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

Day 1

我走进一片森林,一片古老的原始森林。脚下的石板路沾着苔藓的滑腻,路旁的蕨类恣意地向两侧延申着,古木参天,藤蔓攀附缠绕其上,像神话里的巨蟒。清晨,阳光透不进这茂密的丛林,到处都充斥着诡异的墨绿色,水汽向天空蔓延,云雾缠绕在我左右,湿冷而干净的空气扑上脸颊,化作水珠,缓缓滑下。

森林很安静——我说的安静是指这里没有人类活动的噪音。我的听觉向来灵敏,在这里似乎更加明显了,几里外猿猴悲鸣的回音,蟒蛇匍匐林地中的沙沙作响,树枝被怪鸟抓上的“吱呀”声,甚至露水滴落的细微声响,它们在我耳中好像都被放大了十倍多。雾气变得浓烈起来,蘑菇拱出土地,一圈一圈围在草地上,我蹲下身,刚要采下一个,那蘑菇便缩回了土里,让人感到很离奇。

这片丛林虽然十分古老,其中的动植物却都散发着诡异的活奋力量,宛如新生。石板路在这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泥泞的小道,转而向山上拐去,路上有很多生物的脚印,鹿、野鸡甚至是黑熊。我抬起头,一只猿猴正直直地盯着我,整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眨巴眨巴的,我和它对视了一阵,它好像收到了什么信号,用尾巴挂在树杈间穿行着,消失在了雾气里。

前面有一片池水,小路到这里就是尽头了,水面是绿色的,浮着几条扭曲的枯木,藻类一条条地覆盖在上面,整片水池都要给遮住了。我巡视一圈,水面上突然泛起一阵大雾,由于视野被遮挡,我迷路了。周围没有其他道路,只有古怪的老树崎岖在山上,我坐下来,压坏了一片零落的枯叶,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浓重的腐烂味,似乎是瘴气。我深感当前的情况不妙,来来回回地在原地兜转起来,企图找回来时的路。

过了将近半小时,雾气依旧那么浓重。我想我是完完全全地走错路了,于是站起身,按照原路返回,路上的枯叶很厚,不知道下一脚是深是浅。

这里很难走,我突然脚下一空,踏进了一处深坑里,在无尽的坠落中,我失去了意识….

苏醒时,我躺在一张石板和干草制的床榻上。这里是一间简陋的木屋,空气要比森林里舒适得多,很干燥,没有过饱和的水汽让人喘不上气。我试着下床走动,一阵疼痛从右腿袭来,我掀起裤腿,发现小腿内侧多出了一处伤口,它已经被包扎好,由几块破布裹着捣碎的杂草覆着,糊状的药物从两侧渗出来。

木屋外有很多人造设施,这里比丛林要空阔的多,没有雾气,没有杂草落叶,地上残留着一些树桩,熄灭的篝火堆,几处石头凳子,还有各类大型动物的尸骨。

远处的森林里隐约有一个祭司一样的人影,根据层级文档来看,大概就是“萨满”————“七日”内特有的人形实体————了。她朝我走了过来,我警惕地后退进木屋,木屋的门被什么堵上了,我转过头,发现她正在我身后。

我没办法呼救,只能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呀呀”声。她低下头,身上也传出古怪的“嘎吱”声,像是关节摩擦的声音,然后挥舞起手臂,扭动着双手,我看懂了,这不是什么没有缘由的行为,她在讲手语,至于我是怎么看懂的,当然因为我也是个哑巴。

她很友善,甚至在试图与我交流。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实体进行手语交流,两个不能说话的东西碰上了,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她的肢体语言并不连贯,是由几个词组成的,我尽力辨识着。

“不要恐惧,刹得也,保护你,祂保护这里。”

“萨满”双臂打开,然后又缓缓放回胸前,低头做祈祷状,身上破烂的彩色布条跟着一开一合,像盛放时枯萎的花。

“好的,谢谢。”我看不明白她的具体意思,只是一手伸拇指,向前弯动两下。据她的话,这里应该存在着一个名为“刹得也”的神,不过所谓“神明”一类的东西,我曾经是不信的——如果在前厅的话,但现在是后室,最好尊重这里那些可能存在的东西。

“在这里停留七日就可以离开了,对吗?”

