温树低下脑袋，免得被耀目的白炽灯光闪花了眼。他用手摸了摸地面，指尖传来湿腻的触感，像是抓在了被油污浸过动物皮毛上似的。定睛一看，是一层颜色深黄、黏糊糊的毛绒地毯。
噢。温树心里想。自己就要死了。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因为饥饿产生了幻觉，还是真的掉进了地狱。但无论如何，又觉得有点释然——不管是饿晕了还是死了，总比活着强些。
温树是出生在黄金时代的人。在他年少的时候，还没有所谓的“地狱”一说——人们在乡村里或者城市里安居乐业，不用担心其他的烦恼。他的家乡地处偏远，但黄金时代的交通工具依旧让人们可以随意与城市往来；那样的场面总会时不时在温树的脑海里被回味一番，思念小时候自由自在地捞鱼、捉虫、上集的日子。
自从大灾难爆发以来，这种时光就荡然无存了。温树的家乡现在已经化作了混凝土的丛林——就像整个日本、甚至是整个世界那样。光滑平直、结构古怪的庞大建筑物接连凭空出现，用惊人的速度埋葬了世界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口，一切电力、交通、网络更是烟消云散。而更糟糕的是“地狱”的出现——也就是他现在所遭遇的——侥幸活下来的人一个个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温树的家人几乎是在大灾难爆发的时候就都死去了，只有和他一起外出的父亲免于一难。然而父子两人心惊胆战地苟活了几年之后，他的父亲也凭空消失——去了地狱。只有温树一个人还在日本的废墟上徘徊，不知怎的，就过去了十多年。他亲眼看着黄金时代成了昨日泡影，临时政府逐一崩塌，到了最后，连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搞不清楚。
地狱，地狱——温树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想看看这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以及非常重要的，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家人一面。他们说不定也在这里？
直到这时，温树才听到天花板上传来的嗡嗡声。适应了光线的双眼观察四周，照见了一个铺着黄色花纹墙纸的小房间。他半跪半坐地倒在房间正中，而面前有一扇白色的小铁门。这——这是地狱吗？怎么看起来像是衣装店里的试衣间一样？温树撑住地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熟悉的疲惫感。似乎就算到了地狱，他的饥饿也还在追随着他。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铁门外响起“兹——”一声，一个红灯闪了一下。过了几秒，远处好像有脚步声逐渐变响。是魔鬼么？温树苦中作乐地想着，魔鬼可以是美少女么？或者美男子也行？这样折磨自己的时候也能舒服一些。
哒。门被从外推开了。一个穿着质感如塑料般的衣物的女人走了进来，看了一眼靠在墙上的温树，挑了挑眉毛。
“Asian。Chinese? Or Japanese?”
温树愣了一下。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外语。等等，魔鬼真的是美少女？
“我——我不会说外国话。No，No。”
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女人耸了耸肩，从挎包里拿出一瓶饮料递给他。温树下意识接了过来，看了看包装，却发现上面同样是外语。
“Water。It's good for you。”女恶魔解释了一句，然后也不管半信半疑的温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大堆叽里呱啦的外国话。温树才发现她还带着一个耳机。
很快外面又传来了滴滴答答的声音，随后是轻快的脚步声。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女孩出现在了视野尽头，穿着和女恶魔一样的服饰。温树想要“啊”地一声叫出来，看来地狱的魔鬼还真是美少女扎堆。这位——这位是日本人？他又有点愣住了。
那女孩小跑了过来，开口问：“先生，您叫什么名字？”
果然是日本人。温树感觉脑子木木的，日本的恶魔果然是美少女啊。他干巴巴地回答：“宗木温树。”
女恶魔冲日本恶魔比了个“OK”的手势，出门不见了踪影。日本恶魔笑嘻嘻地凑近了，“宗木先生！您可以叫我浅子。您身体不舒服吗？”
“我……我有点饿。”
浅子——姑且就这么叫她吧，点了点头，像是变戏法似的从挎包里拿出了一袋饼干，递到温树手里。温树一只手握着饮料瓶，一只手抓着饼干袋，突然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地狱还是天堂。如果早知道恶魔还包食物的话，他大概十年前就会找个地方上吊吧。
浅子见温树没有动作，好像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她一把拿过温树手里的塑料瓶，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又塞回了温树手里。
