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徊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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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叮铃铃”*

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随手关掉刺耳的闹铃。

窗外透进来的仍是熟悉的深夜。浑身穿过一阵刺痛,可我却想不起来睡前发生了什么,或许是睡了太久?我跳下床,打开灯将房间中的黑夜驱散。洗漱、换衣服、收拾公文包,一气呵成。打着哈欠,我抓起桌上的钥匙串。

一切如常。

我将灯熄掉。钥匙串在手中叮铃作响,正当我准备将疲惫锁在房间内离去……

视线无意间瞥过窗户,窗外也是一如往常,只不过……

窗外朦胧深邃的夜色之中,那台破旧的贩卖机是唯一的光源。街道上空无一物,正如我先前数百次瞥向窗外一样死寂而无趣。但今天,在贩卖机发出的微弱光芒中央……

有一团模糊的黑影挡在贩卖机的玻璃视窗前,一动不动。它站在背光处,影子被拉长延伸到与远处的黑夜融为一体。仿佛贩卖机发出的光芒上被剪了一个破洞,而这个破洞通向幽暗的深渊。奇怪的是在这片黢黑的阴影之上,我竟然能感受它如尖刀般锐利的目光——即便我根本看不清它有没有五官,我仍能从这虚无的眼神中感到凌厉的寒意。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补货员?实体?还是………

在恐惧爬上肩头之前,我剪断了如麻的思绪。在不安未成形之前将它赶走,然后下楼去上夜班。公司很近,所以我独身暴露在黑夜之中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

想到这里,一阵安心涌上心头,我迈开脚步。

但不知为何,我心中深知,这一点点安心终会被黑夜吞没。



从噩梦中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坐在昏暗的办公室中,桌上还留着你的口水印。

一片寂静。办公室冷得可怕,时间早过了下班的点,同事们恐怕早已下班。窗外仍是浓郁的夜色,头顶的灯传来的白噪音是四周唯一的声音。你能感到,办公室昏暗角落里的每一个物件似乎都在用无形的眼睛紧盯着你,你还听到,它们在窃窃私语,说你终于醒了……

凉意爬上脊背,你尽全力抑制自己的思绪往奇怪的方向飘去。什么时候睡着的?你一边搓着冻僵的手,一边这样想着。

再次低头,你想起来了,今天的文档只剩下最后一份没有录入。

明明只是不经意间的小憩,可你感觉头却沉重无比。你本想甩开睡意,动动手指敲击键盘,好为寂静得有点诡异的办公室补充一点声响。但是,久睡带来的干渴晚了一步袭来,你突然想喝点咖啡,这样能找回些许安逸——办公室只有你一人,正适合放松一下再完成最后半个小时的工作。

于是你默默地踏着台阶下楼,脚步声在漆黑的楼道里不断回响,直到消失在光线不可及的最深处。走之前,你不敢关掉办公室的灯,不知道为什么,你在莫名地害怕——或许是想的太多,或许是因为刚做完噩梦。而这也是你想出去买咖啡的原因之一。

咖啡还剩两罐。你抬起手按下冰凉的按钮,正当你准备弯腰将咖啡罐拾起,你注意到……

贩卖机旁边的地上摊着干涸的呕吐物,以及一个压扁的啤酒罐。

你胃中泛起一阵恶心,伸手拿起咖啡准备逃回办公室。远处突然传来的阵阵脚步声吸引了你,你望向声音的源头,一个模糊的身影此时正狂奔着离你远去。

你本不该在意,或者说你不敢在意,但今晚办公室里汇聚的不安氛围已经将你包围,你突然更对回到寂静无人的办公室感到抗拒。最重要的是,那个身影跑向的地方……

是你所住的公寓,而这栋公寓仅有你一人居住。



宿醉不是好习惯,克莱尔明白,但他实在是记不起这次自己是为什么而醉。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醒来。他用尽疼得发胀的脑袋努力回忆,然而却一无所获。他只能想起,昨夜自己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

但四处张望,夜晚尚未离去,这段记忆或许并非来自昨夜。

浑身酸痛。他趔趄着站起身,试着稳住身子。意识一点点回到身体,视野也逐渐清晰,他渐渐从酒精手中夺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一阵凉意袭来,他发觉今晚似乎格外地冷,四周空无一人。他明明本该习惯了这种程度的黑暗,也本该习惯此般寂静的街道,但些许不安还是在他心中扎下了根。尽管街道上一如既往地寂静,他却在这熟悉的死寂中感知到了某种迫近的异象。

他庆幸酒已醒了大半,正准备迈开脚步逃回家,他注意到……

远处,自己家里亮着灯。

无数个画面在他脑中闪过,他不自觉地摸向口袋……钥匙还在,那房子里的是谁?

