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工程车队在大厅里缓慢爬行,所及之处留下数十串不见起点的印子。吱呀作响的履带、快要岔气的排气管、颤抖的机壳和车上人们疲惫的眼神,都在表明这是一支缺油少粮,濒临散架的队伍。不时有挖掘机高抬机械臂,对自己的挨饿表示抗议,直至其主人猛踹几脚引擎盖,才颤巍巍地缩起液压泵,气管里发出呜咽。
队伍最前面的领头人,娄柄,却不如队友们的颓唐,他开起车来摇头晃脑,精气十足,不时敲击方向盘来伴奏他编的小调,在含糊不清的口音中,勉强能听出一句反复出现的人话,我们走在上路上。
所有人都知道,这并非娄柄陷入了某种药物的谵妄状态,而是他那句废话确有其事,整个队伍,都在水平角接近30度的斜坡上前进,而且愈发陡峭。在这左右不见承重墙支撑、上下容得下拆楼机畅行,洁白的需要带护目镜防止雪盲症的空间里,只靠屁股就能知道重力正在无可奈何地拉住一切往下拽。大家明白娄柄带领他们向上爬行是为了什么,也就是因为这份明确的意义,哪怕这支小队几天前还面临着燃料耗尽的困境,现在还不至于真的彻底散架,成员各奔东西。
一两公里后,环境有了些明显的变化。地板四处裸裂,地下狭长的缝隙里散发出久经封锁的尘埃的气味。室内短命植物和苔藓顺着管道溢出的自来水疯狂生长,形成茂密的绿毯,吸引层级各处迷途的昆虫。好几次,成员们都要扇开被气流吸进驾驶舱里的甲虫,拍死想乘虚而入的蚊子。
自天花板裂缝垂下的电线,则差点成了天然的上吊绳,险些没把迎面而来的房龙勒死,房龙熟睡惊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连忙撕开电线,然后咒骂提议拆除驾驶室前挡风玻璃的人不得好死。撕断的电线四处飞舞,刮花了驾驶室的内饰,还抽了房龙一记耳光,让他冷静了下来。在此之前,房龙一直任由自己名叫大蒜的微型园艺挖掘机在队伍边缘横冲直撞,让它自己想怎么走就什么走,他本人只是睡大觉。他这么做是因为,他坚信,预防雪盲症的最好方法不是带什么桦木眼镜,而是什么也不看,更何况这样的室内线路根本就没有沿途观景的必要。
现在房龙睁开接近十二小时没张开的双眼,不免有些对眼前的场景恍惚,但多年的经验随即闪现脑海,房龙也没有什么兴趣了。他闻见一股极细微的,像是臭鸡蛋和硫化物的气味,这种气味他第一次在小学食堂闻过,当时被毒死的四十八位学生也非常熟知。他没有直接说出那种气体的名字,而是说出了一个在后室里,和它密切相关的地质现象,以粗鲁的定语修饰。
“他妈的原来是背斜。”
在几年前,房龙也许还会惊叹人造建筑竟然会和大地一样,发生地理课本里这样那样的地质演变。花岗石墙壁在挤压过程中会变成大理石台面,工地沙堆里会长出石英,而本来平坦的地下室,也会在褶皱过程形成连绵起伏的山峰与山谷。管道系统被四分五裂后,燃油和气体便在缝隙间四处逃窜,最终因自身密度而流往隆起的背斜区域,或是在过程中窜入无数夹层,也就是人能待的地方。
曾经,掌握这种地理事实的人寥寥无几,人们普遍认为所有地下室都一样,在二维平面无限延伸而已,以至于最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和别人分隔在了不同高度而产生了无尽的错觉。房龙望着远处的向斜,他知道那里有什么,是艾登描述的“流着黑油的伤口,呼出易燃气体的喉咙”,这位老作家当时差点窒息而死。他自己也不可能亲身前往那种地方殊死捞把石油。房龙跳下车,发现车队之后尘土飞扬。其他人正在娄柄的示意下接连下车,摇摇晃晃地从拖斗里扛出大大小小的空燃料桶,甚至一个真正的空煤气罐。成员七手八脚,成功制服了疲劳的机器,装上了燃料桶,绑上了煤气罐。在娄柄一声令下中直直奔向向斜顶部,如同一群饥饿的食草恐龙奔向林场。
