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

月下

我现在正坐在电脑前发呆。几秒前我打开了所有房间里能发光的东西,即便我知道这么做什么用都没有。

我终于冷静了一些——好让我能腾出足够的理智讲述这一切……如果非要让我理出所有事情的开端,那我觉得可以从二十多年前的某次旅行说起。

我没有心思细细讲述我如何在堪萨斯州的某个小镇里从一个毛头小子长成一个高中肄业的不良青年,这些岁月我从来就没有珍惜过,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勇气去回忆自己所做的蠢事……好了,打住,这些都无关紧要。

19岁那年的夏天,或许是早就受够了我整天摆弄那把破吉他而从不找份工去打,父亲将一张地图和一串车钥匙拍在我的桌子上。纸张上交错的折痕之间,红色粉笔醒目地圈着一个地点——我父亲的某个朋友家的农场。

我知道我爸只是想将我暂时支开,但我并不觉得恼火,因为我确实对他的提议格外来电。没有半点犹豫,我当天下午就打包好行李,拉着查尔斯驾着那辆老福特头也不回地驶出镇子,踏上了州际自驾游的旅程。然而现在想来,那是我一生中做过最令我后悔的决定。

我们从堪萨斯州北部出发,一路向着东南方。广播里的摇滚曲沸腾不止,我和查尔斯相互对骂着,老福特驶过旷野,将绚丽的夕阳甩在后面。我们越过俄克拉荷马州的一角,顶着夕阳的残余,车子最终抵达了阿肯色州最东南部的某个偏远地块。路边的告示牌将我们引入那座被一大片小麦田包围的镇子——上面写的正是我们目的地:“前方驶入摩恩镇,欢迎!”直到那时,我们还在走正确的路上。

摩恩看上去一如我们在旅程上路过的任何一个美国小镇。稻草人在麦地里独自守望,路灯光像布上的油渍一样随意散落着,房屋被刷成统一的淡灰色,单调而缺乏生机,淡黄的电灯透过窗格填补灯光缺失的道路,几近入夜的天空被缠绕的电线随机分割。虽然这个小镇缺些烟火气,但所有的事物却都稀松平常。然而……奇怪的是,从路过那个告示牌起,灯火通明的镇子没有出现过一个人。

我们开着几乎要没油的车子在镇子里转悠,没有一个屋子像是我们要找的农场,我们只好向着镇子更深的地方驶去。

不知何时,夜色的漆黑彻底取代了天空的色彩,房屋稀疏到几乎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高而繁密的干枯枝条从两侧伸出,歪曲纠缠着将头顶的天空包裹,像无序的网格。路灯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所有的虫鸣和风声都像是被夜色吞没,除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寂静无声。我斜向上方望去,天空的碎片透过枯枝织成的密网呈现在眼前——一团朦胧而混沌的黑云将头顶的夜空覆盖,月光雕刻出那团云的诡异轮廓,我甚至觉得它在……蠕动?

我试着尽力忽视那些潜在的异像,即便他们已经使我分外不安。车子每向着更黑暗的深处行驶一点,那些树的枯枝网格就离地面越近一点,与此同时,车里不安的氛围就凝重一点。

“我们要拜访的农场可真是低调。” 查尔斯打趣道。

我挤出笑容附和,笑声如机械般冰冷而僵硬。显然,我将气氛拖入了更死寂的冰点。

“咔哒—”

查尔斯按开早已听到厌倦的广播,试图赶走冰结的气氛,我暗自期待着摇滚曲在下一秒炸响,然而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响过,广播中传来的只有沙沙的噪音——那种听到就会脑海中浮现出雪花屏的噪音。以及……混在里面的微弱尖叫声。

我听得清清楚楚,不只有一个人在尖叫,而是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仿佛刚从破损的硬盘中提出,破碎而扭曲,即便被繁杂的噪音掩盖,却能直直穿透我的耳膜直至我颤抖的心脏。我确信查尔斯也听到了,因为后视镜上映出了他苍白、布满冷汗的面孔……

