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杂谈:“衔尾魂”

淡金色的光辉将山川拂开,晕染在埃隆尼卡的天空上,宛如漫天流苏。

此处的雨下了许久未停,是几月,又或几年,早已没人说的清楚。细密的雨线落在洁白如雪的土地上,荡开涟漪,它们徘徊在稻草人的脚边,不消多时便匆匆离去,沉寂于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之外。

田野中稻草人的身体如今只剩一根木棒支撑,它迎着风,抖落下那些人们披在上面的彩色布条。土壤下的种子悸动着,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土而出,稻草人轻俯下身,抽出一根心口处已然为数不多深绿枝桠,插在那处微微隆起的土包上。当它重整过土壤,再次起身时,那几条抖落的彩色布匹已悬挂在天边,相互缠绕,织成数座摇摇欲坠的彩虹。

稻草人注视片刻,又转身没入那无尽的雪白中。它记得,自己存在的唯一目的是守候,人来人往,秋收冬藏。可不知从哪一场瑞雪开始,埃隆尼卡的冬日仿佛落入了某种永恒的境地,止不住的雪将土壤都染成洁白,而后的日子里,便再没了新芽抽枝的时间。生命大多离开,仿佛水的涟漪那样,在树林里,在篝火旁,从地平线上,突兀地消失,风紧接着抚平那些离去时的印记,如同从未有谁存在过那般,最终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踏上远途的旅者啊,你是否听见七叶草的回音♪”

“其弦为风,天成其律♪”

“孕育我们的丛林由珀希沃与礼克奠基♪”

“他们说,莫忘前行♪”

“去书写塞迪南的语言未曾讲述的传奇♪”

“待归来时,安眠塔下,拥抱繁星♪”

稻草人哼着记忆中的旋律,曲子的最后一段它早已忘记,尽管似乎曾有吟游诗人为其再三唱过数遍,它也终究无法想起。地面上的积水很浅,大雨未停,稻草人看着涟漪撞在自己身体上散开,向更远处荡去,它仿佛置身于埃隆尼卡一切的中央,宛如

“年轮。”稻草人喃喃道,尽管它所记得的那些年轮,都要比埃隆尼卡的土地大上数倍。



“其弦为风,天成其律……后面呢?”

街上熙熙攘攘,但多数讨论的都是关于节日的事宜。大约十年前,曾有某任监督者将他的生日,即每年十二月的第七日,定为一场属于后室全体人类的节日。M.E.G.与众多组织一起,搬出成箱的食物堆放在大街两侧,支起摊位,大多只需喊出什么口号或者读完一份传单便可取用。纵然那位监督者并没有太好的运气在后室险恶的环境中活过数年,但他所定下的这个日子仍在商业联盟的推动下被流传至今,成为后室中人类为数不多的集体消遣。

贸易,生活,运输……作为较为容易进入无限城市的中转站之一,这条大街与其周边的聚居点似乎永远与“清冷”或者所谓的“后室恐惧”沾不上联系。大多数人们自然更愿意选择安全的路线进行切行并到达目的地,于是节庆的氛围便如辐射般,向着那些便于切行的中转站层级蔓延,为它们同样挂上色彩鲜艳的旗帜。

“迪兰?”少女拽了一把同行的男子,以免他撞上迎面而来的湍急人流。

“啊,抱歉,方才想必是这弯弯绕绕的层级迷宫令我一时迷了眼。”,穿着米黄色风衣的男子把手中笔迹凌乱的地图册放回包里,“话说回来,泊尔,这次我们要去见的是谁?”

“M.E.G.的开拓部总管法提赫,平时主要在职于开拓层级区域,这次被临时指派来负责齐欢日的周边层级安保,活动结束后就会离开。大约三十二岁,不是人类,具体种族不明。以及,部分情报中提及他与监督者私交甚密。”

“法提赫……我似乎在歌行报的首刊上见过这个名字,他还是位作家?”

“或许吧,莱姆发给我的简报上提及他早年似乎在宣传部工作过一段日子,他有什么著名作品吗?”

