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思:再一次次追上的

男人自惘洋的飞涟列岛启程,乘着去往新阿特拉克斯的船,赶赴朋友的葬礼。

清早,太阳还未升起,但光芒已经在海天交接处跃动。

男人站在甲板上有一段时间了,他迎面吹着寒冷的海风,整个人一动不动地静静看向远处。

“傻小子你不冷吗,快过来吃早饭!”领航的老水手走出了舱门。

男人赶忙仓促地回应,快步走了回去。

……

桌子上是几份简单而分量十足的早餐,除了老水手外只有两位船员坐在旁边,其他人还没有过来。

“喝一杯,可别冻坏了身子。”老水手给男人倒了热茶。

男人接过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连带着茶叶的碎渣一起吞入腹中,丝毫不管自己嗓子的感受。茶质很优良,饱满的鲜香中回荡着微苦,冲击着男人空虚的胃,撕扯下增生的疲惫,让人有些恍惚。

男人突然觉得老水手的眼神很熟悉,一股热烈如火的情绪扑面而来。

“其他人呢?”男人尝试着寒暄。

“马上就换班了,天气预报说今天的风浪会增强,小伙子们都在检查设备。”

“这么看人基本都过去了,真是认真负责。”

“嘿,勤快点好啊!”老水手乐呵呵地拿出一根雪茄,离开餐厅到甲板上去了。

“你们俩别忘了!要是待会有人过来吃饭记得告诉他们剩下的烤面包都被捂在烤箱里!”老水手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是在喊那两位船员。

“知道了!”两位船员齐声回应。

餐厅里只剩餐具碰撞的声音,阳光照在灰银色的船壁上,想为乏味的航行的日子添些色彩,但光线争抢着追赶上来,能进入船舱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剩余的那些光亮虽然让船的外身闪耀,却没有谁能欣赏完全。

如老水手所说,不到半个小时,破晓的天已然阴云涌动,下起了蒙蒙细雨。

……

男人恹恹欲睡,身体辗转反侧。

不知何时更大片的雨云追上船,一层朦胧的水膜严实地糊住舷窗,夹层的玻璃传来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

男人好像想到了什么,就突然站起身,又徒然地在狭小的舱室内用双脚画了几个椭圆,最后自己的左肩碰到了墙壁上凸起的管道,吃痛回到床上。

当年新阿特拉克斯的航运远未如此发达。有一次男人和朋友没赶上船,下一轮次要等到半个月后,根本就来不及,朋友干脆从单位借了一艘快艇过来,连夜带着自己越过大洋。


“怎么样?双马达快艇!”朋友脸上还挂着润滑油的污渍,他随意用手指刮了刮,一边得意地笑着。

“十个马达也不够你用!”自己赶忙否认朋友这冒险的想法。

“放心吧,只要油够烧,明天下午差不多就能到你那边。”朋友已经转身去拿行李了。

“你这是连命都不要了,用小船越洋,一个浪拍翻了船都算便宜你。”

朋友没有理会,直到他把东西都搬过来,紧接着跃上船头并理了理衣领,一本正经地讲说起来。

“人就是总要同时间赛跑,被它赶超是要吃大亏的,况且你我在后室里闯荡多年,怎么能怕呢?”

朋友又摆了手势让自己上来。

“我打包票它靠谱,肯定把咱俩安全送过去!”

自己拗不过他,就登上了小艇。

“你想想还有什么东西忘拿了吗?要是没有问题我们现在就启程啦。”朋友很潇洒地撩了下头发,满脸都写着轻车熟路四个大字。

在马达的轰鸣声中,星光下闪烁的海似乎都静止了,只听到小艇轻快划过水面的漱漱声,向着西南方追赶过去,那充斥着咸腥味的海风飞掠过全身,激荡着彼此的魂魄。

两人整日未眠。

第二天午后,在期盼的目光中,自己寻觅到了群岛的身形。

朋友的性格是豪爽的,哪怕是坠入后室的不幸,也没有熄灭他的热切,但朋友仍然敌不过死亡,任何人都如此,没有人不会被死亡追上。

一想到这里,男人的心中更多了几分苦涩,那回忆就随着窗外愈加涌动的海涛一起凶猛起来。船体轻微的摇晃让男人在床沿边摇摇欲坠,他感觉朋友那张总是挂着畅快笑容的脸就在眼前。

几个小时后船笛呜呜长鸣,男人爬上甲板,看着雨雾中隐现的海岸一点点真切起来,真切到船追上码头,确定朋友确实已经离自己而去,无人再站在那里等候。

葬礼在当天下午举行,黑夜悄悄地追上来替阴云遮盖住阳光。

……

黎明时雨又下了起来,无数毫末大小的水滴扰动着不远处高楼的灯光,静谧怀抱着老城区。

男人眼前是一片熟悉的景象,那微微起伏的沥青路,那堆堆叠叠的歪斜的瓦盆,还有楼道口上的门牌依旧如故,仿佛都在等待他的再次到来。男人感觉自己褪色的印象渐渐填充上了鲜亮的冷色调,欣喜而忧愁着,复杂的情感也再次泛滥起来,愈加难以摆脱。

在葬礼上男人得知朋友将自己位于新阿特拉克斯老城区的一小间居室遗赠给他。这间居室可以说是朋友在后室的老家,陪他度过了生活在国邦最初的日子,后来朋友因为工作的调动要长期外出住宿,除了节假日或和男人见面以外,这里就会闲置下来。