他噤声凝视着那扇透过昏黄光线的窗户,大脑飞速地处理着现有的信息,然而却得不出任何结论。他陷入犹豫,是冲进去看个究竟,还是先打一通救援热线?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仍定在原地与那个东西隔着夜空对峙。冷汗滴落到地面,他猛然发觉……

灯灭了。他稍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将灯具故障这个显然不合理的理由强行塞进大脑,他注意到……

在漆黑的窗后,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虽然浓郁的夜色吞噬了一切光亮,但他依然能看见,那个漆黑的影子在窗后伫立着,就像是平滑的黑夜中突然裂开的创口,区别于四周事物黯淡但实在的轮廓,那深渊般的创口留下的轮廓似乎要比黑夜更加深邃……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理智早已被夜色吞噬。不知为何,恐惧达到了极点,克莱尔心中反而燃起了某种怒意,他拔出腰间的短刀,向那个方向奔去。



从未如此恐惧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道路。我也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我的同事之中无人在这片住宅区定居,即便它无需切入切出,离公司也仅有数分钟的路程。

不知何时刮起了风,刺骨寒冷。我小跑着,届时,那台贩卖机突然显现在不远处的夜色中,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贩卖机发出微弱的白噪音,惨白的灯光将前方的地面照亮,但是压根没有什么黑影挡在它前面。不知何处传来的酒精味松弛了我紧绷的神经。而货架上除了一罐咖啡,什么都没有。

可我无心喝咖啡,加快脚步经过贩卖机。我知道,明明什么都没发生,我不必如此慌张。但即使我如何试图向自己解释,刚刚的一切担心不过是自作多情,我却总是在隐隐之中觉得——这些平常的表象之下,有什么未知之物涌动着、伺机待发。

在我胡思乱想时,公司大楼已经出现在眼前,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我飞奔逃入大楼……

空无一人。我的喘气声在黑暗的大堂中回响。我愣在原地,伸手去开灯,刺眼的灯光瞬间填满空旷的大堂,然而却这里却空无一人,空留一层薄灰蒙在桌椅地板之上。我强睁着还未适应光线的眼睛,试图看清这里的每一个细节,然而却没人能回应我的癫狂……

或许是我来早了?我再度安慰自己,但显然毫无成效。声控灯无视我的哀嚎,我只得在漆黑的楼梯间步履维艰地上爬——比起再走一次夜路,我宁愿在工位上躲到天亮。

还好办公室的灯照常运作。我埋头工作,试图转移注意力,但我做不到……

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没有一名同事来上班,窗外也没有半点黎明的迹象。我机械地敲击着键盘,从未停下,或许是紧绷过度,现在我早已麻木而绝望。

不知为何,我感到困意袭上心头,我知道这不对劲,但我无能为力,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渐渐昏沉。或许是早已麻木,我不再反抗,任由意识坠入朦胧的深渊……



转过幽深的街角,发现自己跟丢了那个神秘的身影。事已至此,你只好放缓脚步暂歇,向着自己的公寓走去——无论如何,今天的工作明天再说。

公寓楼道每一寸都被黑暗填满,你打开手机将楼梯间照亮,眼前正是你已走过千百遍的阶梯。拾阶而上,你无数次发觉眼睛和耳朵似乎捕捉到了某种东西,然而仔细检查却一无所获。这些检查的结果非但没让你放心,反而助长了你的惶恐与不安。即便你产生的任何怀疑都未得到验证,但你仍不敢放松警惕,你总觉得在某个角落深处躲藏着某种邪祟之物,催促着你不得不加快上楼的脚步。

然而自始至终,什么都没发生,那个身影也从未再次出现,你想,看来那个身影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但即便如此,当你将手扶上门把时,你还是在内心深处觉得,有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东西正在等待你的到来,就像一场尚未开幕的戏剧正等待主角的登场,而这场戏剧所演的正是你的死亡……你无法克制这样的想法,但还是将钥匙插入自己家门的锁孔……

你发觉到了什么。手中的金属卡在孔中,无法进一步转动。你在一瞬间明白了这代表了什么,寒意瞬间将你全身的血液冻结——

有人将门从内侧反锁了,而且你听见,里面正有人向门口走来……

你感觉身后楼道里的黑暗在一瞬间缠绕上肩头,它打开了某种闸门,一瞬间,恐惧无法遮掩,心脏几乎要停跳,大脑要崩解成碎片,胃中翻江倒海,眼前扶在门把上的手正在扭曲。你像是从无限渺远之处听到,门后的人走到了门前。但你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没法控制你的身体。你第一次知道,一个人恐惧到了极点会像你现在这样对眼前的事物无动于衷。

视觉能捕捉到的只是视光的残片,触觉能感受到的只有铺满全身的麻痹。一切感官提供的信息都扭曲而破碎,但你仍得以知道发生了什么——门打开了。



体力达到了极限,克莱尔喘着粗气停下脚步。抬眼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家门口。

恐惧开始将怒意一点点取代,环视四周,除了漆黑还是漆黑,手中握着的刀传递给他的不再是勇气。他想逃避,但却无处可逃。他只好将手扶上门把,开始思考打开门后会发生些什么,然而他的大脑早已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无论如何,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渐近的回声将他的思绪召回。脚步声,他听见了来自楼底的脚步声,每一次踏地声都穿过空旷的楼梯间直抵他颤动的心脏。他只得极力抑制每一点动静,轻轻地打开门,进入公寓……

