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日碧空

我正为自身的处境所苦恼。我并非在为自己的现在而担忧——我没有实质上的生存压力;我也不为自己的过去而困扰——我从来到这活地狱前便已是孤身一人。我在为自己的未来所苦恼——未来似乎就将如过去一般,看似多姿多彩,但最终只沦为对最基本生存权利的反复挣扎,其余空无一物。

沿着从那大车站外侧延展开来的道路向前走去,试图忽略那炙热的气候让人满身浸透的汗水,默默的看着那缠绕成堆成垛的灌木从道路两旁强势地一路铺到中间来。我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只想寻得一个不一样的所在。我胡思乱想着,我会不会因为鲁莽地从阴影里走出,从而在这永世艳阳高照的地域变成一具干尸。

突然,散射阳光的探头打转方向,从正上方一路向西沉去。天空变了状态,不是夜晚,也不是黄昏,是下午四五点钟,天空仍蓝,光芒仍白里透黄的景象。天空中也突然有云彩卷来,以水波状推行挺进,遮挡住了太阳。随着一阵狂风从背后推来,体感旋即从炙热变成透凉,我在惊讶之中打了两个喷嚏以附和自然那喜怒无常的伟力,然后看向已经从道路中央褪去,从灌木变成高草的植物,目光一路穿透青纱帐,直直打在后方的山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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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我来到了新的层级。这层级是如此……无趣。我穷尽双眼,竟未能看出其与前厅任何相异的地方。与前厅景观的一部分相似,这其实颇为常见。那无缘无故就会抵达别的层级的无穷城市,那日落处的棕榈海滩,还有我出发的那些大车站的集合,皆是如此。但这个层级在各个方面都与前厅的景观如此相像,这在众人熟知的后室中——除了那些于醉汉和幌骗者的口中道出的,具有国家和法律,在后室复刻前厅的仅存于想像和传说中的层级以外——是绝无仅有的存在。

它如此不具备独特的异常,以至于它本身就是个异常性的存在。


我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我要将我自己从那一百余天的安全屋生活给我带来的怠惰,苦闷,了无生趣中拔出。所以我决定,无论这层级是多么无趣,乃至这无趣向四周延展至无穷远方,我都要将这趟旅途不断延伸下去。

于是我迈步开走。耳边除细不可闻的衣物的摩擦声外,仅余顽固的从山刮来的风的声音。这风已经算不上轻拂,刚刚好进入了“吹啸”的范围内,像一场尘暴除去其中的最后一点细沙之后剩下的事物,也像一场下风处暴雨的先兆。

似乎自然想要开玩笑般的为我的猜想鼓掌似的,我右侧离散纷乱,如沸水上翻滚的泡沫般的云突然开始朝着一个不可见的中心点奔涌而去。

我于是开始以自己的脚步当时计。一步,两步,五步,十步,三十步,一百步,被带动的云层的范围越来越大,聚在一起向上翻涌,像是天空上开了个洞,但却是天下的物质往上挤压漏出一般。

两百步,三百步,五百步,一千步,云团的边缘被清晰地勾勒出来,阳光无法穿透这水蒸气组成的庞然大物,只能用它下方的阴影反衬其无所不在却又孱弱至极的光矢。

两千步,三千步,四千步,云团向四周弥散,覆盖一切蓝色。原本我是站在阴影从里朝外看,现在却是从外往里——我站在这广袤云层唯一的破洞底下,紫色的光从灰黄色的天空的裂缝中泄出。
(等等,紫色?)

不等我反应过来,裂缝闭合,暴雨随着一声如火箭发射的尖啸般令人无法忽略的惊雷而来。


大雨并未将我淋溶殆尽。不如说,对于这个层级来说,雨没有什么附加属性才是理所当然。

雨在仅宽十米的,中央凸起的道路上布满了新生的河流,在我的鞋上拍打出细微的浪花来。云层从灰黄变成一片乳白,却未在此停下,而是继续慢慢变色,直到化作一片天地相接的紫蓝。

此时,裹挟泥浆的水流从我右侧涌来,我为这山洪的迹象惊惧,往后连连退了几步,才发现刚刚已经不知不觉地走上了一座没有护栏的桥梁。与天空的蓝紫光芒相对,这条河呈现出完全的红色来。并非含铁的泥沙呈现的红,而是石榴的汁液,月季的花瓣,那明亮至极,也违和至极的红。

