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ull0的秋天

斯宾塞·诺尔在数面全身镜中看见了复数个自己,擎着烛火摇曳的提灯彳亍于未知的长廊之中,帽子和领结仍然乖顺地停留在他身上,泛滥着蓝色的瞳孔也极安定,没有游移,没有放大或缩小,没有恐惧与迷蒙,他只是在行走,顺着嵌在全身镜之间的落地窗断断续续地欣赏着窗外的海洋,一连五遍。

默数次数是他的习惯,因为眼前景象不在他的认知之中。也许是哪个未知的层级,速切终端——每次想起它就会发现它已经消失。总是缺席的东西,为什么不能从未存在呢?能这样流利地批判存在之物就是人类的恐怖之处。

以一个资深速切玩家的观察力,斯宾塞·诺尔很快将窗外的光景与中枢洋联系了起来。尽管对相关描述的记忆已经散佚成碎片,他还是从那些自由自在的刺剑水母与插着几块木板的水泥质礁石中读到了这个可能,于是开始疑心自己正在做一个分外清晰的梦。

至少足够荒诞。他在一个被万千海洋之梦包围的长廊里好端端地驻足,一丝寒意升起,让他开始隐隐感觉到光是有落脚之地就已经算奢侈,连带着某种预感,像是某人突然喊了他的名字,然而再无下文,徒留那张熟悉的笑开了的脸。那代表他完好无缺的往日时光。为什么是完好无缺?现在的他有缺陷,还是过去的他太完满?

然后他就看到了海面上的异动,人的尸体纷纷扰扰地浮现出来,别无二致的西服外套在长久的浸泡中比尸体本身更富于死意。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它与他的名字发音相同、拼写相同,最多只是调转音节的先后顺序。斯宾塞·诺尔,诺尔·斯宾塞,以及接踵而至的其他变体,无数死去的他在海里四下散落,因其庞大的数量,落地窗把嘴张得再大都不可能将他们装下。

而他,现在唯一一个活着的斯宾塞·诺尔,理所当然地感到恐怖。为了把自己和那些突然出现的死亡中区别开,作为从那张脱臼的大嘴外往里观察的人而非被一起吞吃,他决意用另一个名字称呼自己。首先不是简单地在名字前添加前缀,譬如刚才所谓“活着的”,否则在另一个活着的斯宾塞·诺尔面前他会百口莫辩。然而搜肠刮肚,他终究还是只联想到自己在速切玩家官方论坛里的名字:Null0。那么就是它好了。

眼下,Null0这个名字有双重意义,既代指面对无数自己尸体茫然无措的他,也表达出对缺席的速切终端的怀想。当然,绝非网瘾式的怀想,虽然他的确记挂着几个帖子的主人是否得救;也不是情爱式的怀想,有些他的朋友他甚至宁愿不再见到。窗外海面依旧凝滞,仿佛汹涌的海涛声与它无关,但自从第一次切行到现在,Null0早就知道无用的直觉与惯性应该被舍弃,譬如认为有涛声就要看见海浪。

唯一安慰的是那些尸体看上去很体面。人人都瞑目,偶尔有惨不忍睹的伤口,创面的血也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因此他疑心海面之下是终日横冲直撞的暗流。作为诡谲的梦的景象,它够格,只是无趣,多看两眼就足以驱散他心中最隐秘的惧意。

于是有人对他说:“海可以是广义的。人海,尸潮,远在你看到它之前,它已经兴高采烈地咬住了你的脚踝。”

Null0当然知道他是谁。为了避免脑中首先浮现出种种不敬的甚至带辱骂意味的称谓,他迅速地默念对方的几个名字,LCR524ti永恒恒新,那个他熟悉的成日死而复生又生而复死的存在面对着他,紧贴着落地窗,手掌张开按着玻璃,掌心和指腹挤出模糊的白色纹路。现在他也要给这位朋友挑选一个名字,仿佛借此将对方锚定,狡猾之举:所以LCR524ti站在他对面,与他现在称呼自己的名字愉快地形成一对冤家,在论坛讨论区里不是你在我头上就是我在你头上。对方并没有落脚点可言,他疑心这只是留存在他视野中的一个影像,一旦他扭头,LCR524ti也会站在走廊上,被一扇无形的窗隔开。

