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一片黑暗。
大约十几分钟后,黑暗中响起混乱而疲惫的脚步声。磨烂的皮靴擦过地面,其中夹杂着几声刺耳的剐蹭声,像是有人用削尖的石头划过岩壁。
然后有人开口:
“圣子大人,我走不动了。”
于是他们停下。许多人如释重负,直接原地坐下休息。而为首的男人依然站着,用一根火柴点燃了手中用酒精与棉布制作的火把。
昏暗、迷乱的黄色光芒照亮了他凌乱的面孔。几粒金黄色的晶体反射出耀眼的光斑。
男人用另一只手举起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借着火把的微光端详起来。他身后的女人凑近,看着那张纸片上蜿蜒曲折的线条,说道:“我们的路线是安全的。教团捣毁了我们的地盘,但他们不可能知道这条密道。”
男人摇了摇头,“但这里已经是我们所知的极限了。科洛弗上周从这里继续向里探索,他没有回来。”
女人垂下了眼眸。
“教团说……‘凡在圣地中迷途者,终将伏倒在神面前。’他们认为,如果在这里迷了路,最终一定会走到同一个终点……”
她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着。
“……那就是他们的神。‘洛’,你觉得我们会看到神吗?”
“洛”沉默着,直到他手中的火把燃烧殆尽。世界重新陷入黑暗,他身后的人们开始不安地喘息。
“我什么都看不到。”
他望向视线尽头的黑暗,无声作答。
加入一个宗教是什么感觉?
常贺现在没法回答,因为他还没加入教团。他只能先给出一个微妙的说辞。
首先,你应该会感到温暖。在教义的指引下、在监督者大人们的领导下,这里无疑是一个人情味浓重的避难所。教义指导教团的人们以兄弟姐妹相称,团结一心,共同为教团工作。就算常贺还不是教团的一份子,他在这里也得到了同样的关照。
其次,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因为……除了加入教团,常贺别无选择。
传道启示会,或者说 M.E.G,是一个狂热的宗教团体。对于宗教常贺一向避而远之,倒不是心存多少偏见,只是实在受不了那种氛围。但这次他没得选,因为他的这条命就是 M.E.G. 捡回来的。如果他没有在 Level 230 发出呼救信号,如果那些 M.E.G. 的黄外套没有第一时间赶到,那估计漫天神佛信哪个都没用了。
M.E.G. 把还剩半条命的常贺从 230 运回了 Level 6。这期间常贺基本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偶尔才能清醒一会儿。
他的腹部被猎犬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内脏没流出来只能说是万幸;四肢倒是保全了下来,但也难逃卧床半月的命运。
不过好在,他终究挺过来了。
M.E.G. 的黄外套们来得很及时,Level 6 的医疗设备意外的先进,救护部门里的姐妹们无微不至。常贺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周,他就能拆下身上的绷带了。
但这也意味着,那个没得选的选择即将摆到他面前。
一位从未见过的执事推开了病房的门,袖口上明黄色的眼睛纹案代表他来自传教与监督部门。这是一位直接隶属于监督者的高级教士——至少,常贺平常是见不到这样的人的。
“救护部门的姊妹告诉我,你已没有大碍了。”
执事微微欠身,低头看向靠坐在病床上的常贺。
“可以行走了吗?”
常贺点头,“没有问题。”
“很好。”执事点了点头,“跟我走,一位监督者大人要见你。”
……
跟着这位执事,常贺走出了救护部门的地盘。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离开这栋三层高的土楼,门外的世界让他讶异不已。外界的传言是真的:Level 6 真的一片漆黑。常贺不理解 M.E.G. 为什么要选这里作为自己的基地,这完全就是一片没有光源的洞窟群。这里的情况让他想起了 Level 8,但又不尽相同。
令人佩服的是,M.E.G. 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彻底改造了这里。他们用碎岩铺就了平整的道路,从厂房里探出的电线不断延伸,点亮一盏盏各式各样的灯具。教团的记号与工事随处可见,虔诚的教徒们依旧在建设着这片不毛之地。
执事一言不发,常贺也识趣地没有搭话。他跟着这位执事穿过一条条小道,走过了或高或矮、或大或小的各种建筑,最后停在了一栋用白砖砌成的教堂前。
“请进吧。”执事停在了教堂的门口。
“安德鲁大人在里面等你。”
常贺知道安德鲁。或者说,他更了解后者的另一个名字——监督者-C。M.E.G. 的三位领导者中,只有这位监督者-C 时常抛头露面,无论是代表教团宣传,还是与公众接触。他同时也是传教与监督部门的牧首,年过半百,面容刚毅,嘴角永远挂着一丝笑意。
某种程度上说,监督者-C 就是 M.E.G. 的发言人。
只是不知道这样一位大人物,为什么突然要见自己?
带着一丝不安,常贺在执事的目光中推开了教堂的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侧墙壁上燃烧的火炬,然后是火炬点亮的一排排长椅。此时这些长椅上空无一人,一个穿着暗黄色长袍的身影坐在两列长椅的尽头,那里是宣讲用的讲台。
安德鲁坐在藤条编成的座椅上,抬眼看向裹满绷带、赤裸着上半身的常贺。他示意执事关上门,随后用低沉而柔和的嗓音说道:
“请坐。”
常贺走上前,下意识想坐在监督者的对面,却发现讲台这头没有椅子。他讪笑一下,坐在了第一排长椅上。
安德鲁没在意他的举动,点了点头,“这些天在教团中待着,感觉如何?”
“监督者先生。”常贺揉了揉鼻尖,“我……感觉很好。医生的医术高明,我的伤基本已经好了。”
“那就好。”安德鲁挥了挥手,“身体无恙后,有什么打算?”
“呃……”
常贺惊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会直接开口问这种问题。他以前在资料库上看过 B.N.T.G. 的报道,M.E.G. 救治的流浪者最后基本只有加入教团这一条路。可现在……难道他还能说,我想回到 Level 11 吗?
安德鲁皱了皱眉,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不解。他耐心地开口解释。
“我的意思是,你对教团的工作可感兴趣?前些天里,应当有弟兄向你介绍过他们的工作。有没有比较中意的?对于新来的同胞,你可以加入建设部门,或者是后勤……”
“等……等等。”
常贺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安德鲁的招揽,“监督者先生。您找我来,就是为了……?”
安德鲁笑了笑,翻开面前讲台上的教义,“不要觉得我有多么与众不同。哪怕作为监督者,了解新的同胞,并为他们开导方向,也是应有之义。”
常贺低下了头。
“我……我没想好。先生。”
安德鲁沉默了一会儿。
“无事。如果找不到方向,也可以留在这里,做一个纯净的祷告信徒。有许多新同胞都是这样的。你跟着尼利亚回去吧。随后会有教士来指引你受洗的。”
看着常贺推门离开,高级执事重新关上教堂的门,安德鲁叹了口气,提起笔,在手边的纸页上划去了又一个名字。
“救护部门说你适配能力较高,但意愿太低,而且……”
他喃喃自语道。
“无妨,无妨。眼下的情形里,我们还是……需要更多鎏金啊。”
……
常贺跟随着名为尼利亚的高级执事离开了教堂,但却没回到原先的地方。执事带着他走了另一条路,跨过一段狭窄的岩道后,一片灯火通明的建筑群出现在了常贺面前。
“这里是祷告信徒的住宿区域。”执事解释道,“去吧,找一栋没人的房屋住下。你歇息几天后,会有人来引你受洗。”
常贺突然想起了某些阴谋论式的传闻,“朋友,呃,那些——那些房子里为什么会没人呢?我的意思是,祷告信徒难道每天就祷告吗?”
