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斜。
黄昏的阳光,素来是慵懒的。它轻巧地绕过看惯了的白色高塔,肆无忌惮地平摊向那塔后的城池。看那城池,却是奇怪得紧:不胜枚举的建筑风格,蜂拥在一处狭小的城墙之内。远眺,漆黑如墨的哥特穹顶,底下却藏着累累红砖的厅堂;近观,小道始端的庄严寺庙,却分明盖着茅草屋顶,而且庙前的花圃生长着罗曼蒂克的白玫瑰了。纵横看来,总是违和。
而那斜阳却并不因此驻留,它只是象征性地流向街道上的行人,不耐烦地尝试着履行它最后的职责 —— 送出最后一缕余温。
然而这尝试注定是失败的。那街上的行人,像是感知不到半点光辉,只是自顾自地行走着、交谈着、远望着,有些甚至直视着夕阳的方向,久久视之,又不见哪怕一滴眼泪。
这会儿如若有人愿意驻足半分,仔细看看这奇葩的景象,那他大概会吓得立刻遁走 —— 这街上的行人,连同着周围风格各殊的建筑,虽然沐浴在同一束光下,其影子却是四面八方,凌乱地延伸着,蠕动着,呢喃着。拉的极长的,紧依着鞋子的,裂作重影的……这条条黑影错落连接着,像是被撕碎了的黑色旗帜,衬得一片诡异的景象。
蓦地,那座伫立在城池边缘的白色高塔,似乎隐隐动作了几下。这一下使得夕阳的光辉忽地收敛不少,天穹霎时间黯淡下来,佛若傍晚。行人们也顿失了眼中的神采。然而,城池,却是越发光彩鲜明了起来。那些精密的建筑结构,模模糊糊地,趁着这难得的“夜幕”,争先恐后地微微振动着,拉伸着,等待着什么。
顷刻风起。
风从塔的方向吹来,慢悠悠地,步过了宏伟的教堂,又穿过了无人的小巷。而那些屋子,不,应该说是整座城市,在风的抚动下,调谐着彼此的频率,远远听去,就像是在合唱一曲……欢快的歌。于这歌声中,先前那拥挤的城池,竟是在不觉间,增扩了百倍乃至千倍;那些杂糅式的屋子也分离开来,舒展着,俄而,化作一栋栋几近完美无瑕的建筑……
不过很快,这歌声便停了下来。整个城池的目光,都遥遥望向城池的某个角落。
一个巷子里躺着一个女孩。
她眼睛紧闭着,额角有汗。迎着巷道上微弱的路灯光芒,在那身皱褶着裹满身躯的猩红雪衣的衬托下,她的脸色,如白桦树皮一样苍白。尽管如此,一把似乎还带着些木头碎沫的刻刀,仍被她紧紧攥在手心。
一只白猫,站在她身旁的鼓鼓囊囊的背包上,沉默地注视着她。猫的眼睛很奇怪,左边的一只,闪耀着明媚的亮黄;右边那只,却是晦暗着,灰黄的瞳孔正如阴沉的法官一般,审视着面前的女孩。
良久,白猫微微垂下头,像是叹了口气,而后慢慢地把脑袋拧了过来,望向巷口的几个行人。他们的动作已然凝固,只有脸上挂着几分灿烂的微笑。它迟疑了一下,还是跳下了背包,顺着其中一个人的胯下钻走了。然后,就见那几个行人,保持着微笑的口型,慢慢地张开了僵硬的口,和着城里不知何时再度开始的愉悦唱声,几个字符,从他们的嗓中沙哑地挤出:
“欢迎…… 0000 回家……”
>>>身份验证成功,欢迎登入M.E.G.员工数据库。
>>>请输入你想要查找的内容。
>>>输入关键词:“Level C-1004”、“探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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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找到 1 个与关键词相符的文档,最后更新时间:2分钟前。
>>>是否访问?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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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乡计划”
计划地点:Level C-1004
计划状态:进行中
当前执行人:M.E.G.罗经点成员 陈无封
计划内容:“探乡计划”,旨在对Level C-1004的性质进行探索、研究、利用。对此,计划应当被划分为两个部分,且两个部分同等重要,应当一起被进行。
对于Level C-1004本身,计划在最大程度减免人员损失的情况下,通过Level C-100内的单人周期性入口,派遣人员对Level C-1004进行最大程度的探索,以确认Level C-1004的特殊性质及其特有资源是否可供人类利用。
对于Level C-1004之外,应当启用最高防护程序,计划在对已经受到其性质影响的相关人员进行最高规格治疗,在不伤害人员机体的同时,尽可能探究层级影响的成因,用以唤醒相关人员,及提防可能存在的异常性质扩散风险。
计划进度:[过期内容已略去]
- 5月20日晚8点,前计划执行者吴雨泽、维塔娜、朝珠已转至位于Level C-205的M.E.G.临时治疗基地进行治疗。
- 5月21日早7时,现计划执行者陈无封已进入Level C-1004入口。
实时通讯-准备
……
连接成功。陈无封小姐,这边是接线员,如能听见,请回答。
(电流声)
嗯,我听得见。
已确认连接有效。无封小姐,你现在已经站在那条巷子中了吧?麻烦您拍张照片传输回来。
明白。
已上传:photo-local-files/the-alley
巷子。
切入地点正确,照片传输功能正常,文档传输功能正常。
无封小姐,稍后我会将组织整理的相关信息传输给你。
在走出巷道之前,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毕竟那时就没有实时指挥了。
……
最后,记得注意安全。
[通讯结束]
Level C-1004
生存难度:生存難度:
等级等級 等待分级
- {$one}
- 稳定
- 精神影响?
