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



警告,本文提及了抑郁、死亡与自杀未遂。请谨慎阅览。




无人会选择孤独。人类是社会性生物,生来便喜好相互交流,在彼此的陪伴下茁壮成长。当这种稳定被打破时,余下的便唯有迷失自我。若一人独处,便仅有思索陪伴。隔绝是对人最严苛的惩戒,其原因可能各异,但结果却近乎总是相同:心智崩毁、人性泯灭。

人类的心智是残酷的。即使深埋心底的记忆也可唤起,这种能力令人惊骇。它可被偏执淹没,也可被挥之不去的压力压垮。有时,人们会觉得大脑喜欢记忆那些我们宁愿遗忘的事情。若是任其发展,大脑本身便会成为自身造物的监牢。幸运的是,思想与记忆便仅是思想与记忆,仅仅是脑海中的轻声低语,如若嗡嗡作响的恼人苍蝇一般。其可被压制,或被忽视。一阵子后,便再无人能听见它了。

但事态并非如此。某些想法无法被隐去。




Olivia发现她正身处一间洁白的空房间之内。房间内并无门窗,她仅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唯能忆起Tournesol之层的地面开裂,将整个层级划为两半,并将她拽入她脑海的至深处。这里是她自身,可此处带给她的感受远不能用熟悉形容。

为逃脱此地,她首先想到的便是聚精会神,利用脑海创建一扇出口门。然而,她的尝试很快就被冲动的想法打断了。她并不习惯于这灰暗而令人窒息的现实,顷刻间,这便让她回想起被U.E.C.强迫制造的骇人引擎与厂房。她竭力尝试遏制这段记忆,尝试不去想那些自体内吞噬她的东西。这便是那一切的后果。

有关她软弱之处的记忆再次涌回,折磨着她。痛苦回忆继续流淌着。她回想起那些身着红衣、宛若死神之人决心摧毁她深爱着的社区之时。当她明晰他们的计谋时,她已无力回天,仅因她过于天真,无以送离他们;仅因她过于软弱,无以驱逐他们。新层级的暗色墙面上满布鲜血。她回想起那日她亲眼目睹的尸体,而此时,他们开始于她身旁浮现。她拼命想回避这段痛苦的回忆,但尸体不断涌现,直到填满整个房间。他们的躯体仍旧僵硬,如若空洞的人体模型,Olivia望向他们,她惊恐地嘶吼着。她再无法承受此景。她尝试奔离此处,尝试利用她依赖着的能力来摆脱困境…可无论她作何尝试,均是无事发生。她意识到,她被困了。

“不要,求你了——不要再让我回顾那情景了!”

但无人回应她的祈求。在那阴冷房室中,她孤身一人,纤尘不染的衣物与她身旁成百上千的逝者形成鲜明对比。逝者之躯如若溶解血肉般化开,与地面融为一体。他们那曾经毫无生机的头突然抬起,深深凝望着Olivia的眼睛,同时带着恳求的声腔,将手伸向她。在人群中,Olivia看见了熟悉的幼小身影,那是Sally,她未能救出之童。Olivia辜负了他们所有人,这其中也包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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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手紧紧缠绕住她的臂膀,将她拉向大滩血肉的中心。层级开始收缩、剧烈转动,她痛苦地大叫起来。记忆被加工为扭曲脸庞与痛苦嘶吼,环绕在她的视野周围。墙壁开始发出刺耳的悲痛尖叫,她仅能开始啜泣。

“妈妈…救我,妈妈…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她的涕泪淹没了房间,将一切迅速推向远处。层级完全浸没于水中,水开始灌入她的肺。她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和身体充水的沉重感。最初的几秒钟是如此痛苦,而后她感到胸腔里空空如也。水无处可流,她开始感受到被自己的情绪压垮。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她明知母亲已经帮不了她了,可她仍恳求她的母亲能来救她。在生死困境中呼唤母亲,是人类的本性,因为母亲便是一切生命和宠护的开端。她们以温暖的怀抱让孩童们安心,她们便成为孩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她的母亲远在天边,甚至很可能已经死去,但这都不重要。她只想见见她。她正像个迷途孩提,期盼与她重逢。但正当她准备用这段充满母爱的回忆宽慰自己时,她突然惊呼起来,因为她发现渴望已久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然而,她很快便意识到了这段记忆的骇人之处,那身影仅是母亲的无面仿本。她意识到她甚至都不记得母亲的脸了。她怎可这样?