就在这时,雨云开始褪去,远方的太阳重新出现,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光芒向我展示自身的外强中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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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和日光的颜色变化,如星月夜,如海底,但除翻卷的云层以外仍一物难寻。而我身后的影子在幽蓝的光芒中恒定不变,无视着那闪烁不定,明灭可见的太阳。随着阳光沥干我身上水珠的感觉逐渐浮现,我心中开始出现一阵阴郁的烦躁。我发现,我的烦躁并不是因为这层级使我勾引起对我家乡的怀念,反而是它对家乡的拙劣模仿的行为触动了我的怒火。这层级仅以如此简陋粗糙的异常把戏,将自己并非前厅的事实示之于人,而忽略自身这景象和气氛与前厅别无二致。我不知这景象为何引发了我的无名火,于是既无法发泄也无法排解,只得让其如伴身恶鬼般随我前行。

道路在前方被那树木的枝叶被狂风打掉将近四分之一的树林前分岔,我选择向山去的那一条。一眼看不到头的大缓坡,两边是未经打理,长满齐膝高的紫色牧草的原野。风力逐渐变大,刮在我仍然缓缓滴水的衣物身上,让先前的透凉更深一分,我不禁为此打了个寒颤。必须得要找个有屋顶,可以挡雨的地方。

在我快抵达山顶时,我隐隐约约看见山后远方似乎有黑白色的影像在移动着,心生疑惑与轻微的不安,并引起了一点之前遭遇实体的糟糕回忆。我出现了快步跑到山顶,以此将未知变成已知,消除我这股不安的冲动。但我发觉我现在的状态只能让我慢慢走下去,不管是跑起来还是就地停下,都只会让我的身体无法适应节奏,就此倒地。

我只得继续缓慢拖行着自己,慢慢地看着山后的影像逐渐在我面前展示其自身面貌。从蓝紫色的天空下呈现出来的,首先是一片不成比例的模糊而黑白的赫鲁晓夫楼的影像,像位于远方又像直接就在山顶,映照在我视网膜中。电线穿梭于其外,窗帘遮挡于其里。前方似是被雾气笼罩,把楼的外墙模糊成了一片形状规则的白斑;我继续走,看到从山顶上缓慢浮现出数只如立体画般的黑白鸡头,图像盖在楼房的前方,全数像右方看过去,如达达主义剪贴画般原地不动,只有喙部上下开合不止,而本应是身体的地方被尽数截去,变成了转动不止的球体,上面有均匀的花纹,如气态巨行星的风带一般显眼;而后是用手臂为腿的黑白人头蜘蛛,中间的那人脸保持诡异的微笑,伴随其下方出现的中文字样“真桑 研究员”来回摆动,如从某不知名录像带中截取的数帧,而对那脸的打光是从只有梦游者才能摆出的诡异角度而来;最后是像是从imagestock里面截取出来的免费人物素材,由灰度构成的白人服务生爽朗地笑着,与一名从油画上剪切下来的,双臂被磨成仅有黑线轮廓的白色长条的贵妇人握着手,站立在楼门口的台阶前,恒定不动地注视着我,像是要邀请我进屋做客一般。

我终于走到山顶处,顶着迎面而来的狂风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假若这是实际存在的事物的话,那其占据视野的比例实在是过分大,其本身的体积也一定巨大无比,而看起来又太过像是拼贴艺作,我无法从中获取一丝一毫的真实感来。而假若这是层级的异常效应之一的话,那这又是一次将前厅影像生拼硬凑放在后室的拙劣尝试,对我已经对这层级愤慨不堪的心理又来了一次激将。

但不等我对这样的拼尸艺术表示实在的抗议,一架涂成全绿,上附着胡言乱语的文字的飞机突然从我的斜后方带着巨大的噪音飞出,一路扎向我前方山下的地面,然后砸碎在葡萄色的平原上,碎裂成一团绿色的浆液,又重新融入地面。而我发现,在飞机坠毁的地点旁边,有一个公寓楼盘,这楼盘明显与刚刚视野中的那黑白色的赫鲁晓夫楼不同,是切实的位于那山下的存在。我决定向其走去。


随着耳边来源不明的鸟翅膀的拍打声和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我走到了这公寓楼盘的跟前。这些楼高二十数层,排列成一个罒字形,围起三块夹着平房和柏油路的绿地。身上的水已经全部晒干,气息也已调匀。于是,我找到了一处石墩坐下歇息,从作了防水措施的背包中掏出水瓶和从那大车站里的无人便利店里面薅来的饼干,一边吃喝一边观察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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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不再昏暗,或者说,是过度光亮了,这蓝的能把人吸入进去的天不像是下午四五点,阴云遍布的天,而像是正午,操场的橡胶地面被照的闪闪发光的晴天。我对影子不为周身光照的变化所变深或变浅已经见怪不怪,仿佛它本身就应当是如此。楼房被重归白色的日光照耀成极明艳的橙红,本应透明的窗户染上了半透明的蓝色油漆,如细节精细的积木方块摆在摄影间的背景幕布下,又如置身于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之中。

我无神地凝望着远方,直到发觉雨云再次聚集,下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于是,我走进了公寓楼内部。