Level C-1004是后室C层群的第1004层。
在相关人员随身物品中发现的照片,疑为Level C-1004某处景观。
描述
Level C-1004,在当前所有已知的信息中,皆被描绘为一处风景似画、美轮美奂的辽阔城池。流浪者切入此处时,通常会处于一条绵延的晦暗巷道之中。
行至巷道的尽头,再次推开与入口处相同的城门,便可得见城池的面貌。城池之中,各式建筑的工艺精湛至极,巧夺天工,而建筑之间的排列组合亦十分和谐。楼宇之间,偶有微风,随风而来的,有自由翱翔、体态优美的飞鸟,有泛着微香、多姿多彩的花瓣,也有旋律动听、悠远绵长的歌声。
“Level C-1004,是使人看一眼就再难忘怀的完美之城。”
与其他任何的城市层级不同,Level C-1004的城池,并非是用同一种建筑风格建造而成。整个城池,是由千百种形式各异的建筑群糅合而成。
“我顺着一条笔直的路前行。路铺满了柏油的这边,是现代科技的辉煌成果,是高楼大厦的炫彩流光。然而,路的那一边,红尘翻飞,白砖青瓦,杨柳堤岸,分明是诗意悠悠的烟雨江南……”
如探员描述的此类糅合地带,在Level C-1004中绝非罕见。在这些糅合地带中,两种,三种,乃至于千万种的建筑密不可分地楔合于一处,无法拆分,无法破坏。构成这些糅合建筑的物质,并不属于任意一种当前已知的材料,可以推测,其为该层级的特产物质,如能利用,前景无可估量。对探索人员们随身带回的层级内各类混合物质的检测,同样证明了其具有几近无可比拟的优良性能。
“这些材料似乎本就应当似此般搭配,在这浑然天成的世界之中,好像只有我自己是最违和的物件。”
Level C-1004内的温度,始终恒定在20℃。通常情况下,层级内天气晴朗,偶有缕缕云彩,不会出现除此以外其他类型的天气。如若出现,则流浪者视线范围内,定会出现与应对此天气相关的物品。
“第三次碰见雨天了。我甩了甩手臂,驱除了长时间举着望远镜带来的酸麻感,而后,回头 —— 一把油纸伞正倚在一张桌案上。不出我所料。”
层级内部存在WI-FI网络,除去实时通讯设备,其它电子设备都可流畅运行;而实时通讯设备会在使用时接收到不明干扰信号,所有实时音频交流内容都会化作与Level C-1004内部歌声音色相同的、模糊而优美的歌声,图像交流内容则会模糊不堪,隐隐显现出一座破败城池的轮廓。仅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即下文所提时辰转换的临界点前后约10分钟内,层级内的歌声会变得清晰可听,此时,实时通讯设备方能正常使用。这给探索该层级造成了较大的阻力。
Level C-1004存在昼夜交替,但其规律明显地异于其他层级 —— 其一,以后室标准时计,Level C-1004完成一次昼夜循环,至少需要120个小时;其二,本层级昼与夜之间的转换,并非像其他层级一般,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变换,而是“突然且自然”的迅速转换。此意为,层级内的景象,在一段时间内,会始终维持不变;待时间推移至时辰变换的临界点,其过程,像是被加速了上千倍,几秒之内,天穹的底色便会焕然一新。
“日中的云,猛地震颤了几下,而后,极速地扩增着,白色的云雾,几乎立刻便充斥了整个天空。我甚至有些担心,这云是否会忽地俯冲进城池,然后把我掳走。于是在我想象的一霎,皎白的云层瞬间凝滞,焦化,熔融。天边,裹着一抹精致的红。”
根据探索人员日志,Level C-1004内这般的转换,在本层级的一昼夜中,一共会发生五次,对应的层级景象则分别为日出、日中、黄昏、入夜、凌晨五个时辰的景象。这同时也说明,每次转变的间隔应约为24小时。截至目前,前四个时辰对应的层级景象都已被成功拍摄到;唯有最后一个景象未能拍摄,因为所有探索人员都在日志中提到了凌晨时辰的到来后,立刻失去了联系,不再向数据库上传新的探索内容。
实体
暂未发现任何已知实体在Level C-1004中存在的踪迹。
异常现象
“吾乡”
“吾乡”,是对当前由Level C-1004的未知特性直接或间接引发的、一系列影响程度逐渐加深的异常现象的统称。具体而言,其包含以下现象:
- 受影响人员会竭尽自身所能,尽可能将Level C-1004描绘的更加完美。
这一点,在前探索人员的日志与如上档案中均有体现。针对档案员们的问询显示,其在撰写相关文档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 影响程度更深的人员,会将Level C-1004当做自己的“故乡”。
事实上,在“探乡”计划书中并未详细谈及的四周时间,均有非指定探索人员者强行通过入口切入Level C-1004。事后调查发现,所有做出这一举动的人员,多在接触“探乡”计划相关内容后,于其日常生活中表现出过对该层级的极度“思念”和“渴望”。
- 最终,受影响人员会失去意识,陷于昏迷。
昏迷过程中的主要表现,已于“探乡”计划书中提及,此处不再赘述。据治疗医师描述,所有昏迷者的状态,正如同进入了一场无边的梦境,而梦者在梦中归于己身的故土,不复再醒。
当前,尚未发现如何解决“吾乡”现象,仅能通过某些物品1进行缓解;也无法确认这一现象究竟是源自Level C-1004本身,还是其中的某些其他物品。针对该现象成因的几点合理猜测已被陈列于附录中,并被确认为当前计划执行人的首要任务。
入口与出口
入口
- 当前仅知的入口,为位于Level C-100一处山洞中的大理石城门,其大约七日联通一次,每次仅容一人进入。
出口
- 尚未知。但介于先前的探索队员都出现于各宜居层级,可推测Level C-1004内至少存在一处通向安全层级的出口。
以上即为已知的所有内容。
附录-部分推测
综上所述,研究人员在整理探索队员日志时,锁定了两个主要目标:
歌声
如档案言,层级内满溢着无处不在的歌声,每一位前探索者在日志中首先提到的层级内容,歌声都位列其中。作为一种简单的声音信号,其确有极大可能为精神影响的媒介。介于层级内歌声大多数时候模糊而无法辨识内容,故探乡计划的任务其一,即为趁着时辰转换时,歌声短暂地变得清晰的时刻,通过实时通讯设备将歌声内容传回总部,以便于进一步的研究。
白塔楼
如歌声一般,截止目前,所有探索人员的日志中,都存在一部分内容,不约而同地描述了同一个建筑:位于城池边缘,也可能是层级边缘的白色塔楼。在描述中,白色塔楼纯白无瑕,“佛若明月般完美无缺”。故此,探乡计划的任务其二,为在尽可能避免精神影响的前提下,向白色塔楼前进,获取更多相关信息。
由于“探乡计划”具有重大意义,故本页面将在管理员监督下开放编辑,任何参与计划的人员均可在通过验证后,在下方页面添加最新的有关Level C-1004的发现或存在价值的猜测与讨论。谨此。
陈无封的日志一
入口巷道
巷子
对讲机彻底没有了声响。巷子里很暗,只有墙上那几束仿佛随时会碎掉的火苗还在挣扎着。
巷子两旁的墙似乎已经饱经岁月,稍受了些振动就簌簌地变得支离破碎,碎片砸在地上的声音在静谧的巷中格外刺耳。我想,这大概是这里空气质量算不得好的原因,到处都是浮尘,让人止不住地想要咳嗽。
说实话,单就眼前的景象,我实在是难以把那群人在日志中描绘的“如同故乡一般的完美层级”和这般入口联系起来。至于原因,大概在我的认知中,不,应该说大部分人认知中,这种令人窒息的情景通常只会在鬼巷那样诡异的层级出现,或者说,在后室这无边际的屠宰场里,静谧就代表着危险吧。
巷子不长,档案中所说的那扇城门很快出现在我眼前。与这老旧的巷子正巧相反,虽然同为石头制成,这城门却是有几分光鲜亮丽。我咽了咽口水,感到有些紧张。不过一想到我还带着那把刻刀,心里的压力反而减轻了不少。
我准备推开它了。
陈无封的日志二
城池之中 日出
清新的空气即刻携着清风扑面而来。
我听得见,那扇大理石制的城门在我背后像旦暮之人一般喘息着,慢慢关闭,彻底隔绝了方才那方囹圄的世界。