“从未见得。”迪兰摇头否定。

“您知道,胸无点墨而沽名钓誉于此之人本就很多,更何况是在后室,兴许能创作一篇五百字的中学作文也算得上文采斐然了。”,泊耳感叹着,“所以刚才诗句的后文是什么,’其弦为风,天成其律’,我早就听说隶属于这个语系的文献少之又少,没想到他们也同样喜爱吟诗作对。”

“正是如此,而这些优秀的诗句在时间的酿造下也会随之更显其味。”迪兰神秘地笑了笑,“所以,不如令它在您的期待中再沉淀一些时间,在齐欢日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前,我保证,您一定可以享用诗词的全貌。”

“您贫嘴的功夫倒是从来不会减少,故意吊别人胃口的吟游诗人可是会受到神罚的。”

“哈哈,假如诚然如此,莫名将我们拉入后室的家伙才是该被灌上水泥沉进第七层的水底!我们快些走吧,如果时间足够早,中午我们就去那座无面灵的餐厅里吃上一顿兽肉套餐,多加双份的酱汁与洋葱,自然,我请客。”迪兰拍了拍胸脯。

在数据库记载的资料中,这座层级被描述为一处无论发生怎样的异常现象,气候天灾,都从不会迷路的层级。迪兰与泊尔原以为,这要归功于层级内稳定的磁场与网络信号,但直到见到此行的目的地,他们才明白绝非仅限于此。在前厅,想象力丰富的人们总担忧着,是否会有太阳落下,便再无升起的一日?兴许是受血脉中挑战自然的本能所驱使,那宽阔而如围城般高耸的M.E.G.总部中央,以不知如何的材质构造了一双悬空的巨手,自层级被正式定为聚居区以来,夜以继日地包裹并托起了此地的光源,令其永无黯淡之时。

直至今日,那束光芒仍未落入后室深邃无际的虚空,它与巨手的指尖在空中交汇,令人如瞻仰太阳般瞻仰这份丰功伟绩之时,往往难以分清究竟是太阳的落下被高楼阻滞,或是砖瓦的造物已然触及了天空。

从前的人们常说,是文件与表格构成了类似于M.E.G.这样的巨型堡垒,令奇观频现,职员心无旁骛地奔走其间,也正因如此,它们才能承受住后室的岁月,慢慢变得坚不可摧。于是,在那遍布着各类浮夸建筑的层级内,在那毗邻“阳光”的地方,白色,近乎刺眼的白色遍布了这座M.E.G.大楼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将原本选址处的西洋楼群完全推倒,运采建材,重新设计,粉刷,耗费了远甚于在前厅中建造任何建筑所需要的时间,建立起这座代表着其背后的庞然巨兽的纯白色“城墙”。

“欢迎您,迪兰先生,泊尔女士,两位的预约已经确认了,请随我上楼,并在休息室稍作等待。”

穿戴着厚重防弹衣的安保人员将迪兰与泊尔带领至一座电梯前,微微颔首,开口说道:“两位,这座电梯上至十七层便是法提赫总管的办公室。请务必注意不要触碰电梯的左壁,它在近期被发现可能为联通着电梯间层级的不稳定切入口,即使电梯间的危险性已初步排除,但仍可能为贵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嗯,了解了解。”迪兰若有所思地随口敷衍着,目光随着嵌入大厅内壁作为装饰上下起伏的几座粒子模型游走,电梯的上行键不知何时已被按下,机械运行的响声有规律地回荡在周围。

“祝两位今日顺遂。”

电梯里没有相应的操作员,乘客必须亲自按下需要前往楼层的按钮。操作员的位置上只放着一块小小的立牌,上面写着关于紧急事项的联系电话,出现异常切行的报告方式,以及背面已经沾了一些干透的黄色油漆的“小心滑倒”。或许是由于这座电梯正逐渐成为切行点的原因,它的运行并不快,甚至可以称得上缓慢。泊尔趁此时将穿戴着的长袍解下,收回随身的背包里,再对着电梯门背面安装的镜子稍微整理了下雪白的长发,仔细地将其束起。

“难得一见,您竟然还有不穿长袍的日子。”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诡异的日照,我绝不会避讳与好品味成为益友。不过,您就不考虑穿身仪表堂堂的正装?”