“当然不是。”执事摇了摇头,“受洗五次后,信徒会在教团中找到他们的席位。”
他转过身去,最后一句话语飘入了常贺的耳中。
“日后别用‘朋友’称呼了,兄弟。欢迎加入教团。”
“喂。”
刘弦看着突然间推开房门的男人,叫嚷了一声。那人赤裸的上半身上裹满了绷带,就像是刚从救治部门里逃出来似的。
常贺被房间里的刘弦吓了一跳,看清是床上躺着个人后,连忙道歉。
“抱歉,抱歉,我还以为这里没人,我这就——”
“别别。”
刘弦顿时坐起了身,换上一口地道的中文,“老乡?这可太不容易了,自从我来了这儿,见到的都是他妈的洋人……你就待着。新来的?”
常贺愣了一下,“呃,对。”
“看你那熊样,好像是个逃院的精神病似的。”刘弦起身打开了顶灯,漆黑的房间霎时亮如白昼。“得了,你就住这儿呗?他们这房子都配两张床,反正洗漱之类的都在外面。”
常贺挠了挠头,“那……这不是打扰了。”
刘弦嘁了一声,打开木制的衣柜,拿出一身宽松的白袍。
“有啥打扰的,你就陪着我唠唠嗑也行,难得见到个会他妈讲普通话的。再说,等正式进了教团,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得,你先穿个衣服吧,看看都成啥样了。”
……
在黑暗的 Level 6 中居住让人难以适应。常贺并非没去过其他永夜层级,他甚至有幸在 Level 9 转了一圈后全身而退——当然,他不是自愿的,而且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去一遍了。总而言之,他一般会尽快离开这种黑暗的环境,寻找更明亮,也就更安全的居所,就比如 Level 11。
尽管 M.E.G. 已经在开垦区域里安装了大量电灯、火炬、火把乃至几个灯笼来照明,却依旧难以清除 Level 6 中挥之不去的黑暗。不知为何,那些石壁投下的阴影粘稠得就像是液体,仅是站在其中就让人压抑得难以呼吸。
或许正是因此,教团平时不允许他们随意外出。大部分人都像刘弦一样终日待在自己的小屋里,或醒或睡,等待执事传唤。除去如厕之外,洗浴、布道等活动都要等待统一调度,饮食则是由后勤部的专人送到房中。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天,常贺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头被圈起来的猪。
“刘哥,你说这日子啥时候才到头啊?”
常贺拉开手中的罐头,用铁勺挖出一小块肉递入嘴中,“我不明白,他们把我们关在这儿图什么呀?天天就讲点他们那个经文,难道真觉得能‘感化’咱们?”
刘弦嘿嘿一笑。
“我管他干屁,白吃白喝你还不满意?况且他们发的那单子上不明白写着吗,信徒完成五次受洗,就可以进入教团工作。到时候咱们申请个能出外勤的活儿,穿上黄外套出门去,也就不在这鬼地方待着了。”
“你是真乐天。”
常贺叹了口气,感觉嘴里的牛肉也食之无味起来。
“一天布道一次,这都有三天了吧,也没人来找我去搞那个仪式。你是已经去过两回了!”
“对了,说到这个……”
常贺又想起了之前在数据库里看到的那些东西,“刘哥,你有没有看过晨星的数据库?就是那个……”
“晨星?啥玩意哦?”
刘弦收起吃完的罐头和勺子,随口问了一句。
“哎呀。就是前几年和 MEG 打仗的那个嘛。”常贺比划了一下,“他们去争以前那个享乐层,最后把 MEG 打跑了。说是为了消除里面那些派对客,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刘弦摇头,“没听说过。不过派对客我倒是知道,你要说啥?”
常贺挠了挠后脑勺。
“嗐,说来也是……就是,我看他们那网上说,MEG 这个什么仪式好像有问题……会害人还是怎么的。”
刘弦咧嘴笑了,“害人?你看我……”
呲。
他话刚说到一半,房门突然被推开了。走进来的不是平常管饭的那位后勤部胖教士,而是身穿培训部教袍的年轻男人。他看向端着罐头的常贺。
“你就是常?很高兴能认识你,兄弟!来,让我引你去做第一次受洗。”
常贺错愕起身,被眼前的教士拥抱了一下。他这才看见,门外还有三个男人站着,似乎都是来接自己的。
“……得,你自己去一趟吧!”
刘弦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培训部的教士拉着常贺离开了房间,门外的几个男人向里张望一眼,重新锁上房门。
听着门外几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刘弦叹了口气,瘫倒在座椅上。
他已经接受过两次受洗仪式了,也没觉得这里头有什么猫腻。第一次仪式和第二次仪式间隔了四天,而现在……算上常贺来了之后的三天,他已经在这间房子里待了一周了。
“磨磨唧唧的,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他伸手挠了挠后脖颈。
不知为何,这两天总觉得那里有些发痒。
几粒淡黄色的尘埃从他的指尖飘下,落在腐朽松木铺成的地板上,再难分辨。
……
“嘘。”
盯着四位教士与常贺的背影,女孩向同伴打了个手势。他们躲避在岩壁上的一个天然洞窟中,就连 M.E.G. 悬挂在道路两旁的灯管也无法照亮此地。
“他们离开了。这里是最古老的教团据点之一,他们的人手都被调到了其他地方,这里的看守大不如前。”她的同伴说道,“这四只走狗就是这里的全部武装,走!”
女孩犹豫了一下,“可……”
“不要多想。”同伴略微提高音量,“首领决定再试试。我们之前损失太多了。”
“……行。”女孩咬咬牙,“都听你的。事先说好……这次只送一张纸,别的什么都不干。”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火柴,小心地划亮一根。
微弱的火光稍纵即逝,照亮了她与同伴的面孔。
而在二人身后,一只猩红色的巨眼一闪而过,愤怒的炽焰在那眼底不息灼烧。
“回来了?”
当常贺在四位教士的护送下回到小屋时,他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耐心等待的刘弦。教士们解开门锁,让常贺回去休息。
“常,你的受洗非常完美。”站在小屋的门口,为首的培训部教士夸张地拥抱了一下常贺,“你的配合、耐心与虔诚……都在那至上存在的眼中看着。祂满意于像你这样虔心供奉的孩子,必将要赐予你奖赏。”
常贺有些不适应这种行为,刚打算说什么,那教士已经松开了手,将他半推进屋中。几位教士重新锁上房门,脚步匆匆地离开,像是急着去做别的事。
刘弦有些心不在焉地扯动嘴角,“感觉如何?”
常贺走到床边瘫坐下来。
“好……好奇怪。你有那种感觉吗?他们给了我一个蜡烛,让我深呼吸……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坐在那里,明明只是呼吸,却感觉越来越费劲,越来越累,甚至有点困。”
刘弦点点头,“我也是这样。”
“这……我……但这又不是那种疲惫感。”常贺依旧找不到一个准确的措辞,“这跟我以前在 Level 9 逃命之后感到的疲惫完全不同。肌肉不酸痛,但就是提不起精神,走路的时候感觉——”
刘弦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就像是,自己的身体里少了什么东西?或者多了什么东西?”
