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晓、夏之初

他指尖传来“啪嗒”一声,旋转的唱片停了下来,在音响里流动的乐声戛然而止。

“今天才春分呐,那里大抵连覆盖万物的白雪都还未开始消融,纵然这首《Early Summer》有如何如何奔放的热情都没法子切开那层细雪。想来唯一能揭开那层雪白薄膜的只有在复苏中消纵即逝的春色,Copeland Davis的那首《Morning Spring》就相当适合现在的气氛。”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后面又挪到唱片架上面。外边天空无云,阳光正好。我向来不太理解他“择时赏乐”的行为,毕竟我从没在这个世界看过所谓四季更替的景象,所能了解到的不过是“春把炎热带到世界上、夏把炎热留在世界上、秋把炎热推离世界”这三点。至于冬的严寒,我在这个世界的别处见过很多,大概是因为寒冷即死亡,而死亡又是这个世界的主基调吧,是件不足为奇的事情。所以说那种顺应季节的生活方式,不过就是长期渗透进血液里的、来自前厅的一种生活习惯罢了,可别指望一个土生土长的后室人理解这种情结,这对生存可没什么帮助。

但他要是从那整整齐齐的唱片架上头抽出一张他深藏已久的唱片丢进唱片机里的话,我会很欣然接受他的行为的。这是我了解他曾所处的那个世界的最佳途径之一。我相当期待每张内容各异的封面下隐藏着什么样的歌曲,好奇着那张小小的圆形碟片里会借各色乐器表现出怎样一副景象。音乐大概就是一面镜子,在我所见所思的基础上勾起我脑海中的联想,从联想里倒射出它原本属于的世界的光景。

草坡上一台钢琴滚呐滚呐滚向山脚,带动的草籽准确无误地撞击在黑白键上,镲从黑白键间的缝隙里跳出来预示着开篇,鼓趴在镲片上鼓动着把音乐推向高潮。硬的软的音流混为一体,推出了阳光、闹出了绿树、吹出了河流、冲出了微风。于是和声从河流里爬出来,拉起和煦的基调。爵士歌手把歌词揉碎吹进风中,字母们四散逃逸,最后又在眼前重现……

“Your love to me is like a breath of morning spring.

That's why I owe my life to you almost everyday

How can I really say,and word it,just how I feel?”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身上穿着一件印着商标的T恤——“酒精虫小麦精酿”,手上举着两瓶啤酒,一瓶花绿绿透着阳光甚像宝石、一瓶硬邦邦骨碌碌滚到我脚边,的确是个酒精虫。酒精,一个从这个住我家隔壁的家伙对着烂醉如泥的我竖中指的时候知道的概念,那时候天旋地转,唱片架里的一张张唱片从保护套里窜出来钻到我的皮肤里面,脑子里面只剩下永远对不上的鼓点和在毛孔里进进出出的歌词。

他拉着我喝了一整周的酒,他说知音难觅,我说我从来没听过“知音”这个词,于是他说酒友难觅,我就把他那件“酒精虫”穿在身上从三楼跳下去。最后我们把能填满整个好几个泳池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喝完酒之后的第二天我去拜访他,他正望着一个空啤酒瓶发呆。客厅干净整洁,丝毫不像是一个每天都泡在酒精里头的家伙的房子,这时我才注意到他墙上的一张张海报,不只是有啤酒,还有一些摇滚乐队的演出照片、一些爵士多重奏的团体照、一些来自“21世纪”的广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唱片架。

“回不去咯!后室把刀磨得削铁如泥,然后一刀两断。咔嚓!记忆的箭头就被掰到这里来,成为和家乡毫无瓜葛的人类,简直是强制性的分离——听来像是《Love Will Tear Us Apart》。

他们都说每一个切入的人都会对切入时候的景象记忆犹新,而我倒是没什么记忆,毕竟抱着半箱啤酒从Level 1冲到Level 11不是那么容易的哟,逃命的时候谁都不会把事情记太清楚。”

我指指海报,又指指唱片架。我们这里的家伙没有一个不对他感兴趣的,或者说是对“酒精虫”感兴趣,尽管他怎么辩解也没人听他的话,那群家伙还真相信所谓“酒精虫”是真正存在的某种实体。当然也有不少人好奇这个经常冒险突入高危层级,但最终只拿回几张唱片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的说法是:“那可是万中无一的直觉哟!”

“我在来这里之前呢,曾是个相当爱好收藏的家伙,同时又是个误入音乐群岛的家伙,不懂得乐理却相当爱听,只是热衷于音乐里最直接也最深层的东西——意境。难道你不觉得仅仅只是一小段吉他独奏就能唤醒整个夏天不是件很酷的事情吗,只需一台钢琴作为主导就能把贯穿春天的色彩描绘在你眼前不令人兴奋吗……?