Null0问:“所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然而他很确定这不是对话的起点。就连LCR524ti的话也绝非起点。他只是认为这样的问句应该脱口,于是听着自己的声音都变得陌生。那仿佛是一个先在的句子,早在他决定开口甚至有开口的念头之前就已经存在;又或者,现在的他其实是说过了这个句子的他,因为突如其来的错位而本能地感到不适,只好将这句子再说一遍。

LCR524ti说:“别问我。”

终于又找到了那种轻松的感觉,如同肋骨一根根被抽走,肺泡快乐地膨胀到极致,炸开时血肉飞溅。Null0觉得自己等待的正是这样一句无关痛痒的回答,它是一个爆破装置,因为可以被安插在他们无厘头对话的任意一角,在传到他手上时给予了他妙不可言的权力——他也应该就这样放弃观察对话的顺序,甚至放弃理解语言的含义。“这不是重点,”他说,“那是海吗?”

他明明无比信服地认为眼前横着的正是那片万海之海。LCR524ti旋转了一下右手食指,给出了一个谜一样的讯号,并说:“也许是因为这也是你做的。”

“我也干了?”

你也干了。

远在感知到笑意存在之前Null0就看到自己影影绰绰的映像在落地窗上笑开了,那微笑反倒噎住了快乐。多奇异,如果要加以概括,他只能说是他快乐的笑使他的笑变得不再快乐。他知道这是时间掬给他的一个小小的玩笑,但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神经质的错位居然足以催生出如此精巧的悖论……“我不认为我给予过它什么。”又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好像在张嘴时舌底滑出一具没有首级的尸体,因为太荒谬,反而失去了惊诧感。

“海回到了这里。因为海像最天真的动物,只要你喂养过它,它就会跟上你。”LCR524ti从来第一时间接上他的话茬,只是并不在意对话是否连续。

所以Null0开始幻想一台有问必答的对话机器,它必然落后于科技,不仅E.P.B.之流代表的最先进的科技,它一定落后于今日大众观念中的大部分科技,永远言不由衷、词不达意,因而可有可无,充其量是言语快过思考之人的不完全的替代品。感谢缺席的速切终端,否则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开始搜索资料库,在揣测关键词、对比记载与想象之际在包罗万象的现实之海中耗尽最后一口气,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不惜命的先驱者,终有一日每个人最隐秘的热望都会被三号字大写加粗地贴在某篇文档上;而他们比普通的流浪者更为激进,撞击墙壁或是别的坚硬阻碍几乎是在预演自己有朝一日会笞杖徒流地死在它们之上,“肝脑涂地”几乎是字面意思。

“你被论坛封禁了。”LCR524ti又说,现在他连手指都懒得转动,Null0本以为正是这个动作将他与梦里其他可有可无的意象区分开来,“不过我们可以这样聊天。”

“……看来我对封禁很有敬意。梦里都不能打破常规。”虽说这句话里有许多耐人寻味之处,但Null0还是忍不住先将腹诽诉诸言语。

LCR524ti也展现了作为老朋友的默契。话音未落,窗外之海就开始伸展躯体,与落地窗齐高的浪头拍了过来,他与落地窗紧贴的身体也就这样被卷走,这时Null0才察觉到这具身体大概死去多时,刚才的对话里他眼中闪烁着的生命光彩不过是提灯之火的反光。现在,LCR524ti留下了一颗眼球,在海浪退去后仍死死地抓着落地窗,纤长柔美的粉红色神经垂着头吐着水珠,与海依依不舍的样子。

因此这颗眼球就是这面窗里的全部景色了。Null0高举提灯,两步并作三步走到了下一面落地窗。现在他正在往回走,正在反刍梦中海的景色,因为他早就将这片海欣赏了五遍;然而他现在已经对排序一事心存疑虑。