“如果能全装满的话,我们半年都不要去加油站了,这期间我们都不需要火盐来生火做饭。”娄柄说。
“我们还要开到什么时候?”房龙随口问到,“也许下一个层级就结束。”娄柄回答。其实他俩都知道这是一句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问答,早在几年前房龙就意会到了其中的真实含义,如果成员没一次性死绝的话,这趟旅途就不会停下。
这两位衣服破烂,灰尘埋面的男人一位不超过二十岁,一位刚到四十岁,却都有着不属于各自年龄的性格,前者貌似对一切索然无趣,平静之下满是愤懑,后者热情到有些缺心眼。房龙回头看看零散的成员,几乎都一幅半死不活,昏昏沉沉的样子,这才想起他们已经十几天没开锅了。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我们迟早饿死。”娄柄说,便示意成员们自由行动,赶紧找些能吃的东西。这帮人果然大有能耐,在和机车折腾了那么久,居然还有些残存的力气。房龙看着这些行尸走肉一样的同伴,想起就在三年前,他们穿行发电厂废墟时,那些饥饿了半个月还不得不费力寻找集装箱的佝偻人影,和此刻所见一模一样。他们当时没找到集装箱或一点水,靠着喝蒸馏机油和啃食一位死掉的同伴尸体又抗了半个月,千辛万苦找到出口后立即把那个层级画入黑名单,他还记得出口不远处的建筑物上有写着“SITE”字样的巨大招牌,那里不值得他们再次冒险。
房龙没有走远,只是在附近踱步,低着头捡一些他所熟知的甲虫和野花花蕾,塞进嘴里充饥。房龙认为,饥饿才应该是流浪者的常态,吃太饱只会徒增烦恼和降低智商。他不能理解明明靠着虫子和一点植物纤维就能恢复体力,这帮人为什么还要屁颠屁颠地四处寻找热量不过一袋薯片的正式晚餐。直到那个叫文瑄的家伙逮到扎窝的尸鼠后开始兴奋地大喊大叫,房龙才明白,他们纯粹是嘴馋。
这群人还没等回去处理肉块就先下手为强,鲜血淋漓地刮分尸鼠,这种疯狂的情况下,他们居然还能做到平均分配,给房龙和远处的娄柄各留了一份。参与残酷野餐后的黄莆凑近房龙,伸出左手,那被钝刀片斩断,面目全非的小半块尸鼠还在蒸腾热气。
她斜眯着眼笑着说到:“房龙老师吃吗?”
房龙胃里一抽,不是因为他不想吃,而是因为他非常讨厌面前这位明明比他年龄还大的姑娘不知分寸的说话方式,房龙老师?就因为他算是后室生存的老手?这又是哪里学来的互联网习语?房龙对待她本人也这个态度,与其在现实中见到她和她做队友,还不如在网络上和她聊聊什么文学创作。
“我不吃。”房龙说。
“老师真是怪人呢。”黄莆皱了皱眉头,离开了,房龙则在她背后瞟了个白眼。
现在,成员们空乏的胃部刚刚燃烧了一点儿养料,他们就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本性,之前车上的颓废与默契都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喋喋不休的聊天和争论,他们有人说,天然气之所以有臭味是因为掺了四氢噻吩,这样发生泄露后能及时知晓,向斜的那边也是如此,大家听完后表示赞成。
房龙惊讶于这些人无知到这种程度,后室根本没有燃气公司凭良心往输气管里灌什么臭气,现在空气中的臭味,纯粹是因为向斜那边溢出的气体毒死了太多生物,尸体腐烂的味儿顺着地形飘了过来,这貌似又要涉及山谷风的原理,也就是热力环流。房龙刚想着用必修课本的知识教育一下眼前的蠢货,他举起手指指点点的习惯动作就被黄莆发现了。
“老师他有话要说!”黄莆大叫起来,像只蚱蜢。
“……”房龙咽了口唾沫,扫视了四周发现所有面孔都瞪着眼等着他要发布什么堪比娄柄的指示。这些面孔大多是他不熟悉的,绝对是在他睡觉期间乘虚而入了这个队伍。
“我想说…”房龙脖子感觉很痒。
