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伫立在冬之林间的空地的边缘,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结,宛如被遗忘的幽魂低语。头顶上方,苍穹正上演着宇宙之舞——翡翠绿、紫罗兰色、深邃的蔚蓝,这些本不该属于凡尘天空的色彩。极光诡异地脉动着,以一种超越理解的灵性变幻,为这个特殊的夜晚烙下不祥的征兆。
身后,狂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没有急切的躁动,也没有跃跃欲试的期待。往日追猎时沸腾的热忱已然消失,不是化作犹豫,而是凝结成了某种更冷冽的东西。一种被认知淬炼出的死寂。由记忆浇筑。因恐惧沉淀。
我们此番集结绝非为猎杀取乐。并非追逐受困于后室的迷途者,也非那些误入阈限空间的可怜造物。今夜,我们将会狩猎的是更为可怕的存在。
今夜,我们将会对它开展狩猎。
那个纠缠狂烈超过任何族人记忆时限的怪物。比黑暗中的古老传说更为年迈,与狂烈本身同寿。我们的舌尖寻不见他的名讳,唯有血脉里承载着的重量——如同传家宝般通过一道道伤疤与缄默的警告代代相传。它曾在属于我的时代来临之前就夺走了我们族人的性命,未来也必将再度进行收割。除非我们将它彻底终结。
猎阵中泛起一阵涟漪。肌肉紧绷,武器的握柄上凝聚着曾肢解过无数猎物的力道。而这次不同。这场追猎的尽头没有凯旋的荣光。没有战利品。唯有清算。
前厅的人类谈论着那些隐兽——“大脚怪”、“泽西恶魔”,这些孱弱的比喻与今夜这位狂猎中的庞然巨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还有人声称它是某种超越认知的远古存在,是寒冬心脏孕育的幽灵,是静观树林的每个轮回周期却始终隐形的监察者。
风声骤起,裹挟着霜雪浸染的皮毛气息,某种原始而永恒的锋利气味扑面而来。我的手指扣紧长矛的握柄。当猎阵随着呼吸节奏绷紧肌肉时,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
然后——它动了起来。
犄角如同覆满冰凌的锯齿尖塔,耸立在修长的头颅之上。漆黑的双眼吞噬了天穹极光,将流动的光晕扭曲成冰冷遥远的虚像。它的吐息在空气中凝成坟场般的雾霭。它注视着我们。没有挑衅,没有威胁。只是……认出了我们。
它既未逃遁,也未示威。只是静静凝视。
最先发动攻击的是我的一位族裔——长矛如银色彗星划破凝固的死寂,精准刺入巨兽血肉。然而这个伟大的猎物纹丝未动。既不退缩,亦无痛呼,甚至对伤口、武器乃至整个攻击行为都表现出令人胆寒的漠然,仿佛这一切都微不足道到不值得回应。
取而代之的是它缓缓吐出的一口气息——那缓慢而蓄意的吐息悬停在凛冽空气中,如同低语的凶兆。整片夜幕似乎随之停滞,屏息等待。接着,它以超越时间的优雅姿态向后退去,隐入树林构成的深渊。阴影吞没了它的形体,转瞬之间便消逝无踪——如同幽灵溶解在帷幕之后,鬼魅挣脱了生者的桎梏。
而此刻,真正的狩猎开始了。
我微微转动长矛示意推进。族人们无声滑过冻土,数百年来千锤百炼的追猎技巧让我们的移动如同鬼魅。头顶的极光突然剧烈闪烁,仿佛被我们的意图激怒。树影在气流中扭曲蠕动,如同活物般在某个沉睡已久的猎物现世时呼吸起伏。
它留下的踪迹并非血迹或气味,而是残骸——人类的骸骨被剔得如此干净,既无血肉亦无骨髓,仿佛时间本身都遗忘了他们曾存活过。尸身倒地处连污渍与腐朽的痕迹都不复存在。树木逐渐融进永夜走廊,族人们的感官开始动摇。
“左侧的阴影!”一名猎人低喝。
“不,是右边那个!”另一人嘶声纠正。
黑暗中传来低吼。箭矢如陨落的星辰迸溅进树影之间的虚空。然后——它现身了。
毫发无损。嘴角甚至带着近乎戏谑的弧度。这头传说中的巨兽完全洞悉自身存在带来的威慑。它的移动方式不像凡俗的血肉之躯,更像是时间本身的缺席——模糊。闪烁。在意识捕捉到其形态前,又一名族人消失了。
一声窒息的惨叫尚未完全出口便戛然而止。黑影翻卷着没入更深的黑暗。然后——那对犄角。再次转向我们,仍覆着冰霜,末端挂着它刚刚攫取的猎物头颅。
这不是追猎。
