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景

你好,墨菲斯!感觉头疼好点儿了吗?

墨菲斯转身面向了这位老妇人。

你好啊,露丝! 他面带倦意地向老妇人打着招呼。 别担心,症状没有恶化。这可能只是种人入暮年的信号罢了。 他尝试着掺入一种更为风趣的语调。

噢,墨菲斯,别那么说!人步入了天命之年这种事算不上什么,而且你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嘛! 她笑道。 我甚至想说你就像刚从梦中走出一般,因为你看起来一点儿皱纹都没有!

墨菲斯微微一笑,尽其所能地表现得自己身体安康。保有这样的面孔至关重要,因为这个社区里的大多数人都得仰赖着他。

我的挚友,你过誉了!

但在内心深处,他明白,事实恰恰相反,他的头疼正愈演愈烈。在数个月前便已发作。在他梦醒之时,他几乎无法把握现实。五彩斑斓的鲜活光景似乎融入了他的幻想之中,让他对自己是否已自梦中清醒捉摸不透。

亲爱的,周末你要来参加街坊们的野餐吗?

随后虚幻的视线侵入了他的生活。有些时候,这位老人会看见他所居城市笼罩着灰色的碎片。毁灭殆尽的邻里街道。空无一人的走道与巷陌。并非幻想,而是白日梦魇。

当然了!我会烤些苹果派,这一直都是我的拿手菜!

他能看到周遭的山丘逐渐变暗,堕为不毛的漆黑。仿若现实意识到了这方景致不应是如此美好缥缈。仿若某种永恒的梦魇正自天涯海角追杀着他。

噢,我可太开心了!你的甜点可让我着迷了。如果能让你一边烹饪美食,一边管理这个小镇的话,我想咱们的日子指定会更加美好! 她又开怀笑道。

他与自己的亲密朋友聊到了此事,但他更倾向于将其留给自己解决。在选举市长的时候,让自己给人留下个体格健壮,性情平易的印象对他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他已为这个城镇与它的民众付出了太多太多。

感谢你的信赖,露丝!但我得在五点前回家,那时候我可就忙得脱不开身了。

墨菲斯一直都想成为市长。从他在这个市镇的所作所为中来看,如此的下一步便显得自然而然。

哦,请原谅!不管怎样,明天见!

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关键人物。那种举足轻重之人。他无时无刻不在为这个城镇与它的民众伸出援手。他们则对他的辛勤付出万分感激。有些人甚至会叫他“镇里的领头羊”。一个相当有讽刺意味的别称,因为墨菲斯通常都会感到自己孑然一身,即便身旁的人熙熙攘攘,就好像簇拥着他的是填充在场景中的单薄图片,只是为了让他身旁的这个世界显得更加合情合理。

别担心,墨菲斯继续说道,愿你下午愉快!

但他对于整个城市愈为重要时,他的头痛也就愈发剧烈。昨天,他在瞭望镇中礼堂是便颇为困难,他将其看成了一座空无一色而又孤苦凄凉的废墟,就像是它坍倒得如此艰难,以至于连光彩都不愿去触摸到它。

昨日,墨菲斯便深受奇怪景象的困扰,虽注视着身旁事物的一举一动,却无从察觉其来源。就像是问题在愈演愈烈,但他的双眼却没法看见。

这些症状已反复发作了数月。墨菲斯将其喻作“白日梦”,因为这些景象在白天对他困扰更甚。

它们则殖民到了他的夜晚。

他的梦境之旅现在无非就是在他已被荒废的城市中的徘徊,化为碎墟,没有色彩,生机索然。每夜他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他正在寻找一座特别的屋子。一座附带着一片贫瘠菜园的陋室。他记不起来它是何物了,或者是他为何要去找到它。但这座城市似乎拒绝了他,没有商量。因此他穿越了荒芜凄凉的山丘,一毛不名。透过灰烬层云,他能察觉到自己正行走于一轮红日之下。

随后喵喵声传入了他的耳畔。他向右转身,便看见了一间木板墙上带有斑驳难辨之色的小小破屋,远在十米之外。一只猫正呆在栅栏门前,而它敞向那间屋子与它的小小菜园,亦即那唯一的表面上存在生命的一角。在他继续靠近时,他便能对其内部知晓一二。图书室中积满灰尘的书籍堆积成山。朴素的厨房中,似乎并没有现代厨具的踪迹。