“对,对。”常贺连忙应声,“很奇怪。”
刘弦的眉头紧锁起来。如果他手头有烟,这时候大概率会掏出一支点上。
注意到刘弦一反常态的表现,常贺一愣,“怎么了,刘哥?为什么发愁呢?”
刘弦没有回答,他抬头望向天花板上闪烁的白炽灯,手指在餐桌上不安地敲动。
……
Level 6 中分不出白天与黑夜,常贺只能靠生物钟与送饭的规律判断时间。他终于感受到了刘弦的不满,在房屋中没有时光的等待,简直等同于一场看不到头的囚禁。
他和刘弦只能讲些过往的经历来打法时间。但他才二十出头,掉入后室不过四五个月,哪有那么多故事可讲?没过多久,焦躁与不满就彻底占据了他的内心。
“我操了,真不知道这 M.E.G. 是想干嘛了。”
“你才刚来多久?就等着吧。我都在这儿关了十天了,说是五次受洗,也不知道要……”
刘弦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常贺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向靠坐在墙边的刘弦。
“刘哥,你是怎么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M.E.G. 抓进来的呗。我们那片地儿都是他们罩着的,他们有办法让我们不会胡乱切出,还能找到地儿过日子,要求就是每个月都得送几个信徒过来。我是抓阄抽上的。”
“还能这样?我还以为都是像我一样求救,然后被送进来的。”
“那都是老黄历了。”刘弦叹了口气,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从六年……或者七年前开始吧?他们就开始在保护地抓人了。以前也有收信徒,但都是村子里真信这个的家伙,哪有像现在这么抓壮丁的。”
“可能跟晨星也有关系吧。”常贺随口扯道,“那会儿应该是他们跟 MEG 抢层级的时候,不过当时还没公开。”
刘弦没有接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你跟我说说那个晨星。”
常贺抬起头看了一眼刘弦,不过还是随口解释着,“晨星是——总之,就是那种后室里到处都有的组织吧。MEG、BNTG,都差不多。晨星主要是跟 MEG 对着干的。一开始他们是个那种阴谋论网站,说 MEG 的人对别人图谋不轨,但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
“没有证据么……”
刘弦摇头,不再开口。房间陷入沉默之中。常贺微眯眼睛,想从这位大哥身上看出一些情绪,却只见到房梁投下一片化不开的阴霾。
……
来自培训部的中级教士卡尔·瓦里德不安地低下头颅,盯着房梁投下的阴影,不敢直视面前高大修长的身影。
“女士。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了?”
这真是一句糟糕的开场白。卡尔矗立在原地,久久没有等到面前之人的回应。他立刻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冒犯了对方,如此轻浮的语气或许会令女士感到不快。他身边的三位教士匆忙跪伏下来,身体如筛糠般颤抖。卡尔也想跪下,但他不能跪,因为根据教团的礼节,他应当体面地接见这位女士。
“……女士?”
“为什么低着头?”
女士问道。
“我……我们不够虔诚。”卡尔砰地一声跪在地上。他还是顾不上礼节了,心头的恐惧让他难以遏制住求饶的冲动。“我们不知道您今日要来访,我们……我们没做好准备。”
“请您责罚。”
女士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卡尔,冷漠的目光扫过他的身体。
她俯下身,伸出右手,托住了卡尔的下巴。
“不必恐惧,孩子。”她平静地说道,“抬起头,看着我。”
然后,她的右手微微扬起。卡尔的脖颈被笔直地拉起,他几乎感到无法呼吸。他慌乱地抬起头,与女士四目相对。
“是的……女士。”他喃喃说道。
“我们不曾恐慌。我们不必恐慌。我心向主,永远虔敬。”
女士松开手,卡尔的身体如烂肉般瘫软在地上。他口中不断背诵教团的经文,嘶哑的声音几乎难以分辨,在空荡的教堂中不断回响。
“很好。”
她歪了歪脖子,看向剩余三个跪倒在地的教士。
“一群老鼠最近跑到了这里,安德鲁牧首无暇抽身,我代表教宗大人来监督此地。”
“帮我准备好换洗的衣物与住房,我会留到老鼠死绝为止。”
三名初级教士跪在地上颤抖不已,不敢去看面前瘫软成一团的卡尔教士。他们保持这样的姿势整整半个小时,直到卡尔的喉舌已经干燥到无法背诵经文,嘴中的呢喃化作难以理解的呓语,才终于有人勇敢地抬起了头。
那位女士早已离开了。
……
“‘洛’,你真的觉得他们能成功吗?”
女人将长发甩至身后,划亮一根火柴,投入用朽木堆成的柴火。这些木板都是从 M.E.G. 工事里偷来的,在洞穴中搁置时间太长,已经开始发潮腐烂。火苗在木柴上翻滚几下,最终悄无声息地熄灭。
“我觉得我们是在打草惊蛇……教团不会放过对我们的追捕,他们知道我们会回来的。”女人看着一片冷寂的柴堆,忍不住叹了口气,“风险太大了,万一他们调人过来了怎么办?”
“总得赌一把。”“洛”回答道。
“这次我们只派去了几个人,也说了让他们低调行事。”他看了一眼身旁盘坐的女人,“你应该相信‘老鼠’,他很熟练。”
他用手扒开潮湿的柴堆。
“他们只会先接触一个人……这是一个尝试。如果他们成功了,我们就有机会接纳更多被害者。”
“那如果我们赌错了了呢?”女人问道,“如果这里刚好是一个高级据点呢?越古老的据点往往越疏于防守,但如果这里恰好是一座理事城呢?我们已经没有好的探子了,我们甚至连这个据点到底有多大都不知道。”
“洛”再次陷入沉默。他在柴堆中翻找,抽出一条长满霉菌的木板,随手丢在一旁。
“赌输了……也无所谓。我们不会更糟了。”
他平静地说着,拾起了刚熄灭不久的火柴。他又取出一根火柴,然后点燃了女人丢下的那根。
他把燃烧的木棍丢入柴堆。
“怀疑是一颗种子。哪怕我们写的字条被当成垃圾,又或者被教团的人发现了……无论如何,那颗种子已经种下。我们在苦行中播撒种子,即便我们倒下,种子也会发芽。”
一股微弱的红光开始在柴底亮起。然后那股红光越发明亮,直到有火焰开始熊熊燃烧。
“……你看。总要试试。”
……
常贺与刘弦同时睁开眼睛,被推门而入的教士惊醒。
这次来的还是上次那批人,但是少了为首的那个年轻教士。走在最前面的人问道,“哪个是刘?”
“我是。”
刘弦举手示意。他翻身下床,“带我去受洗吧。”
教士点了点头,但又看向了房间另一侧的常贺。
“那你就是常?”
他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什么。没在意对方的表情,他最终朝常贺也点了点头,“你也一起来吧。”
于是常贺也掀开被子下床。不知是不是看错了,他总觉得刚才教士说那句话的时候,刘弦的身形僵了一下。
可能是少了一个人的缘故,这次去往受洗的路途相当沉默。不像之前一路上滔滔不绝讲授教义的那位教士,剩下的三人几乎一言不发。
他们的目的地依旧是居住区边缘的小教堂,和常贺第一次受洗时一样。教士领着他们走入教堂,掀开两个祷告室的帘子,示意二人进入。
刘弦立刻接过教士递来的白蜡烛,走入祷告室受洗。常贺讶异于刘弦的急切,不过依然握住了另一根白蜡烛。
“上次那位卡尔兄弟呢?”