他听见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才发现海已经像它的脸面一样平静,吵吵嚷嚷的涛声不知何时已经止息了。那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让他想起猫,而脚步声的主人的确与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SuperCuteCat,不需要回头他就已经知道她在他身后,与此同时他眼角余光还有另外一个人……严格来说,她们不能被划入人类的范畴。

他知道她们从何而来,又面对着什么。于布里吉塔·罗丝而言,他是一位损友;于SuperCuteCat而言,他甚至是一位导师。他转头,想要去看看布里吉塔·罗丝的脸,同时深感那串名字的冗长,所以不如继续与他现在称呼自己的名字作对子,她将被称为fljlus;名字于她们而言是否也是一个锚点?将她们与她们死去的前任们区别开来。

但他没有看见fljlus,她还在他的眼角余光里。他能感受到她漫不经心的神色和放松的力度,只有与她对视是不被允许的。这被他视为梦的又一个讯号,连带着一个丰饶的画面,他回头去看SuperCuteCat时感觉正在看一只犊鹿拧着脖子回身吃草,走廊上突然长满了蕨叶与爬山虎。在这样繁盛的绿意里,SuperCuteCat的脸却是缺席的,但不同于无面灵,他没有感到违和,仿佛他已经看到,只是无法认知。

她们的存在状态始终令Null0感觉新奇。现在,他粗浅地将她们的目标概括为追求一个独立的自我,出于某种奇异的节约的考量。节约什么?思考?但在这样一个安逸的梦里思考的空间已经这样充沛,所以可能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逃避——何况即使他眼下正视她们的故事和与之相随的错综复杂因果之线也无济于事。并不可耻,叫人轻松,健康的逃避,仿佛轻柔旋开天灵盖,有条不紊地取出脑组织——他想起他时不时随身携带的底牌之一

至少Null0可以说自己从未陷入过自我完全流失、只剩存在事实支撑自己的绝境。很多时候他反倒嫌自我太招摇,那么多往日时光以喜人的嘴脸出现,唐突地拱着他的关节,指示他如何速切,提醒他精细到手指摆放的技巧,譬如握拳时拇指应该被剩余四指包绕,连带出种种精妙的借力学问。“它们阻滞着你的创造力。一旦有了既定的完全办法,我们更倾向于改进而非创造。”fljlus向前伸出手臂,他用余光瞥见她展开了手掌。

“我们是谁?”不知为何,Null0现在想要解读那个人称。

“当然是我和你。”自由之神没好气地给出答案。

也就是说,梦相当忠于现实,至少她们彼此看不对眼的微妙氛围被拓印了进来。Null0感觉手臂麻木,才发现自己自从刚才举起提灯后一直让它安然悬于高处。那样明显的不时扭曲的火苗也会因为注意的转移而褪色,想到他曾经以为认知是人唯一能不借助外力而任意左右的东西,他不免失笑。

“改进与创造是否有高下之分?”SuperCuteCat也像他那样以问句回答。

改进与创造,前进脱身,破解与祛除,Null0在拾起这几对词语时真切感到自己的多余,毕竟这是她们的对话。这样的梦也许他已经有过多次,虽然感受到自己确凿的存在,却不过是他人舞台的一部分。他会看到一些对话,几场故事,掐头去尾,惊醒时睁眼像是吐出一口迟到的胆汁。他倒愉快不已,一旦参与其中,他总会不自觉地尽心尽力,梦里也难得安宁。

然而他很快发现,除去声音,他根本无从判断她们是否在对话。SuperCuteCat没有面目,fljlus永远在他的眼角余光里。那句话之后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时间顿时更加没有意义,或许空间也就此消失,因为他在时间未知的心理建设之后尝试走向SuperCuteCat:无事发生,她好端端得像一片贴图,与他始终保持触手可及的距离,站姿无可挑剔,仿佛告诉他脸的消失无关紧要,她依旧可以作为不变之物对他加以嘲弄。

