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思:思念太阳

国邦的天空中没有太阳。

“这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这是他来到邦联所说的第一句话,饱含着不解与隐约的恐惧。

虽然初次来到这里的人们都会对这里不同寻常的天空感到好奇,但似乎他比所有移民都更加在乎这件事。

“我来到后室时岁数就不小了,将近半辈子都在前厅过活,我已经习惯了天上有太阳的日子。”他这样解释说,可他确实是太在乎天上到底有没有太阳了。

“哪怕是后来,我居住过的地方也都有太阳,它一直都在天上好好地待着,什么时候都一样,所以我是说我不习惯这里没有太阳。”他有些尴尬地补充道。

“老实说,一抬头看不到它我心里就不安稳。”

但他实在是太在乎天空中照耀他的东西为何物了,这种情感甚于他所遇到的任何人。

他想找,不是找太阳,是想在这里再找一个和他一样在乎太阳的人,一个就好。

可他找不到,生活在邦联的人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毕竟国邦的天空中没有太阳。

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感到极沉重的伤悲压着他,晦暗着他眼中的天空。


在他的故乡,远在前厅的故乡,那里的太阳是一个巨大的奇迹。

每到春天,太阳只需从地平线抬几次头,什么冰啊雪啊,就全都化了,从埋葬生命的坟土变成了滋润生命的补剂。

过不了几天,残破的冰凌被太阳照得发光发亮,也就不再顽固了,转而争锋在前,用自己最后的寒冷与坚硬把停滞一冬的河道清洁一新,最后河流也彻底开动,不久后春天也正式以全盛的姿态降临。

这种时候,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会感到开心。温暖的阳光来了,春也跟着来了,什么都是明媚,什么都是光鲜。

接下来的日子,太阳就会毫不吝啬地持续放出光热,尽职尽责地普照万物。

……

在当时的那个年纪,每天放学,太阳还有半边天那么高,对于他以及他的伙伴们来说,这太阳就是无需家长明说的默许,把书包丢在家门口,就可以撒丫子去玩闹。

只要太阳不全落到山里头,空气、土路、池塘、土石,所有东西都会被一直烘得热乎乎的,所以玩得再疯,出了一身汗,也不怕着凉,只需要找个台阶一屁股坐下,等着太阳的热力,等着汗被仔细地蒸发干净就好,自己只要去看着刚刚被大家踏得扬尘的地面,看着躺在树下吐舌头的狗子,看着远处憨呼呼觅食的猪,最后再依依不舍地目送太阳离开,该回家了。

这个时候他就已经觉得,无论是在他认知中的东西,还是在他认知外的东西,都可以归为太阳的丰功伟绩。

在他眼里,太阳是一个巨大的奇迹。

……

后来他长大了一些,他就要像几乎所有生在山中的孩子那样,离开这片自己曾以为就是全部的小小天地,去更远的地方,那里也是被太阳普照的地方,那里还有他需要的知识与理想。

再后来,他已经到了长大成人的年纪。他因为成长改变了很多,但儿时的牵挂与崇拜从未改变,他深知养育自己的群山尚是贫困,也深知祖辈历代所利用阳光的方式仍然原始。

他要回去,他要用自己的知识,用自己的方式完成对太阳的崇拜。

毕业那天,他拒绝了城里某新兴公司的聘请,当天夜里,为了赶回家的火车,他就背着行囊上路了,手中手电的微光则一路通向山里,一路回到家中。

……

第二年的初夏,山村里的人们像迎接春天一样欢天喜地,因为两件事情。

一是城里的工程队修通了连接村里的电网,二是他一手规划的太阳能光伏板安装工作顺利完成。

村里给工人们办了一场大酒席,他也一同被视作座上宾。

“诶啊,刚忙完这么大的事,就别着急往城里跑啦,赶紧回村里吧,村里办了酒席,你也要去吃!你也是咱们村的功臣!”几个乡亲将他拦在村口,尽管他几番推辞,但奈何大家盛情难却。