靠着厚重的门板,脚步声依旧能清晰地传到耳中,他发觉自己的心脏跳动与那渐渐加快的脚步声几乎同调。他试着让自己冷静,然后深呼吸,思考对策。最终大脑从混乱中提炼出一个理性的计划——他将门反锁,然后飞身逃入卧室,躲在床底。

他在床底尝试收敛起一切声息的同时,脚步声静止在了门口,继而传来的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困惑冲淡了恐惧——自己家的钥匙只有一把,这把钥匙现在就在他身上,但门口的东西却将钥匙顺畅的插入锁孔……

他庆幸自己反锁了门,因此即便插入钥匙也无法打开门。

然而自此,门口再也没有任何响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屏住呼吸多久,或许长达永恒,或许又短至一瞬。恐惧开始被疑惑和烦躁稀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他需要给自己摇摇欲坠的内心一个真相,一个足以让他今晚能安然入睡的真相。因此,他再次握紧手中的刀。

他将眼睛贴上猫眼,试图从猫眼中扭曲成球状的外界景象辨认出来访者的形体,然而一无所获,或者根本就无法从中识别出任何景象。他的脑中闪过那个站在窗后的黑影,心尖不由得一颤,但他已有觉悟,想要结束这一切,他必须下定决心。

于是他将门转开,在视觉采集到门外的景象之前,狠下心前扑,将刀向前刺出——

天旋地转,待他的身体重重砸向坚硬的地面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门槛绊倒了。

疼痛还未来得及遍布全身,他反应过来,手中的刀早已甩飞出去,此时正静静躺在几步之外,而正当他拼了命地甩动身体伸手想去够……

有人弯腰将那把刀捡起……



手中握着那把刀,刀尖刺破黑夜,闪着明晃晃的光。不知为何,你深知自己正身处这场戏剧的最后一节,而想要结束这一切,这把刀便是钥匙……

………

鲜血溅满双手,你竟觉得鲜血的温度如此熟悉。

你早就发现了,手中的刀和自己腰间的那把一模一样,甚至具有同样的裂纹。因此当你看到尸体的脸与自己几乎相同时,你并不觉得诧异。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所有的东西都超出你能理解的范围,大脑拒绝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做出解释。但这些都不重要,此刻,你只想结束这一切。

你将尸体封进巨大的包裹,然后将包裹推入衣柜。不知为何,你的手法莫名地熟练。你回想起自己将手中沾满血的刀别回尸体腰间时,看到与自己相同的脸躺在裹尸袋中的那一刻,心中泛起某种厌恶。

你做不到安然地尸体共处一室,因此只得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你不想处理尸体,只想逃避这一切,因此,你想——要不要喝点酒?



克莱尔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次醒来。快要窒息,他发觉自己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身体周围包裹着紧实的布料,几乎没有空隙,他再度绝望。所幸,他发现刀别回了腰间,于是他借着最后一点意识刺破布料,挣脱束缚。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已经重重地倒在衣柜前的地板上。

意识稀薄如雾气,但仍勉强够支撑他爬到前放的床上。腹部传来阵阵剧痛,他用手摸去,只触摸到未完全凝固的粘稠液体。每次挪动身体,他都觉得自己的生命在从腹部一点点流失……

最终他躺倒在床上,意识渐渐沉入无底深渊……

然而,他发觉自己并没有死去,只是一切感觉近乎消失。但他仍能感受到,有人为他盖上被子,有人将血迹清理,有人关上衣柜……他不知道那是谁,甚至觉得并非是一个人类,但他薄弱的意志无法对这一切做出反应,也无法对现状做出分析,只好任由自己的灵魂归入虚无……

在这之前,他隐隐约约听到——

*“叮铃铃——叮铃铃”*






……






忍着刺骨的疼痛起床,发觉衣柜里不知来源的刺鼻腐臭实在令我难以忍受。

办公室的灯咔哒一声熄灭,去检查时发现,几天前才维护过的电闸现在却锈迹斑斑。

克莱尔站在贩卖机的灯光前,手无意间摸到刀柄之上的刀片,诧异地发现刀片上沾满干涸的粘稠液体。

……

不知为何,楼下贩卖机光芒中间的阴影如此熟悉,仿佛我在无限多个平行世界都经历过这一幕……

不知为何,发现自己酣睡留下的口水印似乎有很多层,就像一层干掉之后,又有新的一层印上去……

不知为何,克莱尔发现腰间刺痛的感觉熟悉无比,甚至在自己发现之前,手就已经扶在伤口上止血……

……

不知为何,觉得今夜永不会过去。

不知为何,觉得黑夜永无尽头。

不知为何,克莱尔觉得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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