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自己的尸体时的恐惧又复原了部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角色转换。阒寂之中他无法再作为旁观者,戛然而止的回想如同数截断骨,每次呼吸都将它们往肉里压得更深,有种血液喷溅的感觉。他本以为她们是长廊里的挂画,现在才发现自己被当成了一处无关紧要的涂鸦,底色是鲜蓝,歪歪扭扭地画上了黑色边框。为止血,他决定继续刚才的对话,或者跻身那个对话中。毕竟,他也是她们故事里的重要角色。

怎样一句话能引起她们的注意,甚至于饶恕?略显久违的求助时刻,他决定还是先从称呼入手,“你们”是否冒犯?她们也许不希望被混为一谈;思来想去,倒不如直接弃掉称呼。他隐约感觉自己将要做出无可挽回的让步,又发觉fljlus不仅收回了手,甚至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他眼前的长廊也空无一人。和刚才让他进退两难的静默一样,他发现自己无法区分起点与终点。LCR524ti的眼球早就不在原处了。

现在他必须将自己与涂鸦区别开来,走向另一扇落地窗时流利地想起其他速切玩家,又极不自然地摸索到速切玩家协会还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俱乐部的画面。太过刻意,他知道寻找起点是人刻入本能的徒劳,即使是他也梦想着有朝一日将自己条分缕析,抽筋剥皮,免得不知不觉间变得首尾相连,行走坐卧都只为追逐自己的幻影。

发现窗外之海已经被抽干时他想起和西里尔·雷蒙德的某次冒险,这样概括实际上曲解了这段经历:他们都有冒险之意,但并无同行之想。Null0认出他并在躲避猎犬时顺手提起他的领子也纯属偶然。那时的现任速切玩家协会会长还没有现在这样处变不惊的风度;当然,有性命之虞时风度是早该丢弃的负重。他们最后找到一个房间落脚,经年沉积的灰尘被门扬起,走廊灯光被敞开胸膛的黑暗接纳,自以为刺入了它的内里,又在门鸦叫着被关上后失了声息。西里尔·雷蒙德打开了闪烁不已的手电筒,于是他们在夹杂恼怒的喜悦中互相用食指指着对方,念着彼此的名字,仿佛在书架上逐字找着一本想象之书,直到找到也不相信它的存在。

如果那时Null0就已经知道西里尔·雷蒙德如今面目,他一定会在记忆刚产生时就寻找互文与回环,他必将认为西里尔·雷蒙德的退缩之意在那时已经萌芽,此人在早期的探索中逐渐明白在后室求死远比饱腹简单,速切运动则甚至会将人推入求死不能之境。西里尔·雷蒙德在猎犬的幢幢鬼影和斯宾塞·诺尔影影绰绰的脸中读懂自己将永远没有勇气将身体探向切行的深渊,或者比起向它献出身躯,他希望做出更多贡献以博取安定。

于是Null0透过落地窗上嵌着的毫无章法的彩色玻璃,在那片地表空气因为高温扭曲的悲凉荒漠上看见了西里尔·雷蒙德,后者所在的地点是那样遥远,几乎缩成一个小点,其距离想必远超Level33安全探索距离的极限,但Null0认出了他。是与记忆的遥相呼应,还是记忆本身的投影?他居然忘了探究海究竟去了哪里,就这样简单地沉入这场凝视之中。

顺着西里尔·雷蒙德,Null0想起了阿莫斯·杨,和他一起爱上速切的人们之中,似乎只剩他们有足够他反复咀嚼的回忆。他感觉自己生出数排贪婪的嗜好记忆的后槽牙,如果没有东西横亘在它们和他的口腔黏膜之间,他会顷刻间被吞吃殆尽,尸骨无存。他想起他们在过去泛滥了的小聚时光,偶尔酒杯相碰也极节制和省俭。身在后室最好时刻保持清醒,除去必要的睡眠之外不需要任何影响理智的因素,何况那时的斯宾塞·诺尔光是抿一口就已经感到无上满足:他们正在酗着自己的生命。存活下去多么幸运!他不止一次见过濒死之人,脸颊的表皮缺席,镂空的肉里可以望见纸白的牙,不少伤口出于他无法全部记下的层级特性甚至没有血渗出,何况结局已在眼前,无所谓原因。他们死去。人人都死去。Null0似乎找到了阿莫斯·杨无法站在窗外的原因,后者的存在依他所见大概早就被整个抹去,留不下一块正面朝下的墓碑,也许被折辱、被替代、被改装,一如他所见:结局已在眼前,无所谓原因。