他忍不住问道。
“他犯了错,至上的神惩罚他要在房中自困五日,誊抄《耶拉福音》来刷洗他的罪。”
教士面无表情地回答,“请进吧。”
常贺咽了口口水,接过白蜡烛,走入帘巾后狭小的祷告室。
……
“老鼠”久违地感到了一丝紧张。之前一个月里虽然一路颠簸,但是教团的人并没有追上来。他们实际上是在和严峻的地形与日渐稀缺的补给战斗。而找到眼前这座据点后,首领决定重新干起老本行——哪怕这一次,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过往的积蓄和退路了。
对于这个部署,“老鼠”其实觉得有些冒险。但“洛”在他们之间说一不二,他的智慧也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不断展露。“老鼠”没有质疑“洛”的理由,他也不打算这么做。作为“洛”最信任的战士之一,他要做的就是执行好“洛”的安排。
保证一点意外都没有。
他躲在阴影之中,向教堂的方向窥探。
“一次献祭大概有多久?”
“短的五六分钟,长的能有十分钟。”
他身边短发的女孩低声回答。她拍了拍“老鼠”的肩膀。
“别紧张。”
“我紧张个蛋,老子最开始干这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喊妈妈。”
“老鼠”从口袋里掏出一面老旧的黄铜怀表。他死死盯着教堂的窗户,见到三位教士将刘弦与常贺送进祷告室,撇了一眼表上的时间。
“十分钟,我们只等十分钟。如果十分钟他们还没出来,直接撤。”
短发女孩皱了皱眉头,“怎么多了一个?”
“无所谓,”“老鼠”揉了揉自己满是泥污的面颊,“带一个是跑,带两个也是跑。只要今天能带一个,明天我们就能带一百个。那个计划外的如果不识好歹,放着等死就行。”
女孩点了点头,随后俯下身,安抚坐在地上的黄色身影。
“别着急,别着急……弟弟,只用再等十分钟就好。”
那道身影似是听懂了女孩的话语,浑身晃动一下,几颗黄色的结晶掉落在地,吓得“老鼠”回头瞪了女孩一眼。
……
常贺坐在祷告室正中的小椅子上,盯着白色的蜡烛,按照培训部教士的指导,有规律的呼吸。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又眩晕起来,呼吸不禁一滞。他撇了一眼身后,门帘低垂如故。
我歇息一下,他们也不会发现吧……
常贺暗自想道。不是他有意忤逆救命恩人,实在是这几天的紧闭太让人不舒服了。加之之前与刘弦的讨论,某些晨星散布的谣言开始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就在常贺胡思乱想时,他的余光突然注意到地面有什么动了一下。
一张纸条无声无息地从隔壁的祈祷室递了过来。
这些祈祷室做工粗糙,木墙腐蚀痕迹明显,应当是很久以前建造的了。连排的祈祷室之间只有一墙之隔,并且是一面卡在中间的木墙,底下留出了大约半公分的缝隙。那张纸条就是这样塞进来的,它还剩一小半卡在墙的另一头,就这么静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常贺的心跳骤然加速。
什么意思?他的隔壁就是刘弦,他很清楚这个教堂里现在只有他们二人在受洗。刘哥有话要说给自己?为什么要现在说?什么事情?
他弯下腰,指尖微微有些颤抖……然后顺利地摸到了那张纸条。
他捡起纸条。他没见过刘弦的字迹,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变出来的纸和笔。但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扫过上面的内容——
“受洗是个谎言,这是献祭。他们要把你变成怪物。想逃走,下次受洗时,尽量屏息,装作虚弱。走出教堂后,枪声为号,跟我们跑。纸条烧了,别带身上。”
白色的蜡烛在常贺面前无声燃烧。
……
“出来了,出来了!”
没等“老鼠”说话,眼尖的女孩已经发现了情况。三位教士似乎推开了教堂的门,随后一位其中一位走了出来。没过多久,剩下两名教士分别带着刘弦和常贺走出教堂。
老鼠收起怀表。他按住有些激动的女孩,低声说道,“别急,瑞嘉……我们等他们走过来,走到那里——对,到那里,再让席德上。”
匍匐在地的黄色身影听到熟悉的名字,又开始颤抖起来。
女孩伸手,按在黄色的身影背上。
“再忍耐一会儿,弟弟,很快了……”
……
刘弦走出教堂的大门,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常贺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立刻知道常贺会和自己一起行动。
“枪声为号,枪声为号……”
他在心中默念,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疯狂的事。那张纸条来得悄无声息,那天,对方只是先敲响了房门,然后把纸条从门缝下面塞了过来。上面的文字毫无说服力——几乎只是干巴巴地抹黑了启示会,然后留下了一个毫无保证的诺言。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可能是被扣押在 M.E.G. 以来他的所见所闻,也可能是因为长期幽禁带来的愤怒,又或者是那天晚上常贺对晨星的描述加深了他的决心——总之,他决定相信那张纸条。
“就算他们没来——那也相当于什么都没发生,不是吗?”
刘弦自我安慰着,“常贺烧掉了纸条,没有人会知道……就算是一个恶作剧,我们也没有任何风险。”
三位教士对视一眼,带着二人沿原路返回。他们沉默如初,似乎丝毫没察觉到刘弦与常贺的不对劲。
“枪声为号,枪声为号……”
刘弦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就在他打算跟着三位教士迈步向前时——
一道漆黑的阴影,突然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那人实在是太高了,刘弦下意识地将低垂的脑袋抬了起来,却只能看到对方的胸口的衣襟。那是一件修女的服饰。
三位教士退后一步,齐齐低下了头。
“女士。”
高大的女人,一手握着一根金黄色的权杖,驻足在刘弦面前。哪怕刘弦没有抬头,他也感到一道如毒蛇般寒冷的目光正在打量自己。他的身体开始发抖。
于此同时,高大的女人开口了。
“你没有虔心受洗。”
她的语气无比笃定,仿佛这是一件不需要验证的事——她确信自己就是正确的。三位教士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都不敢触怒这位位高权重的女士。
刘弦感到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脑袋,就像握住了一枚石子一样轻松。女人提起他的脑袋,拎家畜一样把他拎了起来。他的目光不受控地发直——他被迫目视前方。
“你为何要这样做呢?是自甘堕落,还是受到了异教徒的蛊惑?”
她的嗓音低沉而喑哑,却又带着一种别样的魅力,让人忍不住倾听。
“按照最初的教典,你要以死赎罪。”女人轻声说道,“但我主仁慈,予人子第二次机会。做一名虔诚的信徒,用血肉与魂灵供养主在人世的身躯,于是你就赎清了罪,能得主的庇佑。”
她垂下眼,深邃的眼瞳与对方的目光交汇。
……
“我操,完了,完了,完了!”