她点头,头上生锈的饰品叮当作响。

“好诡异的切出方式,为什么会这样?”

“七日,部落新生。”

我并没有听懂。

“哦…那个,我该怎么称呼您?”

“娜吉萨满。” 我认为她指的是这几个字。

“部落里还有其他人吗?”

“有,族人,血肉。”

除了“萨满”,我在这里还没见到过其他族人,过几天可能就会碰到了。

“其他人来的时候,和您有过这样的沟通吗?”

“外来者,障碍,无人聆听”

他们看不懂手语,我想。这就是层级文档描述不明确的原因。这不禁让我想起了那场夺走我说话权力的灾难…以及刚刚成为哑巴的那些日子,从那时候起,我已经好久没和人…其他生物这样交流过了,“萨满”的话顿时令我感到有些悲伤和共情。

我站得累了,脱下鞋,坐在草席上,揉捏腿上发炎肿胀的伤口。“萨满”在原地站了一阵,突然走过来,击打我的肩膀,然后挪动我的鞋,使鞋尖朝向木屋门口。

“不得,邪物引进居所。”

“对不起”我低下头,暗暗对这突然的责怪有些不满。算了,作为“客人”,还是要尊重理解这些风俗规矩。

她从胸前摘下一串牙齿做的项链,套在我脖子上,距离很近,以至于我看见了她的脸,一张布满烧伤的,干瘪的脸,上面没有眼睛,只是凹下去两个深坑。

“倾听,刹得也,聆听,守护。”

我拿起那串项链,似乎是狼牙做的,散发着一股腐败的血腥味,臭烘烘的,我闻了闻,立刻拿远了它。“萨满”愤怒地击打着我的后背,然后咬破她的手指,把血滴在那项链上,我想要阻止她,可当我即将触碰到她时,她消失了。

木屋里又是空无一人,我不解地看着那串沾着鲜血的项链,直觉让我把它握在胸前,静静地躺下了。

Day 2

清晨,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腐臭味,外面嘈杂的声音迫使我艰难地睁开双眼,那是一阵一阵的低吼,伴有火烧灰烬的“噼啪”声。我艰难地走下床,右腿上的疼痛奇迹般地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项链上的血迹,曾沾血的牙齿变成了红色。

所以,那东西,真的奏效了。

我又感动又害怕,主动将门口的草鞋朝向门外摆放,走出木屋。

空地上的干草堆热烈地燃烧着,“萨满”正拿着一个比她还要大的号角,吹响低沉的声音震起灰烬,赶着浓烟滚滚飘向远处。火堆被几圈石凳围着,石凳只是空荡荡地摆着,上面并没有人,“萨满”围着它们转了一圈又一圈,时不时捧起什么东西,在怀里摇来摇去地,好像哄着一个孩童。我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向树林里走去,想找点清净地方呆着,“萨满”拦在我面前,摇摇头,又走回篝火燃起的地方,慢慢回头,对我做了个手势。

“乌阿,新生庆祝,加入。”她走回火堆燃烧的地方,不时回头看看我。

“乌阿是谁?”我问道,跟了上去。

“族人,血肉,同胞的孩子。”

她摩擦下颌发出嘶哑的“咯吱”声。

“萨满”拿了只木桶,里面装满了浑浊的绿色池塘水,她扬起木桶,把水倒在燃烧的干草堆上,冲天的大火熄灭了,一股更强的浓烟弥散开。她走上前去,跪在烧尽的灰烬中,反复祈祷着,身上的彩色布条变得凌乱不堪。浓烟散尽,她站起身,抱起一团空气,把它放到我面前。

“亲吻”

“啥?”

我来不及反应,不由自主地俯下身,触碰那团空气的瞬间,我好像轻吻了一个新生儿的脸颊,淳朴稚嫩。

“这里明明什么也没有,”我向她摆手语,“到底怎么回事?!”