车里的气氛到达了某种临界点——再多一秒,我就要坠入无边的疯狂。但在这发生之前,查尔斯一巴掌拍在按钮上,所有的声音骤然间被抽离,也在同一时刻,我猛打过方向盘试图将车子掉头——

然而就在此时,车子的发动机轰然停转,留下仪表盘上油量告罄的标识。我和查尔斯面面相觑,滴滴作响的警示音震耳欲聋。

经过一番辩论,眼下最好的方法便是把车子留在这里,走回镇子门口那些有房屋的地方找人帮忙——即便我们万分抗拒。

我们灰头土脸地沿着来时的路走着。然而我们像是被逐出了属于文明与秩序的领域,路两侧的景象从数步之外消失在树丛之间深邃的黑夜之中,前方的道路也延伸至视光无法企及的黑暗,并且似乎光与暗的交界处显得格外生硬,好似刀刃切割的创口。除了我们手上的手电筒,没有一丝光亮。我甚至不断怀疑,我们真的是在往正确的方向走吗?

……我从未发现,这些枯树枝条的长势异样地扭曲。似乎在前一秒,它们还在向外蠕动着延伸,而供养它们的,则是土壤之下深积的某种邪祟——自人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便已开始堆积的污秽……

“你干什么呢,凯尔,走快点!”

越来越多的杂念闯进大脑,我不想再盯着树胡思乱想,于是便加快脚步跟进查尔斯。

我有种预感,我们绝对在离某些东西越来越近……

踏着粘稠的泥土,我无意间再度望向被枯枝分割成无数块碎片的天空,那团云比之前还要厚重,月光比之前更加绵软无力——只能将云与夜空之间添上一条黯淡的界限。我发觉自己盯着云团中心入迷,仿佛那里比其他的部分更加深邃而不可探知。从无限渺远之处似乎正传来某种低沉的呓语,而其内容却怎样也无法辨认。云团似乎在向中心螺旋收缩,飓风一般的涡旋渐渐扩张至夜空的每一个角落。阵阵眩晕袭来,将我的大脑视作浓汤一般搅拌,然而这却带给我一种异样的舒适感,我甚至觉得格外享受……

“看那里,凯尔。”

查尔斯的声音将我从梦幻中拽出。一个趔趄,理智和思绪一瞬之间回到我现在所在的现实。像是在刹那之间做了一场噩梦,如果没有查尔斯,我就要被那夜空中的涡旋拖入无底深渊……当我还在回味那种残存在脑海中的诡异感觉,一座庞大的建筑物夺走了我的注意力——

一座谷仓将公路拦腰截断,四周的树丛像是畏惧一般为他绕开一大片裸地。意识到它的存在时,我已经站在离它的墙壁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我敢保证,站在我面前的是某种轮廓远远超出我视域的巨物,或是某种来自认知之外的混沌存在,而就在我盯向它的那一刻,它的身形坍缩为一座破旧的谷仓——以这种普通而不被察觉的造物,作为自己在人类所处现实之中的伪装。

“你还好吗?凯尔,怎么了?”

“我还好,只是车开太久了,有点头晕……”

“进去找地方坐坐吧,管他到底有没有人……妈的,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我实话实说,查尔斯绝对只会相信是我疯了。我一边搪塞着他,一边逞着强摸索着谷仓的入口——如果里面没有人,至少我们能进去喘口气。然而当我们推开沉重的大门,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谷仓大门只是一个生硬的空间边界——人类所属世界的界限,此前潜藏的一切未知终于在此刻化作现实——粗糙硕大的深灰色砖石构筑出一座远远超出谷仓大小的六边形厅堂,数百米高的墙壁向着顶端收束,而这收束的端点却在空虚的夜色中消融——或许根本就不存在顶端,倒悬着的混沌黑夜便是这殿堂之顶。数万种诡异而扭曲的文字像群聚的蛆虫般爬满厅堂内的所有界面,记载着人类永远不可能理解的邪祟教义。在这污秽殿堂的中央,六根石柱将夜空从地面高高架起,成千上万个身形漆黑的信徒在石柱周圈环绕跪地,不住地呓语着他们的邪恶经文,祈求黑夜将月光作为赐福给予他们。