“蚊子!这里的蚊子太多了!”为了不辜负自己高举的右臂,房龙憋出了这句他想都没想的话。
“是的,在我们饿死之前,这里的蚊子就能先把我们枪毙了。”
不知从哪里走来的娄柄说到,手里还在扒着一只肥胖的虻虫,他不急不慢地扯掉六只脚和薄翅,把蛆一样的腹部递进嘴里。
“蓄水池里全是孑孓,喝不了。”
娄柄边嚼边解释,成员们的目光全都转到娄柄那边了,没吃饱的几位主要在盯着他口袋探出触须的甲虫。于是作为领袖的娄柄再次发表指示,在车队回来后,必须到别处扎营休息。
远处正好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房龙小学大难不死,却对死者毫不知情,初中一节体育课上,他本想去器材室里挑足球,开门之后却一脚踩空,从此隔离人世,并彻底失去对体育活动的热情。迷茫的他不知在后室有什么精神依靠,就自然而然地信上了新型神祇,还把它刻印在大蒜的外机壳上,以至于所有人都对这台装饰满初音未来涂装的微型挖掘机过目不忘。
房龙像往常那样擦拭着大蒜的外壳,用早就干透的马克笔一再描摹少女的轮廓。成员们此刻正欣喜于燃料的丰收,有人建议今晚就用作为意外之喜的酒精块生火,用落地柜和门扉的残躯做燃薪。娄柄拍拍手表示答应了。
等到整个层级的照明灯尽数熄灭之后,世界遁入黑暗不过数秒,空旷的地板上却燃起了一堆冒黑烟的营火,浓烟顺着倾斜的空间,熏黑了沿途所有挖掘机的外壳,大蒜自然难逃一难。
就在这期间,众人又陷入了无休止的笑话和辩论之中,诸如死者符号的六种解读方法,文煊的捕鼠技巧,艾登的作品是否属于浪漫主义等等。房龙只是听着,并未产生兴趣,因为他发现,这些攀谈实际都是些日常琐碎,和一些很俗的话题,少数的论点哪怕值得一提,众人的理解能力也无法将其带到应有的高度,更别提具有突破性的高论。房龙听见:
“最近的速切球鞋,真的没的说,那个配色太土了。”
他们怎么还惦记球鞋?自己穿的上吗?来不及为后室哪里有球场的问题思考,房龙又听见:
“艾登的作品手法上浪漫主义色彩很浓,但是内核还是现实主义吧。”
他们脑子里是只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对立吗?他们没发现艾登熟练的现代派技巧吗?来不及为此逗留,房龙又听见:
“文瑄,你的捕鼠技巧哪里学的?”
不就是贝尔在节目里教的吗?
在这场胡言乱语中,一则有关电线塔于神祇之间的内在联系混入了争论的范畴,房龙终于忍不住了,以呵斥的语调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同时不忘对所有人指指点点。
“电线塔,你们应该是实指变压塔一类,其与神明之间的联系就在于,它们即是新时代的浮屠、圣像,寓于了供人瞻仰的功能——当我们看见层级的地平线缓缓浮出变压塔的轮廓时,我们的经验会告诉我们这个层级不但有电,网络系统或许会更加实在,再引申一下,变压塔周围一般少有实体出没、电死的尸体或许不算少数,这些很直接的物质便利使我们对变压塔产生依赖,又在恐惧被电死的同时,由单纯的好感转为一种敬畏,再者,变压塔高大威武的外形和纵横交错的结构着实能让我们产生本能上的畏惧。有了这些基础,想想我们对网络、对因特网的精神依赖,我们因为摸不到因特网便只能把和和网络相关的实物做结,供奉它们以保佑互联网永存,那么,变压塔何尝不是最适合的圣物呢?况且它可是在真正地提供无线电啊!”
房龙咽了口唾沫,继续说。
“加上近些年来因特网社会在后室的逐步成型,虚拟形象显化和教育极度萎缩啥的,总之,人们早晚会对电线塔下跪的,就像对着佛像下跪一样!”
现场一片哑然,只有门栓的碎片在火堆中噼里啪啦地响,黄莆签子上的尸鼠块都焦糊了,她还侧着脑袋,全然不顾右边的马尾已经探进了火心,略有所思后突然拍手称赞:“老师厉害啊!”
