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基金会帷幕协议
您将被模因抹杀
.
.
.
.
.
.
欢迎,基金会人员。此为开放数据库。
我生于长江下游。在它北上的那一段,有一个军事重镇,同时也是基金会的重镇。
那里的夏天,很热。
我记得我小时候仰卧在硬硬的凉席上,看着吊扇在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地发出无谓的转回鸣声,与窗外并不模糊的蝉声互相交杂。一阵蝉鸣一阵电机声之外,就寂静地可怕了;连摆在柜子上的Hello Kitty玩具也在这样的午后消隐了它的生命。
仿佛时间本身已不存在。
我的回忆总是这样的。无数个这样的午后在五岁、六岁、七岁的夏日次次无聊地重现,互相交融成了一种永无边际地回忆晕染。
我还记得更多的,是小区的一条车道,我一个人踏着时时噪成骤雨的蝉声,跑向阳光洒满的另一端。另一端可能是召唤我回家的妈妈(那声音已经不清晰了,犹如那时收音机里的声音),或者是我幼时的玩伴(也像无面灵那样);可能什么都没有,或者是一只猫猫,橘黄色的猫猫。
每次我都想抱一抱那只猫猫,可是每次都不敢下手把它抱起来,只能轻轻地抚摸过它软软蓬蓬的毛发。
想让它觉得我不存在。
我喜欢猫猫。橙色的猫猫,毛茸茸的毛发,就像大沙漠中的沙纹那样。
那时候就想着做一个,在沙漠中孤身迷失的人吧。从那个时候开始。
时光渐渐堆叠为此般暖色的回忆,凉席,电扇,蝉声,无数个昏沉的午后。猫猫,母亲,与路上收音机一样的声响,无数次的。夏天很热。很热很热。
十五岁时我仍是稚气未脱的女孩,每天坐在公交车的倒数第二个座位,望着窗里塑料的深蓝与窗外西面天空的普鲁士蓝,昏沉地打一声哈欠,然后两种蓝就在眼前的热气中中和起来了。无数这样的早上总在盼望夏日的强烈呼声中结束,接续起了教室中苍白的灯光。
某天我爸爸亲自来接我。
“爸,你干啥?”我看着父亲有些破旧的身影,显得尴尬。
“你妈失踪了。”
“啥——你滚!”嬉笑地。
但是我注意到他脸上的泪痕。
“去一个你从没去过的地方。——你妈的办公室。”
此后我在基金会里边读书边干活。我们住上了基金会的员工宿舍,是那种制式的五十平小房,阳光从外面白白地漫透进来。我继续在长夏的午后躺上凉席,继续听着吊扇与蝉声一圈一圈地回转、一波一波地鸣响。我继续躺在那里。
我知道基金会的残酷,更知道基金会要面对怎样的残酷。
我想着一句话,在长夏午后,一人不眠。
“我妈去哪里了呢?”
知道她去哪里是几年之后了。
我切进了后室。
当我在Level C-28看见刻着母亲名字的墓碑时,我沉默了。
我哭得很凶。
我为什么没有来早一点呢?她是去年刚死去的。我为什么没有来早一点呢?
因为那是后室仅有的怜悯。
我患上了思乡症。
我在Level C-3的沉沉梦景中醒来,蝉声与风声渐渐在我耳边回响了起来。我微微地侧过身去。
蝉声竟不真实,在我的耳旁渐渐化为一片虚幻;而似乎在回响的,却是那无止境的时间,空无地流过这无边的夏日。
时间被截止,接通到那仅存回忆的过去。只是,我的眼前为何如此模糊呢。
我想回去,回到那很热的夏天。
我在Level C-473中徘徊,闷热的气息即将把我消解。背上感到一阵暑热。
仅仅看见沙漠,我都会想起那只徘徊在车道上的猫猫。猫猫的毛发像沙纹一样。我很想再去摸摸它那软软蓬蓬的头。
如果我是一只猫猫呢?