而在这无数名信徒所叩拜的中心,如高塔般巨大的雕像孤身矗立在祭坛之上——两只手在胸前合十,三只手高高捧起一块托盘,另有一只手张开二十四根手指,托住殿堂最中央倾泻而下的浑浊;两只眼紧闭祈祷,三只眼将目光投向殿堂的顶端,另有一只硕大的独眼紧紧地盯向我,将不属于这个维度的法则尽数钉入我的脑海;余下的所有手臂,都将祂自己的躯体尽数环抱,好似在遮掩那些不应被窥探的部分;其余的所有眼,都将慈悲的眼神赠予祂所有跪坐的信徒。

贫瘠的文字永远无法彰显我所见的一切,也永远没有任何形容词能完全修饰那样的塑像,同样,你我都永远无法理解——这座雕像所描绘的存在,本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界的存在。

脆弱的血肉构成的大脑难以接受所有的一切,当我意识到我误入了我本不该闯入的场所,我已经站在原地发愣许久。无论那是什么,无论发生了什么,我脑中此刻终于浮现出一个想法,也是唯一的想法——离开。

于是我转头伸手推向查尔斯的肩膀,然而在顷刻之间,我的手掌穿过了查尔斯的身体,同一瞬间,他的身体从皮肉到骨髓都如散沙一般崩解脱落,只留下光芒无法穿过的黢黑人形轮廓……并且在他轮廓的背后,原本属于“谷仓”大门的位置被厚重的墙壁取代。

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处可逃。我或许应该癫狂地尖叫,还是两眼一黑瘫软在地?我不知道,此刻我已失去了所有生物的本能,想法被从大脑剥夺,灵魂被从肉体抽离,我所能做的,只有机械地回应的眼神,像提线木偶一般向着殿堂中央的祭坛走去。恐惧被某种诡异的疯狂中和,我所见的一切将我的所有理智尽数腐化,用难以言喻的疯狂将其取代……我甚至对友人的死亡无动于衷。

所有跪坐的信徒如查尔斯一般,空留那种漆黑而空洞的轮廓在原地,像是现实之上的破洞,又像是无边黑夜的具象化,他们的肉身早已消退,只留下曾作为人类的轮廓,使我能够看出——他们是,至少曾经是摩恩镇的居民。有农民,有小孩,有主妇……无一例外,他们都曾疯狂地崇拜着祭坛之上的存在,即便失去了自己的躯体……

我再度凝视那座雕像……某种强烈的感觉将我的思维搅动,我抚摸着那座雕像,顺着那三只向上凝望的眼向上看去……

稠密的云层骤然间向四周褪缩,飘渺虚幻的夜空中,洁白而不可挑剔的圆月在一瞬之间显现,月光倾泻而下,将这座殿堂的每一个角落填充。云层在月亮背后蠕动,勾勒出成无数只手臂将这轮圆月环抱,而手臂之间的缝隙又幻化出数百万只口,禁忌的唱词从中永不停歇地咏诵。我能感到,此刻正用着无瑕的眼眸,直视着我的双眼,好似要将我审判……这轮圆月便是真正的眼。