她没理会我,高举那一团空气,嘴里发出低沉沙哑的吟唱,一边转圈一边坐到一旁的木桩上,摇着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拨浪鼓,“叮咚叮咚”的,又发出比刚刚稍细的声音,这几种节奏混杂在一起,在寂静的丛林里不断回响着。一会,她将这团空气交给了另一团空气,激动地摇晃着脑袋,不时有水珠落下来,她似乎哭了,眼泪是从脸上各处渗出来的。她拥抱了那团空气,站起身,嘴里一直重复着一段口型,然后立住,眼神向远处眺望。

我回想起“萨满”的脸,她没有眼睛,似乎看不到东西,或许她“看”到的并不是空气。然而,在我眼里,这确实只是一段无实物表演。

她走到一个稍小的木屋仓库里,挑选着里面的各种动物尸骨,大概是在找什么祭祀用品。

她找了快一个小时。我百无聊赖,看了看周围。“部落”的东北角一共有七个木桩,每块木桩上都刻着什么东西,很粗糙。我仔细观察起来。

第一个木桩上刻着一张人脸,有些熟悉。

“外界。”她又突然出现了,在我面前比划着手势。我仔细看了看,那脸和我长得一样。

“这是您刻上去的吗?”

“不,刹得也,七日,规则。”

我疑惑地摇摇头,走向下一个木桩。

第二个木桩刻着一个肚子里的小孩,双手还抓着脐带。一个新生儿,我想这应该就指今天的事情。至于这究竟有没有发生,很显然,只是它们的臆想罢了,我什么都没看到。

“新生。”她比划道。

“哦。”我点点头,向下一个木桩走去

第三个木桩刻着一个女童,脸上涂满了花掉的油彩,身上都湿透了。

她举起双手,遮在脸上,好像真的下雨了一样。

“雨水。”她说

第四个木桩刻着一位少女,她伤痕累累,好像经历了一场大战。

“猛兽。”她拿起胸前的项链,嘴唇快速地做出几个口型,似乎在祈祷平安。

第五个木桩刻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件漂亮的彩裙,站在一个帐篷前。

“婚礼。”她敲了敲别在腰间的小鼓。

第六个木桩刻着一个老人,她戴着一张诡异的面具,做祈祷的姿势。

“祭典。”她蹲下来行了个礼。

第七个木桩刻着一个痛苦的人脸,看不清究竟是在做什么。

“梦。”她似乎在笑,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怪叫,丛林里传出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是她吓跑的。

“这是指那个新生儿,‘乌阿’的一生吗,她明明根本不存在。”我疑问地比划着手语。

“族人,永远同在。”她击打我的胸口,我又说错话了。

“在哪?”

“永远同在,正如森林,永不腐朽。”

“说起森林,’部落‘为何与森林环境截然不同,那些毒蛇猛兽进不来这里吗?”

“刹得也,保护。”她指指不远处最高的木桩,上面挂着一个熊面具,大概就是她说的神——“刹得也”。

我有些匪夷所思,这地方的保护神居然是只黑熊吗?我走近了一些,仔细打量起来,面具上的眼球突然转向了我,我惊恐地背过身去。“萨满”在一旁发出骨头摩擦的声音。

“您到底能不能看见东西?”

“嗅,森林,鼻即是眼。”

”刹得也“的面庞突然浮现在我眼前,它张开巨口,展示着獠牙和长舌好像要将我吞噬,我感到有些后怕。

“话说,我能为这里做点什么,作为收留我几日的报答”

“聆听,森林,部落,万物。。”她停顿了一下,“记录,封存。”

身后传来土壤翻动的声音,我回过头,那片灰烬中央竟生出了一颗树苗。

Day 3

下雨了

暴雨倾盆而至,雨点嘈杂地打在地上,荒芜的草地上又冒出几圈蘑菇。今天似乎也有祭祀活动,“萨满”在一排石凳的前面跳起了舞,手里拿着一把火炬,火炬没有因为大雨熄灭,火光在雨水的折射下映出一条彩虹,悬在半空,随着她的舞蹈浮动着。