如果我只是一只猫猫,这一切一定不会发生的吧。我会在那种夏日的灿烂阳光中沉沉闭上眼睛,然后静待四面的蝉鸣将我波涌着送去黄金的梦乡;
如果我只是一只猫猫,我有足够的时间与我的母亲嬉闹玩耍,在她熟睡的时候趁机弄乱她的毛发。我不用经历那种离别,那分割与无以重聚的痛苦,我会看着她一点点褪去毛色的光华,并最终对着她冰冷的躯体陷入哀伤。
如果我只是一只猫猫,我会以轻轻的脚步踏遍世界,我感受那土地的风与雨都如此甜美,不用去面对世界那些黑沉沉的角落和现世之底那些迷茫着的地方。
如果我只是一只猫猫,我的生命中仅仅会灿然着夏日中一切的光辉,与那静静流过的温热时光。那光很热很热,那夏日很长很长。
Level C-28的满月渐趋食甚;最终一线橙黄的月影,落入血色的昏暗。天台上涂了黑墨。
无星之夜,月食之夜。黑潮降幕。后室正用时间挥着刀,一把名为“思乡症”的刀。
呼吸的每口空气都将我吹熄。冷冷的黑暗正将我渐渐分裂进它的绝望。我可能是死定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鸣响,就像我故障了一样。在突然间,我又想起了静静流过世界的那阵蝉声。只是一些回想罢了。可是,那么为什么,我无法止住哭泣呢?
然后我看见站在我身边的洛源。他就这样出场了。
我踉跄着几步,退到了天台的另一端。
金橙的缺月、阴湿的黑暗,介于有无之间的耳鸣。
“所以,你要一点故事吗?”
我没有拒绝。
“我切进后室的时候,是火灾。火灾把我的家给吞掉,然后我掉进了Level 0。”
“我亲眼看见我的父母被火烧死。只剩灰烬。”
回想。母亲的墓碑。耳鸣。
“所以当我到后室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思念的了。”
“即使我回去,我也不会回到那些时候了。”
“这样,看看这里吧。看看那些有着阳光的层级。看看那些亮青色的天空吧。”
冷风。背寒。已被渐渐从天上抹除的太阳。
“只有你自己能回到现实。”
我……我很无力。我的生命渐渐吹散于黑暗的冷风。
我……甚至不如一只猫猫。咳——呜——啊……
我梦见自己的脸上开出了繁花,但此刻已然枯萎的花就如灰烬一样在空中流尽。
“我们正热烈地活着。”多讽刺啊,极为热烈的火舌将我吞噬至只留灰分,将我熔融至只剩回忆。
我梦见漆黑的粘稠的风将我缠起,绑在昏红的天幕之间。我的身下是一轮血红的蚀月。我苍白地抗争,我微微地将手伸出。
帕拉斯研究所笼罩在苍白的灯光中,洛源坐在我的床边看着与灯光一样苍白的缺月。
“我是……晕过去了吗?”
“嗯。这里是帕拉斯研究所。”
之后几十天我的状态甚至不错。研究所接纳了我,作为探员,我在那个研究所终于安身。
突然我发现弱水深溟在海渊下向我伸出了漩涡。那是我去忘川取水的时候。
漩涡逐渐临近船边。我便回头说了一句“我要去弱水深溟了!”
便孩子似的跳了下去。
那篇告示贴在了水林的尽头;贴上去之后,我才发觉又被思乡之情裹挟的我,此刻无法止住眼泪的我,用眼泪融进无边的水光,带来一种微微温热的气息。
空然远乡,渊海如雾。散影之流沉降了回忆,沉淀了我那家乡的梦景。
明亮的光雾将一切删除成了电子屏幕的空白;被雾泡开的太阳又如月亮,昏黄地将远远的大楼化入沙尘。
(洛源推门进。)
洛源 是您叫我?
裴越扬 是。你看过那个“常态绕转”的报告吧。
洛源 看过。
裴越扬 上面让我们尽快展开调查。
洛源 我们……是包括……
裴越扬 我主动要求去的。
洛源 啊,我知道。只是……我有一个请求。这里……有一个人。
(我推门。)
我 我要去。
洛源 你……算了,出去。
(我出去。)
洛源 (小声地)我觉得她还能在后室中生存……但是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行。
裴越扬 (抓起签字笔,敲下,反复三次)是因为思乡症?
洛源 我试过很多方法,都没用。只觉得这样下去,她会绝望中死去吧。
裴越扬 啊,所以……
洛源 她自己说,她需要一切牺牲的机会。
裴越扬 这孩子没等到自己的前厅信使啊。
洛源 前厅信使……进不去基金会吧。
裴越扬 啊,这样。也好,也好。那就是说,带她去放松一些时间……
(他转过身去。简陋的椅子悲痛地发出嚎叫。)
裴越扬 基金会那边就不能连接到后室吗?