海走后海底只剩这些粗蠢的地面,褥疮般的死火山上盖着稀稀拉拉的死于高温的植物。超自然的景象一旦离去,剩下的只有绝对自然,除了从他记忆里拎出来又被压缩成一点的西里尔·雷蒙德以外,任何生命都不可能在此生存。他的朋友仍然完好无损,也许也和他一样迷茫地望向这扇窗户,自问这样存在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而这个问题究竟能否由自己决定?有次他们心血来潮想要合影留念,斯宾塞·诺尔穿上他们的困惑目光走到他们身前,伸出食指与拇指比成相框。

阿莫斯·杨还在笑,于是西里尔·雷蒙德代表他们问他:“就算这是合影,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呢?”

Null0记得斯宾塞·诺尔那时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想更自由地当一个速切玩家,换而言之,他们不必为他的死而痛苦,而他也不会去参与未来成立的协会的管理工作。“你也太小看我们了。”阿莫斯·杨笑完就回答,“我们知道我们身处何处。”

那样哗啦作响有如秋日落叶飘摇的言语流传至今,有多少被违背了?全部?现实压向每个字句,正是腐烂枝叶被新生树根盘剥,皲裂纹路层层铺展。他仍然活着,仿佛全身心地贯彻着那时画面的隐喻——他在他们所看不见的地方变得支离,在紊乱的时间点里如同碎纸片般劈头盖脸浇向他们

西里尔·雷蒙德大概在等待一个结语,一条定论,不是Null0自嘲地在回忆时将回忆与当下混合后得出的想象,需要一个他之所以为他的铁证。Null0透过一块紫色的玻璃,看见他的眼角微妙地下垂了、下坠了,他的眼睛如同一滴汗珠那样被撇去,滴落在地后迅速蒸腾,无法相信自己曾存在。那次他们没有在不透光的房间里停留多久,携带物资只会延长速切时间,后来Null0会看见有人半开玩笑地高呼什么“不切行毋宁死”,从那轻佻的语气中他知道这些人还不明白自己正在口吐真理;他们口干舌燥,自觉死期将至,因此在面朝下摔进Level11时因为太过庆幸而下意识舔掉了滑到嘴角的血珠,分明是命运垂青后留下的锈迹。他们祈祷了太久太久,只消一低头就能让身体散架,脾脏滚落到颈侧爆开,恰似抽去礼物盒的丝带。切行是日常的失衡,有如列车脱轨留下湿漉漉血淋淋的痕迹,碾压出道路腑脏,一路的黏膜与胆汁;为了让自己忘记这画面的丑恶,他们决定颠倒日常与反常的定义,将肉块浆洗铺平,钢笔画出一个简陋的笑脸。Null0知道西里尔·雷蒙德注定会在那里,敬爱的毫不掩饰自己对速切一窍不通的会长,他成为现在的他只是因为有人需要,而这些人中有没有他自己并不重要:注定会有谁填充那段简介,将数月、数年乃至一生献给某串冰冷的字符。

于是西里尔·雷蒙德和他一起感到满意,那扇落地窗很快再无有趣的风景,血也止住了,虽然Null0仍然能感觉到心正吃吃地睁开,与昔日友人单方面的重逢与告别之后,他又孤身一人忍受着自己与涂鸦无穷的相似性。他让牵着提灯的右手前伸打头阵,心想也许下一扇落地窗连接到其他的层级,或者通往惊醒,只要让他脱离这条无谓的长廊就好。

然后他看见了她,只一眼就认出她是诺尔·斯宾塞,作为匿名管理员_01管理着速切玩家论坛,如果要与他的自称相呼应,她应该被称为0Null。起初她出现在他的正前方,仿佛要拦住他的去路;等到他必须越过她时,她又出现在窗外,上下颠倒,冷漠地与他对视。之后的交谈里她也保持着这样不可预知的特性,直到彻底消失。