众人随即应和起来。房龙除了听见噼里啪啦的噪音和闻见蛋白质烧焦的气味,其它什么都感觉不到,在说完这么一长段话后,他确实缺氧了。
在两眼一黑后,房龙感觉自己耗尽了肺里的所有气体,幻觉瞬间成型,以至于直接跳过了视觉直抵脑髓,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隆起的……很可惜这段经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娄柄拍了拍房龙的肩膀,想告诉他有关喝水与否的事情,房龙身体一颤,直到肺部重新灌上足量的氧气后才回答,现在就要。
长谈结束后,营火仅剩最后一点余辉。那个叫李赫杰的家伙竖举手电,照着自己的黑脸神兮兮地说道。
“今晚,为我们找到燃料的幸运,歌唱墨田区而入睡。”
这是房龙最讨厌的例行节目,他对其中的形式深感不解,几年前明明不这样的,那时大家明明要睡就睡,是谁发明了这个玩意?哦不好!房龙突然想到,他不会日语。他于是悄摸摸地在众人中假唱:
日没まで部屋で息を止めて,
在房间里屏住呼吸,直至日落,
夜の帳だけが今を生かしてる,
唯有夜之书,让现在永存,
自信過剰なワードとスタイルで,
过于自信的言辞和风格,
勘違いした才能と態度で,
才华和智慧都被误导了,
この地雷原を裸足で駆けて,
赤脚穿越这片雷区,
不知是大家在唱歌时都跑了调,毁了这首歌,还是李赫杰发现房龙一直在假唱,便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好不自在。更可能是这一天本就混乱极了,导致一向嗜睡的房龙如今在帐篷里辗转反侧。如果他现在就知道了大蒜一半的涂装都被浓烟毁了,他绝对要冲出帐篷,和那个提议点火的人干上一架。
更不巧的是,在房龙眼里如同瘟神的黄莆也同样醒着,她盘着刚充上电的手机——来自机油发电机——似乎正在憋笑,房龙都能听见她身体颤抖发出的擦擦声。房龙一点也不像往对面看去,在他看来,就是黄莆的肆意传播,才让众人对他投向了子虚乌有的崇拜眼光。结果在席子上滚上第八圈的过程中,他还是不经意间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东西。灯光之下,对面床上分明是一副骷髅在驼着背,他看见脊柱参差,肋骨层层,毫无血肉,似乎能直视反面正在搏动的苍白心脏,他听见骨骼节节作响,发出骇人的咯吱声。
房龙打了一个愣,眨巴眼后发现那人已经恢复如初,虽然其确实体型消瘦,皮肤苍白干燥,但也没到皮包骨头,甚至裸露的程度。房龙只能认为刚才是死者现身,某些在此游荡的无形存在的作祟而已。在路上,他偶有在梦境中观察四周情况,发现形同水蛭的猩红色饿鬼在车队周围徘徊,它们腹部肿胀,却咕噜声不断,针尖般细小的口中止不住流涎。睁眼后的现实也能一一验证,他们饿太久了,下车时都形同死人。
房龙怀着真诚的同情,小声问道,她有没有吃饱。黄莆下意识回答“没有啊。”却又立刻意识到什么,把头撇向了房龙,赶紧纠正:
“啊啊啊,原来是你在这里?嗯,我,还好吧。”
“你们就吃了一点耗子肉而已。”房龙说。
“也不是饿到不行啊……可是,可是——”黄莆低着头说,面色开始慌张。
房龙其实很想由此聊下去,但至少不是和她,也不是现在。房龙恢复了先前丢失的冷静,收敛了自己的同情,砸吧嘴时发现嘴唇干裂如纸片,回想起娄柄所说的孑孓,便单刀直入问道:
“你车上还有多少水?”
黄莆一下没了主意,手不由自主乱晃,想了想说:“貌似还有半瓶吧,有人在车上给我喝了点。那是谁来着?”
是谁也不重要,房龙这么想,他只是关心车上的物资是否充足,如果连水都不够的话,这支队伍真的没必要存在了。房龙不再说话,黄莆又问了几个问题他记不清了,她貌似说自己很饿,他自己点了点头表示搭理,他想着孑孓和水,黄莆打了个哈切,停止了自言自语,房龙还是在想着水和物资,越想越发现事情的严峻。他毫无困意,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发现,自己成了最关心成员安危的人。
“我们肯定会死掉一个人!”房龙在黑暗中无声地大喊,他感觉自己无能为力,转而开始想着初音未来,想着自己的神明,发现自己还是睡不着。
直到灯光徒然炸亮,帐篷里的黑暗瞬间消逝,时钟拨到了第二天,房龙还是圆睁双眼,眼里全是血丝。
睡眼朦胧的黄莆向房龙讲述了昨晚的噩梦,她身处空白,周围全是血红色的鼻涕虫,和她一样高,头部细长,好像还有手足,不过对比臃肿的身体显得萎缩。
“那是饿鬼。”房龙漫不经心地说到,“有人要饿死了。”他补充了一句。
房龙径直去找娄柄,一路上他看见人们慵懒疲惫,昨晚聊天的激情全部耗尽,显露出原先的饥饿神态。房龙闻见四处弥漫着飞机胶的气味——那是人血液里的酮——因此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他见面就和娄柄说到,他估算了队伍的储备,考虑了向斜周围的情况,事实就是如果不再备上至少两箱食物,一桶水的话,他们的旅途岌岌可危。
“这里不值得逗留,背斜上部的燃气很可能满溢下来。”房龙说。
“耗子肉脂肪不够,你看看他们,过了一晚上就又顶不住了。”
娄柄若有所思,他昨晚也没睡觉,而是彻夜捕捉飞蛾尝试作为不时之需,结果一晚上才装了半罐不到。娄柄提到,水的问题反而解决了,他发现了一根自来水管,用小刀划开发现里面流出潺潺细流,且没有异味。
房龙松了口气,娄柄反而不怀好意笑着问:
“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成员死活了?”