吃完酒,工人们都回去了,这个时候村长拉住了他,上车向村里的新规划用地开去。

到了地方,村长笑嘻嘻地指了指堆满建材的空地。

“本来啊,城里修的电,才差不多刚好够村里用的,但是因为你搞的这个太阳能和蓄电,村里的电就富余了好多,多出来的也能存着了,所以咱就想着咱们手里不是有一些补助费嘛,村里人又自己凑了凑,刚好能再修个两层楼,这个就给娃娃们用作咱们小学的高年级部,这样的话,咱们娃娃就不用天天起早贪黑去城里念书了嘛,怎么样,这可是你的功劳哇。”村长满意地点头。

“另外你不用担心,请老师的事情我也已经办妥喽,等到时候楼修好了,你再过来看看,看看咱们娃娃读书,哈哈哈!”

此刻太阳就悬在天顶,地基上的金属建材被照得闪着光。

他看着即将开工的地基,已经想象出建好的楼房,以及孩子们在操场上嬉戏的情景,阳光正把他们饱满红润的小脸照亮。

“真可爱。”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

接下来的十多年里,带着那份不变的牵挂与崇拜,他继续着他的工作,继续走在属于他自己的朝圣路上。

其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他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太阳的得力助手,在他的生活中,太阳的光与热正因他的行动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伟力。

但在他三十八岁那年,一次行车路上突发的地质灾害,将他与原先的正轨剥离。

当他再一次恢复意识,映入眼帘的只有无尽的单调黄色与错综复杂的墙体。

不过他很幸运,不一会他便离开了那里,与其他人类取得了联系。

在小汤姆老板与其他人的款待下,他逐渐搞清楚了情况,随后他找到了M.E.G的工作人员。

“请带我去一个露天的层级。”他只提出了这一个要求。

……

经过几天的转移,他跟着一批流浪者一同来到了那无垠的麦野,由生活在此的巨型生物推动的车厢缓缓地向前行驶而去。

他把头伸出车窗,静静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潮湿而微凉的空气触碰着他,洗去他的疲惫,他看到盎然生长麦子,还有远处的马厩与谷仓,以及那些屹立数百年的石头塔楼。

最后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

在浓雾与阴云中,他看到了一团淡黄的光。

“啊,太阳。”

他亲切地喊着它的名字。

太阳也在这里,哪怕是另一个世界,这温暖的光芒也没有消失,它仍哺育着广大的土地,喂饱了太多生命。是的,无论是在哪里,总可以找到太阳的丰功伟绩。

但是国邦的天空中没有太阳。

破晓时分,船已经驶入了邦联的海域,一早醒来的他走出舱门,像无数次往常一样抬起头去远眺日出。

可是他只看到了几团群星出现在海面上,它们异常明亮,形成了一串耀眼的光斑。

他把眼睛眨了又眨,转了又转。

但他还是找不到,他眼前朝霞列布的黎明天幕,没有太阳。

唯独没有太阳。

“这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的表情凝重起来。

他不解,乃至忧惧。

在几秒的沉默后,他猛地钻回船舱,冲进向导的卧室。

他抓住向导的肩膀发了疯地摇起来,还没等向导睁开眼睛,或者说根本都没有确定向导有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起来。

“太阳呢?这里怎么没有太阳?太阳在哪?”他一个劲地大喊。

……

“……”

他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咸腥的海风吹进房间,将床头肆意增殖的闷热发酵成令人反胃的恶心。

他满脸苦涩,把手里的《引导光栅理论基本推理》推到矮柜上。

他抬头盯着天空。

海港阴云密布,比海浪更汹涌激荡,可他觉得眼前仍是一片虚无。

没有太阳,一切都沉重地晦暗下来。

他感到极稠郁的没落窒息着他。

一周前,大清早就被他摇醒的向导终于发现自己若干次耐心的解释都无法抚平他的情绪,意识到不对的向导一下船就带着他直奔码头的诊所。

……

“您这个情况可能是一种特殊的心理障碍。”医生整理着刚刚心理咨询的记录,向他解释道。

“……”他沉默着,脸色有点发白。

“不过不用太担心,之前有少数移民来到邦联都出现过和您一样的情况,一般情况下随着时间推移这种障碍会逐渐消失。”