母亲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回响,父亲也在她身边形成。他们开始衰老,皮肤渐渐布满褶皱,最终缓缓朽作尘土。多年来,她对他们的记忆已然凋零,正如同他们如今在她眼前消逝一般。

Mother%20and%20Father


“我…我记不起来了…请原谅我——”

她迫切地试图重塑他们的容貌,深入自我记忆的至深处。在她的精神斗争之中,层级开始颤抖,但一切再次徒劳无功。她父母的仿本彻底消散,化作埃烬。Olivia尖叫着,她拼命地试图将记忆留存,但无论她作何尝试,他们都未回归。

她又一次祈求出口,但这次她的意志成功地将房间重塑为一条通道,一条引出这令人窒息的地狱的走廊。她急切地在其内匍匐,试图跟随着出口标识前行。她感觉自己的能力终于起作用了,摆脱最深切、最有害记忆的希望也越发增大,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有机会。可她,仅是愚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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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耳闻远处的嚎叫,肾上腺素开始在她的四肢中沸腾。不论她身处何处,她都能认得这声音。这声音来自那些万恶的、形似犬类的人形生物,它们将她撕咬至死,它们夺走了她深爱着的一切。在她的眼眶中,绝望泪水开始充盈起来;她站起身来,开始夺命奔逃。她的身躯已经疲惫不堪,它恳求怜悯,但来自自我的憎恨不会给她任何怜悯。

猎犬自走廊深处开始追逐。它们浑身遍血,獠牙和残忍的眼神中流露出的神色唯有饥饿之仇恨。Olivia竭力不去想象被猎犬追上的情形。她深知其结果。它们正是如此杀死了她。

尽管尽全力避免如此,可她仍开始回想起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当那些万恶的猎犬追上她并开始慢慢撕咬时,她已变得血肉模糊。她可以再次亲身经历痛苦,却无法转过身去直视野兽的眼睛。那是钻心剜骨之痛。獠牙刺入肉身之感让她发出惊恐的哀嚎。她为何需要再次缓和这种痛苦? 她真的无法继续前行了吗?Olivia不知道,她也再无精力关心这些。痛苦实在过于强烈。

她一边捂着疼痛不已的肚子,一边蹒跚前行。她的手掌焦急地感受着墙壁,尝试找到一扇能够开启的门。绝望触及大脑的每一角,她呼唤着养育她的男子。她的父亲,Jeremy和Eric…她如若孩童一般呼喊着他们。

“爹——爸爸——求你了…”

无论如何,Jeremy和Eric都会守护她,可如今,事态已然转变。他们不会来拯救她,不会来这里拯救她。然而,她仍心存一缕希望,希望有关他们的记忆能将她从这场梦魇中解放出来,哪怕仅有短暂一刻。她祈求着他们出现,将她带走。

他们回应了她。

她身前几英尺远的地方出现了一扇门,而她慌忙用力将其打开。她意识到,两个暗影正在门的另侧用拳头砸门。她从两个人的尖叫声中立刻认出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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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ivia的表情变得痛苦不堪,她越发努力地尝试推开门把手,拯救她的 "父亲们"。她不应回想起他们,她不应祈求他们拯救她。对于此举,重温他们的死便是惩戒。在那时,她无法伸出援手,而现在亦是如此。她唯能眼睁睁望着那不明生物在遥不可及的另侧攻击他们。她唯能呆伫原地,在恐惧中静滞,失声痛哭、喉咙灼痛。