“无论是正装还是风衣,我分明的腹肌绝不会因此而被掩盖,说不定沉迷监督者A的法提赫先生见了我也会顿觉那监督者黯然失色,而因为旁人对我的注视吃醋呢。”迪兰正色道。

“您只要与我将手中的报告完整提交上去,让我们能够领到相应的报酬,我绝不会向莱姆告发您与无论任何人的男宠私通的逸闻。”

泊尔注视着显示屏中不断上升的数字,瞥了一眼迪兰,语气轻佻,随口说到。

“请您放一百个心,我办事……不对,等等,您这不是……”

迪兰依旧滔滔不绝地说着,对于多数初次到访者而言,面前铁门缝隙中随着楼层的攀升偶尔吹出或冷或热的风总是令他们心情难以平静。M.E.G.有着成文的规定,对于在高楼中分配给每一位主管及以上人员的专属楼层,其拥有者能够自由设计与装修内部包括风格,湿度乃至于合理范围内的重力等一切因素,且为此分配出一笔专门的经费。极少人预先明白自己将会见的是怎样的主管,了解其喜好如何,或许自这项规定本身而言,当访客踏入楼层的那一刻起,主从关系已然不言而喻。

电梯门缓缓打开,不出意料,眼前十七层的一切装潢与底层的大楼全然不同,但空气中的闷热却令人更为不适,且又潮湿非常。白色系的装潢被替换成类似于深色橡木的暗棕,遍布着长廊的每处角落,长廊之中意义不明的精巧木雕装饰随处可见,仿佛诉说着一段未曾探明的历史。

在木雕长廊的尽头是一张痕迹斑斑的短桌,职员都喜欢调侃这是只能摆在这和它的临时登记员一起腐朽的东西。坐在桌后的工作人员看上去已至中年,眼神闪躲,身躯伛偻,且总是怅然若失,仿佛需要在桌下寻找他遗失的灵魂。当他终于从桌下起身,见到迪兰拿着他的笔自顾自地登记着,甚至没有说一个字,只是低下头去注视表格,不敢和迪兰的目光对视片刻。

“现在可以进去了吗?”迪兰看着眼前举止怪异的人,招了招手,询问道。

“啊……不……有客人,呃,不对,预约……我看看……”,登记员翻动着眼前的纸夹,良久之后方才支支吾吾地答道,“是的……应该是可以的……”

未等这位临时登记员说完,迪兰便已然推开办公室那座古朴的精致大门,身后的中年人又把他的身形埋在桌下,令人仿佛看见那前厅中野外的鸵鸟,迪兰暗自想到。

门后的办公大厅并不似那些独爱着金碧辉煌与华丽宝石装点者般奢侈,对于迪兰而言,一座无心木书架,上面摆满了久经翻阅的泛黄书籍,一张兽皮地毯,并非那些黑市中常见的大路货,与墙上悬挂着的那副弓箭相得益彰,这些东西便足以令他对于这位主管的喜爱略知一二。

“两位就是莱姆在信中提及的新人吧,请坐。要来一根香烟吗?”法提赫的容貌看上去要比简报的年龄再年轻上十岁,不过二十有余,儒雅随和,身着被仔细熨平的笔挺西装,一双碧绿的眼眸深邃而有力,注视着面前的访客。

“您好,法提赫先生,久仰大名,香烟就不必了。”,泊尔微微行礼,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份资料交至主管面前。

“实在可惜,这是工商部最近根据前厅中的款式研发的新品,还没在市场中量产销售,只供给少数内部人员享用。”

法提赫放下手中的白色烟盒,接过资料,饶有兴致地翻开递来的纸页,资料并不厚,可随着阅读的深入,他舒展的神情逐渐严肃,不时拿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直到纸页翻尽,他又往前翻过几回,仿佛寻找着是否有遗漏的内容。

“除了这份资料,莱姆还给了你们什么吗?”