“老鼠”几乎要疯了,他看着那个高大女人的背影——他甚至没注意到那女人是何时出现的,就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站在那儿了。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理智,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那边。
“怎么回事?”短发女孩瑞嘉怔怔地看着挤眉弄眼的“老鼠”,不明白对方这是怎么了。
“那个高个儿女?让席德去不就……”
“老鼠”这才想起身边还带着个拖油瓶。他连忙捂住瑞嘉的嘴,咬牙切齿地说道,“别看!不想死就别看那个女人。妈了个逼的,这死婆娘怎么在这里?给她发现了……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瑞嘉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不论那个女人是谁,“老鼠”是他们中资历最深的几个人之一,她相信对方的话。可是——
“……我们怎么办?”
瑞嘉还是低声问了出来。
“老鼠”的脸颊上滑落一颗豆大的汗珠,竟然把那些污泥都抹去了。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俯下身,扶住瑞嘉的双肩。
“听好……”
“吼!!!”
一声嘹亮的嘶吼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席德!”
瑞嘉惊恐地伸出手,想要拦住那头金黄色的猛兽,但为时已晚了。那头红瞳的巨兽四足贴地,用如同飞扑的姿势奔向了高大的女人。它猩红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身宽松的黑袍,口中的怒吼如同雷声般低沉。
“我操!”
已经没有时间给“老鼠”反应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爆了一句粗口,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了某个东西,用尽力气往空中抛去。
“那边那个,闭眼!”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伴随着刺目的白光,引爆了整座住宿区!
初级教士花了大概 20 秒才从那声巨大的轰鸣声中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发现已经有两行热泪流出。他在听到巨响后狼狈地趴伏在地,崭新的教士服也沾满了尘埃与泥土。
耳膜里的嗡鸣声仍在不断回响,这种刺激恐怕需要数个小时才能完全消除。他坐起身,费力地眨眨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事物。
“别看了。”
那熟悉的声音仿佛刺破了层层耳鸣,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教士下意识地低下头,恭敬应道:“女士。”
穿修女服的高大女人点点头。她指向地上被撕成五六块碎块,留了遍地鲜血的黄色兽尸,脸色阴沉。
“把这些收拾了……血液擦干,尸体运到研究部去。让后勤部至少再调 40 个人过来。稍后这里的肉饲可能会有不满,你们要为主安抚祂的羔羊。”
她看着那具尸体猩红的瞳仁——后者似乎仍再死死盯着她——不禁皱了皱眉。
“这群老鼠……跑了。我来处理。”
“哦,对了,还有这家伙……”看到教士的两名同僚也接连揉着耳朵站起身,女人捡起地上的权杖,用杖尾捅了一下瘫软在地上,失去意识的刘弦。
“大概没死,丢进牢里,献祭了吧。”
她想了想,应该全部交代清楚了,于是用权杖轻点一下地面,缓步向远方走去。
……
当你听到有人大喊闭眼,你会怎么做?
常贺甚至在“老鼠”丢出震爆弹之前就已经闭上了眼睛。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敏锐,而是那个女人的出现让他感到一阵心悸——尤其是当刘弦的脑袋被女人轻松提起时,他内心的恐惧达到了巅峰。
这还是人类吗?这是什么怪物?是 M.E.G. 的生物兵器吗?
没有那么多时间供他反应。常贺的怯懦让他侥幸逃过了剧烈的白光,却依旧被轰鸣声震得暂时失聪。他睁开眼睛,发现那修女已经丢下了刘弦,跟一只金黄色的怪兽厮打了起来。数十米外,似乎有人点燃了一根火炬,正在朝他拼命挥舞。
常贺几乎无法思考了——他完全是本能地向那边跑去,只是为了逃避身后猛鬼一般的女人。他的余光看到了被甩在地上的刘弦,但完全无暇顾及。在那一瞥之中,他仿佛看到刘弦的脸上长出了许多金黄色的倒刺,不由得一阵犯寒。
“老鼠”的状态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他和瑞嘉的耳朵同样嗡鸣不断。“老鼠”点燃了简易火把拼命挥舞,万幸对面的小子居然真的闭眼了,一路狂奔到他面前。
“老鼠”指向居住区的深处,嘶声力竭地喊道,“走!”
常贺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朝那个方向拔腿狂奔。
“老鼠”见状,一把抱起了还在迷茫的瑞嘉,就要跟着常贺奔去。就在这时,瑞嘉突然醒过神来,一口咬在了“老鼠”的臂弯。
“你疯了!”“老鼠”怒吼了一声。他看到瑞嘉的眼泪夺眶而出,嘴巴一开一合,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老鼠”大概猜到了瑞嘉在哭喊什么,看向教堂的方向——修女已经提起了席德的脖子,那头野兽四肢胡乱挣扎,却伤不到修女分毫。修女的面目笼罩在兜帽投下的阴影中,似乎正在打量这边的情况。
“操你妈的,现在跑是死一个,现在不跑全得死!”“老鼠”不顾瑞嘉的挣扎,把她紧紧抱起,追向常贺的背影。
……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夏尔双臂抱胸,看向沉思的“洛”,叹了口气。
“你看……你想赌一把,所以你赌输了。教团完全猜到了我们会往哪里跑,而他们派过来的……应该是个狠角色。‘老鼠’身上那个震爆弹没了,更不用说席德甚至没回来。”
“所以呢?我们怎么办?”
她指了指棚屋外面,不省人事的“老鼠”就躺在那里。这家伙扛着瑞嘉跑了将近十里路,一回来就昏了过去。至于瑞嘉,半路上就没了意识,直到刚刚才醒过来。苏醒后的女孩一言不发,只是一个人坐在洞窟的角落,直勾勾地盯着地板看。
“洛”揉了揉眉心,忽略女人口中的嘲弄意味,问道,“救回来的那个呢?”
夏尔挑了挑眉,“那个新人?跟你一样是个黄种人,所以很麻烦。要不要叫进来看看?”
“洛”没有说话,点头表示同意。
夏尔走出了棚屋。棚屋坐了三十多个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他们围坐在几座篝火周围,沉默地拉开所剩不多的罐头,将肉与油灌入嘴中。这是一个硕大的洞窟,入口狭窄,内部却有五六十平米的空间。在发现这座古老的据点后,“洛”就找到了这个洞窟作为暂时的栖身之所。
夏尔看了一眼躺倒在地上的“老鼠”,一个女人正在用破布包扎他胳膊上的伤口。瑞嘉抱膝坐在洞窟的角落,双眼无神,嘴中呢喃似的不断说着什么,没有丝毫要取暖的意思。
“圣子大人要见新加入的成员。”
三十多个人立马站起身,潮水般退开,让出一片空地。常贺坐在空地中央,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个红发的女人走至身前。
“起来。”她说,“圣子大人要见你。”
……
这是常贺第一次见到“洛”。随“老鼠”奔逃来到这里后,“老鼠”很快昏迷过去,而瑞嘉也还没有醒来。这里的人们沉默地迎接了他,没有任何仪式、祝福、欢迎乃至谩骂。他们只是无声地注视着常贺,偶尔有两句交谈传来,还来不及听清就已经结束。
瑞嘉醒来后不久,有人去关照她的情况。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女孩已经失了神智,也就不再追问。之后,当他们点燃所有篝火,共同分享那些堆积在洞窟角落里的罐头时,这个红发的女人给他也递了一个。
期间,他尝试向身边的人搭话。对方没有避让他的意思,但反应也出奇的古怪。
“你和圣子大人是一样的……你要去见过了圣子和先知,我才好跟你交谈。”
那人的目光看向洞窟一角临时搭建的棚屋,语气中带着常贺不理解的敬畏与恐惧。
而现在,常贺终于走进了这间棚屋。
“欢迎。”
“洛”坐在一颗巨大的石头旁,看样子是临时找来作为桌子用的。一张皱巴巴的纸平铺在石头上,似乎是张地图。
常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说的也是中文。他连忙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常贺。怎么称呼?”