突然,她激烈地敲起鼓来,拉起石凳上并不存在的人恣意地奔跑着,穿越在树木中,回来时,脸上挂满了油彩,我也不知道那颜料到底是哪来的。她把火炬抛向半空中,火炬就浮在那里,然后又仿佛被另一个人抛起,在空中传递着,划出一道亮光,像流星。我看着这景象,倒吸了一口气,火光映在无数雨点中,好像这里真的有很多人举着火炬,围着她载歌载舞。雨越下越大,把她脸上的油彩打花了,和那树桩上的女孩一样,颜料滴落在地上,然后,越来越多的颜料落在地上,它们来自各处,有时像是在奔跑一样落成一条。荒地上的野草冒出来新芽,原本枯黄的“部落”被绿色笼罩,呈出艳丽的色彩,丛林的树木拐着扭曲的形状挤向天空,万物生长。鼓声停了,“萨满”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脸上涂满厚重的油彩,鲜艳的红色、黑色、蓝色一股股地顺脸颊流下,把她的嘴硬拉出一个弧度来,她突然站起来,把脸直直地转向我,然后

打雷了。

随着第一声雷响,闪电劈开阴云,刺眼的光在空中交织着。我躲回木屋里,紧紧地抱着脑袋,我闭上眼,不属于我的记忆在脑海里闪回,那里有一群人,一只熊,人们穿着羽毛做的衣服,每个人都举着一个铃铛,带头的人骑着熊走,走到一片荒地,他们在木桩上刻画,每有大事发生就要刻画下来那场景,有人生孩子了,有人被蟒蛇吃了,有人猎回了一只鹿供全族享用,甚至是男女之事也要露骨地详细刻画下来,然后下雨了,刮大风了,木桩腐朽了,族长换了,族人也都是全新的面孔,只有丛林里的古木不变,它还在扭曲地生长着,向着天空,已然遮天蔽日。

门开了,一个身影站在屋外的风雨里,满身是冲花的色彩,像故障的老电视。

“过去,封存”

这是她的声音,沙哑而充满母性的声音,那声音逐渐在嘈杂的大雨中褪色。

我的眼前出现一片白色的闪光,然后,又打雷了。

雷声将我从梦中唤醒,我还躺在那茅草铺的床板上,一切好像都没发生过。我松了口气,走出木屋,“萨满”正站在门口,背对着我,望着森林。

她感受到了我,转过身来,脸上布满了花掉的油彩,诡异的颜色沿着脸颊一股股流下,像是她正融化。

那不是梦。

天晴了,一弯彩虹挂在天上,我看到她嘴角微扬,牵引着脸上烧伤的烂肉泛起褶来。

“我,火炬,燃烧”

Day 4

今天,我失眠了。

其实昨天晚上那场暴雨后,我的心情就糟透了。从那时候起,一旦我进入睡梦中,“部落”的过去(不管它是否真实存在过)就会不断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它就像是个劣质第一人称电影一样,不停倒带、卡顿、失真。起初还很有趣,我只是看着孩子们在草地上抓蚂蚱,老人坐在一块闲聊,一切都那么美好,后来这场景就开始不断循环,不断循环!我甚至能背出这几位“演员”的台词了,所有族人的名字,“部落”里的事情,我现在记得一清二楚。

从进来这里开始我就明白,只要待上七天,就可以完好无损地回去,和其他层级相比想要离开这里真是再简单不过了,可是呆在这里总让我感到不安,树木,野草,它们生长的极快,每一天看到的森林都是不一样的景象,就好像时间也过去得很快一样,只有抬头仰望天空时我才能意识到,“哦,原来才过去一天。”或许正在外面等着我的朋友、家人,它们早就不耐烦地离开了,最后那里…只留下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我感到心烦意乱,低头摘下了脖子上的项链扔在地上,一脚踢散门口摆的草鞋,用这种方式发泄着不满。人的情绪一旦被激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那些我生命中倒霉的事情也突然浮现出来,苦恼着我。在这里更是,我本就是外来者,为什么不能和这里撇清关系?这些所谓的“神”“风俗”只要稍不留心就要被提醒,我去你妈的什么刹得也、还有那个刚出生的小崽子,根本看不见的东西闹得这里怪事频出。我受够了,我希望做出点什么改变这个“部落”,整天神神鬼鬼的,睡都睡不安稳,至少我现在得冷静一下。