世界像画布一般向我脚下皱缩,四周的一切都从现实之上被剥去,只剩下那轮圆月将我的视线禁锢,以及无数双拥抱我的漆黑手掌。

我的眼中开始闪过混沌的画面,那些尖叫声从众信徒的漆黑的剪影中再次响起。我透过那圆月看到那些场景:在宇宙始源的混沌之前,数万亿个离散的维度坍缩至一个奇点,那些维度的残余向着奇点之外虚无的介质散去。随着宇宙从襁褓中诞生,那些不属于这个维度的残余渐渐凝结、具现为宇宙中的庞大空洞,空洞之中又化生出一缕新星般的意识,在寰宇中游荡。属于这个宇宙的法则无法将约束,能在一念之间将星系碾碎,也能在一瞬之间创造数十亿颗恒星。无人能参透,无人能描述——在茫茫寰宇之中,终于寻到到了此地,伸出手抓住这颗渺小星球上所有生命所散发出的思维残片,用这些残片构筑出名为厄斐拉尔托斯的躯体——以夜为身,以月为眼……祂于此降临。

我能感觉到想要理解我们的一切,理解人类的一切的不竭渴望。但我当然知道——这样的接触绝对会是我们的末日,然而渺小如微尘的我固然无能为力,只得任由将我的精神与灵魂占有。

然而在一刹那之间,只剩下残影的查尔斯用超出常理的力量将我从混沌的幻境中拖离,随后将我的身体重重摔向墙壁。但痛觉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现实的轰然破碎,万千个景象碎片在我身旁闪过……最后一点意识消失前,我看到查尔斯的躯体彻底崩解,坠落入天空之上的那轮圆月,而的无数只手臂仍紧紧抓着我,而此刻,我正在蓝色的虚空之中穿行……

我本以为我已经从祂的掌心逃脱,就这样在此地苟活了二十余年,那晚我所斗胆窥探的一切事物在这二十余年里不断地折磨着我,使我夜夜无法入睡。直到现在,祂在我身上留下的漆黑掌印依旧灼烧着我的皮肤,这些印记在这二十余年里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不是一场噩梦……

但我从未想到,其实我早就将祂带到了这里。

近十几个月来,我身上的印记越发刺痛我的皮肤,像要钻入骨髓,而与此同时,数据库中频繁出现相似的报告——逐渐增多的陷入永夜的层级,以及关于那些永夜蔓延之地的诡异报告,使我不得不将祂与这些现象联系在一起。

那些报道开始并无多少人真正在意,直到某些具有群居地的层级坠入永夜的深渊,彻底失联,所有在那些层级建立的文明都在人们的眼皮底下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数个彻底疯癫的幸存者讲述着他们所见的、无法辨别真伪的见闻……一些流言不胫而走,恐慌开始在人们的内心深处蔓延,他们开始将这些耸人听闻的事件归结为一个模糊的、无人能探明的概念——“长夜”

我很不安,因为这些种种的巧合无一不让我想起祂,厄斐拉尔托斯,这一切是否真的与祂息息相关?

在之前,所有不安的来源似乎都与我与我相隔,因为那些事件没有降临到我所在的地方,我始终心存着一丝侥幸……然而从三天前起,这些不安化为了现实——

现在已经是无垠城陷入夜晚的第三天,街道上早就空无一人,如死一般寂静。而从三天前起,我就已经坐在房间里,从未离开过。你大概能想象到我的如坐针毡,每一刻我都被恐惧包裹,想象着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再次降临。会不会我某次瞥向窗外的时候,那轮圆月会再一次悬挂在那里,毫无遮拦地直视我的双眼?

我打开所有灯,试图与黑夜抗衡,但我知道这只不过是飞蛾扑火。我的最后一点理智如同残烛般摇摇欲坠,每一缕侥幸和每一缕绝望都在折磨着我,我有时甚至会希望祂现在就降临……

我写下这些,或许是对于肆意窥探未知而带来的不可挽回之后果的忏悔,或许只是想将我埋藏二十余年的噩梦公之于众以分担我的痛苦,又或许是我想念我和查尔斯在福特车里对骂的日子——那时的我从未想到,我会成为第一个窥探那些不应存在之物的人。

我睡不着,因为现在,身上的疤痕已经蔓延到了我的脖颈,看来祂终于还是再次找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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