然而此刻,我无暇再去关心它。正与档案中描述一般无二的都市,像是画卷一般铺陈在眼前,晨曦的辉光从那座显眼的白塔楼背后衍射而来,披散在我所站的道路上,结合着往日只能在数据库中听到的动人音乐,像是一名容态姣美的女子正歌唱着弹奏自己金色的发丝,撩动着人的心弦。路这厢,白光流转,是巍峨的希腊神庙;路那厢,是一片古风古色的乡村房屋,围绕着一幢现代大楼,挤挤攘攘地绊在一处,好不热闹。
那一瞬间,我甚至有种冲动,想立即抛下所有的任务,然后扑向这无瑕的乡土,好好地享受一番。
这种冲动却使我瞬间警惕起来。这里是一处未探明全部性质的层级,而不是什么度假的天堂。几位前探员满嘴胡话的荒唐模样,档案库里记载的精神影响,都在暗示着,现在所看到的,很大可能不过是一处陷阱罢了。
暗暗重复了几遍任务和目标,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当前所处的位置 —— 白色塔楼,很明显正处在我的正前方,然而面前的路,却是左右伸展,见不到尽头。权衡了一下,我还是决定沿着右方走向矗立着那座高楼的乡村。毕竟,当我曾经待在我位于前厅的故乡时,没少从网上见过这种瓦檐高翘的房屋:大山深处的房屋。熟悉的物品总会给人一种归属感。
学校后院。
走了约有两三个小时,我到了乡村的中央。此时此刻,那座巍峨显眼的建筑正用它满布青苍的后院迎接着我。不过四层的后院小楼,像后卫一般拱卫着其后的高楼,观之颇有几分乐趣。
但相比之下,那一旁的红砖墙壁上,用油漆书写的几个大字更加吸引人的注意力 —— 希望高中。
我不禁感到有些啼笑皆非,搞不清这究竟是这“完美层级”的一个小小玩笑,还是别的什么精神错觉。至少在我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哪座高中,是需要用一座从下看肉眼见不到顶的大厦作为教学楼的。
眼前正有一个雕花的铁大门,不出意外,应当就是这里的后门了。门没有上锁,虚掩着,走过门扉,我意外地发现,方才被一颗茂盛的树所挡着的位置,竟还摆着一个光滑的木制讲台。讲台上,一个泡沫箱正无所事事地接受着树荫的庇护,里面装着几个冰袋,以及 —— 两瓶矿泉水。
其中的一瓶,瓶身已然漏掉了,瓶身瘪瘪的,里面的水只剩半瓶不到。另一瓶,瓶身上沾了些泥土,但看样子还是好的。我走过去,几只麻雀从讲台背后冲出,绕过我的腰,眨眼间就栖在了一旁的树枝上,对着我指指点点。迎着树荫间挤过来的一缕阳光,可以看到,几小只的鸟喙上还残留着几颗水珠,不出意外,这漏掉的水是便宜了它们了。
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我一时间有些恍惚。几个小时的徒步带来的疲惫感似乎在这一瞬间喷薄而出,于是我掏出摄像机,倚着讲台坐下,顺手从泡沫箱里捞出那仅剩的一瓶水,轻轻拭去暗红的泥土,拧开盖子,对着鸟儿们扬了扬,权当与它们对饮。然后,高高地一扬手,清晨的微光迎着清冽的水珠,落入我的口中。
那是一瓶无味的水。
影像记录 其一
希望小学后院 日出
影像开始。拍摄者端坐在地上,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水瓶。从手部动作来看,她似乎相当震惊。把水瓶翻来覆去地观察了几遍之后,这双手小心翼翼地翻动背包,腾出一处空地装下水瓶。
影像记录3分12秒,从拍摄者身后的四层小楼中传出皮鞋点地的响亮‘啪嗒’声。拍摄者立即警觉,从地上站起,作出防御架势。
影像记录3分34秒,一道人类男子身影推开小楼后门,进入拍摄范围。其全身着黑色服装,与农民款式类似,袖管上沾有泥土;其面容被一围巾遮挡,无法辨识。随即,其开始与拍摄者交流。
男子:(宽厚地笑着)诶———!那边的姑娘,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快进屋,快进屋,考试要开始了!
陈无封:(疑惑地看着男子)我不是来考什么试的。我只是过路人。
拍摄者边与之对话,边缓缓向后移动,向方才的门扉靠近。
男子:(古怪地看着拍摄者)姑娘,你这样子可不厚道啊!你身上穿着咱的校服,背着满满的书包,还那么自然地拿了校长我准备的、特供考生的水 —— 怎么看都是来考试的吧!
男子思虑片刻,恍然大悟般张大嘴巴,干裂的嘴唇清晰可见。
男子:(怜惜的语气)你是不是村东头那家子犟种的孩子啊?我明白了,他们又为难你不叫你上学,非要你在家跟着干农活了,是不是?(叹了口气)校长我啊,早跟你父母他们一遍遍地说过,你这女娃子,天赋高的很,一点就通,好好学着,将来指正有大好前途!非嫌弃你不能干活还白吃了那么多年饭,把你锁家里不叫人上学,怎么行呢?!真是糊涂!丫头是偷跑出来的吧……
自称校长的男子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顾拍摄者。拍摄者并未移动,似乎在仔细倾听对方的话语。凉风渐起,吹动着二人的身躯,不觉间竟揭开了男子围巾的一角。拍摄者脚下错了一步,显然有些震惊。
陈无封:(不动声色地)吴校长,我其实有点迷路,你能说说,这是什么地方吗?
男子:(突然停止絮叨,对着拍摄者自豪地抬头)丫头,你在城里上了几年义务教育,看惯了那什么国际大事,倒是不知道咱华沟子的大变化哩!这背后的学校,可是你校长我,一砖一瓦地从人情事故里抠出来的!你虽然从城里高中退了学,但是在咱希望高中上学,也绝不会苦了你的!
男子痴迷地诉说着,脸上的胡子随着激动在风中飘扬,全然未觉拍摄者的试探之意。拍摄者思考了一会儿,再度开口:
陈无封:(谨慎地)吴校长,我退学之前,有一个词一直弄不懂含义,趁着考试还没开始,你能给我讲一讲吗?
男子:(拍了拍胸脯,身上的衣装随之震颤)那是当然,丫头你快说吧,校长我知道的还是不算少的。
陈无封:我想问……“无有乡”。
场面陷入沉默。男子的脸上似乎还停留着方才的盈盈笑意,但很快地,这抹笑意便被一种深深的疑惑取代,继而,是明显的惊慌与恐惧。男子摇晃着脑袋,脸色煞白。
男子:“无有乡”?好熟悉的词,好像听见过,好像就是这里……不,这里,不是,是华沟子,希望高中才对!……
男子转身盯着身后高耸入云的建筑,光亮的瓷砖正化着曦阳淡红的妆。忽地,男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忽视拍摄者,迈开大步跑向教学楼。男子上身外套的衣角在大风中胡乱飞舞,而他自己双手胡乱抓着,像是在挽留什么。
男子:(嘶哑破音地)不,不,不,不要走!等等我,等等我!
随着男子声嘶力竭的呼喊,镜头中的教学楼主体忽地迸发出一道显眼的裂纹,然后,是数不清的更多道。整座建筑歪歪斜斜,不断扭曲着。终于,教学楼轰地一声倒塌,数不清的建筑材料一齐下落。拍摄者慌忙退避,但几块材料在飞向拍摄者时直接透体而过,并未造成任何影响。而后,镜头中的各种材料开始湮灭,短短几秒钟,在强风的鼓动下,便散作天地间上亿颗无质无量的灰尘。
灰尘散去,留在镜头中的,只有一座农村样式的土屋。“希望高中”四个大字仍然坚强存活着,只是颜色不再鲜红明目,字体也不再是优美动人的手写体,而是粗糙的印刷体。男子木然地跪在土屋之前,没有任何动作,活像一座雕塑。
拍摄者向前移动,似乎是准备去安慰一下男子。但,如同方才由踌躇满志到绝望木讷转变的反过程,男子忽然激动了起来,猛地站起,向前扑去。镜头中,方才消失的宏伟建筑竟又一次出现了它的框架模型,无数闪烁着黑白色彩的粒子如飞蛾扑火般扑向那框架,填铺着其间空隙。转瞬间,那直插云霄的教学楼再度出现,男子也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男子:(转过身来)诶———!那边的姑娘,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快进屋,快进屋……
拍摄者迟疑了一下,没再去接男子的话,转身沿着学校的围栏离开。背后男子的声音愈发模糊。
影像记录21分47秒,风声渐停。画面中几乎仅余拍摄者的脚步声。一旁围栏内亭亭玉立的小树后,几声动物踩碎树叶的声音清晰可闻。
[影像记录结束]
实时通讯-第一次
你是说,你见到了前探索者“吴雨泽”在Level C-1004内活动,还说着很多莫名奇妙的话?