我打开木屋的门,决定出去透透气,夜晚清澈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我抬头看向天空,天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这是最纯粹的黑夜。木屋的门把上挂着一盏油灯,我提着它,在黑夜里行走着,昏黄的灯光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摇曳的灯火忽闪忽闪的,照的林子也忽明忽暗。再向前面走就要离开“部落”了,我纠结再三,还是原路返回了,不能拿性命当玩笑。

草丛里有古怪的沙沙响,树林里传来一阵“咔嚓咔嚓”声,我把油灯放在前面,慢慢退回部落内部。突然,几个黑影逼了过来,伴着阵阵低吼声。是狼。它们张着嘴,嘴里泛出阵阵腥臭味,我心里暗自咒骂起层级文档的编写者来,不是说没有流浪者受过伤害吗?“萨满”又去哪了,为什么不来帮我?它们越逼越近,我想要呼救,竭力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啊啊”声,但这似乎并没有用,反而激起了其中一头狼的怒火,它朝我扑来,我拼尽全力戳上它的双眼,它吃痛地呻吟了一声。另一头狼扑倒了我,我的膝盖撞到石头上,磕出一片鲜血,我拼命击打着它,它压上来撕咬我的肩膀,我痛苦地哽咽着,血液呛进我的喉咙,本能使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撕扯着喉部的旧伤。我疼得有些脱力,心里只有无限的绝望,我后悔起自己一时兴起做出来的愚蠢决定,至少我也得把项链戴着,虽然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有没有用.

事已至此,我只能暗暗祈祷那个"刹得也"会保佑我,可是还是什么都没发生。那头狼咬住我的手,我不得已放开了油灯,油灯掉在地上,碎了,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那狼,趁着这个空档,我站起来,奋力向“部落”中央的木屋跑去。它很快追了上来,几乎只是差了一步,我跑进木屋,把它死死关在外面。我长舒一口气,倚靠着门坐了下来。

屋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是“萨满”。

我扶着胸口,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等待她的责备。

她把那串项链重新挂在我的脖子上,又塞给我一个铃铛,没有击打我的意思。

“危险,摇响铃铛。”

我接了过来,累得倒在地上。缓缓睁开双眼,眼前不再是黑暗,是木屋明亮的灯火,空气里弥漫着原木的香味,我看着“萨满”,视线变得模糊起来。突然的温暖令我有些感动,一股酸意涌上心头,我揉了揉眼睛,嘴角不断抽搐着。

“族人,同在。”

她轻抚我凌乱的头发,我终于放松下来,看着她,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哭,嗓子里发出难听的“咯咯”声。“萨满”走到一边,居然跟着我哭了起来,连声音都和我一样,随着她哭的越发激烈,还有好多声音也跟着我哭起来,仿佛这个屋子里坐满了人似的。可当我擦亮眼睛抬头看了看,这里还是空无一人。

我掀开裤腿,一道巨大的伤口显露出来,我轻轻碰了它一下…好疼。我轻轻地擦着膝盖上的血,抽泣起来,屋子里的哭声又变多了。我好像找到了一群可倾诉的人,崩溃地向它们比着手语,过去的种种痛苦回忆再次涌入我的脑海,我告诉它们我自从进入后室以来,是有多么想回家,失去声音后活的是有多么痛苦,我最好的朋友又是怎么为了我死在那个危险层级的,它们“听”完,哭的更厉害了,好像我就是它们一样,哭声震得屋子里的灯火都摇曳起来。

大哭之后,我平静下来,累得睡了过去,睡的很安稳,没有做梦。

阳光透过木屋的缝隙照进来几缕,我抬眼看向屋外,太阳终于出来了。“萨满”抓着项链,把它郑重地放在我手里,紧紧握住。

“去见祂。”她比划着手语,示意我离开。

“萨满”走在前面,带领我到了“刹得也”面前,我抬起头,盯着那只可怕的黑熊,它也盯着我,“萨满”推了我一把,我紧紧握着项链,跪倒在地上。过了一会,我身上的疼痛慢慢消失了,周边的土地也长出新的嫩草。

一切恢复如初,我获得了新生。

今天阳光格外的好,我望向天空,晨光洒在脸上,照得我暖洋洋的。

Day 5

木屋里透出一股芳香,味道甜蜜而美好,我循着那气味走过去,发现木板的缝隙间竟长出了一朵花!花儿不止在这一处,天花板上,墙缝里,全都稀稀落落地溢出一些彩色,这使得我心情不错,决定出门走走,这我才知道,“部落”已经大变样了!