“看，一点问题都没有！您可以先吃点，听我跟您慢慢说。”她率先坐了下来。
事到如今，温树也没什么可拒绝的了——他可不觉得凭自己骨瘦如柴的身板能打得过眼前笑嘻嘻的恶魔。说真的，如果恶魔都以身作则劝你喝一瓶水，你又有什么可推辞的呢？于是温树也坐在了浅子的对面，撕开了饼干的包装。
“首先，这里不是地狱，我们也不是恶魔。”浅子的第一句话就让温树大吃一惊，难道她会读心吗？看着温树不可思议的表情，浅子又觉得很有趣似地笑起来，“宗木先生，您不是第一个来这里的日本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你是说——”
“我知道您有很多问题。请先听我说——您一定很饿了，别噎住了。”浅子摇晃了一下脑袋，掐断了温树的话。“每个国家对后室的传闻都不太一样——日本人普遍觉得是进地狱了。唉，甚至跟本国传统文化不太沾边——中国人好歹还说什么阎罗地府呢。”
浅子的话让温树的脑袋都快爆炸了，他都不太确定有几个词语自己有没有听错。他又往嘴里塞了一片饼干，瞪眼看着浅子，等待下文。
浅子明显很满意。“我们一般管这里叫做后室，大概就是一个——异世界，平行世界，那样的地方。而那些在现实世界消失的人，无论你们怎么想，他们都来了后室。”
“所以这里不是地狱？”
“当然不是，你看我，活生生的人啊。”浅子拍了怕胸脯，“你觉得地狱里会有人给你讲解背景故事吗？”
“我之前觉得应该是没有的。”
“现在您也可以觉得没有，宗木先生。”浅子微笑，“我们都没去过地狱——即使到了后室，您也活着，就像我一样，和在前厅没什么差别。”
“前厅？”
“噢，那是我们称呼现实世界的名字。和后室相对应。”
温树差不多把那几片饼干吃完了，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甜丝丝的。似乎是糖水——杏仁味的？他感觉放松了不少，浅子一副语笑嫣然的样子让他的神经也不再那么紧绷。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边走边说。”浅子站起身，向他伸出了手。温树摆了摆手，自己撑住地面站了起来——四十多岁的人还没到翻个身都要小姑娘扶的地步。浅子也没说什么，带着温树走出了房间。
外面的景象和房间里实在差不了多少，重复的黄花墙纸，白炽灯，以及潮湿的地毯。温树向后看去，有一大排房门，似乎每一个后面都有一个刚才那样的小房间。
“这里是……？”
“Level 0。您也可以叫它大厅，新手教程，黄色长廊。这是大部分人对后室的第一印象。”
“莱芙零？我不太明白……”
“那只是一个名字。”浅子转过身，对温树张开手。“你看，这样的黄色壁纸和嗡鸣声——单调的房间——有几亿平方千米那么大。日本的一千倍。”
温树张了张嘴巴，没说出话。浅子点了点头，“这就是后室。很奇怪吧？”
“你们……就在这样的地方生活？”
“不，当然不是，后室是无限大的。”
“可这……”
“我的意思是，后室里面有无数多个像这里一样的空间，它们彼此相连。”浅子解释说，“你看，这里是无数个黄色的房间与走廊，而在其他地方，就有无限宽的沙滩、无限的城市、甚至是无限的——嗯，厕所？”
“那我的家人呢？他们也在地狱吗？呃——我是说，后室，他们死了之后会来这里吗？”
“我不好说，先生。如果您的家人在前厅逝世的话，我想他们大概不会来到后室——是的，我知道这几十年发生了什么，真是抱歉。如果他们是突然消失的话，有可能就在后室的某个地方——”
“我父亲在十多年前就突然消失……”
“啊。”浅子的脚步顿了一下，“那您可能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了，但我不确定十年前的登记体系有没有那么完善……”
“登记体系？”
“是的。自从联盟发现了空间特异点的存在之后，我们就开始试图着手找到每一个新人。”浅子带着温树绕过一个拐角，“您看，就像我们现在做的这样。通过熔接特异点而集中造成马尼拉效应，把你们的入口收缩进可控的范围。否则我们今天不可能这么快找到您——最初的时候，有不少人会在黄色长廊中迷路到死。”
温树咽了口口水，他想问的太多了。浅子随随便便就抖出了七八个奇怪的词语——但他还是决定继续听下去。
“您来得恰是时候。”浅子笑着说，仿佛在替温树感到开心，“联盟最近几年发展飞快，我们对后室的熟悉程度可比以前强多了。您很快就会明白了——您想，这里有无尽的空间、无尽的资源，我们的食物、衣服甚至都不需要人工生产。后室帮我们做好了一切。适应了之后，相信您很快就会爱上这里。”
“那不就是——”
“人间天堂啊？哈哈，家父总会这样感慨呢。您的年龄似乎和他差不多，想必感触也差不多。”
浅子停下了脚步。温树这才回过神来，他看向面前，黄色的墙面上赫然出现了一扇突兀的木门，仿佛是人工安置上去的，与周围格格不入。
“联盟的最新科技。”浅子点了点头，拉开那扇门，后退了几步。门后一片漆黑，外界的光好像根本照不进去。
“这将是您的第一次切出——也可以说是第二次吧。穿过这扇门，您就可以到达我们的第一个基地，那里会有人接待您，并告诉您更多东西，像是联盟、层级、还有切出。但我相信您一定更需要休息一下——只要跟真纪小姐说一声就行了。”
这趟短暂的休息似乎来到了尽头。温树觉得晕乎乎的，他宁可相信自己在做梦。他看了看门边笑盈盈的浅子，却又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醒来。
浅子冲他眨了眨眼，“欢迎来到天堂，宗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