“而且我刚刚问过您的向导了,您属于应邀移民,根据相关政策您有一个月的适应期,在此期间您可以在邦联内自由出行,等过一段时间再视情况决定要不要定居下来。”

“是的,你别太紧张了,这段时间多出去转转,适应适应。”向导在一旁认真地补充道。

“……”他仍沉默着,将头微微侧向窗户。

“如果确实习惯不了,我们会再送你回去。”看着他的反应,向导不禁面露难色。

“我……争取。”他用喉咙榨出来几个字,头没有再转回来,仍看着窗外。

这个时候天尚是晴朗,群星形成的光斑正明媚着。

在原来的位置上明媚着,在他认为应该是原来太阳的位置上明媚着。

……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就一直做着两件事。

一件事是听向导更详尽地解释邦联的情况,尤其是为什么邦联的天空没有太阳这个问题。

这个他现在搞清楚了,一些关于引导光栅定理的科普多多少少解决了他的疑惑,可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他接受不了,他一抬头看不到太阳就心慌。

这里没有太阳,没有这个巨大的奇迹,奇迹在这里消失了,他的奇迹在这里消失了。

另一件事就是去找,不是找太阳,是想在这里再找一个和他一样在乎太阳的人,哪怕就一个。

整个海岸线,乃至更深入内陆的一些地方,他都跑遍了。

去那种街边饭店、小餐馆、茶水铺、酒吧,甚至是咖啡厅,10年代末的邦联咖啡可是稀罕物,连邦联成立前就住在本地的人都找不到几个咖啡厅,但都被他跑遍了。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失败了,他碰了一鼻子灰。

国邦的天空中没有太阳,这里的人们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这几天,在邦联的大街小巷,他就一个人到处横冲直撞,非常狼狈。

就好像孩子找不到了娘。

不过确实是这样,这里是后室,即使他母亲还健在,他也找不到娘。

“……噗,哈哈哈……咳咳!”想到这里,他被他自己整笑了。

他一头拱进床头的枕头下。

……

夜已经深了。

云雾遮盖了天空,远处海的方向一片漆黑,招待所楼下的路灯只能各自尽力照亮一小片地方。

他一个人游荡在路上,一直向更远处走去。

他一直走着,累了也继续走。

天空一片漆黑,他只能跟着路灯的光走。

他很累了,也继续走。

路灯就在路旁,向远处一直排布过去。

他已经非常累了,但他不想回头,所以还是继续走。

可路没有尽头一般,远处的灯光已经稀疏起来。

最后他累得受不了了,就倒在路边的报刊亭旁。

他困了,所以就抓起几张散落的报纸,往身上盖。

突然,他看到了什么,在报纸上。

他把其中的一张拿起,凭借着路灯的光开始看。

“北方山地电力资源长期紧缺”这是报纸的头版。

“由于恶劣的自然环境与基础建设的严重缺失,北部山地的多数聚落常年无电可用……”

报纸的侧版印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排矮房,大都半掩在黑暗中。

在画面稍偏右侧的位置,站着一个孩子。

孩子很安静地站在画面里,表情平和,透露着稚嫩的气息。

孩子眼睛睁得很大,眼巴巴地看着镜头,左边的小手好像要抬起来,想要握着什么。

“为解决缺电问题,大部分聚落准备集体搬迁,但少数居住大量留守人口的聚落难以实施转移……”

“唔……”他把目光又移回照片。

图片依旧是那个图片,沉默在黑暗里的楼房,安稳地看着镜头的孩子。

“没有电……还有孩子……怎么办?”