但是吴队长本人确实还待在治疗中心,和其他人一起受着专人看护……
总之,我会尽快上报。除此以外,还有别的新发现吗?
很可惜,并没有。其他的一些发现,和之前的探索人员的发现相差无几。
当前我应该还没有接近Level C-1004的核心区域,而只是在外层徘徊。
所以,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探索。
我明白了。接下来,歌声会逐渐变得清晰,
你可以准备一下,开始录入歌曲内容了。
嗯。
你期盼着一座百尺的楼
清晨时敲响泥土的诵声
我便遗忘了书简 陈旧了诗篇
明亮的眼眸闭囿作失望的渊
……
这段歌词的内容,听起来有点像——————
[通讯中断]
数据记录
M.E.G.治疗基地
鉴于直接辨听受Level C-1004特殊效应“吾乡”影响人员的梦呓内容,会使该效应发生传播,此条信息中的所有数据都为机器捕捉并进行信息筛选,以滤去可能存在的精神危害。
如下为昏迷者们梦呓话语中词语频数的整理。低于10次的词汇未进行收录。
高频词汇 | 频数/h |
---|---|
Level C-1004/壹千零肆层 | 43 |
无有乡 | 39 |
故乡 | 28 |
完美 | 28 |
曾经 | 15 |
天堂 | 13 |
「无有乡」溯源报告
Level C-205治疗基地
当前针对受Level C-1004精神影响者的梦呓频数最高的词语“无有乡”的溯源已经完成,结果如下。
“无有乡”一词,为“无何有之乡”的简写。“无何有之乡”最早出现在前厅名著《庄子》之中,本义指“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也用来象征一类神游太虚之间,悟言形体之外般逍遥的精神境界。流传至今以来,无有乡的含义,曾几多变换。而其中最为常见的含义,为代指“空洞而虚幻的境界/梦境”。
这一结果是相当令人费解的,因为无论是结合Level C-1004之内的已知情景,还是结合受影响者们口中其他频率较高的词,例如“故乡”,“无有乡”一词,都很明显地与之搭不上边。其中,无有乡与Level C-1004甚至形成了完美的对比 —— 一边指代什么也没有的空虚之界,一边指代一处盛丽丰饶的层级,实在难以想象两者之间竟然存在关系。
我的一些同事倒提出一个新的观点,如果“无有乡”一词并非表其原意,而表某些曲解之义,貌似便可以解释得通:对于一些没读过什么书的人而言,他们没什么文化,望词生义,因而有相当一部分这样的人,把“无有乡”理解成“无何不有之乡”,意即“什么东西都有的地方”,并把这一曲解广泛地讲给其他人听。在这种解读中,“无有乡”象征着无所不有的宝地,人想要何物,就可得到何物,黄金遍地,笙歌日夜,如此般看来,“无有乡”确成了一处令人心驰神往、流连忘返的无与伦比之乡。
诚然,这一解释与Level C-1004的情形在某种意义上是相符的,但我恐怕仍不能接受这一观点。结合这一层的诸多表现,其实不难看出,这个层级,似乎正在尽力阐释“完美”这一词语。试问,这样的一个层级所造成的未知影响,会违背层级主体的基调吗?恐怕不能。
此外,这一解释,对于“吾乡”一系列异常现象的解释,也只能停留在理论上 —— 探索者们是被富饶无比、珠宝满梁的“无有乡”扰乱了精神,导致了其意识不愿接受已经离开了Level C-1004的现实。但结合实际,就可以明确这种理论几乎不可能,至少在后室中不能实现:且不论总部对于罗经点成员的选拔训练之严格程度,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在于:即使探索者们,真的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找到了无限财宝,那么,我想问,财物,在后室中有什么用处呢?此般,如果仅仅是宝物之类,怕是根本不可能出现上述理论想象的情况吧。
综上来看,“无有乡”一词究竟指代何物,依然有待商榷。
某主治医生
上传于 May 22
陈无封的日志三
海湾此岸 日中
我继续沿着路前行。不知何时,路上起了微微薄雾,但空气并不算潮湿。雾像轻柔的飘纱,温柔地遮挡着人远望的视线,只有远处的白塔楼,从这层层纱条的缝隙中,顽强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显映着它洁白的身影,指示着前进的方向。路旁的建筑,不知已移换了几种风格,但都静默着,随我的前行在雾中缓缓后退。
先前发生的一切,大概正和这正午时辰的阳光一样,圆满而耀眼,却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我是不是不应该离开他?我是不是应该留在那里获取更多信息?我是不是应该留在那里考试?
奇怪的念头反复地出现,我终于难以忍受,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杏仁水,拧开盖子,用手接上一绺,然后,狠狠地把它泼到脸上。
清凉的感觉浸润着脸颊,杏仁的气味萦绕鼻尖,伴随着不知从何再起的微风,似乎暂时隔绝了城中无休无止的悠悠歌声,让我短暂地放松了一会。路旁的建筑在轻雾中模糊不清,似乎暗暗地怨语着什么,但并不十分使人在意。
鼻腔中,杏仁的气味仍然弥漫着,给人一种心安之感。在这不知绵延几何的诡异世界中,或许只有这种最普通,也是最有用的水能带来这种感觉。但鼻腔的感受却不止于此 —— 我细细嗅了嗅,分明感受到一股腥咸的味道,像是大海涨潮时溜过岸边的风。
迎着风的方向,我的脚最终停在了路旁的一个房屋前。这屋子与方才路边的其他屋子并无明显不同,常有的令人惊叹的建筑方式,朴素的木质材料,摸起来顺滑至极,没有半点刺手的感觉。硬说有何不同的话,也许只是门前挂着一串新鲜的鱼,鱼头冲下。雾纱在鱼反光的鳞片上凝成水珠,滴落在地上,洇湿了门前刚刚萌发的幼苗。
于是我轻轻地打开门。
海湾。
门里是另一条道路,直通向另一片建筑。风的源头,却正是那片建筑包裹着的一条宽阔的海湾,湛蓝的,泛着波光。门里的天空晴朗着,明耀着日中时辰的阳光;而门外的雾气只能在门口翻腾着,似在怒吼,却探不进门槛半寸。这一切让我感到荒诞无比,但再向远看去,门内建筑群的尽头,恰恰是那座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白塔楼。那条道路,穿行房屋之间,道路的中途,还分出了两道支流 —— 一条从岸这边的建筑中闲步而出,绕行在海湾边缘,朴实无华,曲曲扭扭,而不知其远几何;而另一条却正合我意。那是一道坚韧的桥梁,联通着海湾的彼此两岸,而且直直地通向那座塔楼。
看样子,Level C-1004的性质,似乎可以再增添一条空间异常了。不过,当下可是帮了大忙 —— 门内的白塔楼看起来,显然比外界者离我更近。
忽视耳边如绒毛般细旋的风,我直接跨过界限,踏上了这条门内的路。
门外,薄雾轻轻依旧。
陈无封的日志四
海湾桥上 日中
俯视桥之一隅。
海湾前的道路出乎意料地有些难走,混凝土制成的道路,和此方建筑间的空气一样潮湿,稍不注意就会使人打滑。路旁构成建筑那厚重的墙壁,看来干爽,其实不堪倚靠。如果真的有人试图倚靠着这类窗子娇小的土色巨人们来休息一下,我想,他一定会被墙上那层厚厚的水雾欢送到大地之上,重重地滑上一次跤。
花费了颇一段时间,摇摇晃晃,拧拧歪歪,总算是走到了这座桥上。方才从远方看着这座桥,没能发现什么,当下近在眼前,这桥却实在地惹人眼前一亮。桥身上,喷涂着棕白相间的颜色,色彩正如这里其他的所有建筑一样,完美地融合着。不知又是什么种类的新材料,我尝试着用刻刀砸了一下,只反震得我的胳膊酸痛,却留不下半分痕迹,比构成层级内其他建筑的材料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桥,总让人禁不住地联想,或许百年千年之后,这里倒塌了无数楼宇,破损了无数的道路,而这座桥只是沉默地接通着海湾两岸,承担着摆渡的责任。
走在桥上,自由地感受着海风的吹拂,足下,构成桥面的木板与鞋底接触,发出悦耳的奏鸣。层级中听惯了而不再使人惊讶的歌声和这分清脆的踏击声遥相呼应,倒显得新鲜了几分。
桥底下有声音。
刚刚我以为,那或许不过是长桥的回声,才让脚踏声如此明朗悦耳。但是现在,行至桥的中间,我明显地辨别出,除了桥下蓝而深邃的海湾共振出的微微浪声,明显还有一个物体在追随着我的脚步,我于桥上踏出一步,它便在桥下跟出一步,两声相和,才让这脚步声更加明显起来。是一种层级特有的现象,还是未曾记录的新型实体?在我的记忆里,档案库中,似乎并没有哪种实体,能挂在桥下而完美模仿流浪者的脚步声。
我不敢再继续前进,尽管前方淳朴的建筑群落已经依稀在桥边呼唤着我,但眼下,排除这未知的危险,才是最为要紧之事。我从背包中取出总部准备的武器,小心翼翼地走到桥的边缘,果不其然,那未知的声音跟着我一起来到了桥边,我甚至隐隐可以听到,它发出的呼吸的声音。
我向下扔了一个随手捡来的石头。声音即刻凝滞了,桥天之间,似是只有石头骨碌碌沉水的声音,徘徊于无所不至的歌声其间。
蓦然地,桥下声音再起,只不过这次,是一个女声的哼唱。女声空灵,听得出她悲伤的情绪;仔细辨认,又能听得出,这声音和层级中徘徊的旋律一致。我迟疑了,没有在确认实体位置的第一时间发动攻击,而是细细辨认着这有些熟悉的女声。几缕青翠后院中的记忆,像疾驰的马,撞入我的脑海,我不由自主地将眼前的情况与那所“希望高中”中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
于是我轻轻叫了一声:
“维塔娜队长?”