洛源 不行。他们可以读取,不能发送。
裴越扬 好吧……让她去吧。
洛源 好。
(洛源推门出。)
(裴越扬打上电话。)
裴越扬 (压低声音)总部,我要求立即立项,加强对于忘川水异常的研究。
(静默。)
裴越扬 (突然高声)否则,整个研究所的人只能看着后室用它的悬剑一遍遍砍过我们的同伴;你们,只能看着自己设下的“认知异常、研究异常、反制异常”的机密纲领陷入愧疚。
裴越扬 赴死者的一点请求。
我突然想起我的曾经,曾经的一切。
Level C-495的梦境接受了那种被世界除去的人,那里是奇异的幻想,幻想凝集为无数旋渊的星,还有一只猫猫。幽蓝的床上拂过了无人等待的晚风,清凉的风将水般的颜色涂上了夜晚与星空。Anothy Nebulous。我的名字。
洛源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从我的文字,从我的名字,或者是,我对猫猫的执念。
他对我说。
“你能再等一下吗?”
我的生命流散在静默无声的时光里,就像流星把最为清澈的水冰灼散蒸发在凝冷的远空。面对这一切我仅仅沉默着,过于懦弱的我仍然无法呼喊出我需要一种终结。
惨白的浓雾。
静默的空气。
“我,我不知道!”
Level C-28的缺月静静切开了天幕。
风如煤层中渗出的焦油,浊流上漂浮着聚合的黑渣;我深深地被这黏稠包裹。
一阵寒意;仅余的足音,死寂的沉默散入浊黏的风的潮。我最后终将在那里死去,平凡地牺牲死去,正如一只猫猫在树丛中留下一具冰冷的躯体。
那些夏日仍然静静地、静静地以光速脱离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仅剩一片晕开的远光,远光照耀在那冷冷的粘稠黑暗的彼端。彼端微微的温热与黑暗缠流的冰冷冲击着我,我的挣扎显得过于无力、过于苍白。
大厅中喧嚷的幻觉溶进了我高速冲击着的血流。我很累,我想在某日的阳光中像一只猫猫一样沉沉睡去,不愿醒来。我愿意世界忘却我曾经存在,我愿我从未来过,我愿把那个长夏留给蝉鸣。
我愿我从未存在。
然后我跟着他们踏上了一条必死之路。
寂寂的虚空平方在了玻璃窗外,生成一种无际的深青。
这是我已经走离了后室吗……
虚空后端是一种阴影,高高的互相堆砌的层级形成的阴影,高处低处全部切入深空里去。前方是黑暗,过于虚无的黑暗。
我不相信。
我根本不相信。我拿起一个花盆敲碎了玻璃。
“跟着我们,继续走。”
好,继续走。走下去啊。往无尽虚空的远端。往猩红之天与黑漆之风的远端。往色彩光华的幻觉的远端。往大梦之外。
然后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后室之外。
基金会的转运车摇摇晃晃,摇晃过单向玻璃上那种城市热烈的日光,摇晃过红绿灯一个又一个,摇晃过城市的街道。
“你是第一个从后室回来的人。”
我惊惧地看着那个人,希望得到些补充。
“也是到现在的唯一一个。”
所以说,他们,没有,回来?
我想起洛源坐在高楼上的身影,月食静静地照耀着他渐渐模糊的声音。
我想起裴越扬的一通电话。
我想起我。在我踏出那一步之后就没记得什么,只能会想起一处废弃的地下室。
“我们无论怎样都无法确定你在后室的档案。”
“那——那,如果是……”我在寒颤中说。“后室把我的存在抹除了呢?”
“这样?……那就是……啊。我明白……”
“有没有……最近才发现的人?”
“没有。”
“真的无法向后室发送信息吗?”
“不行。”
我知道了。知道了。
我打开帕拉斯数据库,看见那个页面。然后我就知道了。
我的手上现在沾着那两人的血,即使任何测试也测不出那是哪两人。渐渐凝固的血,是死的铁锈与腐臭。我一个人将后室的出口踏得粉碎;我通过的狭路旋即消隐。
我现在是杀人犯,没有人知道的杀人犯。我把两个人直接抹除。将与我为友的人彻底杀死,连后室都不记得他们的存在。
——所以说他们到底去哪里了呢?
我想,应该是一种寂静的死亡吧。
那为什么,我还不死去呢?