在那痛苦的数秒后,他们的叫喊声与撞击声才停下,仅留下冰冷的寂静。在绝望中,Olivia跪倒在地,猛烈地捶打房门。她所深爱着的一切最终均被夺走。并非巧合或厄运,仅是一种可怖的证实:在后室的掌控中,她的性命不过是捧无用的尘烬。她的她所爱之人的性命无关紧要。后室中所有人类的性命均无关紧要。在这迥异现实中,无物可谓紧要,因为其从不是为人类而建。这里并非她的家园,也从不会像家园般欢迎她。这里让她失去了多年来所珍爱的一切。她没有足够的精神力量继续隐瞒这种痛苦。 这一切的发生都是不可避免的,都是在她的伪装崩塌之后形成的现实。

“我承受不了了…真的不行…Tournesol,我需要你。”

Olivia如一位可怜的流浪汉般蜷缩在地。她只能呜咽,恳求丈夫来怀抱她、安慰她。但凡Tournesol并未将他的灵魂献于她,但凡Philia没有那么仁慈,但凡她打一开始便没有到那个层级…她便仍能存活、仍能快乐,尽管失去Tournesol会让她感到痛楚。她本可为他们找到继续活下去的目标,就如她濒死时所做的那样。Tournesol希望她继续前行,可她该如何独自生存?她做不到,在此状况下做不到。

“Rose,你看着好是疲累。”

他的声音与她记忆中的完全一致——甜美而低沉,如若轻柔回响。她能感受到温暖——他那真实温暖的苍白仿本。他正用忧郁的蓝色眼眸望着她。那眼中,是怜悯?抑或担忧?这重要吗?这是幻想,是虚假的他。那并不是Tournesol。Olivia深知这点。但她仍是情不自禁地倾向他。

“我好想你。我要疯了,Tournesol…求你了,和我待在一起吧。我好害怕。”

她终于承认了她的恐惧。她害怕受困、害怕孤寂。她对自己的死亡感到恐惧,她也再无找寻回归生活的方式的意愿。她过于惧怕,不敢一个人去做。Tournesol蹲到与她齐高,他将手置于她的头顶,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那重要吗,Rose?”

“不重要吗?”

她回答的相当快,眼中噙满泪水。她已经预料到了他可能的回答,可她佯装不知。

“你仅是在与自身对话罢了,Rose。我是否会回答你期望我说的话,这重要吗? 重要吗?”

他的语调软了下来,笑容变得苦乐参半。Olivia止不住地啜泣,甚至比方才哭得更厉害。她的心脏已然被这悲寂硬生生扯成两半。她转过头去,掩面而泣。

“我真希望我是先死的那个人。”

说出这句话后,她用胳臂遮住脸,不愿再看向他。她深知她会看见什么——一张悲伤的脸、一双受伤的蓝眸盯着她。她不会让这对她造成更多伤害。Tournesol已死。她只想独自呆着:相比于被虚伪幻象所围,还是要好些。然而,她并不真心希望他离开。

“我想…木已成舟,再无他物。抱歉,我不是真正的他。”

他缓缓闭上眼睛,如若冰块般开始融化。他已接受了命运,正如他接受了死亡那般。Olivia看着他,急忙把他揽在怀里,她背离了她的想法。她不想让他消失。她根本不希望他像这样离去。她为何会想到将他送走呢?为何?

“不!等等!我不是想让你消失——不要抛下我!”