歌声骤停。透过桥下的蔚蓝水面,我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倒悬在桥下,然后“弯下了腰”。棕白桥下,一头耀眼的金色长发流淌在着桥下之人的面目上,越过桥栏的界限,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似乎是觉得披散着这反重力的头发有些失礼,桥下之人伸出一双手,拨开面前的金色波浪,使她原本的面容暴露无遗。
维塔娜,第二位受遣探索者,也是……我所在罗经点小队的队长。
此时此刻,她面色微红,如同微醺,嘴角微微扬起,双目注视着我。如果不是她倒挂在桥下,我则稳稳地站在桥上,这一情景倒颇有几分艺术感。她见我盯视着她,顺手把一缕遗漏的头发撩拨到耳后,笑意不减地说着:
“诶呀,这不是我的小无封吗?怎么不知会一下,就跑到姐姐的家来做客了?”
她说着,身子又往前探了探。这使我看到,她上身正穿着M.E.G.下发给罗经点队员的制式服装,尽管看不到她的下身是否也穿着这套服装,但我还是确信,方才一致到惊人的脚步声有了解释。随着她的呼吸,那服装也跟着微微地起伏。有了之前的教训,我没再尝试直接询问她无有乡的事情,而是回她:
“这不是有时间了,才来看看队长你嘛。这里是队长你家的话,可一定要好好地尽地主之谊,带咱享受享受队长家的风土人情啊。”
她笑意更盛,接着说到:
“那是自然,我可知道不少好去处。就从这桥走过去,对面是一个废弃的渡口,沿着渡口直行找到一家银行,左转有家饭店,好吃的要紧,我和我老妈都经常去吃!吃过的人都说,那是妈妈的味道呢!”
我假意附和着,继续和维塔娜聊了一会儿,不过并未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谈话的最后,我问了一句:
“队长,你刚才哼的歌,叫什么名字?怪好听的!”
这一下问出了问题。我看到,维塔娜的脸色瞬间变了,那是一种失去至亲的悲戚之色。脸上的红润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和吴前辈那时一般无二的苍白。我暗自后悔,正责备自己不应该那么着急,出乎意料地,就听见维塔娜又用极低的声调说了一句:
“对不住啊,小无封,我得继续练歌了,怕是陪不了你去吃饭了……那首歌的名字是……”
她的声调极低,甚至可能低于桥下几乎没有起伏的海湾所发出的水花声。说到最后几个字,我几乎已经听不见她在讲些什么,但是我还是确信,她给出的回答是:
“《无乡谣》。”
这个名字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脑海,挥而不去。桥下,维塔娜已经重新直起身子,隐藏了身形,在与我一板之隔的桥下歌唱着什么。我尝试着再呼唤了几次她的姓名,回应我的,只有她的歌声。
我只好继续踏上前行的道路,但维塔娜亦不再跟随着我。维塔娜的歌声最终消失之前,我听到她饱含深情地唱了一句:
母亲啊 我已化为长桥 从今后 彼此不再相离
陈无封的日志五
海湾彼岸 日中
到海湾的这边了。海湾的另一岸,房子仍然没什么变化,厚如父辈的墙,娇小可爱的窗,平平的房顶,并无特殊。但方才与维塔娜交流的内容,却是不断的在我脑中回响。几句交流,虽然简单,却蕴含了更多杂糅的信息,像梦魇一般缠绕在我的心间。
无乡谣是什么?为什么前辈们会把这里当成“故乡”?此般疑问,在我心中淤塞,久久不能通畅。我跌坐在桥边,把脸紧紧贴在冰凉的桥身上,凉意顺着脸颊流淌到全身,我这才感觉到一丝解脱与宽慰。
举目再望,岸的这边,确实有一座渡口,但貌似并不如维塔娜所说那般是废弃的。银白的铁皮紧紧怀抱着整个渡口,像一位慈母,而几艘看起来崭新无比的轮船正处在这怀抱中,沉睡着。我走入其中,几张纸单紧紧贴在入口钢铁大门之上,忠实地记录着轮船的每一次航行,但无一例外,每张纸单都写得满满当当,墨水几乎溢出纸面。我走进去,抚摸了一下轮船的船身,很光滑,我仔细端详了半天,却一点磨损的痕迹也没有找到。这几艘船,根本不像是乘风破浪、跨越海湾的老成渡者,反而更像是时刻准备着出航的、锐气风发的年轻菜鸟。
这使我感到深深的疑惑。但除此之外,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行走了几个小时,身体的每一处分子好像都在尖叫着发出抗议。我刚准备坐下吃点东西,忽地想到了维塔娜提到的那处饭馆。远眺着眼前的道路,那家作为路标的银行貌似举目可及。这样看来,那家饭馆也不会远了。
于是我起身,再次踏上路程。背后,空留一座无人的渡口,微微歌颂。
我找到了一家饭馆的门前。饭馆外部是用刷了漆的果木装饰而成,看起来,和其他繁华的商铺没什么不同之处。透过店面前一面小而圆的窗,能看到饭店内部却显得有些破烂,与城中其他地方“完美”的模样相差甚远。
我于是就走了进去。饭馆很小,但应有的东西倒是一应俱全。几张手工桌子随意的散落在厅堂里,接受着椅子的围绕,而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张泛着油光的菜单。我随手抄起一张菜单,拿在手里。能感受到这菜单已经颇有些年份了,其锋利的纸页边缘都已被磨平,摸起来相当顺滑。我翻开菜单,里面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菜式,而是一张不知所云的演出列表:
演出曲目:无乡谣
唱词分配:独唱4部分,间奏1部分,合唱1部分
能看清的只有这些。其他的字迹,早已在油的浸润下,晕染成一片片墨花。
虽然少,但这也是为数不多的关于《无乡谣》的信息。我拿起桌子上的几张餐巾纸,把这张菜单擦了一擦,然后谨慎的放在背包里面。
然而,等我回头,却发现桌子上多了几盘菜。其上油光可鉴,我甚至能从其中一道平整的蔬菜切口上看到自己倒映而出的脸。观察着这突然出现的几道菜,尘封的记忆一角瞬间被撕扯开来,眼前的盘中餐渐渐和记忆中熟悉的菜系重合 ——
某张做菜从来极爱多放油水的脸仿佛浮现在眼前。
菜肴的香味和熟悉的样式,不断刺激着我的鼻腔。多年的探索经验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不应该去食用任何未知来源的异常食物,但那熟悉的样式,给我喂了一颗定心丸,再加上腹中空空的机体本能,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坐在座位上。我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口,小心地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铺面而来。
那是祖父用刻刀切过的菜所带有的木头味。
实时通讯-第二次
资料上传成功。照现在这个架势看,三位前探员已经出现了两位,而每出现一位又会带来新的信息……
之前的探索记录中倒是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情况越来越复杂了。总部那边,有什么结论吗?
