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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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坐在书桌前发神,白净的阳光打在他手中的戒指上。

一位老妇人走进屋,是朝阳的母亲。她小心地关上门,背靠在墙上看着朝阳,眼神里有光,却皱着眉头。朝阳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她就像这样看了许久,才终于开口说话。

“她是个好媳妇,你以后的生活会很幸福的。”

朝阳转过头,看见母亲勉强地笑着。他知道,母亲大概是看出了自己的心烦,而不是打心底地觉得自己要迎娶的对象有多好。母亲走上前,像往常一样挽起朝阳的手臂,看着他,挤出一个明显的笑容。朝阳抿起嘴,提了提嘴角,以回应母亲的关心。

“请帖写了没?”

“写了,已经都发出去了。”

“怎么都没跟我们确认一下就发出去了?”

“没想起来。名单我也是有的,你看看有没有问题吧。”

朝阳从书桌柜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母亲,她看了直摇头。

“不对,不对。怎么只有五十九个人?我记得是六十才对。”

“该请的人都写在上面了。”

“不,我和你爸当时商量好了的,刚好六十个人,双数才吉利。”

“但真的就是这些了,我检查过的,不会出错。”

“哎,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去问问你爸。”

朝阳点头,站起身准备要走,母亲一把拉住了他。他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那枚戒指孤零零地躺在桌上。

“丢三落四的。”

打开门,身穿制服的男人把一封请柬递给望梧。

“您好,后室婚庆公司。这是吴朝阳先生和覃曼舞女士发给您的婚礼请柬,请查收。”

望梧刚伸出的手颤抖了一下,停在半空中,看得男人有些不知所措。数秒后,望梧终于接过请柬,信封上是朝阳和一位他未曾见过的女子的婚纱照,两人笑得很欢喜,令人很是羡慕。望梧用拇指搓揉着信封上的“囍”字,直勾勾地盯着照片上的朝阳。望梧觉得他笑得很奇怪。

“婚礼地点在 Level C-185。请您确认出席情况,以及是否需要专人护送。”

望梧接过笔,停顿片刻后,在“不出席”前面画上了勾。

“方便写上不出席的原因吗?”,对方有些疑惑。

“不必了,辛苦你了。”

把写好的请柬交给男人后,望梧关上门,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瘫在地上,隐隐约约听到刚才那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大概是在抱怨自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绕了多久。望梧闭上眼睛,侧过头,把脸贴在门上,冰冷的触感逐渐蔓延至全身。

“在这鬼地方办个婚礼可真不容易!”,父亲躺在摇椅上,开始回忆往事,“在那边,我们打几个电话,各地的亲戚朋友就都聚过来参加婚礼了,在这后室我们还得另花钱请护卫队把他们接到这城里来,不然可没人愿意冒着生命来见证谁谁谁的爱情,活命都费劲!”

“还有婚纱礼服也不便宜!”,母亲补充道。

“你就会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父亲用烟头指着正在洗衣服的母亲。母亲没有回应,搓衣板发出的哗哗声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朝阳看着吞云吐雾的父亲说不出话。

父亲把目光转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呼出一大口白烟来。“你可别在这干坐着,想想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没有,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请柬呢,都发出去了吗?婚庆公司那边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啦?”

“都办好了。”朝阳低着眼睛,隔着烟雾看不清父亲的脸。

“那酒席,会场什么的,都去检查过了吗?没有问题了吗?”

“我刚从那边回来,都没问题的。”

“听你老子的话,结婚前要和新娘多交流,之前我和你妈的婚事差点黄了,就是因为她当时打退堂鼓。要多把你媳妇哄着,知道不?”

“知道。我们每天晚上都通电话的。”

“不是说婚礼请了人来表演吗,那边你不去监督着?”