关于喝啤酒,是来自前厅的习惯,进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半箱啤酒喏!一路飞奔来这里的时候只剩下四分之一了,没点酒精怎么生存下去呢,恐怕早就被那群家伙一脚踹进地狱了吧?至于为什么会多出来这么多,大概都是从死掉的其他人身上捞回来的吧,还有唱片也是,偶尔能翻到的,堆积起来之后就有了这些个存货。”

第二声“啪嗒”从他指尖传来,唱片先停下后面又转起来,封面却变了,是起头被他打断的《Early Summer》。

草籽变成了海波,海波跃向海滩。飞溅而出的水花敲在黑白键上,洗净了草籽遗留的气息;扑到镲片上冲刷掉了表面流动着的春光;在架子鼓内部打入形如兴奋剂的物质。贝斯从海的那一头游过来了,每一根弦都焕发着缤纷的色彩,在海平面上组成一道彩虹。敲啊动啊!鼓的独奏呼唤着、撩拨着夏季的酷热,使它不得不驻足回望了,钢琴中每一条缝隙之间都喷洒出赞歌,闪转腾挪间完成了交接的仪式。送走了春那么夏就再来,姑且让世间一切就这么流动着吧,无所谓它是春天还是夏天!

“我发现一切都在走向不可逆转的变质,常说人得有所热爱的东西,不过他们的热爱变成要命利刃的话,场上绝对会只剩下沉默寡言或者是破口大骂。怀旧文化向来为我所爱,不过当那只存在脑海中的场景在你眼前展开,然后张大嘴巴大喊‘不这么做可就没命了哦,小子!’的时候,我想没多少人能撑得住,当然我指的是撑住不让反胃和恐惧感上涌。

所以曾经热爱到可以奉献半生的东西被全部焚毁啦,然后记忆的一角也染上火焰。变质的尽头看来应该是无可救药的同化了。我只能看着曾牢牢铭刻心中的事物被打上封条,任其被巨浪冲刷、海啸吞噬,最终化为灰烬。

看来是时候为自己策划一场葬礼了,如果就那样成为一颗在后室中流亡的毫无意义的孤独魂灵,那还真是不如在灵魂还没有被拖入不明之地之前就把灵魂损毁。在奔流的鼓点中回到我所属的那个夏天不也很好?我想成为那个只是轻轻吹气就能摇出整个春天的家伙,轻轻拨动琴弦就能弹出一片海滩。

把自己的生命作为祭品,用音乐在葬礼上大闹特闹,闹的时候要是放着前卫摇滚就最好了,疯疯癫癫地骗过死神冲向天堂吧。那时四季将从你身旁流过,你将化作永恒,目睹潮起潮落、日缺月损,万物翻涌着将你推举成为这一世最漫长的季节。”

他两只眼睛放射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芒,随后他的眼眸又变得暗淡无光,一些失去的东西又在他身上流动起来,我能听见他体内的炸裂声,来自被烧沸的血液中翻滚出来的泡泡。接着一只小小怀表从他胸前的某处掉了出来。

“哎呀呀这家伙和你有缘呢,之前干活的时候受伤,血不小心溅进去了,不过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倒转怀表哟,受再多内伤也还能用的东西,整理我遗物的时候记得带上。哦哦对,等哪天我真的消失以后这整个唱片架都归你了,还有那个……那些个海报你也都可以拿走,当然啦如果你不嫌弃这里晦气的话,可以常来这里听听歌,东西全部搬回家当然也成,任你处置就好。”

我捡起怀表,静静地端详着和他共同生活了相当之久的老朋友。表盖大概是换过,上头写着的“live”换成了别的文字——是“rebirth”呢。

时间一直转动,我每次去拜访他的时候都带上点食物,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处于相当兴奋的状态之中,与我高谈村上春树和爵士的关系,说三盲鼠的爵士乐,翻来覆去地听《Wish You Were Here》。每次交谈我都感觉像是在和被熊熊燃烧的烈焰包围着的人握紧双手,他是疯狂的钻石,在死神镰刀折射出的光芒中闪耀出无限的光辉。

How I Wish…How I Wish You Were Here!

他走后的第二天,我开始着手于收拾他遗物的工作。坐在缺少弹簧而显得了无生趣的真皮沙发上,我试图把唱片架里每一张专辑都听个遍,桌面上的空啤酒瓶表达着异样的空洞,墙面上的啤酒广告接下这无从说起的空洞,转射出难以言表的迷茫。

桌上放着的怀表持续不停地震动,玻璃下的指针以不可估计的频率摇摆,决然没有停下的意思。震动的其实并不是怀表,我想,震动的应该是这整个无边的后室,也应该是那概念里的前厅,抑或是前厅黏连着的后室,后室依附着的前厅。但绝不会是那只怀表,因为怀表里有着他滋滋作响的血。

在1999年失真的噪点中,钢琴缓步慢行,拉着架子鼓走向它们本该回到的地方。也正是在这时候,咆哮的风把一切都带向尽头,天空的幕布悄然坍塌,化作炽热的一团火球,闪耀出的火光刺破空气中每一颗粒子,在粒子间隙中交相融合起舞,滑进我的眼中。扎破眼膜、穿透大脑、入驻脑海中负责理解的一块,他的确已经不在了。

我清楚知道这里并不是1999,并没有白化。可是一切都开始消融了,眼前只剩了一道白色的光芒,它割掉我的视觉、割掉我的听觉、割掉我的嗅觉,记忆中的万事万物只剩灰蒙蒙的一片,混淆了迷糊了失散了……两个世界呐,现在都在为谁掉着眼泪呢?

“新生”啊,是新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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