“但是我们没有交谈的必要。”0Null说,“我们知道彼此心中所想。‘我们’实际上是一种误读,从始至终都只有‘我’而已。”

“误读”,多有趣的描述,好像他们是被阅读被评判的句子。“这是一个好理解的比喻,为了解释所谓的‘时间性分离’。”但是他们不需要向谁解释,这只是一个习惯性的描述而已,“我们有太多自相矛盾之处,自从我们以为回到过去却没有改变未来的那一刻,我们成为悖论的具象。”这样时而精简,时而繁复,时而冒出难解事实的交流只有他们之间才能做到,“‘交流’也是误读,我们只是在连贯地思考。”

不过,怎么称得上“连贯”?Null0看着0Null不断变换着自己存在的方位,偶尔出现难以理解的角度时他感觉有趣,又因为司空见惯而严苛地抿着嘴。不如说说你所经历的,“不如说说我所经历的,”但似乎没什么可说的,“管理论坛和我想象得差不多,处理垃圾信息,各种封禁,以及技术难题,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个设计得很清爽的蓝色调界面居然还有催吐功能。”

0Null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这时她在他左侧。Null0不由自主地望向落地窗,权当寻找镜子。但他明白无论如何他都只会找到一个新的矛盾:他们的表情别无二致,那么他们为何分离?他们的表情截然相反,那么他们为何一体?分离与一体,在它们同时被用以概括他时他就注定不会再连贯,“我们是句子,这不仅是习惯,这是我们之为我们所必须的认知,”他们是无法被从头到尾完整阅读的散佚句子,无论怎样努力梳理、绘制条框,能够被识记的只有零星字词。

但是你究竟知道多少呢?看到我们在漫长冗杂以至绞缠自己咽喉的时间里反复发送的错误信息?他知道自己曾经去到了错误的时间点,一度以为这是重返过去的俗滥戏码,但那居然是与他人无关的——许多风景从他眼前流过,许多的人向他所呼吸的空气里喷吐同样力度的呼吸,他们交谈,思考,又交谈,他看见他们之间打了叙事的结,他满心以为那样的绳结很牢靠,却发现它们也只是墙上的涂鸦,猝然消失时只来得及在墙上留下腐烂般的残影,而后室是吃墙的。一定有人曾经在他身边哀哀地哭,问起缘由答案竟然是“不知道”,此人在这场哭泣里编造了他的所有故事,真假参半,其中灌注了太多太深切连这人自己都无法言明的意义,充斥着鄙夷的神色,字里行间却带着献祭的虔诚,最后他看到了言外之意大于故事本身的故事,因其矫饰和闪烁其词而无聊至极,但等到他想知道为何那人因为无边愤怒而哭时又为他牵肠挂肚时,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就连她,神秘敬业的速切玩家论坛匿名管理员,都已经不再变换位置,因为她已经永远消失。

Null0这才想到,出现也应该是永远的出现。他终于明白,他本以为自己从那必死之地回归后会错乱地认识生命,但其实是他的生命被错误地认识了,不仅他人误读,他自己都误读了自己。他将无法区分起因与结果,他的生命中不再有插曲,一旦生命无限期地延长,幸运成为生活的性质之一,任何事件都有可能在他草率划分的结果中喧宾夺主,成为起因。