房龙有些惊讶,有种小孩的谎言被证伪的感觉,看来娄柄并没有误解他的实际含义。
“可能就只是关心死活吧。”房龙说。
去找车的路上,房龙看见三四个人正在修理锯片——一个机械臂顶端焊接了不锈钢圆锯的双臂机,暴躁异常,难以和其它工程车接触。房龙知道锯片有多危险,于是由漫步变成了小跑。
房龙看见大蒜的惨状时毫无波动,昨晚他在帐篷里就预测到了。房龙只有对接下来要徒耗精力的无奈——抹布、洗洁剂、油漆、那些他熟悉又叫不上名字的处理剂,他要花多少时间去修复啊!房龙索性用手指在黑灰上画了一对双马尾,以表其意。
出于习惯,房龙坐上了车,打算在座椅上思考下一步的打算。他看见文瑄在检察他设置的捕鼠器,每个都是空的,他昨天就好像把这里仅剩的尸鼠绝户了。一些人则正在捕捉昆虫和采摘植物,在这片绿席上像前厅的农户一样弯腰拾取,却是收获甚微。
草籽也不行,油脂太少。房龙这么想,他一时想不出方法来,饥饿这下好像真的影响到了他的大脑,多年的经验在轻薄的晨雾中渐渐模糊,如同穹顶的灯光一样忽闪。房龙徒然陷入一种安静的恍惚,双目不再坚挺。他努力回想过往,却除了眼前的大蒜什么也看不到,仿佛黑暗要再度袭来。就在这时,车外一个人拍了拍房龙的肩膀,房龙瞬间清醒过来。
“房龙,我和你聊聊吧。”来着是一个面前布满阴云的郁闷男子,房龙稍加分辨,发现其脸上弥漫的黑雾是固有的,他是李赫杰。
“我不想和你说话。”房龙想起了昨天李赫杰是怎么盯着他的,对他感到厌恶。
“哥们,我知道你很关心我们。”李赫杰说,“但我求求你别再板着这副脸了,隔应。”
“莫非睡前唱歌是什么不隔应的事吗?”房龙进一步收紧了眉头,面色严厉的像位力士泥塑。
“你活的太拧巴了,没必要这样。”李赫杰长谈一口气,说完起身就离开了。
房龙看着李赫杰渐渐远去,去的方向那几个修护锯片的家伙正在慢悠悠地走来。房龙回过味来,感觉自己刚才和饿鬼擦身而过,连忙从车上逮起一只倒霉的猎蛛,扔进了嘴里。
“活的拧巴,谁不是啊。”房龙边嚼边说,“还是要备着点。”
房龙拍了一下大蒜,大蒜随即启动,房龙看看四周贫瘠的模样,说到:
“兜一圈吧,大蒜,这里没货。”
房龙越是远离人群,越是发现背斜四周的饿鬼正处于一个惊人的密度。饿鬼拖着自己的嘴在道路上缓缓前行,留下一滩滩脓液;饿鬼躲在垂拉电线的后面,对活人报以深切的,充满关怀的眼神。迷惘的死人在饿鬼的指引下从向斜上部一路走来,为自己的身后事无人关心而叹息。
室内短命植物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死——这是唯一的好事,靠花蜜叶汁为生的雄蚊子一离开,吸血的雌蚊子也不对这里有任何留念。
只剩下那些作为后裔的孑孓和鼠尾蛆,贪婪地占据了所有的蓄水池,它们的新陈代谢使死水发出阵阵腥臭。房龙不经感叹,娄柄说的真对。被饥饿彻底折磨的他浑身打颤,随时有因缺乏无机盐而抽筋的可能。
他怀着失望的心情沿路返回,却感觉前方阴风不断,大蒜都为止颤抖,房龙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且就要马上验证。
所有人,都绕着锯片围成了一个稀疏的圈,锯片的机械臂高举如同圣像,沾满已经凝固的血迹——这头暴躁的畜牲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房龙看见最外围的李赫杰正抱着它的发动机。
房龙跳下车,占据了属于自己的围观位置,发现地面血流成潭,中央躺着一位女人,她的头在半米之外。那女人看样子很年轻,想必是大学生吧?至少在前厅,房龙想着,多可怜的大学生啊,她刚刚不还是……等等
她是谁来着?这貌似才是问题所在,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是啊,她是谁来着?痛苦的潮流席卷而来,一浪接着一浪,连看不见的饿鬼都来驻足参观,可最后还是平息了,因为,她是谁来着?有人不谙白事的肚子此刻叫了起来,一开始还捂着肚子假装干呕,随后就明白了自己身体的诚实,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按照惯例,我们作为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死后的……”不知道谁在说着胡话,房龙连忙打断:
“你们怎么都不知道她是谁?她有传染病怎么办?谁知道她是不是润进来的?”