暂时没有。截至目前,那群医生还在因为“无有乡”到底是什么意思吵来吵去,做各种莫名的实验,把整个临时基地搅得鸡犬不宁。
插句题外话,您是在吃东西吗?我这边总能听到一些杂音。
……
嗯……是的。罐头。
不知道为什么,休息之前还吃光了那几盘菜,但现在肚子已经饿的不行。
就像……没吃过那几盘菜一样。
原来如此。您探索这么辛苦,饿得快倒是正常现象。
聊了这么久,时间应该要到了,还是先听听今天的歌曲内容吧。
你绵延向无垠的彼岸
仔细倾听海湾的缠绵
我便蒸腾作阳光的朽烂 卷云的方圆
萦绕心间的丝带抵成中日的残垣
[通讯中断]
有关“吾乡”本质的猜测
Level C-205治疗基地
探员们的情况始终没有好转,我们队长为此已经着急的上了火,嗓子都哑了不少。
观察着这些昏迷者,又看了无封探员的日志,我不禁有了一个猜测。呃……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猜测是否能起到一些作用,但是既然总部已经明确告知了,可以把猜测上传到这个页面之中,我就大胆一回了。
探员们的情况,也就是“吾乡”的最后一阶段,和前厅的一种现象,其实相当相像,那就是吓丢了魂儿。只不过吓丢了魂的人眼神是呆滞的,口中所念叨的话语也和探员们不同。但是整体来看,综合的症状确实十分相像。
在我的故乡,长辈们都这么说:人的灵魂,由“天、地、人”三魂组成。三魂相生相聚,轮回流转,这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在这之中,天地二魂主司命运之类的东西;而人魂,也就是与人本身最为相像,最为脆弱却拥有最大的野心的那道魂,偏偏决定的是一个人的生命。所谓吓丢了魂,即是人魂,因为惊吓,逃窜出人体,藏在了某个地方,和身体互相分离,也就导致了“吓丢魂”的发生。
而人魂与人本身分离的原因,并不止这一个,有时是因为遇见了比人体更适合“居住”的容器,有时是被相应术法招魂而去,有时是因为受到了强大的诱惑……种类颇多,不可尽述。
通常意义上,解决这一现象的方法,就是招魂术法。只不过,对前探索者们实行这个方法属实颇有难度:其一,前厅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统一的庞大层级,因而术法能够追踪到人魂的方位,而后室零碎至极,术法能否生效尚是未知数;其二,施行术法者,最佳人选其实是血缘关系最近的血亲,长辈们安抚幼童常用的诸如“摸摸脑袋没吓着”的话语,其实就可以看作最简单的招魂术法之一,而切入后室者 —— 如果有血亲的话,也就不叫流浪者了;最后,最重要的一点,我只是一届籍籍无名的M.E.G.医师,我上面所说的这些猜测,空口无凭,缺乏实验数据,难以服人,如果我真的进入几位探员的病房开始“招魂”,恐怕我会先被轰出去吧。
综合上述,我的意思是,“吾乡”现象的本质,是否有可能就是在Level C-1004影响下,人魂与人本身相互分离之过程的体现?Level C-1004之内,无封探员所见到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是否有可能,就是正躺在床上的昏迷探员们中两个的人魂?倘若在前厅这样说,人们可能会把这当做一种迷信。但现在,处在这无边际的后室之中,貌似也没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了吧。只不过,如果真按这么说来,到底是哪种原因导致了人魂的分离呢?难以得知。
以上个人猜测,谨表个人意见。
匿名医疗人员
上传于 May 23
陈无封的日志六
小河旁 黄昏
下雨了。
吃完了那几盘菜,我便留在了这饭馆之中休息。说来有些奇怪,饭馆中的歌声,比起外面竟然微弱了不少,不知是因为这厚重的墙壁,还是因为雨声的遮掩。无论如何,这便利了我 —— 我休息得很好。
我在背包里摸索了一阵子,掏出笔记本,把所有已知的信息写在上面,试图思考出什么所以然来。很显然,这是徒劳的,对于谜底重重的Level C-1004来说,它唯一受到的影响是构成它的一个有些破旧的饭馆里,多了一个头大的外来者,挤占了几分它“完美”的空间。事已至此,谁都看得出,Level C-1004的“完美”只是一届表象,它真正的目的,还远远地躲藏在冰山之下。或许只有进入白塔楼或者弄明白歌声的来源,才有可能弄明白这里的真相。
望着笔记本上勾勒涂抹的痕迹,我决定放弃进一步的思考。我不是智者,思考不是我擅长的项目,也不能像点石成金那样子霎时间把谜题变为已知。
我走近饭馆的窗户,几滴晶莹的水珠正依偎在那不算透明的小窗上,似在嘤咛。无论如何,得先看看雨势怎样,这样子才好判断前行的时机。推开小窗的刹那,几缕湿润的风不请自来,夹杂着几枝雨丝,清凉的刺激感让我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任凭二者吹打着我的面庞。
风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凉的流星。
只有我最简陋,最局促。
这样的散文句2出现在我的脑海,当初读书时的不解在谜题难解的此刻,化为了一种别样的体会。我抹去脸上风雨的遗痕,睁开眼,看到了 ——
一条小河正在门前静静流淌。
摄像机镜头.小河
河水澄澈,在无边的细雨中轻声呢喃着,路旁却早已看不到原本的道路和厚实的建筑群,取而代之的是片片青苍。我吃了一惊,赶忙打开门,走了出去。果木作饰的门框前,倚着一把黑白相间的油纸伞,伞面的油光隐隐倒映着河流蜿蜒的身形。河水沉默地流淌着,并不受歌声之影响 —— 事实上,也不可能。我远远望着,最近的建筑群已经几乎不可得见,只有几穜高大的庄园之屋顶,在雨丝编织的罗网之间依稀可见。遥遥传来的歌声已经弱不可闻,河流畔侧,仅余雨水、树木、饭馆与我而已。
顺着小河前看,小河很浅,可见其底,是一片坚实的整块石头,延伸着支撑着小河,把泥泞的泥土分隔在岸边。而小河的尽头,白塔楼正傲然矗立着,保持着优雅的姿态。肉眼可见地,我与它的距离近了不少。这简直是天降的好消息 —— 按照后室标准时来计算,今天已经是我进入的第三天,我的时间不多。虽说已经提前知晓了探索者的命运,但轮谁面对这种潜在的危机,大概都会狠狠地打个寒噤。
我预估了一下距离,如果全力赶路,一天之内,应当能够到达白塔楼。我简单收拾了东西,带上了那把油纸伞,跳进河水中行走。河岸的路太过湿滑,论速度,定然比不上在浅浅的河水中行走。
饭馆的身影渐在微微透过云层的红光中湮没。
影像记录 其二
河流中 黄昏
影像记录开始。拍摄者在澄澈的河水中顺流跋涉,溅出一串串晶莹的水花。Level C-1004特有的歌声已经几乎弱不可闻,镜头中,仅余拍摄者翻动浪花的哗啦声,与雨滴击打在油纸伞上的滴答声。
影像记录6分45秒,场景依旧如前。于画面中可观察到岸边的树木未曾重复,证实了河流并非一类循环的骗局。此时,画面中记录到一未知声源的话语:
未知声源:妹子,这里好脏的,你快出去,别泡在这里面。
声源音色为一年轻男性,似乎带着些许忧愁的情绪。
拍摄者停住脚步,努力抵抗着河水的推动,试图寻找声源。画面中陷入一片静寂,并没有任何人出现。拍摄者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迟疑了一下子,继续在泡在河水中赶路。
未知声源:(叹了口气)妹子,这里真的很脏的,求你不要在里面走了,会生病发烧的。
未知声源再次出现。拍摄者不做理会,依旧前行。
影像记录7分34秒,未知声源出现频数开始增多。画面中,声源似乎从河水中迎着透明的水波共振而出,又似乎从四面八方的树木中传来。
未知声源:(重重地叹气)别不听劝啊妹子,快出去吧!