“没有了,法提赫先生。”泊尔答道。

“目前来看,按照二位的意思,那座层级之中的黑衣教徒与朝圣者的队伍应当各事其主,而且两方仍均存在着明显向聚居层级游行与传教的迹象。”法提赫整了整手中的资料,抬头向面前的二人问道。

“没错,两方可以说水火不容,在一方出现时,另一方到来的间隔往往不会超过七日。不过我想,他们传教时带来的诸多异常现象才是比起传教本身而言最为头疼的。”

“嗯,我都了解了。麻烦二位在休息室稍等片刻,我给莱姆写封回信,实物方面的报酬届时会与信件一同附上。”

说完,法提赫拍了拍手,先前曾在总部正门接待过迪兰与泊尔的安保人员走入大门,若是细听,甚至可以听见门外登记员慌乱的叫喊声,那位安保人员将一份食盒送入办公室后,便颔首离开。

“想来二位尚未吃过饭,这份餐点是参加齐欢日的餐厅’内塔博姆’的今日主厨菜单,由几位久负盛名的无面灵厨师烹饪,我相信他们的手艺绝不会逊色于二位在前厅中所见的大多人类。若不嫌弃,就当做与二位初见的小小款待。兽肉套餐,双份酱汁,没错吧?”法提赫依旧面带笑容,转身自书架上取下几张信纸与一封信封,并取下一支看上去价格不菲的黑金色钢笔坐回桌前。

“这也在您的计划之内?”泊尔跟上道谢后提起饭盒走出办公室的迪兰,沉声问道。

“其实从最开始我就在点单了,嗯,这个世界就像个餐厅,不是吗?您看……”

“停,我现在没有心情听这些哲学论调。这些餐食怎么办?”

“如果您不饿,或者担心被下了毒,由我承担两碗来证明对于M.E.G.的基本信任也无可厚非。”

“……把我的那份给我。”


“迷途他乡的旅者啊,你是否邂逅衔尾蛇的孤径♪”

“恍如昨日,半生伶仃♪”

“回环的旧梦已因伊登消弭♪”

“祂启迪,勿忘晦明♪”

“去见证七贤未能迎来的晨曦♪”

“待归来时,折枝摘叶,述与我听♪”

白色的小蛇蜷在稻草人的肩头,轻轻地哼着这曲埃隆尼卡的古老歌谣。稻草人倚靠在一望无际的参天巨树下,它心头的碧绿枝条此时尚还丰满,雪花未曾低吻这片大地丰腴的肌肤。稻草人将枝条制成的手指放在小蛇面前,小蛇慵懒地抬了抬头,慢慢爬上枝条,缠绕在数片绿叶旁边。

稻草人用另一只手抚摸了两下小蛇的鳞片,而后将它举起,漫天的星辰闪耀在小蛇身后,熠熠生辉。

“您是最后一位了。”稻草人说着,用的却是人类的语言。小蛇依旧悠然地吐着信,歪头看着稻草人,仿佛它也正在吟诵某种他乡的诗句,只为抒情。

“去吧,作为崭新的生命,到’世间’去。”这是稻草人后日无限支离的记忆里,对他人说的最后一句埃隆尼卡语。

稻草人将小蛇双手捧起,放在碧绿的大地上。树影斑驳,透过枝叶撒下的七彩色光芒幻作绸衣,若即若离地披于小蛇逐渐远去的身影。小蛇回头,想再看一眼捧起自己的那双凹凸不平的双手,来处却已空无一人,只余蜿蜒前行时留下的长长泥印。放眼望去,这样的印记仍有许多,几乎遍布了目之能及的每一处角落,有些地方已长出了新的青草,只不过比周遭矮上些许,有些地方依旧崭新,与自己方才留下的泥印几乎无异。

稻草人藏身于巨木之后,注视着白蛇逐渐远去。当白蛇刚注意到自己,想向此处行来,道一句再见,不过刹那间,仿佛是一段虚空将白蛇吞噬,令其空留下一道尾迹,与一张褪下的蛇皮。

稻草人正想起身将蛇皮收起,一滴雨水,打湿了它伸出的手臂。

“下雨了……?”