花儿开的到处都是,土地上,木屋上,连石头缝里都生出艳丽的骨朵来,看的人眼花缭乱,在这一片花儿里行走,就好像它们正活动着一样,花花绿绿的色彩上下错位。“萨满”换了新的神裙,头顶着一对断掉的鹿角,角上零星挂着几条彩色的飘带,看起来洗得要褪色了,她冲着我微笑,笑容透过飘带的缝隙显现出来,我点头回应。

“美丽的日子,婚礼。”她比着手语,然后绕神柱跳起舞来,说实话,这几天的舞蹈我已经看腻了。

神裙拂过满地的花儿,铜铃摇曳着叮当作响,她左手捧着个小鼓,右手拿着鼓槌敲击,嗓子里又发出低沉的“呜呜”响。舞罢,她牵起身旁一团空气的手(是的,我还是看不到人,但我认为她牵的是手),又牵起另一团空气的手,把它们交叠在一起,然后退后了,似乎在给新人们留出空间。

到了中午,阳光最烈的时候,又有一些花开了,比早上开的更艳丽,更热烈,有的花瓣甚至一开一合地,好像在呼吸一样。现在我已经找不到落脚点了,满地都是盛放的鲜花!我不忍踩上去,站在原地迟迟不敢动,“萨满”看着我,咧开嘴无声地嘲笑起来。她走在花儿上,好像自己没有重力,只是浮在上面,没有花儿被破坏。我学着她走,却在地上踩出来一个坑来。

“我不属于这里。”我无奈地比着手语

“神承认,你已留下足迹。”

“哦?我怎么没看出来。”

“祂,部落过去,交付与你,封存”

“别人恐怕也是这样吧,我指其他进入过‘七日’的人。”

“他们不解,与你一样。”

“那…我有什么不同于他们的地方嘛?”我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你与神对话,他们,障碍。”

“对话?你和神什么关系。”

“神的口,讲述,神的供养者,敬奉。”

神的嘴居然是个哑巴…我暗自想,笑了一下。

太阳要落山了,“萨满”点燃“部落”中央的篝火,篝火上撑着几根木棍,最上面的木棍上穿着一只扒了皮的羊。“萨满”坐在中央的位置,高兴地比划着什么,一会又在空座位中走来走去地,像是在和族人们庆祝那二人的新婚。我坐在木屋边的空地上,远远地看着,夕阳把神柱拉成一条长长的影子,映在被照得血红的花海上。

真热闹啊…我想,一手托起下巴,“萨满”究竟能不能看到她的族人,她的族人又是否真实存在,如果存在的话,为什么我只能看到“萨满”?在发生了这么多怪事之后,我也没办法仅仅凭借双眼来肯定了,或许“萨满”的种种行为只是在和她臆想出来的族人互动,又或者他们一直都存在,只有我是那个愚蠢的外族人。唉,实体。

等到太阳落山,篝火照亮了半个“部落”,几只蜜蜂样子的虫子飞进火光里,一会又完好无损地飞出来,身上也发起光来,落在帐篷外面。我这才注意到,帐篷的帘子被人拉上了。

“萨满”走到“刹得也”面前,我跟着她走了过去。

“婚礼结束了吗?”我问她。

“花儿盛放,正待授粉。”她抬头,望向“部落”中心。

我似懂非懂,挠挠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越来越多的光点从花丛里飞出来,在夜空里游荡,有的点缀在帐篷上,有的很活跃,钻进了帘子里.

