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张办公椅上,了无生气。
很少有人听说,有哪个流浪者的年龄能大到看见新生代交替老一代。流浪者大多难得善终,他们或是被饥肠辘辘的猎犬分食,或是落败于游戏大师残忍的游戏,或是在Level 0永无止境的走廊中死于饥渴。毫无善意的芸芸世界共同组成了后室这一不近人情的存在,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它都与幸福的人生无关。然而,确实有人设法在这些恐怖面前幸存了下来。从这位死者显露的年龄来看,他一定就属于那些人。
我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认识他。他看着有些面熟,但我说不清是为什么。从某种程度来讲,我和他很像。我的头发日渐花白,岁月的痕迹也开始显现。我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年轻的小伙了。而我的身体在Alpha基地也谈不上太健康,所以我把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基地里,帮助后勤维持运转。每当M.E.G.的经营工作开始堆积成山,我便会冲到前面为整个组撑腰,避免小组在官僚体制的重担下走向崩溃。年轻人都喜欢冒险,但他们不清楚,要维持一个横跨不同层级的社群正常运转有多难。所以,我没有去当大家都想成为的英雄,而是选择了一直留在暗处。
但我甘之如饴。我得到了结交朋友的机会,认识了不少能够来往的人。在名为故乡的废墟上,我们筑起了某样东西……某样堪称常态的东西。对许多依旧栖息在故乡的幸运儿来说,这份新常态或许显得令人胆颤,但正是有了它,我们才得以存续下去。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直到我发觉身旁明显还有其他人。我转过身,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我不得不抬起头去看他的脸。他的神色冰冷而疲惫,丝毫不为尸体的存在所动。此前我从未见过他,但心中的沉重感却告诉我他并不是陌生人。
他面色祥和,几乎像在微笑。
的确。你有看过他的嘴里吗?
没有,为什么要看?
他的微笑,是从口腔内部缝出来的。他全身都如同被防腐处理过一般。
可据我所知,这里没人受过殓尸培训。
说得没错,但这已经不是第一具被发现状态如此的尸体了。
这种事有记录过吗?
有一份草稿,恐怕里面还没有决定性的内容。工作量一直都很大,而页面的发表频率也已停滞不前,要想维持M.E.G.的数据库完全与时俱进并不容易。
他伸向口袋,取出手机。他的手机保存完好,这种型号只有M.E.G.那些高层,或者与B.N.T.G.内部有关的人才可能买得起。我的手机是我掉进这里——也就是后室时就带在身上的。虽然屏幕已经裂了,但依旧能用。
我感受到通知传来的震动。我估计他一定从别的什么地方认识过我,因为他连我的名字和E-mail地址都没有问。他传来的电子邮件很是直截了当:没有劳神写下的标题,甚至连文字都没有,只有一份附件文档,标着庄重的题目:“phenomenon-xx-草稿.html”。
喔,速度真快,谢啦。
那我们就别浪费时间了,好吗?
确实确实。
这篇页面能让你对该现象有一定了解,但页面中仍有一些未知之处,有些东西我们还不太清楚。毕竟,我们只不过是试图弄清死神在玩什么游戏的一介凡人。
描述
Phenomenon 21指一种死后于人体产生的异常转变,该现象最初报告于2023年3月29日。
尸体是否会被Phenomenon 21影响与其逝世时的情况无关。死亡时周围无人的尸体,被发现时总会以转变后的形态示人;而那些死亡时有其他人在场的尸体,一旦离开所有在场者的视线,似乎就会受到影响。
这种转变与地球常见的防腐措施很像。但在后室里,一来缺乏具有相关资质的人员,二来死亡时往往情况混乱,三来后室人口的风俗已有变迁,在这些情况下防腐措施已经退出了习俗舞台。尸体似乎经过了清洗与梳理,穿着一身正式的服装。他们双目紧闭,嘴边挂着浅浅的微笑——这是从死者口中用缝针微微缝出的效果。这些尸体肌肉松弛,似乎不会尸僵。尚不清楚是何人或何物在背后操纵Phenomenon 21 。
目睹尸体的人内心会充满平静。该现象被人称作一次机遇,仰仗于此,那些失去挚爱之人得以在惨剧当中为死者哀悼。
自Phenomenon 21显灵之后,人们便发现通过星体投射前往坟墓的方法失效了。这背后有何蕴意我们尚未彻底理解,但它或许表明Phenomenon 21同时也改变了后室之人的死后生活。
……这地方总能让我惊讶不已。
至少这次是个不错的惊讶。
确实,可惜这福气只有死人能消受。
你不觉得活人也享了福吗?
死亡终究是死亡,无论它多么美丽。
然而,人终有一死,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是这么回事。我想,在离开这个令我痛苦的世界之后,等待我们的就是这样。
我们唯一了解的就是坟墓。虽然前景黯淡,但至少我们知道了以后会去哪。
我们现在可不清楚。
……你有一颗好奇的心,不是吗?
嗯?