“不,是雪啊……”

“愿飞雪永不沾染炽热如火的年轻灵魂,愿仍需守望的记忆得以借此封存。”稻草人低声吟道,话刚出口便已寂静,不及风雪呼啸。


今日的酒馆早早闭门,令渴望夜谈与酒精的游魂们少了段长夜的安灵曲。

酒馆老板斜靠在吧台后的椅子上,端详着随着回信送来,作为报酬的一本旧书。

“这书能卖个好价钱,莱姆,相信我,如果您想让它变成账户上的信用点,我只需要五分钟就能找到几位愿意给出不菲价格的买家。”

迪兰坐在酒馆的软皮沙发上,满饮一杯啤酒,数着得来的报酬笑呵呵地说道。

“您知道这是什么书,迪兰。那位主管的确承诺在报酬之外,给我一件我满意的物品,现在我反而好奇,这样的书为什么会在他手里。认识这本书的书名吗?”

迪兰摇了摇头。

“这些字我分辨不全,但应该和那座’埃隆尼卡’有关系吧。光是冲着这个,就会有识货的买家趋之若鹜的。”

“这本书没有名字,封面上的文字按照目前广泛的后室语而言,是作者本人的名字—-塞迪南。”莱姆解释道。

“诗歌里提到的那位?”迪兰坐直身子,仿佛来了兴致。

莱姆点了点头。

“以及我很高兴您没有私自翻阅书中的内容。”看着迪兰仿佛准备夸耀自己美好品德的目光,莱姆又补充道,“书里是空白的,没有文字,没有图画或者内容,但从纸张来看,的确是符合时期与那座层级环境的物品。”

“那法提赫将这本书给您的目的是?”

“不清楚,他可能是在向我暗示什么,也可能书中使用了特殊的油墨或藏着什么标记,只是我们尚未发现。离齐欢日还剩五天,那位主管在回信中依然希望雇佣我们保障齐欢日的安全,当然,只是朝圣者和黑衣教徒的方面,如果真有猎犬大军攻上来,我们离开后也可以照常向M.E.G.支取报酬。”

“顺带一提,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迪兰。”

“开什么玩笑,这后室能当真威胁我迪兰的人还没有出生呢!我掌握的切行技巧足以让速切玩家都眼花缭乱。”

“那么您肚子里的兽肉套餐很快就会把您这位专家炸上天。这种微型炸弹的消化正好还需要五天,一般而言,只要完全消化,就对人体无害,但它的引爆与否是能由布置者手动控制的。我在您和泊尔准备的饮品里加了些探测用的无味凝胶,两份餐食,只有您这份被加了额外的调味料,如果您把食物扔掉,被炸上天的时间可能会略有提前。”

“好消息是,这并非人造物品与工业技术结晶,对于后室而言纯天然,存量极少,甚至可能是这位主管数年内能向总部申请到的唯一一份。您在法提赫先生眼中,已经算得上难得的贵客了。”

“所以准备准备,我们可能需要和朝圣者正面交涉了,但愿十一层并非他们要走的苦伤道。”

“那我们算什么?”迪兰听完,苦笑了两声,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是被朝圣者处刑的异教徒还是循循善诱的先导,在于我们自己。”莱姆站起身,疲惫地答道。

此后一夜酒馆无言,窗外的风吹了整夜,终于吹干那座酒馆角落放了多月的塞壬像,上面横斜的海草扭动着躯干向着塞壬的五官内钻去,被莱姆逐一提起,扔出窗外。狂风卷着海草,缠绕上二楼桌台前被吹出的数张算纸,泊尔伏于案前,在月光的照耀下,她银白的发丝散乱,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尚未拂去桌上遗留的笔屑。迪兰的风衣早已被取下,它的主人昨夜唱着一曲歌谣切至远方,推门回来时钻进的一抹清晨的微光恰好将半满的酒桶照亮,他在吧台上放下笔迹未干的手记,便回了房间,在考虑休息还是继续谱写未完的乐章前辗转不定。

待迪兰二人再次走入齐欢日的层级会场,迎接他们的并非先前那些恭候多时的罐装龙肉与烟花礼炮,而是一支全副武装的M.E.G.小队,他们代为传达主管的指示,邀请贵客再去总部一叙。