篝火熄灭了,为这神秘的仪式关上一盏灯。

Day 6

今天什么都没发生,我一觉睡到了中午。

下午2点钟左右,“部落”中间躺了一只死掉的黑熊,它的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满地,身上的皮被人扒去了一半。到了4点钟,熊的胸骨支了出来。5点钟,那对胸骨变成一双大翅膀,带着熊飞走了。

“萨满”戴起了一个诡异的面具,又分给我一个。那是个骷髅头,中间被掏空了,恰好能戴在我脑袋上。我犹豫了,她击打我,我还是迫不得已戴上了。

“这样繁多的祭祀规矩是谁规定的?”我又开始提问。

“无需规定,族人生来明白。”

“哦,那你们又是怎么记住的?”

“灾难,教训。”

“吃一堑长一智啊…灾难具体是什么呢?”

“萨满”晃了晃头,没理睬我。

此后,无论我怎么打扰她,她都是坐在那一动不动。

“娜吉萨满。”我直呼她的名字,“明天我就要走了!”

她短暂地抬了下头,然后毫无留恋地走出木屋。

Day 7

凌晨两三点,天刚蒙蒙亮,我不自觉地醒了过来,“萨满”就站在我面前,脸上戴着个骷髅面具,有些瘆人。她带我走到“部落”边缘,那边的丛林里有一条笔直的小路,通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来时的路。”

“意思是…我可以走了吗?!”

她点头。

我激动地跑了过去,胸前的项链随着跳起来,我拿起它,回头向她比着手语。

“这个需要还给你吗!”

她没跟上来,只是站在原地摇摇头。

我笑着朝她挥挥手,接着向前走,不知为何,今天的丛林是如此寂静。从我醒来开始没有听见过一声鸟鸣,树林里常常出现的“沙沙”响也不见了。晨光不是柔和的橙黄色,太阳刚冒出头,小路就被染成了血红色。我回头,想再看看部落,“萨满”在小路那一端面朝着我,仿佛正透过骷髅头上的两个空洞凝视着我的离去。

我又朝她挥挥手,她没有回复。

太阳又爬上来一点,树叶也映上了鲜红的晨光。空气里突然泛起一阵烟尘的气味,我仔细闻了闻,是什么东西烧焦了,这东西出现在森林里可不好,我惶恐地回过头,突然

“哗”

“部落”里腾起来一簇冲天的大火,起风了,扬起的一阵尘土让我睁不开眼。过一会,火光消去了一些,“萨满”站在一片火海里,跳着熟悉的舞蹈,身上的彩色飘带燃烧起来,在空中乱舞着,向无数双伸向天空的手。小路是安全的,火势蔓延不到这里,“萨满”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留在“部落”里跳着重复的舞蹈,任凭烧痕啃食她的身体。火光里多出来几个人影,这不是我的错觉,它们有的围绕着“萨满”起舞,有的像个疯子一样到处奔跑,有的捂着脑袋冲着天空嘶吼,平静或是痛苦。我想起了那第七个木桩上刻着的痛苦表情,想要回去做点什么帮助它们,可那里已经不欢迎我了,我本就不属于“部落”。

一阵歌声响起,回荡在充斥着烟尘的空气里,那声音是嘶哑而充满母性的,我回过头去,静静地走在离开的路上,聆听着,记录着。

暴雨

倾盆而下,洗刷出你的皱纹

野兽

凶骨噬魂,镌刻出你的伤疤

鲜花

杏云梨语,于你心底绽放

见证吧,这是每个族人的一生

感叹吧,丛林的守护伴万物生长

你游历七日,享受新生之喜悦

我们诀别在此,奉上供养的圣土

第七日的诅咒永远无法驱散

正如首日的新生会永远存在

外来者啊

请享受我们循环千年创造的乐土!

歌声停了,低沉的吟诵还在丛林里回响。我不忍看着它们受苦的样子,脚步不自觉地走向那炽红的太阳。一阵嘹亮的号角响起,奏着古老的曲调,火光消散了些,我也快要走到小路尽头,于是忍着悲伤,回头看向“部落”。

树木被烧得光秃,那些动物,人,甚至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全都不复存在。

只有“萨满”还在,她身上的衣物被烧得干净,只剩下一个干瘪的人立在那,腰间还别着神鼓,正冲着我挥手。我想尽全力道一声别,于是深吸一口气,双手向她挥舞着

“呜啊”

我发出了婴儿般的啼哭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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