整个屋子不大,一个带着阳台的卧室,以及浴室与厨房紧挨在左右,但此刻这里仍让人感觉空荡,大概是物是人非之感作祟,又或者是因为凌晨的缘故,卧室里的灰暗与安静无形中拓宽了空间。

男人点开了台灯,澄黄的光很柔和,没有惊扰到桌子上那一层薄薄的灰尘,四周的陈设也在光影间沉默着,散发出朴实的气息。看着眼前的沉静,男人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位不速之客,冒失地闯入这里,应该是心中苦涩的滋味卷土重来,他觉得自己活像一只被猎人追赶而落入圈套的猎物。

已经是天大亮的时候,云层还是阴丧着脸。男人把居室重新收拾了一遍,而长时间的无眠让劳动带来的疲惫更加刻骨,以至于身心俱疲而悲怮难平。在那交加的难以忍受的沉静中,男人走上阳台,大口大口呼吸着清冷的空气。

但男人那受压抑的内心没有满足,他狼狈地逃下楼,出了巷子。

主干道上已经汇起了人流,无数陌生的面孔带着各异的神情,忙于追逐着旁人不可知的事务。

男人刚从感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就又被饥饿感压倒了,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一阵发昏,慌不择路地钻进了一家早餐店。

“早啊,菜品都写在招牌上,请自己挑吧。”店主从后厨走出,对男人点了下头。

屋子里热气升腾,才进门的男人已经感觉后背生出了汗。

“您不是本地人吧。”店主打量着男人的行头。

“是的,是从飞涟列岛来的。”

“现在可真方便啊,大家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

“确实真好。”

店里人很少,店主就一直与男人谈天,她说自己的大儿子在前天动身去惘洋那边探望朋友。

“真没想到在后室还能像以前一样,邦联的交通建设肯定下了大功夫。”店主望向街道,眼中闪烁着直追过去时日的光,而又随即笑了起来。

“据说惘洋的渔鲜烹堪称一绝,有机会俺也亲自去那尝尝。”

听到这句话,男人内心一阵悸动,他清楚这是来自体内的力量不可预料的冲击,却免不了承受转瞬即逝的失神。

朋友最爱的菜肴就是渔鲜烹。


入春,惘洋诸岛上大大小小的渔烹店几乎都座无虚席,不过仍有深藏在民居中的店铺不为外人所知,它们无需言明,为旅行旺季中的本地人保留了享用佳肴的空间。

也多亏自己就知道其中的一家,朋友不必大费周章预约座位,在这里他想吃几次,吃上多久,完全没有约束。

每次朋友过来就直奔渔烹店,屁股还没碰到椅子就熟悉地报上菜名。

只有三年前那次,朋友落座时竟然沉默了一会,他把头低下再抬起,眨了好几次眼,接着突然说了句话。

“俺们的老工头死了,病死的。”

自己从来没有听朋友谈起过什么老工头,不过能让他在这个时候提及,肯定是事关重大,自己就一头雾水的听着朋友继续说下去。

朋友说那是自己工作组里的组长,有一把年纪了,大家习惯叫他老工头。老人早年来到后室,凭着一身娴熟的技术本领,先后在M.E.G.和B.N.T.G.取得要职,大萧条期间随流浪者迁徙潮移居到新阿特拉克斯。

在邦联成立后,老人宝刀未老,亲自上手参与了新阿特拉克斯高层建筑的工程建设。因为年纪与能力,大家都很尊敬他。

可就是这样将追赶他的衰老撇在身后的充满精神气与干劲的人,却死于急性心冠病,一时间大家都无法接受。

灯光摇曳着,看不清朋友的表情。

“生老病死,躲不开啊。”朋友自顾自地喃喃。

“人活在当下,才对得起过去与未来,才尽可能在死的时候少些遗憾,他至少没有辜负过,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自己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如此安慰朋友。

“哈,确实是这样,赶紧吃吧,活在当下,就不要这个时候烦心。”朋友笑了一下,把碗筷端去。

只是当时那声笑里的苦涩与无奈,男人从来没有自朋友这里发现,之前从未有过。

三年后,死亡或许就是凭借这声笑的指引追上了朋友。

男人再一次感到情感的波动,为老人与朋友,还有为千千万万的生命愤愤不平。为什么生命坠入后室,就要被无数危险追逐,疲于奔命,即使侥幸逃脱,也难逃一死?为什么流浪者永远追赶都要从此与前厅再无交集,死亡却总会追上自己?

那声笑像无数个矛,无端地落下来,死死钉穿男人的灵魂,疼痛让其颤抖至抽搐。

“您,您还好吗?”店主看着脸色死灰的男人,快要吓坏了。

……

等到男人走出早餐店已经是晌午。

现在男人的情绪不再压抑他,而是如流水般,透过空隙,不间断地浸满全身,无力的抗拒感随之变换,转而形成了一种莫名的迷惘。

又一次来到老城区的巷子里,男人最终决定在朋友留给自己的居室里待上几天,不过他迟迟没有上楼,只是在那迷惘的驱使下徘徊在周围。

“雨已经小啦,可以出来玩啦!”

稚嫩的童声突然在巷子里响起,一个学龄前的孩子蹦出楼洞,轻快地跑向巷街东门,之后则是一位老妇女赶紧迈着小步子追上去。整个场景差不多距离男人有二三十米远。

男人可以看到老人稍驮着背,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不过孩子一定没有在听,反而加快了脚步。

“来追啊哈哈哈!”

他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将视野拉到极远,直到什么都再也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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