陈无封:(惊疑地)你到底在哪?如果真的想劝我,至少应当有点诚意,站到我面前来说话!我看不见你,如何能信?
画面再次沉默。拍摄者松了一口气,准备继续赶路。此时,画面中河流的上游,一未知物体泛着微光,随着河流的涌动极速漂流而来,一路上掀起无数白色的微型泡沫。拍摄者瞬间戒备,顺着河流继续努力向前赶路,但物体的速度极快,很快便到达拍摄者眼前。
拍摄者立即后退,拉开与未知物体的距离。借着天边的微光,可观察到画面中的物体实为一名人类青年男子的身躯。其身着M.E.G.罗经点队服,但已经被水浸的非常透彻,几乎报废。拍摄者看到其面容,似乎吃了一惊,再次后退,随后开口问到:
陈无封:(谨慎地)你是……朝珠探员?
然而,画面中疑似第三位受遣探索者朝珠的身形并未在第一时间动作。其脸色无比惨白,胸膛几乎没有起伏,被河水浸湿的头发在水流的冲刷下不断遮蔽着其面容的不同位置。
忽然,“朝珠”的身体强烈地振动起来,强烈的动静使得周身的一些河水瞬间蒸发成灰尘,而灰尘并不受河水的裹挟,自由自在地朝着四面八方散落而去。其面部挂上一抹诡异的笑容,像被控制的傀儡,霎时间冲向拍摄者,拍摄者躲闪不及,被“朝珠”揽入怀中,无法挣脱,两人一起以极快的速度顺流而下,向着白塔楼游去。镜头中所摄之物,皆模糊不清。
影像记录38分25秒,拍摄者在“朝珠”的携带下快速抵达了白塔楼底端。随后,“朝珠”松开拍摄者,拍摄者获得自由。此时,河流已至尽头,流入白塔楼最底层的房间之中。拍摄者勉强站起身来,镜头随着其颤抖的身躯微微晃动。镜头四周,为一片空白的平原,其似由空白像素块堆积而成。除去静静匍匐的河流和孤单地矗立在荒野之中的白塔楼,镜头中再无他物。
层级特有的歌声已相当渺远,难以辨别。取而代之的,是白塔楼底部房间中传出的声音,一种雕刻木具所发出的磋磨声响。
拍摄者于原地停留,谨慎地观察着周围,身上的队服不断滴落着水珠,清脆的滴落声与白塔楼中传来的磋磨声隐隐呼应。许久,拍摄者开始向前移动,其前进方向,正为白塔楼底部的房间。在拍摄者发出行走声不久后,房间中声音便陷于消散。而后,与拍摄者不同的脚步声响起,声源的方向正为白塔楼房间的方向,并不断向拍摄者靠近。然而,镜头中并未拍摄到任何生物的存在,只有画面与音质渐渐随着未知声源向拍摄者的靠近而变得模糊。
陈无封:……[无法辨识]
影像记录41分13秒,拍摄者似乎与未知生物进行了交谈,但对话内容无法辨识。攸然地,镜头随着拍摄者的身体产生大幅摇晃,随后镜头从拍摄者身上掉落。画面中,画质已经几近无法辨认,但足以看出,拍摄者因未知原因卧倒在地,似乎陷入了沉睡。
影像记录42分09秒,一未知生物进入镜头。从外形可辨认出,其似乎为一小型动物,毛发为白色。其不紧不慢地走向拍摄者,而后在拍摄者耳边趴下,转过头部,面部直对镜头,可观察到其左右眼似乎并不一致。而后,镜头录入了一阵极度嘈杂的声音,其导致画面彻底丢失,仔细辨听,可隐隐听出杂音似乎是一段针对于拍摄者的话语声 ———
未知声源:雨棉,你———太累了,还是先———好好———睡一觉吧———
[影像记录结束]
实时通讯-第三次
无封小姐?无封小姐?你在吗?
无人回应。
怎么,还没有联系上陈无封吗?
……嗯,没有。
那就先不要管她了。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你尝试录一下这次的歌曲内容,我去报告总部,你做好和新队员搭档的准备。
……嗯。
歌声渐起。
你来自一场无边的细雨
在暮色中创造了另一个世界
我便失了窗前淅沥 满地清寒
澄澈的傍晚灼烧成颓腻的黑甜
[通讯中断]
资料调取记录
Level C-205治疗基地
经基地内部探讨,可初步判定,Level C-1004内的异常“探员”们,可能与其擅长工作,或其身份背景有关。故此,基地方面申请登入了M.E.G.总部机密数据库,并调取了保密的员工个人信息。望参与计划的诸位联合探讨,尽早破解谜团,以期早日完成计划。
当前职位:M.E.G.罗经点小队队长
擅长工作:教导队员,传授经验。
在有记录的数次训练中,吴雨泽的综合表现评分,均不可称之为最佳,但其于工作中处处细心,并能够有效地帮助他人习得生存技巧,加之其具有良好的领导能力,故擢升其为罗经点小队队长。在当前的数据中,吴雨泽所带领的小队在执行任务时细节到位、谨小慎微,伤亡率为当前所有小队中最低一档。总部正在考虑在其后的训练中由其担任副指挥,以期提升罗经点队员生存期望。
身份背景:据其自述,在前厅担任校长兼教师的职业,并拥有属于自己的学校。(注:此说法存疑。教师职业难有体质如其优秀者。)
以上即为全部已知信息。
某主治医生
上传于 May 24
陈雨棉?的日志七
{未知地点} 入夜
故乡一角。
我到家了。
家中的气息一如既往的温暖,给人一种安心之感。小镇不大,却是我们这种游子最完美的精神依托。游荡在世界之间,我去过繁多的城市,每一处地区的城市都各有各的繁华,但是也各自有各自的缺陷。怎么说,游子心中最完美,最没有缺陷的地方,就是故乡啊。
刚一进门,门里原本发呆着杵在原地的大家立即就动作起来,有的跑来迎接我,有的钻进后厨,有的更是开怀大笑,家门中其乐融融,欢快的人们搅动得空气直直翻滚。看来今天我会回家的消息,已经传遍镇子了,所有、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聚集在我家来迎接我。呜呼,世界上,果然没有比这更加快乐的事情了吧?何必跑南跑北,还要受到领导们的指摘?