与我想象不同的是,公寓内部的墙壁和设施基本全被拆空,仅余楼梯,地板和空荡荡的如仓库一般的横向广阔,垂直较为狭窄的空间。里面各式物件在地上散落开来,大都已经损毁的面目全非,但仍有一些结构完整的事物,吸引着我的注意力。随着雨声再度响起,在我耳边构成了完美的白噪音,我向前走去,拿起了一只透明的盒子。

里面是十五只指甲钳,十一只是不锈钢制,四只是黄铜制,已经生锈了,里面填着一些没抖干净的指甲和死皮。旁边有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条。我出于好奇,打开了这盒子,将纸条从中取出展开,上面如此写到:

这是你在这些年里遗落下的小小财产,我为你全部保管起来了。
假若你终有一天需要它们,随意取用。

不知所云。我将这盒子关上,放回了原处。出于某种猎奇心理,也是这层级迟迟不给我展示其冷酷无情的一面,让我感觉我还将沉浸在那怠惰,苦闷,了无生趣之中,我跨过废料组成的障碍物,走下楼到地下一层,那一般代表着封闭、黑暗、危险的地方去。

令人惊叹,那日光仍然如影随形,即使我在地下数米,也仍然跟地上一样亮堂。地下一层本应是公寓楼底下各储物间的所在,现在变成了有诸多承重柱的下沉式广场。四面墙仍然是水泥式的毫无生气,但地面除了盖着一层灰尘以外,空无一物。

我看着远方有一个通道,气氛与周围完全不同,于是向其走去。我站到了那通道面前,那通道后方是一座宏伟而繁华的城市的景象,里面虽然黑暗,但城市的灯光却将这城市的地表照了个透彻。它如同前厅,也如同那些于醉汉和幌骗者的口中道出的,具有国家和法律,在后室复刻前厅的仅存于想像和传说中的层级。

我明白了,这应该是通往另一个层级的道路,但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像是这是一个陷阱,它通往一个会立即将我置之于死地的存在一样,尽管这层级从头到现在除了不断拿前厅的景象烦扰我以外,没有对我造成任何的伤害,这也不像是有什么杀人实体在引诱着我成为其猎物的情况。我陷入了严重的焦虑,一半因为这种想法,另一半是为了想清这种想法的来源。

于是,我后退两步,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我这种想法的来源,然后我恍然大悟。

我刚才在室外时,对那场景的感想是什么?对,就是跟照片一样

后室以及其中的各个层级并不具有其意志,后室上方也没有一群诸神,以创造自身的领地,并互相评判对方的作品为乐。但这是古怪的,极度的古怪的:流浪路上的同行者们皆认为后室未能造出与前厅相似的场景是后室的本质所导致的,不管他们以何种名词代指此物(自然法则/历史规律/集体潜意识/真神所愿),而他们认为,只要脱离后室,就能回到一个形似家乡的环境,而后重新回到那美好的家园。而这个层级就是对这一理论的挑衅,对这群为故乡魂牵梦萦者的挖苦——它为人类让出一个与他们家乡无异的空间,却告诉他们即使如此,他们也是异乡漂泊的陌生人。

这层级是一件艺术品,是将前厅的意象胡乱地塞到一起,形成一张诡异的录像带或一组相片,诱发人的各种情绪的艺术品。不管是那山野、暴雨和公寓楼,那黑白的人像和飞机,还是那些指甲钳,那字条,皆是如此。我不知道这些场景背后有没有什么神明或能人的操作,但他/它/祂(们)给我的警告是极度明显的:不要尝试在后室这活地狱寻找繁荣,寻找家乡的复刻,否则你将面对的是更加绝望的场景——你置身于家乡之中,但只能作为一个永远的,无可奈何的外乡人孤独的苟活下去。而假若真有什么存在让你感觉到家乡的感受,那也只是生造的幻梦而已,与你自己的思考与诉求完全无关,你成了那些存在的傀儡,拒绝一切“外界”与“变化”,抱残守缺。

层级以这样幻梦般的场景示之于我,然后询问我对此具有如何看法。我的答案一直很明确:我要将我自己从那一百余天的安全屋生活给我带来的怠惰,苦闷,了无生趣中拔出。我要为自己的未来赋予一个不仅仅是纯粹为生存而生存的意义。

于是我转过头去,爬上楼梯,在逐渐停歇的雨声中从废墟中翻出一些似乎还能用的物件——刚才的指甲钳,六角螺丝刀,沾满灰尘却密封完好的压缩饼干,还有一把生锈的大铁伞。

我从美好但虚幻的门廊前离开,走入无趣但真实的门廊后方。云雨已散,严重失真的日光照耀着紫色的大地,伴随着从墙壁里冒出的若隐若现的窃窃私语,还有荒野上踽踽独行的孤影,继续演绎着这杂乱而宏伟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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