“这个是婚庆公司负责的,我也去看过,没问题。”

“那也不能松懈!”,父亲仰着头,盯着朝阳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话。

“嗯。”

父亲每次发问都要先吸一口,把烟吐出来之后再开口。对话间尴尬的沉默让空气每分每秒都变得愈加凝重。父亲把视线移到一边,又吸了一口烟。烟灭了,他把烟头扔掉,背着手走开了,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朝阳趁母亲还没注意,捡起了地上的烟头,丢进了垃圾桶里。

不安城在暴雨前往往会有乌云给人们发出预警,但这次却来得很突然。当雨滴重重地打在望梧的眼镜片上,他才意识到,危险就快来了。他在道路上狂奔,但平时车水马龙的街道却早已没了人影,门窗紧闭,似乎没有他容身的地方。

望梧已经听到窃皮者低沉的吼叫了,他加速奔跑,却在转角的巷子里撞上一只笑魇。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突然,一只手把他拉进了街边的便利店里。望梧慌乱地挥舞起手臂,把一个男孩的帽子扒拉了下来。

对方也被吓到了,一把把他按在了地上。仔细端详后,男生紧绷的脸又舒展开来。

“吓死我,你动静这么大,我还以为救了个窃皮者。”

望梧有些不知所措,盯着眼前的这个男孩。似乎是想缓和气氛,男孩很自然地笑了。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向下微微弯曲,就像卡通人物一样——望梧一直觉得眼睛弯弯的笑脸都是动画片里夸张的表现,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真的有人会这样笑。

男孩伸出手,望梧借力从地上站起。男孩从货架上拿了一瓶杏仁水递给望梧,望梧瞥了瞥柜台后看报的男人——大概是一家人,便安心收下了。随后,男孩把望梧领到便利店的后室,里面有一张简陋的床铺,看起来大概是店主午休用的。他们就坐在这里度过暴雨。

“我叫朝阳。”望梧这才意识到,自己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还接受了人家这么多好意,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谢谢。

“我叫望梧。呃,那个…… 谢了。”

“哪个?”

“啊?就…… 你…… 这些。”望梧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么问,他一直觉得“那个”只是表示停顿的语气词。他想解释,却不知道该解释什么,双手胡乱地比划着,把对方逗笑了。

“你真好笑,小梧。”

“啊?”

“怎么了?你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你吗?”

望梧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名字确实让他有些不自在,但也不是不喜欢,更多的是一种不适应。他会想起,自从独自一人切入这后室,就没人对他这样热情,或许之前也没有过。又和对方素不相识,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感让他感到奇怪。

“没有,我不介意。”

“有人跟你说过你很有意思吗?”

“没有…… 真的吗?”

“总之不是常人,毕竟没人会第一次见面就扒人帽子。”

“我被吓到了而已。”

“也是,刚才那只笑魇差点跟着你进来了。”

“什么?刚才那个东西离我那么近?”

“它的牙齿都快啃到你肩膀了。你没感觉到?”

“什么!?”

“哈!吓你的。”

望梧还是跟着对方笑出了声。其实望梧并不觉得这个玩笑有多好笑,甚至有些幼稚,他也没被真的吓到。他看到朝阳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奇妙的东西,不过自己暂时忘记了它的名字。

“真是奇怪,你爸对这些事情从来不会疏忽。”

“什么事情?”

“和人打交道的事,婚礼要请哪些人他应该不会搞错,怎么这次粗心了呢?哎,老了。”

朝阳点了点头。他觉得母亲说的话只有一半正确。

“我想了想,五十九个人也挺好,我和曼舞是在五月九号认识的。”

“哦,对!这就对了。哎呀呀,真是,怎么说的来着…… 歪打正着!”