他感觉心头被开了个口子,一股情绪溢了出来。

“……啊……啊!”他好像触电一般猛地蹿了起来。

他抬起头,身体颤抖着。

他的余光看到了报刊亭挂着的便携式应急光源,他一把将它夺起。

耳边只有风声,他的脸朝着最后不再有路灯灯光的方向,直扑入黑暗中。

……

应急光源在山路上上蹿下跳,光线向四面八方飞速扫过。

夺步狂奔,路边沿线的植被被剐蹭,发出一连串的声响。

跑,跑,跑,他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恍惚中,他看到远处有一小团洁白的光点,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他大跨步奔去,生怕它下一秒就会消失。

不过他赶上了,他纵身冲入了那片洁白之中。

他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一大片空地,已经是山顶了。

他抬头向光的源头望去。

是满天的群星,是它们的光亮,不过从分布上看不是白天他所看到的那些。

此刻它们就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在原来的位置上闪烁着,在他认为应该是原来太阳,不,应该是月亮的位置上闪烁着。

在远处,在群星的照亮下,无数房屋,纵横阡陌的道路,还有大海,都依次铺展开来,沉沉地酣睡。

“……”

他颤抖着。

“呜……”

他哽咽着。

他突然抽出手,开始捶打自己的胸口。

“咚…咚…咚…”

“呜……呜呜……”他试图控制自己的哭腔。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他越捶越快,越捶越使劲,完全不管疼不疼,就好像他停止了心跳,而他的拳头代替了它。

“呜,呜,呜呜啊啊啊啊!”他无法控制自己,只能任由自己哭喊出来。

“呜呜,呜呜呜……”

“……”

夜仍安静着,夜光仍洁白着。

他拼命睁开满是泪水的眼,去看,去看远处的土地,去看远处的天空。

所有东西都还在原处,什么都没有改变。

楼房还是排列在那里,里面的人都安稳地睡着。

群星还是闪烁在那里,地面上的一切都被它们撒上了柔和的光。

……

“呜——呼——呼——”

山地,土石和风在唱歌。

时间已经接近黄昏了,天空早就一片金黄。

在某个山头,一个身影正站在那里,向着山腰望去。

他的目光所及的地方,正闪耀着连片的奇异的光芒,和天上的群星呼应。

那些光亮并非土石的杰作,而是其上无数个如船帆般斜挂的蓝黑色玻璃板,是它们在反射着光。

但归根结底,这都是他的手笔。

过来一会,他抬起头来,像无数次往常那样,像他小时候那样。

他已经很清楚,国邦的天空中没有太阳,不过他还是这样去做了。

“叔叔!叔叔!”

突然,他听到他身后响起一阵稚嫩的呼喊,他转过身。

一个孩子跑了上来。

“叔叔,终于找到你啦!”

孩子气喘吁吁地笑了起来,肉嘟嘟的脸上立刻堆起了两个酒窝,红扑扑的。

“赶紧回村里吧,俺妈,还有大娘给你们做了好吃的!待会还会在广场放电影呢,再晚点就赶不上啦!”

“好,好,我这就跟你回去。”他把大衣的扣子扣上,赶忙跟在孩子后面。

……

几分钟的小跑,就可以看到山腰上的楼房已经探出身来,沐浴在暮光中。

距离天黑尚有一些时间,空气、土路、池塘、土石,所有东西都被一直烘得热乎乎的。他能感受到,在奔跑中,他感受到了这些最熟悉的事物最熟悉的样子。

在明亮的光芒下,他已经看到了村子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了被踏得扬尘的土路,看到了躺在树下晒肚子的狸奴,看到了远处晃着脑袋觅食的雌禽。

终于跑进了村里,他放缓了脚步。

他兴奋地转过头,向着视野最广阔,能看到最广阔的土地和最广阔的天空的方向看去。

在金黄的天幕下,千百家灯火灼灼闪烁。

国邦的天空中没有太阳,但在这里,在这片小小的山地中已经升起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这一定将成为丰功伟绩,在未来,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都将被热光照得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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