原来还有这样无情的人存在啊,众人惊讶地回头,刚想营造的悲伤氛围居然被摧毁了,这时有人大喊:
“她是陈澄冰啊!刚在医院入队的!”
众人连着房龙再次扭头看去,怎么是文瑄在说话?原来大家都快忘了,文瑄虽然以捕鼠出名,却是实打实的医学生,是仅有一人的医疗组的组长。
“她有证明,O型血,无遗传病史,无传染病。”文瑄继续说到。
“这倒是真的。”娄柄说到,开始抚摸没有头的陈澄冰。“她太腼腆了,话不多,没有和大家处的很好。但是她很早就向我声明,她有勇气死后为队员们做出自愿贡献。”
“那我们先给她唱一首赞美诗吧!”李赫杰像举着圣婴一样举着断了气的发动机,大声吼道。房龙立刻躲得远远的,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处于对赞美诗的本能反感。
他撤到帐篷后就停止了思考,瞪着眼睛,像一台摄像机一样机械地看着众人怎么围着尸体兜圈子唱完了赞美诗;众人怎么发出由衷的,带有惋惜的赞叹;众人怎么拿来了锯条,掌锯人怎么带上了白手套;众人怎么退到掌锯人身后,等待他的施令。
直到掌锯人发出第一声祝福,房龙才从摄像机变回了思考的人,他哀叹,饿鬼正在抚摸他的头:
“三年之前吃人的时候没有这些繁文缛节啊!”
掌锯人说,逝者安息!随后锯下了陈澄冰的左臂。
掌锯人说,逝者安息!随后锯下了陈澄冰的右臂。
掌锯人说,逝者安息!挥了挥汗,随后锯下了陈澄冰的左腿。
掌锯人说,逝者安息!随后缓缓锯下了陈澄冰的右腿。
“先这样吧,剩下的放箱子里。”掌锯人累坏了。此刻众人开始分割四肢,先是割下今日的一小份,然后再撕下一片片的肉条,供日后烘干了长久供应。娄柄向着房龙走来,手里还在剃着拇指肉,说到:“怎么,想到了之前是吧?有些人是第一次尝试,要给他们一些仪式性的东西来适应,直接来太野蛮了。”
“我看有些浪费时间。”房龙咽了口唾沫,说到。
房龙对吃人没有恐惧,和很多后室生存老手一样,有的只是啃食人肉时,对肉块渐渐消释的无奈,和对死人的深切同情。他看着同在啃食人肉的人们,闻见空气中油脂的恶心的香气,感觉三年前,四年前,甚至坠入后室之前,每一次生活的绝境都历历在目。
理论上,没有一个人是因为饥饿而死的,他们或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染病,或是因为骨头缺少无机盐而骨折散架。更多情况下,是大脑昏沉后,不再注意周遭的环境,而意外被自己的机器扎死。陈澄冰,很可能就是如此。
这支车队,也没有被饿死的,他们总是在饥饿中沉浸,在死亡边缘打转,三年前,他们站在锈迹斑斑的电塔旁边,大口啃食那位被自己肺里的血呛死的同伴的尸体,没有一句怨言或怜惜,他们劈开肚子发现,里面全是粘液和溃疡。然后开始劈开第二位被自己的车压断脖子的同伴。
反复经历这种磨难后,连惶恐、迷茫都变得遥不可及,只有对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经验的厌恶、对事物发展的明了,一切仿佛都成了顺理成章,按着流程依次进行,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无聊。
房龙明白了昨晚不过白费心思,车上一度被遗忘的经验这才迟迟到来。他明白了自己原来根本不需要为队员的死活操太多心,自己的一时冲动如同在铁丝网中挣扎,受害的却只有自己——每到他们濒临极限时,就会有人死,有人死,就会有人肉,有了人肉,他们这帮……坚韧顽强的家伙就能继续活下去。
对人肉下不了口的只有黄莆,黄莆把签子上的肉一烤再烤,接近焦黑了还是吃不下。房龙出于纯粹的好奇,就问到:
“为什么不吃啊?”