而是屠杀。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改变——猎阵固有的节奏,维系我们无形羁绊的脉搏出现了异动。此刻的狩猎已背离本质。
我们正被狩猎着。
虚空中的残影闪过,又一名族裔消失。一颗被啃噬得锃亮如象牙的头颅滚过冻土,既无筋腱亦无碎肉,连骨粉都没残留。死亡本身都被吞噬殆尽。
直到此刻我们才真正明白。
我们此行并非是为夺取战利品。
而是前来宣战。
天崩地裂般的沉重感突然袭来。我们的狩猎——这场狩猎——正走向失败,不是败于战斗的激烈,而是败于某种远古存在那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必然。它见过太多猎人,早已看透击溃我们的方法。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气息,它啃噬着意识的边缘,像一种低语般的确定感,在骨髓中蜿蜒游走。我们就是猎人。我们本应成为狼群,成为塑造世界的潮汐,成为激励猎物奋起的挑战者。
我的手指紧紧攥住长矛,但那熟悉的重量再也无法给我带来安慰。这矛尖早已饱饮人血,可它在我狩猎时曾给予我的那份安心,此刻却消散无踪。
然而当那野兽移动时,它像一道挣脱了源头的影子,在树丛间穿梭。我又感受到了那种感觉——一种历经无数轮回都未曾体验过的感觉。有一个存在一直在我身旁,是我的同类,沉稳、呼吸着、真实可触。然后,在呼吸的间隙——
他离开了。
没有哭声。没有挣扎。没有痕迹。
我循着一声脆响转过头去,呼吸不禁一滞。
头颅。他的头颅。
内心深处有股力量在涌动——战斗,战斗,唯有战斗。但另一种久被压抑的本能却挣扎着浮出水面。那是我从未倾听过的声音,一个懂得何时潮水会转向的声音,一个知晓猎人何时已成猎物的声音。
其他人也感受到了。我从他们眼神的闪烁中,从他们姿态的转变里看出来了。狩猎行动尚未瓦解,但表面之下已出现裂痕。
我强迫自己握紧拳头稳住身形。将恐惧锻造成可掌控之物——一簇火苗,脆弱却仍在燃烧。
一次呼吸——我只允许自己这么多。一次急促的吸气,刚好够稳住狂乱的心跳,将意识从渗入骨髓的原始恐惧中拽出。这恐惧阴险狡诈,在皮肤下游走,低语着我不敢言明的事物。
猎人从未失手过。无论是面对人类,还是潜伏在后室中的那些超自然存在,我们始终是风暴,是暗夜中的狼群,是将猎物逼向毁灭的力量。但此刻——我们站在了某种古老而庞然、不可名状之物的边缘,终于明白了真相。
角色已经易位。
但我们尚未溃败。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而可控。此刻同伴们正看向我——这些与我并肩经历无数轮回的同胞,他们的名字早已镌刻在狩猎的回响之中。但我从他们眼中看到了裂痕、犹疑,以及我们错估了猎物的代价。
我第一次知晓了为什么人们害怕狂猎。
因为现在,我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恐惧。
又来了。
一阵涟漪般的波动,迅捷得难以追踪,流畅得无法理解。又一位同胞被拖入虚空,他们窒息的尖叫还未完全成形就被夺走。寂静中回荡着骨头脆断的声响。心跳之间,他们的长矛叮当坠落在霜冻的地面上,成为他们曾与我并肩而立的最后证明。
我们猛地转过身,举起武器,眼睛扫视着每一个移动的影子,每一个在黑暗中闪烁的幻影。但野兽已经消失了。
我们正在逐渐消亡。
又一个模糊的身影。又一个被夺走的存在。
我怒吼一声,将长矛向前刺去,却只击中了冰冷、空洞的空气。那怪物在戏弄我们。它从来都不需要逃跑。
一个充满恐慌的尖锐声音响起——
随后即是一片死寂。
一个接一个,他们消失了。狩猎的节奏,曾经坚不可摧,如今在我脚下分崩离析。我感受到那道裂隙在扩大,维系我们之间的纽带正一丝一缕地崩解。
我转身的瞬间,最后一位同胞被拖入黑暗。他的手指在冻土上抓出深痕,目光与我交汇时,我看到的不仅是痛苦,还有对宿命的阴郁认知。
随即,他消失了。
空地空空如也。
寂静中唯有我的呼吸。没有其他动静,只有雪花缓缓飘落,覆盖着猎人的残迹。
孤独。