然而,他走得越远,场景就会变得越为模糊。他越感到自己脱离现实,他身旁的问题就越为繁杂,越为可塑,直至其变得与他在这座城市中那五彩斑斓的房间无异,置身其中,便可从他面前的辨认出点点灯光与夜里行人。他便醒了过来,不再为这奇怪的梦境所困扰。至少,在下一夜前是这样。

现在,就像是他梦境的碎片正迫使自身存在于现实之中一般。亦或是还有别的出路?邻里周遭鲜艳的色彩,绿得不甚真实的山丘,亘古不变的悠悠蓝天,以及总是在欢欣雀跃的居民们。有时,在起身一刻,墨菲斯更多感到的是——他的城市只是南柯一梦,而他夜里所见的废土方为他所在的真实。

墨菲斯被路上一座看起来像是已完全颓败的屋子给揪出了沉思。他眨眨眼。什么都没有。屋子就矗立在这,本该如此。

这位老人叹了口气,但还是重新迈起了步。他能感到自己的脑袋天旋地转,好似自己已有数日粒米未进。为何会感到如此的……奇怪?身旁的一切都良好如常。悲怀无踪,愤懑无影。坏心情全然不见。当然,日常的种种忧心总会出现的,但也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问题。从不会有什么剧变。

阳光常在。

感到昏头胀脑的墨菲斯倚在了这条巷子内众多路灯之一上。身旁行人来来往往,各奔东西,在一位气色不佳,正倚靠着路灯,而身着三件套的老者前展露无遗。这个男人认出了其中的一些人。贝蒂就在远处,带着他的儿子迪米特里,似乎是刚从超市那儿满载好货而归。还有约瑟夫,他以自己那份养护工人的工作为荣,正悉心照料着色彩缤纷的城市,让它更加完美无瑕。墨菲斯从未感到过如此孤单。曾与他素昧平生或是萍水相逢之人似乎成为他了人生中,他现实中的匆匆过客,未曾能停下脚步给他辨清面目的机会,仿佛驱动他们的并非人性,而是已超出他理解能力的形上学程序。

他深吸了口气。这位老者,将身体所倚的灯杆与神智抛诸脑后,揣着前所未有的糟糕感觉继续起他的回家之路。但他却无健康之虞。老实说,他还不记得自己有在这生过病。城里大夫的存在却变得不切逻辑,他之存在仅是为了填补一个未循任何逻辑的空缺罢了。这位医生一天能看几位病人呢?墨菲斯甚至连编都编不出来。假若每个人一直都是安好无恙,那他又为何存在?但倘若他存在的话,那不就变得更诡异了吗?

到达花园前面时,墨菲斯轻推门扇,走入了他的小小领域。栅栏门一声不响。尽管他从未给门铰上过油。这正常吗?墨菲斯也不知道。他便颤抖着手将钥匙插入了他房门的锁孔内。他无法解自己为何要给它上锁,因为邻里地区还从没发生过盗窃案。

亦或是在城市中,也并无差别。

多么完美的城市啊。完美无瑕而虚幻缥缈。

他马不停蹄地走过了厨房。这次他的心思并不在制作他闻名遐迩的苹果派上。他昨天有买必要的食材吗?他不记得自己有去买过东西。但他知道自己的冰箱还是满满当当的。

走进办公室中,他瘫倒在了沙发上。说垮倒可能会更为贴切。墨菲斯感到怅然若失。他的人生似乎在逐渐失去意义,他的梦境缩影到他一直认为应是现实之物。他从未如此怀疑过一切事物。他面前的这个小图书室是自己梦见的吗?可自窗户处辨出的行人是梦见的吗?外面的芳草茵茵是否又是幻觉?一年中阳光明媚之时的多云天空,其中所呈的纯粹悠蓝是否又是癔想呢?

他的视线又为电脑屏幕吸引了过去,上面的背景正显示着一张他街访的照片。他瞥了眼窗外,又瞥了眼电脑背景。同一辆的红色车停在左侧。同样洁净的行止牌。同一条路,未经风霜,无可挑剔。形状无异的云朵在空中漫游。墨菲斯甚至可以断言这俩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算这两样景致相隔了数年时间。现在他开始对此沉思:还从没有任何一面墙、一个灯杆或是一个路口需要维修。仿佛他人生中的点点滴滴都已自许久以前定格。

他眨眨眼。外边现在已是一片沉闷的灰色。房屋倾颓,唯余孤立的停止标志一面,路面满目疮痍,坑坑洼洼。随后,在又一瞬的眨眼间,色彩回归。重回光下。又重新回到了那全新,洁净,无瑕的状态。 就好像现实那沉郁的部分正试图从他人生中色彩缤纷,完美无瑕的虚幻中夺回主权。

就像是梦境取代了现实。一个冰冷的世界对捏造而出的幻想世界发起了复仇。这下究竟是阴郁的梦境,亦或是恰恰相反的境况?