我能感觉到,你的思绪在漫游,你是一个厌恶不确定性的人。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还有读心的能力。他棕绿色的眼睛直直盯着我的双眼,一股怪异的感觉在我心里悄然而生。这种感觉并不是恐惧或害怕,而是一种领悟——我领悟到这场交流具有超自然性,领悟到站在面前之人并非人类。
他对我的领悟了然于心。
你的才智,我看出来了。
那现在是轮到我了吧。
早就轮到你了。
……你说什么?
在我们面前的尸体……就是你。
我很了解我自己,那不可能是我,我没那么老。
那告诉我,你还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吗?
当然了,我……我……呃……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的心中填满疑惑,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记忆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在心死之前,你的神智早已消亡。
那我的朋友们呢,他们是不是……?
恐怕早就不在了。
我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
接受流浪者的照料。他们都顺着你的病,让你来“安排”一切。你是整个基地年纪最大的。
我是一个人死在这的?是这么回事吗?
时间会证明一切。你是不久前才死的,大概就在几小时之前。
嗯……那这个现象,它真的存在吗?还是说是你在戏弄我,折磨我?如果是这样,那求你快点结束。
我有没有折磨你?没有。那个现象是不是真的?确实是。来吧,我们好好聊聊。
我的周围被一片无边的虚无吞没,取而代之的是别的东西。

通往顶楼的台阶。
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家。
一扇打开的门出现在我眼前,门内是通往顶楼的台阶,可我心里却有种想重游这栋房屋的迫切冲动。一切都还留在原地,像我切出的那天一样。走进厨房,我看见一杯咖啡,一袋面包和一份报纸。咖啡喝了一半,面包袋没被我关上,而报纸还标着那天的日期——1983年4月7日。那一天我必须赶早出门工作。眼看时间来不及了,我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朝前门冲去……然后我就这么傻傻地撞到了门前。记忆里的下一样东西便是那潮湿的地毯散发的气味,令人眼花的各式黄色组成了我眼前的一切。我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那里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只有孤身一人的我,和大声呼喊却无人听闻的求救。尽管我从那个地方活了下来,成了少数的幸运儿,但也有很多人没能逃出生天,我总是会去想他们的事。
心中的冲动愈发强烈,迫使我回去登上通往顶楼的台阶。光线透过老房子的窗户,照亮了整个房间。在光的照耀下,我得以看清顶楼的布局。房间中央放着一张老旧而简朴的木桌,周围摆着八把椅子,每一把都如木桌那般简朴。桌子每一侧各摆有三把椅子,还有两把分别位于其两端。灰尘日渐积累,仿佛几十年来不曾有人到过这里。那个与人似是而非的高大存在就坐在我面前这张桌子的一端,他在座位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当我走上前去,想坐得尽可能离他近点时,我看见了一块白布,白布下面盖着某样人形的东西。话虽如此,我却感到了与先前看到自己尸体时一样的平静。
我对旁边的尸体感到抱歉。恐怕对我来说,工作没有尽头。
我想这就是年岁有限的好处之一,不用承受无穷无尽的工作负担。
别急着下定论,死亡或许意味良多。
你这话还真令我忧虑。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用不着聪明才智也能发现,你不是什么流浪者。
啊……伪装的效果在正常情况下还是不错的。至于我到底是谁——我就是你们称之为“死神”的存在。怎么说呢,死神并非普遍存在,在地球死去和在这里死去不一样。要知道,地球上的死神……什么都不是。它毫不在乎你们对它的看法。尽管人类尝试为生命周期的终点赋上成千上万种解释与意义,但发生于另一侧的事,他们终究不能理解。
但在这里,事情并非如此。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是人的存在推动了这个地方产生,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虽然这里更像是由人类的想象创造的。
我的猜测,我试图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的举动,都是由你,“死神”,口中提到的“想象”塑造的。
就一个猜想来说倒是不坏……但你对死神的了解还远远谈不上深入。在你们称之为“地球”的土地上,死神是人类无法触及的存在,无论人类怎样将自己构筑的意义施加于它,它都永远是个毫无意义的存在。对人类而言,意义的构筑或许很重要;可对他们之外的其他存在,那种东西什么都不是。但在这里,在这片世界……死神得到了人性。它兴许不是人类,但它的感觉与你们人类相同。
既然你已获得人性……你便为死神赋上了意义。
是的,死神已经厌倦了看人类受苦。虽然身为职责,它无法终止死亡,但它发现,它能给人类带来……那个词该怎么说呢?嗯……
残喘?
就是这个。不仅是为生者,也是为了死者。
对生者我已经了解,但对死者呢?
我将选择的自由给了他们,让他们自己选择死后的人生。如果你愿意那样说的话,就把它当成临终礼物吧。
这个礼物我做不出选择,有那么多我想去的地方。
还没想好吗?
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当然没问题,慢慢来就好。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带你去别的地方。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
我的感觉被再次剥去,直到一条长长的走廊出现在我眼前。死神将我带到了一个舒适的小房间。

我坐在这张椅子上,悲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