黄莆嘴唇上下颤抖,慌张地说到:“我想起,陈澄冰好像就是那个给我喝水的人,水瓶是她的。”
“哦,那你更应该吃干净点。”房龙漫不经心地说到。
众人的脸色终于恢复了红润,精神也不原来那样疲惫,令房龙更松了口气的是李赫杰终于结束了今晚的例行节目,他总算能正大光明地直接睡觉去了。
房龙刚接触被子,就被困意席卷,他打了一个带酸味的嗝,随即将那些厌恶与糟心事抛之脑后,先睡觉吧,没准能梦见初音未来,神会安慰他的。
在梦境中,房龙站在了隆起的地面上,他不清楚这里是哪,但看见远处散发圣光的绿发少女踮步走来,他什么也不管了。神凑到他的面前,几乎紧贴他的脸庞,房龙还是头一次发现,连神脸上都会有痘印呢。
神轻薄如纸的嘴唇微微颤动,房龙等不及她电子沙哑的喉咙里要发出怎样教皇般的通谕了。结果她刚一开口就有些不对劲,初音未来的声音怎么和蟋蟀一样噪杂?
房龙突然看见对面的双马尾逐渐烧毁,最后只留下垂到耳跟的长度,发色也从干净的青绿变成了油腻的黑色。最后少女完美的面孔变成了一副不那么好看,他还非常熟悉的面孔。
“老师!醒醒!”黄莆肯定下定决心吃了些人肉,她不但恢复了血色,精神状态也回到了本该的幼稚。
“给你三秒钟,从我面前离开,不然下次就拿你打牙祭。”房龙皱着眉说到,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不是啦,是娄柄找到了层级的出口。”黄莆眯着眼笑着回答。
“还有关于你说的,我可是绝对自愿的啦。”说完她就起身离开了帐篷。
“这娘们。”房龙吐槽到。
帐篷外,队员们正开始发动机车,一些帐篷已经收了起来,塞进了拖斗里。无人不对这次糟糕的旅行感到厌恶,蚊子的毒打自然是原因之一,总之是时候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稍作整理后,拍了拍大蒜表示出发。拜拜了背斜,再也不见。
车队摸黑前进,彼此用探照灯表示信号,此刻大蒜的优势被完全发挥出来,反正它在队伍边缘,自己有数该怎么走,房龙看看周围的黑暗,发现饿鬼已经悄然不见。
房龙心里却还是难以平静,他不禁想到,这支车队到底走了多久?为什么一直在走?可能连娄柄也不清楚,他们走了太久,旅行的目的早就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旅行本身,这支小队收纳了多少迷茫的流浪者,又送走了多少还在迷茫的流浪者和死者,他更不清楚了,在长久的睡眠中,他错过太多,却逃不了某些事物的侵扰。房龙有些怅然,感觉自己浪费了太多。
层级的切换在场景的变化中缓慢进行,开始只是探照灯下地板光泽的变化,变得粗糙,还时有石子蹦飞。远处的黑暗渐渐褪去,天空却没有像电灯一样突然变亮,他们貌似到了室外。在远处,电线塔,不,变压塔隐约若现,伴随像是纸箱一样的建筑废墟,貌似有些熟悉。
房龙在期间又合上了眼,打算小咪一会儿。一团薄雾氤氲在车内。醒来却发现车队已经停了下来,正在淡黄的晨雾中歇息。房龙闻了闻带有铁锈味的水汽,感觉有些不对劲,说不太清楚。他刚伸了伸懒腰,抬头清楚地看见了写有“SITE”的招牌在远处的雾气中呼之欲出,随即瞳孔地震起来。
三年了,他们兜了个圈子。
房龙口吐白沫,从车上疯了似的跑出去,嘴里一刻不停地鬼叫,看到一尊变压塔立在眼前后立刻跪了下来,双手捣蒜一样猛捶地面。
“房龙老师他吃人肉吃中毒了!”黄莆大喊。
“我看是致幻药嗑多了!”文瑄以捕鼠的速度跑来,以医学生的精准一拳砸向了房龙后脑勺的某个部位。“房龙你继续睡一会儿吧!”文瑄吼道。房龙又陷入了缺氧一般的昏迷。
在黑暗中,房龙跑起来,突然明白了脚下的隆起是什么,他沿着隆起缓缓走去,黑暗里的一切迷惘之物伴随脚步逐渐清晰——无数的饿鬼、死者,包括那毒死的学生、被吃掉手足的女人、所有他所忘记曾经吃掉过的,已经归于虚无的人,都在向着隆起的方向走去。地面地震般撕裂,前方抬起的大地下方层层叠叠,每一层都在沿着同样的方向倾斜。
那些学生扭曲成一团,散发着飞机胶的气味,看样子死后还是在挨饿。他们费力沿着背斜往上爬,肢体一块又一块地往下脱落,掉进深不可测的裂缝里。每一层空间,都有类似的情况在发生,无论死者还是生者。