熟悉的电梯上,左壁已完全覆好一层厚重的隔板,挂着“勿触勿动”的鲜红告示牌,“小心滑倒”则是换了方位,被不知何人踢到了电梯正门前,由一脸尴尬的安保人员讲着抱歉放归原位。走出电梯,昔日法提赫门前的短桌已被撤去,正襟危坐的新登记员将带着白色手套的双手置于崭新的楠木桌上,记录着每一位访客的到来,并为他们备好恰当的饮品与茶点。

办公室里面的陈设是为数不多未曾变化的事物,书橱,地毯,弓箭……法提赫依旧面带微笑地坐在桌前,彬彬有礼,只是当迪兰的视线落在法提赫的眼中,他呼吸一滞—-那双锐利的眼瞳,如今竖长如蛇,映着自己故作镇定的影子。

“很高兴酒馆方面愿意接取我的委托,齐欢日还有三小时正式开始,我为两位预定了最佳的观景房间,待两位到达层级后可以先行休息。”道完礼节性的问候后,法提赫率先开口。

“法提赫先生,今天我们在这里会告诉您最坏的情况。”泊尔扫了眼周围,大门紧闭。

“嗯,说吧。”法提赫点了点头,示意泊尔继续讲述。

“莱姆已试过多次,无论是朝圣者还是黑衣教徒都不存在交流的可能性,并且他们的行进路线—-由于大量流浪者的聚集,已经几乎锚定了这次举办齐欢日的层级,不出五个小时,他们便会到达。”

“那么假设他们一定会到来,防御他们所带来的灾害影响的可能性有多少?”

“不到百分之七,除非M.E.G.或者任何联合组织愿意展示远甚于目前数据库所记载的技术。”

“二位觉得,这次齐欢日的举办应该被中止吗?”

法提赫突兀地问。

“决定权在您。不过,虽然言语上对于朝圣者的劝阻并无成效,我们既然接受了委托,也会为此竭尽全力。”

“很寻常的回答。”,法提赫语气平静地评价道,“莱姆有让你们带来什么其他东西吗?”

“有的,法提赫先生。”泊尔双手递上一个密封严实的包裹。

“有劳二位,后续会有专人领二位前往休息的房间,二位先行前往吧,如有其他要事,届时可以在齐欢日的中心统筹处找我。”

庆典终究还是在自动乐器的合鸣中开幕,随着一颗被切开的苹果被抛上天空,它的果肉在阳光下被慢慢拉长,慢慢变作飞鸟,衔着多彩的飘带与远方的高楼相接,洒下杏仁水制成的甜糖果与数不尽的罐装龙肉。要打起伞,收起肩!被砸开花的小鬼活该香腌在火盐!台上的主持人这样叫着,喊着,地面上的流浪者或是争抢着物资,或是已然寻了角落,准备享用难得的食物。

而后几座飞艇自层级上空略过,在这种毫无切行实用性的大型装饰品里,不同组织的高层在此聚集,啜着名贵的咖啡因饮料与酒精制品享受人群的欢呼与感恩。法提赫坐在一扇落地窗前仰望着那座只有监督者才能乘坐的飞艇,他从没有向上报告过朝圣者的事宜,在官方数据库中,朝圣者早已被遏制在那座小小的港湾层级,淹没于咸味的海风中无人问津。莱姆为他赠出的空白诗集铺上一层特制的显影纸,并将影印的诗歌翻译为此世人类的语言,他才明白那些记忆中的零落音节的含义。

“埃隆尼卡”,意为“时间往复的土地”,它与后室的外界隔绝,一遍又一遍地供养,等待,而后摧毁文明,通天的高塔将自地基崩塌,矗立的丰碑首先令被尊崇者身败名裂,不过子民在崩塌开始的那一刻会通过预言明白一切,并对此一笑置之,因为千百年后,相同的地方会有“相同”的他们给出既定的结果,恰如千百年前,没有谁会去诘问自然的意义,适应就是最好的答卷。

然而,对于智慧生命的偏袒令少数植物得以一息尚存,参天之高的树木终于在某次轮回中盖过了文明全力企及的高塔,而后是第二棵,第三棵……名为珀希沃与礼克的智慧有意地洒下树种,令它们成为丛林,在伞盖的土地下,斑驳的阳光无法再支持文明称之为文明,当首次进化出手足的生命因此胎死腹中,衔尾的蛇神被自己的尖牙利齿硬生咬去一片尾鳞。