“洛”摆摆手,没有同常贺握手。他先是指了指自己。
“我姓洛,就叫‘洛’。”
然后又指了指棚屋的草门。
“他们叫我,‘圣子大人’。”
夏尔靠在草屋边沿,忍不住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洛”看向她,笑了笑,改口回英文。
“这位是……夏尔女士。他们称她为‘先知’。”
然后他示意常贺坐下。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可以慢慢回答你。但在此之前,你要先告诉我,‘老鼠’、瑞嘉和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
常贺没有隐瞒,将他从进入 Level 6、到开始受洗、再到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全部讲了一遍。他觉得没有隐瞒的意义,无论眼前这些人是好是坏,他已经上了这艘贼船。毕竟有刚才那出事在,他已经不可能回到 M.E.G. 了。
念及此处,他突然想起了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刘弦,心底不禁一阵默哀。
“洛”和夏尔很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讲述,中间没有开口打断,只是交换了几次眼神。直到常贺闭上了嘴,“洛”才敲了敲面前的石桌,开口说道。
“我大概知道了。不过还有几件事,需要向你确认。”
“第一,席德,也就是那只黄色的野兽,你确定他已经被那个修女捉住了吗?第二,关于‘她追着追着突然就不追了’,我希望你能详细说明一下。”
不知为何,常贺竟感到了一丝紧张。他回答道,“是的,那只满身黄色晶体的野兽,当时被那个女人直接提起来了。我——我觉得他应该是活不了了。之后我和‘老鼠’一块跑了回来,我们是先跑的,但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那个女人就追了上来。她——她简直就是个怪物。‘老鼠’让我千万不要回头看,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到底离我们又多近。但——但那种感觉,是绝对假不了的,那种被人追着、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们拼命地跑,‘老鼠’背着那个女孩儿,到后面比我慢了一点,我都以为他要被追上了——”
“但就在那时候,她突然消失了。”
棚屋的草门被粗暴地推开,“老鼠”有些踉跄地走了进来。夏尔上前关上草门,示意“老鼠”慢慢说。
“那个死婆娘——我敢说她离我只有几十米了。我想象不出来她是怎么跑步的,怎么能那么快?不管我怎么绕路、怎么跑坡,她好像都能如履平地地追上来。我当时以为自己死定了。”
他有些夸张地比划了一个爆炸的手势。
“但是……砰!她一下就不见了。我的意思是说……那种非人的压迫感瞬间消失了。我没敢停下来,又往前跑了几百米,才敢回头。她确实没有继续追。”
夏尔闻言,嘴角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先休息吧,我跟这位新朋友,‘常’,想聊几句。”
“老鼠”撇撇嘴,“你还想继续演你的圣子大戏吗?他的皮肤比你还黄,眼睛比你还黑!‘洛’,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应该思考该怎么往下编了。”
“这是我要操心的事。”“洛”看向常贺,对“老鼠”说道,“当然了,如果你想留在这里,也请自便。”
“老鼠”翻了个白眼,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很好。”
“首先……关于那个女人,我可以告诉你,她是监督者-B,教团内部一般叫她凯瑟琳女士。你说你见过监督者-C,他是教团中地位最高的三个统治者之一,而 B 也是如此。至于最后那位,就是教团的教宗,监督者-A。”
“凯瑟琳女士是一位神秘的监督者,据说教团对她进行了某种非人道的改造实验。”“洛”淡淡说道,“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可以把她当作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如果你直视她的双眼,就会被洗脑成教会的信徒,这背后的原理我们也想不通。”
“关于 M.E.G. 的事情……长话短说。你们并不是教团真正招募的信徒,他们发展成员另有其他手段。通常来说,你,还有那位刘弦,像你们这样的人,都只是教团圈养起来,给‘神明’献祭用的人饲。”
常贺一愣,“人饲?可是我们……”
“是的,那套仪式似乎不会对你们造成损伤。”“洛”点点头,“我们还不清楚这套仪式的运作原理,教团似乎通过仪式的形式、材料和地点达成了某种条件,让所谓的神明可以‘吸食’你们的……灵魂。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玄,但另一个副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他挽起袖口,露出自己的手臂。常贺这才注意到,“洛”的手臂竟然是金黄色的。准确来说,他的手臂上覆盖满了细碎而坚硬的黄色晶体,就像是感染了某种皮肤疾病。
“你听说过‘派对客’吗?”
他面带讽意地看向自己的手臂,“瞧,他们正在把你变成这种东西。”
“还记得我们说好的吧?”夏尔朝常贺眨了眨眼,“不需要太多演技……外面的人们不会揭穿你。就算他们看出来了,也不会说出来的。不要有太大压力。”
常贺点了点头,思绪回到了数十分钟前。
……
“M.E.G、派对客……居然是这样的吗?”
常贺有些恍惚,“洛”对他讲的这些真相,实在太过离经叛道,但又似乎……有些道理。用献祭活人的方式来换取“鎏金”,而派对客竟然是这个过程的副产物。这几乎……是在和恶魔交易。常贺本能地不愿意相信,但“洛”手臂上的金色光泽时刻提醒着他自己现在的处境。
“我曾亲眼看到一位朋友被他们变成那种怪物。”“洛”淡淡说道,“然后,他们把我也带了进来。如果没有这位夏尔小姐的帮助,我恐怕也很难活到今天,更别说从 MEG 手中救出这么多人,成立这个反抗组织了。”
“所谓的五次受洗,根本就是在扯淡。”“老鼠”补充道,“每次他们拿你献祭一次,就会加速转变的进度,没人能撑得到第五次。我看咱俩跑路的时候,你那位朋友身上都长出鎏金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
常贺忽然脱下了衣服。在场的三人并未感到意外,只是静静注视着他脱下那身泥泞不堪的白色教袍。
一道鎏金集簇从他的尾椎向上攀爬,一路生长到了脖颈,像是一条狰狞的蜈蚣。
感受着坚硬而扎手的触感,常贺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他望向“洛”,“这有救吗?”
“很遗憾,没有。”
“洛”摇了摇头。
“在不执行仪式的情况下,完全转变需要不到一年的时间,这取决于你已经进行过多少次受洗。”他望向常贺的背部,“你的鎏金增生和我差不多……大概还有两三个月吧。”
他望向错愕的常贺,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抢先一步说道。
“完全转化不一定意味着彻底丧失人性,你之前见过席德了,就是他用生命为你和‘老鼠’换到了逃跑时间。他是瑞嘉的弟弟,在完全转化后,依旧能一定程度上听从瑞嘉的指令。”
“或许只是因为他受洗前的年龄太小。”“老鼠”插了句嘴,“他才十岁啊……MEG 这群畜生。”
“洛”点头同意,“这些日后再聊。现在,我们还要讨论一件更重要的事。”
“首先,你需要理解夏尔曾经告诉我的一句话。要对抗一个宗教,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另一个宗教。”
……
“各位同胞们,各位父神宠幸的子民们!”夏尔让所有人围坐在草棚旁边。三十多双眼睛期盼地看向这里,等待先知公布下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你们已经见过了我身旁的这位新的成员了。这是不久前,‘老鼠’、瑞嘉和席德拼尽全力从 MEG 的手中争夺过来的!”