一定是他兜售了那片海,将它划分成和和美美的块状,插上标签,明码标价,卖主是他买主亦是他,那不是讲述的寂寞而是创造的寂寞,在这以自身为中点和边缘的亘古不变的孤独里他丧失了想象的权利,因此梦收回了整片海,连一滴涎水都没能留下;也许他现在紊乱的根源只是那种返祖式的冲动:想要再看看那片海,那片隔着落地窗嗅不到半点腥味的海,他将自己的记忆抽离又浇注,折断又粘连,直到它们变得无法理解才能与那片海有几分相似。如果他会跪倒在地因屈辱而哭。如果他会大笑直至表情失态地塌方。如果他早在众人存在之前就独自死去。如果他在友人与追随者的凝视中牺牲。如果他欲生。如果他欲死。如果他欲在墓与墓之间徘徊往复直至时间的尽头。然而时间无穷无尽!如果他想要将这个故事从头开始逐字逐句地讲过,他只能磕磕绊绊、目食耳视,在雀跃不已的自我疑问中无比疲惫,直到本能将愿望从源头掐灭,源头从口中吐出一串息肉,他在那挤压中长久地忍受疼痛,直到某一刻感觉自己已经来到尽头。所以那么多漂浮在他梦中万海之海的自己的尸体无法被“谋杀”或“自杀”这样的字眼简单概括,他们——现在更正这个错误的称呼——他只是因为得到了死亡这一事实才呈现出尸体的状态。他将继续迷失在自己的故事里,不断翻新那些反复映现的情节,工笔雕琢直至它们纤毫毕现,譬如想起在第一次速切时他曾经短暂地摩挲了一下右手虎口,因为那时皮肤的纹路还能给他以自己是人类的实感。

他又一次看见了那片海,但这只是过去的投影……不,是因为过去重新降临了。无数平和的他的尸体又出现了,其中背面朝上的已经隐隐透出脊骨的凸起,他们各自带着一段甚至全部的他的故事,在讲述的过程中福至心灵,看见死神空旷眼窝里丛生的海藻,原来海与死之于他是同一个字。长廊顿时非常贴身,他将左手向胸膛处收回,再向前伸出,然后听见梦轻轻动摇的声音:他也可以创造这些谜一样的讯号,它会被解读为寻求希望抑或突破妄想,它会在意义的永远变化和形式的永远不变中长存,换而言之,不朽。

他在往前走时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因此心悸不已,毕竟坠入那些高温溶液是他最无法想象的死法,既无法想象个中痛苦,也无法想象自己的惨状。天空中所嵌锁孔中喷涌而出的炽热合金绽放,如同喜庆的烟火,一定是它们蒸发了他梦中的海洋。于是他顺势错将耳鸣当成钟声,长久地沉浸在这些奇异的景色之中,直到死亡阻断他的感知也要留下一颗眼球好盛住其他景色。他看见了自己的眼球,尸体铸成了层级密钥,又收到了一封奇妙的语焉不详的邀请函,就怀着与不知死活别无二致的勇气前去参加那个神秘的竞赛,醒来时感觉自己的血管已经互相串通,痛觉覆盖面太广,索性相互抵消,只剩消毒水极清洁的味道,颇感觉自己也被一并清扫,翻身下床就看见熟悉的柏油路面与稀疏的草,低垂弯折的草秆最高处只能勉强够到他的膝盖,他有次在竞赛里因为切行到速切中点摔死时确认过,因此当它们远高过他的膝盖时就说明一切已经发生不可挽回,仿佛他带着远大于他本身的必死的决心向前走。先是脚,然后是腿,最后是他的全部,他的存在,他的时间,他被挤入狭窄的漏斗中,被挤出时已经不成人形,语言在长久的孤独和生与死的叠加中化作齑粉,伶仃的求救字句被掩埋在错误代码和与他无关的信息之中,他被那个玩笑的尝试一耙击倒、拦腰截断,他的时间成为新的维度凌驾于他的所有维度之上,思考、感情乃至梦都被它划分齐全、注明坐标,虚空中的猫伸展着四肢,那个莫比乌斯环深深地刻进他的眼睛里,以至于他的视网膜烧了屏,未来他在虚空中无止境下坠、愉快地回复速切玩家论坛的某个早安贴和望向那些神秘的落地窗时,他会看到它,随后将它代表无止境重复的意义永远遗忘。

他一不小心将提灯摔在地上,火焰挣扎着上窜,带着不甘死去,而他睁开了眼睛,险些被明黄色灼伤。他远远地看到了斯宾塞·诺尔,帽子温驯地趴在那头耀眼的蓝发上,根本无法忽视。他有很多话要对他说——首先,你是赝品,我才是斯宾塞·诺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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