此后,即使时间仍在往复,但变化如黏腻之血,缓慢地自伤口淌出。名为塞迪南的智慧工于创作,而刻在树干上的律法会被磨平,诗赋会被新长出的树皮覆盖,于是他通过一次跨越轮回之间的回音,将歌谣与文字刻在了新生生命的基因里。

变化是令弱小轮回吞噬自身的毒药,当伊登点燃的烈火烧去了整个丛林,文明似乎应当回到最开始的样貌,但是衔尾蛇神的巨口已将自己撕咬殆尽,最终,祂崩碎的身躯落入土地,孕育了终将重蹈其覆辙的新生灵魂,步入人类名为后室的一片“丛林”,而纵火者将被祂诅咒,成为祂的样貌,禁锢于草木,风雪加身。

衔尾的生命在离开时便会变化,褪去生来的蛇皮,当它们终因外物将自己消磨至失去本来的面貌,神孕的灵魂披上白衣,以文明为至圣,朝拜而行,腐朽的身躯如裹黑袍,追迹其本有的灵魂,渴求合一。

“咚……咚……”沉闷的钟声在齐欢日间响起,但是被流浪者的欢呼所覆盖,无人在意。

白色的巨象随着游行的花车切入,在它身后无数白袍垂手而立,颈戴互相缠绕的银链,步履均匀。

莱姆站在酒馆门前拿起迪兰离去前褪下的黑色蛇皮,向天空一抛,顿时炸成绚烂的烟花,光彩夺目,泊尔看着此景不禁苦笑,并等待着更先前时与自己搭档的那位同伴自千层之后切回。

法提赫门前的登记员将一副白色蛇皮叠起,扔进面前木桌的桌底,不过顷刻其已消失不见。

稻草人身旁的巨树上,两条小蛇缓缓爬下,一黑一白,落在它的肩头,用尾巴扫去覆盖在它肩上的积雪。

“踏上远途的旅者啊,你是否听见七叶草的回音♪”

“其弦为风,天成其律♪”

“孕育我们的丛林由珀希沃与礼克奠基♪”

“他们说,莫忘前行♪”

“去书写塞迪南的语言未曾讲述的传奇♪”

“待归来时,安眠塔下,拥抱繁星♪”

“迷途他乡的旅者啊,你是否邂逅衔尾蛇的孤径♪”

“恍如昨日,半生伶仃♪”

“回环的旧梦已因伊登消弭♪”

“祂启迪,勿忘晦明♪”

“去见证七贤未能迎来的晨曦♪”

“待归来时,折枝摘叶,述与我听♪”

歌声交叠,两条小蛇没有看过互相一眼,白蛇衔走一根巨树的枝叶,黑蛇将覆盖在雪地下的一张羊皮卷带走,各自沿着记忆中的路径远去,不知切行向了何处。

来年的齐欢日照常举行,迪兰弹奏着一曲前厅中歌颂普罗米修斯的乐曲,当旁人问起,他只道这是他一处家乡的歌谣。

“您的家乡到底在什么地方?”当下一次迪兰与泊尔见面时,泊尔问道,“前厅,埃隆尼卡,或者都不是?”

“哼哼,优秀的吟游诗人自当四海为家,但前提是记得藏好他的才情和能够反映心灵的智慧双眼。”

“希望您永远不会有一张皮在第七层的水底。”泊尔开着一如既往的玩笑,匆匆自酒馆后门切出。

“说起来,迪兰,去年的齐欢日现场居然真的没有伤亡,后室的人类实在称得上福大命大。”莱姆倒了一杯色彩鲜艳的鸡尾酒,递给迪兰。

“如果您想让我解释原因,”迪兰抿了一口杯中的酒,“那是有一条狡猾的蛇,瞒着大人盗了家中的火,一把烧了迷失的魂,才不让更多人变成尘埃。”

“话说,莱姆,您这次酒还不行啊,味道太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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