朝阳似乎又觉得不对。五月九号好像也是别的什么日子,是什么呢?他想不到,怎么也记不起来。就像是他知道某件事情是真实存在的,但却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什么。这件事困扰了他一下午,等到空闲时,他跑回房间,翻出了压在抽屉底下的日记本。

“五月九号…… 五月九号……”

朝阳快速地翻阅着日记。

2049 年 5 月 9 日
这次的暴雨来得很突然,我在 C28 层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来得这么快的暴雨,实体貌似也要多些,甚至被一个笑魇堵门了。还好整天都待在店里,挺安全的。
父亲和往常一样在看报,我在后房休息,很愉快。

2050 年 5 月 9 日
收到了礼物,很开心。

2051 年 5 月 9 日
搬到 C185 层已经一周了,这个城市很大,也没有 C28 的那种压抑感,挺好的。爸很开心,他说他奋斗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妈也难得地一直笑着。但我一直开心不起来。
被安排去相亲了,尽管很不情愿,但爸给我讲了好多话,说这是他哪个兄弟的女儿,天生丽质,妈也在一旁劝我,不得不去。

朝阳没看出个所以然,又在这些日期的前后翻了翻,还是没有头绪。或许是因为压力太大了,有些神经质,他想。深夜,他被风沙敲打玻璃发出的哐哐声吵醒,突然有了新的念头——回 C28 看看。两个层级之间有稳定的通道,不需要穿越危险的层级,所以天没亮,朝阳就出发了。这次出行他没有告诉父母。

从地下通道出来,朝阳还没来得及品味再临故土的滋味,乌云密布的天空就给了他当头一棒。离去的这几年,这里变化不少,朝阳看着陌生的街景,分不清哪条是通往避难所的路。真不凑巧,他心想,不知不觉跑进了郊区,在一座小屋前停了下来。屋门没锁,眼见雨越来越大,朝阳就擅自闯了进去。

关好门,雨突然变得很大,一颗颗砸在地面上。朝阳隔着门听见了窃皮者的声音,他摘下湿透的帽子,走过玄关,一顾令人不安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五月九日…… 五月九日……”,这个日期开始在朝阳脑海里回响。

朝阳打开灯,向四处张望。这个屋子很小,却不寻常地空荡,除了常见的生活用品,几乎没有其他的物件。屋子的一边是灶台、餐桌和一些柜子,柜子里零零散散地摆着几个锅碗;另一边是起居室,主要的家具是一个简陋的床铺,床边有一个空的相框。

“屋主兴许是搬走了,留下了一些不便携带的生活用品吧”,朝阳想,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原来是‘阳光’啊。”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望梧笑而不语,侧过身,闭着眼睛躺在了朝阳的大腿上。

“比上次更重了,你要不少吃点。”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

“我就是。”

“什么?”

“其实我瞒你很久了,我是一个体重计改装的仿生人。”

“又是这种无厘头的笑话。”

“但你每次都会笑。”

望梧睁开一只眼,看着朝阳弯弯的眼睛,又满意地闭上了。

“就是‘阳光’啊。”

看起来暴雨会持续一整天,朝阳打算在这屋子里睡一觉。这张床虽然有些年久失修,但躺在上面却很舒服。朝阳伸了伸腿,踢到了什么东西——是一本日记。朝阳很是惊喜,因为这本日记和他的是同一种本子,是复古风格的旅行者日记。他的那本日记是父亲从前厅带进来的,这种旅行者日记本在那边都十分小众,在后室见到更是难得。这种日记本通常是牛皮外壳绑上几个小本子做成的,厚实,看起来就很有分量。

朝阳熟练地松开绑住本子的绳,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但上面除了已经干了的胶水痕迹什么也没有。他继续往后翻,看起来原主人给每一个小本子都分了类,一个用来做相簿,一个用来做摘抄,另一个用来写日记。