他还看见了自己的车队,那边的大蒜偶然向他这边瞟了一眼,但没等房龙看清她是不是在挥手示意,一层空间又涌了上去,他只看见一群褴褛的人在大锅煮着什么,很可能是人肉。
房龙没有恐惧、没有伤感,就像他面对所有事情那样,他只有对一切他所熟知之物的徒劳发展的无奈,对自己一直在白费力气的无奈,在这趟旅途中,原来连死亡都不是终点,在那之后还是寂寞和无聊。他看见一旁绿色的巨型机械、凑近看发现更本不是神明,那是一台拆坏的神钢拆楼机。
他在驾驶室破碎的窗户上看见了自己可悲的脸,他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丑,眉头永远是紧锁、眼神永远是苦大仇深、皱纹都嵌进了他的颧骨。
他在驾驶室里就此坐了一小时,任凭毒气满溢到他脚下。初音未来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便永远留在了这里。他努力回想工程车,回想车队,回想一切记忆。他发现黄莆貌似没有那么蠢、李赫杰也不是那么讨厌,众人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克服无聊,想着如何在无尽的乏味中迸发出哪怕一丝光辉。可惜的是,哪怕房龙曾经指望过这种光辉能出自自身,也只是源于他的自私。
至始至终,他都没法融入任何人群。哪怕他还能醒来,他也做不到。
车门关闭前,初音未来想要引他做遗言,别让临走前还让世人以为房龙是个终极的利己主义者。“那就是我,连关心水瓶时都只是为了自己能喝。”房龙漫不经心道。初音未来就此闭上了舱门。
房龙发现毒气已经渗进了鼻腔,车窗外向斜正在往这边倾斜。毒气在碎玻璃上凝华,结出淡绿色的冰晶,房龙没有一丝一毫的留念,反而好奇这是什么物质能产生这种现象,他看见自己的皮肤在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水泡布满脖颈,自己却一点痛觉都没有。
他一点也不感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反之庆幸于自己终于要摆脱他先前的一切了,哪怕黄莆不是蠢货、哪怕娄柄不是缺心眼、哪怕车队不是疯人院。谢天谢地,大蒜作为机器根本不会惦记任何人。任何人,哪怕李赫杰,都可以把那些涂鸦擦掉,换成一行又一行华丽空虚的赞美诗。背斜轰隆隆的声音已经凑到耳边了,房龙却还沉浸在回忆中不断嘲笑,直到记忆不断推进,他看见昨晚,掌锯人挥舞竖锯的样子。
在背斜迎面砸来的瞬间,他已无法回忆,而是看见了眼下,众人在晨雾中嬉笑、讨论艾登和球鞋,娄柄把蝗虫扔进开水里焯熟,同时文瑄正从拖斗里搬出人肉片,打算迎着第一缕阳光慢慢晒干。
“坏了!”他想起来了,“我自愿贡献……”
于是众人用尽全力去摇晃他,房龙这才发现刚才还是回忆,自己正在众人的拥护中,在层层叠叠的毛毯上抽搐不止。黄莆将双手一次又一次压在他胸口,却还是唤不醒他渐渐沉下的眼睑。房龙皱了五年的眉头终于舒缓了,从中流淌出封锁已久的灰尘。
在检察过程中,人们发现大蒜的驾驶室里白雾弥漫,被困在那不存在的挡风玻璃内,人们向里面摸去,发现方向盘下一根难以看见的线管裂出一道缝。李赫杰将房龙抬到一个空旷的地方,众目睽睽下慢慢说出:
“我们,来唱朝霞和晚霞吧……”
なまあたたかい かぜが ふく,
吹拂着不知为何 而温暖 的风,
たいようも まひるも きえるんだ,
无论是太阳 还是白昼 都消失不见,
しかいが ぼやけた,
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さびしくて かなしく すすりなく),
(如此寂寞啊 如此悲伤 偷偷啜泣着),
(きく あたたかく でも さむく),
(好怕 好像很暖和 但是 又好冷),
(あさやけむ ゆうやけも わすれた),
(早晨的朝霞,夕阳的晚霞,全都忘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