她激动地说道,“相信你们已经注意到了,他的肌肤比鎏金更鲜黄,他的瞳仁比黑暗更漆黑!我曾今从伟大的父神那里得到过旨意,‘一个黄肤黑眼的人将要来到,带领我们走出无尽的黑暗与异教徒的追杀,去往流淌蜂蜜与牛奶的赐福之地’。当时,圣子大人来到了我们中间,用他惊人的智慧与决断带领我们走出了迷茫。而如今,又有一个这样的人,来到了我们的营地!”
夏尔此时的模样无比狂热,就连常贺自己也不由得感到佩服。
“是的……你们没有猜错,他是第二位圣子!父神派遣他降临,向我们传递祂第二个伟大的预言。”夏尔的视线扫过身前围坐的人们,确认他们的眼中出现了好奇与期盼的神色。
常贺清了清嗓子。他还记得“洛”交给他的台词。
“父神叫我说:我的子民们,那逃亡的夜晚即将过去,属于我们的白昼近在眼前。”他强装镇定,夸张地举起双手,回应着三十多道好奇的目光,“那些邪恶的异端陷入了困境,他们的教堂脆弱不堪。最好的机会就在当下,圣战即将打响!让我们痛击他们的城池,占领他们的房屋,饮下他们的鲜血,将他们的头颅做成灯台!”
没有人回应他。常贺开始感到难堪。他保持着双手展开的姿势,一秒。两秒。
正当他心想要不要换个姿势时,在他面前的男人跪了下来。
紧接着,就像是一层扩散的波浪,一圈圈的信徒跪倒在了地上。
“圣子大人。”
最先跪倒下来的男人颤抖着开口,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涌出。夏尔低头看着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您终于来了。我们等这一天……太久了。”
不知为何,常贺突然转过了头,看向坐在洞穴最远端的短发女孩。瑞嘉依旧盘坐在阴影中,双眼呆滞地望向地面,轻声呢喃着谁也听不见的话语。
……
信仰的力量是强大的。
常贺不知道是带着怎样的动力,这群一天只吃一个罐头的“反抗军”能突然提振精神,开始朝 M.E.G. 的居住区急行军。三十多个人被拆分成了三股队伍,在“洛”的安排下向他和“老鼠”刚刚逃离的地方进发。
只花了一个下午,他们就抵达了 M.E.G. 住宿区的周围。三支队伍中的一支先行进入了其中,执行“洛”和夏尔交代的任务。而剩下两队则在原地打开了他们最后剩余的食物,难得饱餐了一顿。
“我们凭什么打回去?”常贺换上那身和“洛”一样的粗布衣服,据说这是信众们亲手为“洛”编制的。“万一又遇上那个监督者-B 怎么办?那可是个怪物,她——”
“不会的。”夏尔摇了摇头,笃定地说道,“凯瑟琳是一个疯子,但她不是傻子。她要追杀你和‘老鼠’,就不可能半途停下。既然她停下了,就代表……教团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她去做。”
常贺看着她坚定的眼神,不知该说什么。
“快出去吧,和‘洛’站在一起。你们都是圣子,两位圣子是同等地位的。”
夏尔催促道。
常贺明白她的意思,不再犹豫,拉开草帘,与“洛”站在一起。
今天是“圣战”的日子。“老鼠”担任这次战斗的统帅,要在战前接受两位圣子共同的祝福。
……
“快去,快去!”
后勤的初级教士鲍勃不解地看向自己这位培训部的同僚,“啥情况?一惊一乍的……”
“一个‘战士转化者’出现了!”那教士手舞足蹈地说道,“就是凯瑟琳女士先前留下的那个人饲!我们本以为他已经丧失了意志,但我们错了!凯瑟琳女士让他皈依了神灵,他带着忠诚去受洗,在‘神变’后依然保持着忠诚的意志!”
鲍勃不太确定自己听懂了对方的话语,他毕竟只是一个送饭的小人物。但他还是感慨道,“那真是好事啊!”
“可不是嘛!”那教士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举动的不雅,稍微收敛了一些,“根据规定,我们需要把它送到最近的理事城去。快安排工具!必须要能拖动牢笼的才行。”
鲍勃一拍脑门,“你早这么说我不就懂了?我这就去找人力车!”
……
常贺不安地坐在移动棚屋中。根据夏尔的交代,他和“洛”要在这时表现出一副淡定的模样,因为这场圣战是“父神”应允的,是必将获得胜利的。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忧,这些拿着尖锐石头当作武器的反抗军,要如何对抗那些手持武器的教士?如果凯瑟琳女士又出现了怎么办?如果打输了怎么办?
他悄悄掀起草帘的一角,看向下方的居住区。林林总总数十间房子陈列在脚下,像是在朝拜位于一侧的那座教堂。两支手持火把的十人队伍靠近那片房屋。
常贺默默对自己说:“枪声为号。”
然后,下方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枪声。
准确地说,那不是真正的枪,而是“老鼠”身上那杆匣子炮发出的动静。但对于武装匮乏的反抗军来说,这也和枪没有区别了。常贺本以为会看到那两支队伍冲向教士们的居所,但在此之前,他却看到一间房子的门被人从里硬生生撞开了。那是一个青壮的男人,他大喊道,“枪声为号!”
“枪声为号!”
“枪声为号!”
“枪声为号!”
一间间房屋被强行打开,禁闭其中的“人饲”们迅速汇聚在一起,与两支十人队汇合成了一支不可思议的队伍。
“这是怎么做到的?”常贺不可思议地发问。
“洛”平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地图,“第一支队伍提前进去,给每个房间塞了一张纸条。就像你当时看到的那张一样。”
“我们潜在的信徒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夏尔在一旁笑道,“并且,遭遇的阻击力量也会小得多。新晋的圣子大人,好好休息一会儿吧,等会儿你还要去表彰‘老鼠’和他们之中最英勇的斗士呢。”
又一份报告递交到了监督者安德鲁手中。高阶执事尼利亚低下头,恭敬说道:“大人,这是西边发来的战报。”
“又是西边。”安德鲁揉了揉眉心,“指定没好事。”
尼利亚的头垂得更低了。
“……英明如您。那支异教徒的势力又拿下了一座我们的据点。从上个月他们突然进攻 7 号教区算起,这已经是第三个被占据的据点了。教宗大人对此很不满意,他希望您能给出一些……作用。”
安德鲁笑了起来,就像他一贯做出的表情那样。
“从这座理事城出发往西边走……一共就只有三座据点。最老的 7 号教区,医疗用的 82 号教区,以及稍微大点的 54 号。他们接下来如果还想动弹,就只有一步路能走。而他们能入侵这些教区的原因……说到底也只有一个。”
“我们的兵力被调到东边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钉在墙上的地图,那上面展示了一幅常人难以想象的图景。将视角聚焦于最西侧的西侧,在那三个小圆圈旁边,就是他所在的这座理事城。
“不过,他们的‘圣战’,到这里也就够了。”
……
“小圣子大人。”一个常贺不认识的面孔向他邀功道,“这是我们在第三座圣城里抓到的俘虏……但特别的是,他是从第一座圣城逃难而来的。”
初级后勤部教士鲍勃被五花大绑在一根石柱上,他肥胖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成一团。
他很想开口为自己求饶,但几根粗绳牢牢捆住了他的上下唇,让他难以张开嘴,只能发出有些可笑的呜咽声。
常贺认识这个教士。在他最初进入 Level 6 时,曾在 M.E.G. 的居住区中被幽禁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每天都会有个矮胖的中年教士为他和刘弦到点送来罐头食品,就是这位眼熟的教士。
他大概没犯什么太大的错?常贺随意想着,没想到这个人一路从那个居住区逃到了这里,不过还是没能逃过反抗军的脚步。也许他原本的工作也就是送饭、搬运罐头之类的……谁知道呢?