奇怪的是,在前几页,他只看到零散的风景照和一些毫无关联的句子摘抄。可翻到日记那一本时,朝阳愣住了。

2049 年 5 月 9 日
有人送了一个本子,长得很别致,喜欢。

2049 年 5 月 11 日
今天很开心。

2049 年 5 月 14 日
玩得很尽兴。

2049 年 5 月 16 日
差点被发现了,但很开心。

2049 年 6 月 1 日
儿童节,拍了合照。

换在平时,朝阳会感叹这人写日记的简单明了,并讲一个多少有些尴尬的笑话,但这次不一样,这本日记上的每一个字都让他神经紧绷。这种感觉,就像是触碰了什么禁忌之物,这种东西,本不该存在于此。它的存在是残缺而令人惊恐的,就像是一个身体被啃掉了一半的人走过来张口跟你说话一样令人不安。

2050 年 1 月 29 日
一天都在外面,很开心。

2050 年 2 月 14 日
情人节,收到了花,放在床头。很开心。

2050 年 2 月 19 日
没出门。很开心。

2050 年 3 月 21 日
下暴雨了。很开心。

2050 年 5 月 9 日
纪念日。很开心。

2050 年 7 月 13 日
看了。很开心。

2050 年 9 月 30 日
很开心。

2050 年 10 月 5 日
很开心。

2050 年 11 月 24 日
很开心。

他颤抖着,快速翻阅剩下的内容。内容几乎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短,一样的瘆人。每翻一页,朝阳的呼吸也跟着加速,直到日记的内容突然断了,最后一篇是:

2051 年 5 月 9 日
哭了很久。

朝阳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一张纸条从本子里掉出来,上面写着“朝阳,忘了我吧”。

朝阳猛地把本子和纸条都扔在地上,站在屋角,不安地注视着屋内的一切——空荡荡的架子,空荡荡的桌面,空荡荡的窗台,空荡荡的屋子。这屋子就和那本日记上的内容一样空,空得让人发慌。他又想到那个奇怪的五月九号,记忆的空白彻底压垮了他的理智,他蹲在墙角,抱着头,强忍着碎裂般的疼痛。

头痛逐渐好转了,朝阳趴在地上,捡回了掉在地上的日记本,慌忙地在书页间翻来翻去,像是在寻找些什么。花、床头、纪念日、海……

“海,是海!”

“我们偷偷溜到这里来,被发现了怎么办?”

“怕什么,这里又不是什么禁地。”

“入口的门上有 M.E.G. 的标志,一看就不是能随便进的吧。”

“层级的文档都说了这个地方安全得很,你就别担心啦。”

朝阳向一个方向看去,望梧也跟着转头——热烈的夕阳被海水托起,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洒满了金色的落叶,潮水像是在呼吸一般一起一伏。一对海鸥穿过光飞翔,在二人的脸上留下幸福的影子。

朝阳牵起望梧的手在沙滩漫步。

“你觉不觉得这个地方怪怪的?”,望梧转过头问。

“你是不是想说,和我讲的笑话一样怪?”

“啊——,怎么每次都能被你猜中。”

“你还是没有学到精髓。”

望梧不说话,他看着朝阳微微笑着,阳光洒在他的脸上。

“要涨潮了,我可不想弄得一身湿。”

“走吧。”

“那个屋子从来就没有人住过。”朝阳从那屋子里出来之后,一位路人这么跟他说。朝阳不相信,这不可能。一定有谁在那里住过,而且是一位对他意义非凡的人。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在刚下过雨的街道上全力奔跑,纸条看着像是被撕下的,另一半在哪?他的脑海里闪过一阵画面——一扇门,一片沙滩,一个模糊的人影。

朝阳很清楚自己要去哪。

他在沙滩上踉跄地跑着,吵闹的海浪声让他的内心更是急躁。突然,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有什么东西绊倒了他——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瓶子,里面有一张卷起的纸条。那个瓶子像是有魔力,朝阳觉得自己必须打开它。

纸条上写着:

我曾多次幻想,要是我是个女孩,你就能名正言顺地迎娶我,和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直到收到你的婚礼请柬,我才意识到,如果真是那样,我们或许不会分离,但你永远也不会真的爱我。

我知道这让你我都无比痛苦,所以,朝阳,忘了我吧

朝阳站立在原地。

涨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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