墨菲斯费力地站起身来,并走向了他的电脑。他并不记得自己在日常散步前有把电脑开着晾在那,但他对此也毫不在意。

他启动打字机,用仍在颤抖的双手开始打起字来,试图记录下他所认为是真实的,且一直都生活于其间的事物。试图保留下他认为应是现实的吉光片羽,以便自己能够抓紧真实。










城是我房,市乃我家。

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城市时至今日一直都是个温馨港湾。从未有坏事发生于此。天空一直都是碧蓝色,并照亮着此地五彩斑斓的周遭角落。

真不可思议,不是吗?但更奇怪了,因为对于我和其他市民而言它还从未脱离过正轨。在我……反正我还从没有记得这里有人逝世过,我甚至没法说出是在多少年间。真是不幸,感觉就像是我人生的一块已永远地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们有位大夫,但我想我从没去找他问过诊。我们还有片公墓,但我也从没因故去过那儿。我们有个医院,但我却说不出来它在哪。我所不知的一切似乎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一切能与某些不好的方面挂钩的东西似乎已在这自我消灭了。况且,每座城市都需要基础设施……不是吗?每个人也都需要照料,给他们的长辈聊表孝心……所以我在头开始作痛前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些?

城里的每个人都友善异常。没人会怨这怨那,也没人表现悲伤。一切也都洁净如新。虽然这里有清洁工,但这整洁程度也太脱离现实了。不仅可以说街道是干净锃亮的,房屋、商店,一切都……远比干净所形容的完美。异常如此,故作深思。

谈到商店,我们这里的可就数不胜数了。从食物这来讲,一直都是些至臻佳品。我不知道水果蔬菜是从哪来的,但它们却似乎永远不会腐烂。我买来做苹果派的苹果总是完美无瑕的。我从没问过罗格先生他是如何做到的,并让他告诉我真相,我觉得以往我还从未注意过这种事情I。当然,是在头疼开始前。

我们在这的日子惬意非常。市长可能要退休了,但他总是与他的市民们亲密友善,时刻准备着伸出援手,从……到底从什么时候来着?我也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倘若获选,我希望自己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我,墨菲斯,一直都在帮助这座城市。我会为它做到一切。牵头举办活动,让社区保持活力。实话告诉你吧,这些事情从不会带给我压力。我怎会感到压力呢?这里的一切都如此完美。异常完美……

但现在我已参选竞争市长之位,就像是所有应存在于这个城镇中的负面事物都出现于我的梦境中一般。在……在好几年内,我都从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我是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吗?它真的存在吗?

每天晚上,在我的睡梦中,我都会走过这座城市的残垣。山丘不毛,天空炭黑。这个梦境般的地方充斥着它“从未存在于此,永不应存在于此的”的念想。

现在这些梦境有时会影响到我的生活。为何我有时会看到化为废墟的建筑?为何我有时会看见从未出现过的举止?为何这一切看起来都如此……不对劲?

为什么
我的
梦境
何物


梦境
理想国

现实
何处 为我
我为
何人
何处

真实
我——



墨菲斯眨了眨眼。色彩索然。紧随的是令人放松的色彩。随后骇人的黑暗笼罩而来。

一切都被摧毁了。一切都整洁无瑕。一切都寸草不生。一切都绿意盎然。

他的头作痛起来。疼痛欲裂。

四处徜徉。但无物行动。万物止息。万物运转。持续。不停。

回忆混杂,相互矛盾起来。他几岁了?他的父母又是谁?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总是如此美好?为何一切都是如此湛蓝,如此理想?

他记得自己养过只猫。但他又是谁?他从没养过吧。

他想起了自己从未读过的书卷。

他从未见过的景色。

一片他从未见过的乌黑天空。

在自相矛盾的想法的喧嚣中,这位老人几乎快瘫倒在地。

何物真实?何物虚妄?
还有
为什么
一切
都看起来
那般


随后

径直
点悟了
他.

而墨菲斯幡然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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