一声低吼在我胸腔深处隆隆作响——那不是愤怒,而是反抗。那强大的猎物打乱了我们的节奏,将我们的精准狩猎变成了仓促应对,将狩猎扭曲成了别的东西。它像秋风卷落叶般将我的族人从世间掳走,每一片落叶都悄无声息,毫无挣扎。但我绝不会让它得逞。
寒风裹挟着冰冻毛皮与失血白骨的气息,那潜伏于视线之外的生物正以我们为戏。一场游戏,一堂课。
够了。
我举起长矛,手腕一抖发出信号,随即四散开来,在盘根错节的树木和游移的阴影走廊间穿梭,迫使那野兽选择路径,不得不开始移动。
我将完成此事,这样我们就不会再是它静止等待的待宰羔羊。
我不会屈服。
每一步都经过丈量,我的每个动作都被数百年的追逐磨砺得精准无比。强大的猎物已经展开了猎杀,但它并未击垮我。
空地在我眼前延展,这是一个被寒霜与扭曲枝桠主宰的世界,每根枝条都在头顶诡谲的光线下投下漆黑的锯齿状伤痕。极光在我头顶流转,璀璨得仿佛知晓此处即是终局。它们散发的并非暖意,唯有冰冷的辉光,恰似对曾在我方将士胸中燃烧的烈焰的嘲弄。
寂静如霜,沉沉压来。我孑然立于狩猎场的残骸之中,雪地上只余族人渐淡的痕迹。白气在唇齿间凝成,缓而稳。我紧握长矛。那野兽夺走了一切,唯独没有夺走我。
狩猎还没结束,还没结束
空气中有一丝变化——微妙而刻意——它依然存在。
然后——有动静了。我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闪动。
我猛然前冲,长矛划破它曾占据、本应占据的那片空间。但那怪物移动起来却不像血肉之躯,它扭转身形时毫无滞涩,仿佛生来不知犹豫为何物。
一道残影。一阵疾风。我及时侧身,只觉它带起的劲风擦着头皮掠过,相距不过寸许。
靠得太近了。
我压低身形,在霜冻覆盖的地面上翻滚闪避,巨兽的鹿角堪堪划过我刚刚所在的位置。雪浪在我四周炸开,我顺势起身,马步扎稳,长矛平端。
劫掠者已经注意到我了。
这已不再是一场猎杀或游戏,而是一场生死之战。
巨兽的漆黑双眼与我四目相对,深邃如渊,凛冽如在后室无尽长廊中呼啸的寒风。它缓缓吐息,刻意而悠长,白雾从它张开的巨口中缭绕而出。随即,它猛然扑来。
地面在我脚下震颤,巨兽缓步前行,呼出的气息在寒空中凝成白雾,缓慢而平稳——从容不迫。它察觉到了。
我的手指紧紧攥住长矛,但木柄却显得如此陌生——覆着层冰霜,又浸透了汗水。我的肺叶像被灼烧般疼痛,胸腔急促地起伏着,快得不受控制,浅得令人窒息。我拼命想让它慢下来,可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心跳如战鼓般撞击着肋骨,一下下捶打着颅骨,却敲出了错乱的节奏。
一道黑影倏忽闪过——快得惊人。
我猛地一扭身,堪堪避过。狂风怒号,利爪划破空气,而那里原本是我的咽喉所在。我的脚被覆着寒霜的树根绊了一下,踉跄间重重踩下脚跟,才勉强稳住身形。
它向我抓来——我低头闪避。一道阴影笼罩——我转身没入其中。我急转身体,感受到它攻击带起的风擦过我的头骨。阴影笼罩。我反击。刀刃切入皮肉,再深入骨骼。
一声脆响。一股灼热的血液涌出。
我踉跄后退。胸口剧烈起伏。视线开始模糊。
我伫立在空寂的林间空地,长矛仍高举,手指仍紧握成死结,身体僵直如石,静待着。狂风怒号,树木却纹丝不动。
随即,在我的脚下——
野兽的头颅躺在雪地上。
就这?
经过几个世纪的窃窃私语,经过如石刻符文般铭刻入骨的恐惧——这一切会如此轻易地结束吗?
一个失误,一个破绽,然后它就死了。
我的双膝发软,几乎要跪倒,但我强撑着站直了身子。我赢了。狩猎胜利了。不是吗?我们赢了。
我身后伫立着族人的幽魂。世世代代的先辈。那些在沉默中终结的狩猎,在死亡中沉寂的追猎,在血脉间低语却未能延续的传说。他们不够迅捷。他们欠缺运气。
我低头看着那颗被斩下的头颅,原以为它会动弹,原以为这场噩梦还会再延续片刻。但它没有。剩下的只有它沿途留下的一堆尸体,以及它自己的尸身。
一切都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这从来都不只是我一个人在战斗,而是我们所有人。不屈的猎魂精神永续长存,并将世代传承。
季节之外
页面版本: 6, 最后编辑于: 11 Nov 2025 10: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