总之,他是为 M.E.G. 做事的。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
常贺接过旁边那人递来的雕花匕首,没做太多犹豫,直直捅进鲍勃的喉咙。矮胖的教士双眼瞪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就要这样死去。他的嗓子眼里挤出一丝悲怆地鸣叫,然后在一阵阵抽搐中死去。
周围的反抗军们为常贺的壮举而欢呼。常贺没什么表情地抽出匕首,交还给身旁满面红光的信徒。
最初他做这种事时反胃了很久,但夏尔和“洛”要求他进行脱敏训练。处决异教徒的事情他每天要做好几次,一个月过去,他早就对此麻木了。
常贺在信众们的欢呼声中走入了据点中央的教堂,这里 MEG 的旗帜早已被换成了反抗军自己的标志——那是“洛”画下的一根火柴。“洛”、夏尔和“老鼠”看向归来的他,夏尔率先开口。
“小圣子,时候到了。”
“正式的作战就要来临了。”“老鼠”有些兴奋地搓着手,“他妈的,这放到一个月前谁敢信呐?咱们也是发达了,拿着教团的东西鸟枪换炮……是时候打下那座理事城了。夏尔说,这是我们反攻整个 Level 6 的第一座堡垒。”
夏尔看向常贺,笑而不语。
常贺点点头,对此他没有什么意见。实际上指挥作战的人并不是他,他作为“小圣子”,更像是反抗军中的一个吉祥物。尽管他不能理解,但只要反抗军看到他用匕首插入俘虏的喉咙,就会因此士气高涨。
“那就去吧。”常贺淡淡说道。
“洛”依旧保持着沉默,就像过去一个月里的大多数时间那样。他掀开身边的窗帘,露出一群正在二十多名“原初教徒”带领下操练的反抗军士兵。
“常贺。”他突然换上了中文,这里只有他和常贺听得懂。“你看到了什么?”
“胜利。”常贺答道。
“洛”没有回话,他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重新拉上了窗帘。
……
“今天,这个伟大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夏尔站在布道的讲台上,身旁站着两位圣子。
“我们的圣战,即将进入最伟大的阶段——父神已向我传达了祂的指引,今日,就是我们像异教徒的理事城发起总攻的时机!”
常贺没有仔细听夏尔在说什么,他的目光逐一扫过宣讲台下方的人群。这早已不是最初的三十人队伍,经历一个月的发展,他们的教众达到了百人之多。这百人基本都是从受洗的人饲中诞生的,还有少数皈依的 M.E.G. 异教徒。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着鎏金的痕迹,甚至有些转变程度深的已经浑身覆盖着鎏金。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曾有过不同的经历,但现在……他们因相同的信仰而站到一起。
这是为了打败 M.E.G。
他轻松地想着,思绪越飘越远。夏尔的声音将他的念头拉了回来,一切战前的动员已经就绪,现在的反抗军最需要来自两位圣子的祝福。
常贺看着安静的人群,用低沉、温和的声音说道。
“父神已经许诺给我们赏赐。在圣战中奉献自己的人,他们生前将享用无尽的美酒与蜜露;而死后,他们将在金黄色的永生中长眠。”
反抗军的信徒们虔诚地跪拜下来,感激他所赐下的诺言。
“拦住那只怪物!拦住那只怪物!”
常贺从回忆中猛然惊醒,他望向一片骚动的战场。
反抗军的推进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西侧的方向蚕食掉了理事城的四分之一个城区。他们的扩张还在继续,原本的计划是在下一顿饭前占据整个居住区,杀死其中所有的异教徒。
“怎么回事?”
常贺推开身边服侍圣子的女孩,大踏步地走出了人力车。没有人回答他,整个反抗军突然陷入了骚乱之中,所有人都在看着某个方向。
常贺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发现那里有一座……金黄色的小山。
然后,他才看清了眼前的事物。那不是一座小山,那是一头金黄色的生物,正在他的军队中横冲直撞!那怪物足有两人高,形状扭曲,难辨首尾,与其说是生物,倒更像是一团扭曲的肉块。
“保护圣子!”
突然间,有一名信徒看见了慌忙下车的常贺,连忙高声喊道,“保护圣子!”
那信徒连忙跑到常贺身边,“大人,这只怪物是刚才从南边跑过来的!它的速度太快了,一直到近处我们才注意到。‘洛’大人的队伍……恐怕已经全军覆灭了!您快点向后撤吧!”
常贺不解地看着这一幕。那金黄色的圆团在人群中滚动,每次都会将几个人碾成碎渣。这些人都是反抗军的战士,是他最忠实的信徒,是攻克了三座据点的精锐……
“您快跑吧,大人!”见他愣愣地待在原地,那名信徒快要急哭了。常贺刚想说些什么,却看到那金色的生物停在了原地。一颗囊泡从他的躯体内探出,露出一枚几近腐烂的面孔。
“刘……刘弦?”
常贺远远看着那幅面孔。他的信徒们正在无力地哀嚎,肉块与血浆流满了泥泞的地面。金黄色的肉山轻易压垮了反抗军的一半兵力。常贺不知道“洛”那边的情况如何了,但他现在感觉糟透了。
刘弦的脑袋想他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随后重新缩回了金黄色生物的内部。常贺看着那张有些陌生的脸,随后陷入了昏迷。
……
当常贺再度苏醒时,他重新见到了监督者-C。安德鲁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有力的微笑。
“又见面了,常。”
他淡淡说道。
“知道为什么你们的军队能如此顺利吗?因为你们不是唯一的一支队伍。”
他指了指背后那张巨大的地图,上面用红笔画出了十七个大大小小的圆圈。
“十七股反抗军,十七个同时与我们为敌的势力。晨星这招做得很漂亮,或许他们只是想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又或者是消耗一下有生力量。但不得不说,我们的确那他们没办法。”
“晨星?”常贺问道。
“是啊,晨星。”安德鲁微笑,“他们的手眼混进了我们的圣地……然后怂恿着人们去反抗,去斗争,用最愚蠢的方式发起自杀式的进攻。”
“如果你还有问题……应该去寻找你的那位‘先知’朋友。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安德鲁起身,“至于我,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窗外突然爆发了剧烈的白光,将室内照得一片通明。
安德鲁眯起眼睛,“晨星……你瞧,他们来得真是时候。”
“至于你……你自由了。”
说罢,他起身离开,遁入那光明找不到的黑暗之中。
“停下。”
“到目前为止,你已经看见了太多,知晓了太多。”
男人摘下兜帽,露出苍白的面孔。
“我的孩子。”
他低下头,怜悯地亲吻常贺的额头。
“牢记你的愤怒,牢记你的迷茫。”
“然后,成为主最忠诚的战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