他用柔软的手托住她的脸颊,虚弱地笑着。她能感受到,即使他并非真物。这仅会让她哭得更伤心。为什么这种折磨会让她更加痛苦?负罪感将她吞噬殆尽。

“这不是你的错。我和Delphi深爱着你…我很抱歉。”

他正正地在她怀中融化,化作一滩血水。他的遁形,以及对她失散孩子的提及,让她嚎啕大哭、喉咙剧痛。她再无法承受。她又一次失去了所有人,包括她最珍视的人。她想要放弃,想要消失。

她的脑海满足了她那绝望的请求。

地面上显现了一个黑洞,平贴在地面上,显得异常诡谲、不自然。它便处在那里,等候着她坠入、等候着她消失。Olivia望着它,在漫长的五分钟后,她迈出一步,坠入无底渊中。黑洞将她吞噬,蒙黑虚无完全覆盖着她。她合上眼,再不想生活下去。她感到空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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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渺远之处,她听见了婴儿的柔弱啼哭。她从未怀抱过Delphi,亦未听过他的声音,但她仍能感受到她对失散孩童的需要。她伸出手,抱住那小不点。温暖而舒慰。她不敢睁开眼。

“Delphi…妈妈在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虚弱地哼唱着摇篮曲,勉强地低语着。Delphi不再啼哭,专注地听着摇篮曲,直至倚着Olivia的胸腔,缓缓入眠。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渐渐减慢、平稳。这让她啜泣起来,悲喜交织。她已然精疲力尽、痛不欲生。这是她如今唯一能经历的美好事物。她正于虚无之中,愈坠愈深。

Delphi又一次消失了,留下她在无底渊中孑然一身。她感到寒冷、麻木、绝望,缺乏万物。Olivia几乎无法思索或感受。似乎时间本身也静滞了一般。这之后还有何物?虚无,伴随着嘈杂回声与幽黑墙壁。

有一阵子,一切都一成不变。她在恒终停滞中无休止地漂浮。Olivia的思绪在虚无中年复一年地飘荡,直至她感受到了某物——她已许久未曾有这种感受。洞外之光。有另一个人在那边,可他却遥不可及。她的层级里有另一人现身。疑问迅速充斥着她那逐渐消散的脑海。

怎么可能?她已然确保再无人能够踏入此层级、再无人会于此受折磨。为何会有人在那里?

她的四肢开始抽搐,急切地想要移动。她为何想要动?她为何有这种感受?真的有人在等她吗?

“我不理解…我为什么想去表层?为什么?我就不能待在静谧之中吗?”

她一边痛斥自己的自私,一边懊恼不已。那里有人需要她的帮助。那里有人排除万难找到了她。她不能消失,至少,不能这样消失。她本就不想消失:她仅是想让折磨终止。但死亡比她自身的内疚更可怖。她对Tournesol的承诺再次浮上心头。她怎能忘记?我怎会像这样放弃?Tournesol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活着。哪怕只有一个人需要见她,她也不能消失。她不会放任自我失去希望。

她挣脱了停滞,开始泳向表层。她想到了她所爱之人,抑或着如果他们知道她在努力求生,它们会说的话。Philia、Sally、Justin、Kat、Tournesol、Delphi、Jeremy、Eric,她的父母…若是他们目睹了她如今之态,他们会做什么?她在想什么?她用尽全身气力,一步一步地往上攀。 她的身体充满了力量。

她四处游动、挣扎,所有关于自己存在的记忆都在脑海中涌现。他感觉到她体内的肾上腺素,像生命甘露一般为她注入动力。Olivia感到前所未有的强劲。

“我不愿消匿…我想活着——我想逃离——Tournesol——”

那光芒如此温暖,当她伸手去触摸时,它治愈了她的麻木。Olivia很快发现自己身处洞外天地。 她正颤抖、虚弱不已,但她仍在那里。她如释重负。脑海中的痛楚再无法如此轻易地压垮她:她的决心使她保持了良好的警惕,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将如此。在远方,Olivia注意到一扇白门,正等候着她前去开启——那是出口。这是她重夺完整意识、重归原层级的门扉。回归生活吧。

她回望了一瞬,看见了Tournesol的虚渺幻影在向她挥手致别,而后他又一次消失了。Olivia的表情柔和起来,她转动门把手,冲到了另侧。她的悔恨仍会留存,可如今她已有足够能力摆脱其。她再次取得对自身的控制,决心不再让悔恨吞噬自己。尽管她的心仍因悔恨而疼痛不已,但她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她要让自己痊愈。

她选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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