我走向天台,在夏日寂静的炙热中有夕阳沉落,灼烧尽了天空。
我看见我的身影走向我所冀求的死亡。
然而并没有。我回到隔离间。
在暗暗的梦中我看见风吹过的天台,四周天中空悬着游云。他们站在我面前,仍是站在我面前。裴越扬低着头,像阴沉着脸的阿努比斯;洛源笑着,说着一句什么话。
这是我一个人的回忆。只有我。
最终就连后室也不会记得它的玩物,最终的我在回忆中死去。
我便成了琵琶女,从梦中哭醒时世界只剩了暗暗的光。“他们去哪里了呢?”我躺着,知道鸟鸣声降临在四点钟的世界。
世界灿烂地以热烈的骄阳嗤笑我的狼狈。所有人都觉得我还是沉浸在一种不适应中,然后他们在我旁边,呼啸而过。
深夜。我决定最后看一次数据库。这样子,我会死心的吧。
然后我便看见了:
To 余星霁:
如果你在哪里找到了一个以SCP为标识的公司,请径直进入。
告诉他们“我要加入基金会。”
你会明白一切。
然后,我希望你能够用笔记录这个世界上永远存在的不合理,我希望你能够用你的笔写出那里的宏大的悲剧。——夜莺
余星霁:
如果你正在彷徨,因为某些事故而后悔,请听听我们的祝福。
后室不会对于逃出者有一点仁慈,你在我们心目中已然不存在。我们遗忘,但是我们只能遗忘。
没有回忆,我们便不受到苦难,不感到什么。我们希望你能够看见前厅的高楼与在楼间稀稀落落散下的星空,我们希望你最终能够走出阴影。
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存在过吧。
请用你炽热的文笔把这个古怪的回忆诉诸纸上,把它当成世界间最为悲剧的悲剧,写下来吧。然后,请抬头看看极大的世界,极远的星空。
这样,悲剧能够永远溶解在世界的回忆里。——安妮·文森特
余星霁:
你好。我去拜访了生神。喝了点小酒。
生神告诉我,在后室被抹除的人,也就是被逆模因删除的人,并不少见。
“被后室遗忘的人吗?啊,很多。我会让他们做猫去。”
“做一只……猫?”
“对。反正他们也不被记得了,我让他们转生,当一只猫,活一阵子。”
“……所以,后室在这方面还真是无情,剥夺我的……”
两天后,猫猫档案馆的无限书架泻下金黄的流光,空气盈散着暖色调的气味。有一只小小的白猫迎着光跑来跑去,似乎正在适应做猫的生活。
或许也是在那里,你能找到被遗忘的一切,找到被抹除的事物。——塞米费利
窗外正对着夏日灿然的星空,星空中悬着微明的银河,银河在广袤的黑色宇宙中静默着。它的光穿越不同的时间,打在我的身上。
蝉鸣渐渐稀落下来。风轻轻打我的手,就像抓住生命一样。
直到深夜我都不能入眠。
我突然找到了答案。只要我写,他们就会在我的笔下永恒。就像他们在塞米费利的笔下化为了猫猫。
那,我就写。
我的记忆中沉淀了太多痛苦的杂质,随着我写,它们就一遍扬进微暖的风,与更辽阔的无边的银河。
我继续写,我写前厅中长长的夏日,我写毛茸茸的猫猫。
我写一轮蚀月,我写月下漆黑的风缠绕着的我。
我写下他们的名字,我写下一段剧本,我写救赎。
我继续写。我能感觉到,每写一笔,洛源与裴越扬渐渐就不是我一个人的妄想。
我继续写,写到凌晨四点钟的窗外渐渐开始传来鸟鸣,同时微明的星天上,跃动出了一抹诚挚而热烈的白色。
我就写到了这里。
最后后室显然不会准许任何人再次通过那道已经消隐的狭道,最后就只有我一个人回到这里。或许在基金会里,失踪三年并回归的人并不异常,只是,我有着一段独属于我的记忆。
最后之后,从后室回到前厅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呓语;最后之后,后室的流浪者们,也不会记得我的样子,不会记得我的声音,就像我未曾到过那里。他们的来信仅仅是触动于虚无缥缈的一个页面,他们猜测,正好猜对了一些。然后,回到前厅的希望仍然渺茫,就如一束小小的光。
我希望他们永远会追逐着那小小的光,永远热烈地活着。
后室忘记了一切。前厅未曾记过。到最后来,我写的其实是一篇小说吧。
但我不管。
我看见群星游于远空,微明的银河正要奔流入海。我想到宇宙归于寂寞的时候,那时候所有的物质散落成最原初的混乱,最后,宇宙什么都不会记得。
世界会忘记一切,什么都不会剩下。但是没关系,我写完了。然后,我会继续写下去。
直到银河奔流入海。
然后我就成为基金会的一名普通员工了。
然后那个热烈的夏日还没有消散,蝉声一波一波,似乎是时间静止了那样。
我的床上躺着一只沙纹颜色的猫猫,它的毛发软软蓬蓬,与夏日一起热烈。
一切又都在那种午后静止了下来。猫猫的耳朵里应该是蝉声。
时间已无意义。回忆将现实侵染,层层的晕影之中,一只猫猫的尾巴在静静地扫过,
那很热、很热的夏天,
与无数个夏天的事情。
« 访问后室数据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