我在众人的欢簇中落座在木制的椅子上,身上白色的衣纱自然地垂落。祖父虽然职业雕棺材,但是木工方面都略有涉猎,做出来的木器也实用得不得了。就像现在,屁股底下的木椅,非但没有因为没人落座而保持冰凉,反而截获了白日太阳的一抹光照,还残留着几抹余温,坐起来简直舒服极了。
我的目光投向桌子,桌上,摆放着故乡特产的龙眼,我顺手剥开一个,滴溜圆,躺着乳白的汁水,远远看去确实有几分眼睛的模样。填入口中,轻轻咀嚼,鲜美的汁水瞬间填满口腔,甜盈盈的,真叫人醉生梦死,仿佛真的精神超脱世俗,来到了那只种着一颗树的无有之乡,独自千般回味着这一霎的惊人。
又连吃了几个龙眼,原本因为人多,挤满了汗味儿、泥味儿的空气仿佛得到了净化,充斥着甜美的味道。口中干涩的感觉褪去,我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关键的人没见得,这次回家,可不就是为了他吗。我看向身旁众人,从缝隙中窥得,一名中年妇女正帮我收拾这带回的行李,把里面的水瓶、笔记本、罐头之类整齐地摆放在独属我的书桌上。我于是就喊到:
“二姑———!你看见我爷爷没有?”
妇女回了头,边摩挲着手上的老茧,边笑意盈盈地说:
“你爷爷去给你做饭去喽!”
正在这时,祖父从后厨出来了。他手上拿着熟悉的刻刀,刀尖上,挂着几滴肥油,微微闪着黄澄澄的光。顺着刻刀向上瞧去,就见得他苍老的脸上挂满了皱纹,汗珠在皱纹里凝出,像镶嵌其上的宝石。祖父看着我,开怀笑着:
“诶呦,是哪个小祖宗回来啦?喵喵,快看你妈妈,你妈回来了!”
听着这前半句,我心中还是高兴不已。然而听见后半句,我却不由得疑惑了一下:
“喵喵是谁?”
一旁刚刚拿起瓜子准备开始唠家常的二姑,对我轻轻地嘲笑了一下,然后说:
“雨棉出去闯荡了几年,倒是忘事多了。喵喵就是你捡回来那只白色小猫,异瞳的那个,记得不?左眼睛明镜似的,右眼睛黑黢黢地黄着那只。”
我感到一丝不对劲,那条流传许久的“祖训”,隐隐地,像枝条一般再攀心头:
夫生灵之眼,为天道之显。
左属阴而可视虚,右属阳而得视实。
阴阳顺生,风调雨顺;阳阴逆守,大祸将至……
心中想着,我不自觉地便把这些字讲了出来。
二姑仔细倾听着,眼睛如窗户一般半阖着。她的面容在这种思考的时候显得分外凄美,常年劳作的遗迹似乎也在逐渐消弭。我端详着她的面容,想要窥探出一骨之隔后那多元的想法,但却只见得她忽然结束思考,对我翻了个大白眼,用轻佻的口吻说着:
“什么年代了,我们还信这个东西?我们早就像你爷爷一样,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封建迷信了!如果真有这种东西,雨棉你的眼睛怎么还没让你爷爷发财?这么多年,还是干瘦干瘦的……”
二姑的话把我定在原地。我向桌旁的窗户看去,透明的门户模模糊糊地倒映着我的脸,我细细观察,却没看出一丝异常。
或许是我多虑了吧,我这样想着,正欲收回目光,天色却顿时一暗。我揉了揉眼睛,确信刚才并非幻觉,而后,一份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大礼在屋外徐徐绽开 —— 屋外的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正如泼墨的宣纸,黑夜晕染着苍穹,眨眼间,已入夜。
屋内灯火瞬起。和蔼的面貌们依旧簇拥在屋子里,在柔如佛光的淡黄灯光下,他们的脸颊更显得亲切了几分。然而此刻,却没那么令人在意了……我的目光,停留在檀木窗框之内,方才顿失光芒的天让那床上的倒影愈加清晰了几分。在这方小如牢狱的框中,我分明看到,两只晶莹水润的眼睛镶嵌在我的眼眶内,左边是黯淡的黑,右边是明亮的棕,再和上蛋清般的眼白,真真地像那刚才吃过的龙眼。
我感到一阵恶心,这不是我的眼睛。背后的众人喧嚣着,涌动着,可在我听来却是分外刺耳。我回过头,亲戚们很快便注意到我,热切地围上来,连刚刚靠近我的祖父都被他们挤到了外围。他们直勾勾地盯着我,口中大声地附和着谁的话语,音之喧繁,简直令人觉得灯火都在这呼啸中暗了几分。听那内容,却是对于那“祖训”的抨击。很明显,他们听到了我和二姑的谈话。
忽地,我脚边传来一阵异物感,我低头一看,却正是那只白猫,左眼明亮,右眼昏黄。此刻,它正蹭着我的脚踝,像是在撒娇般地呜呜叫着。
这里不是故乡
这样子的念头出现在我心间,萦绕不去。我迟疑了片刻,回想着那条“祖训”的内容,忽然笑起来:
“爷爷,你那把雕棺材的刻刀,可给我看看么?我好久没回家,都快忘了这门手艺是怎么做的了!”
祖父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呼喊着,从热情的前胸后背中挤过来,大方地把刻刀抛到我的手中,口中还说着:
“你这孩子,着什么急?等老头子我没有了,迟早不是你的东西?”
我接住刻刀。古朴的刀把已经有些包浆,但坚实耐用的银白刀刃在祖父的保养下依旧锋利,看起来切割什么东西都不会费太大力气。但我此刻没心思欣赏这把陪伴了祖父几十年的刀刃,开口道:
“谢了,爷爷,帮大忙了。”
在众人惊呼声中,我将刀刃对准了我脸庞上那只丰盈水润的左眼。
啪嗒。
影像记录 其三
白塔楼底部房间 入夜
影像记录开始。不知何时,镜头已被重新挂在拍摄者的胸前,而拍摄者正斜倚在一处皎白的墙壁上,其身前,摆放着一张纯白无瑕的纸张。
镜头中,拍摄者已经进入了白塔楼房间内部。先前直通房间的河流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房间中心一处微微升腾着雾气的小池塘。池塘的周围摆放着几张木制桌子,其上,摆满了与拍摄者身前那张几乎一致的白纸。
远远看去,白纸的海洋堆砌在书桌之上,似在翻滚,直至溢出桌面,铺陈在白光一片的地面上 —— 但仔细看去,那些白纸,分明是与地面搅杂一处,融汇于其中。再瞧与地面相连的、白塔楼的如玉墙壁,竟也是由这溢出的张张白纸构成。唯有那丝丝缕缕的纸张毛边,镶嵌于白塔楼内部墙壁的墙面上,像无瑕璞玉上的一分墨纹,成了这“完美”的白塔楼仅有的可供识破的缺陷。
拍摄者直起身子,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蓦地,房间中心的池塘处传出几声细微的杂音,仔细辨听,正和先前在外部听到的磋磨木材声一般无二。拍摄者踌躇片刻,还是向着池塘前进。随着拍摄者前进,镜头拉近,可观察到房间中的白纸并非完全洁白,而是布满了横竖的文字。亦可以发现,大部分白纸,其上文字已被划去,难以辨识内容。此时,一个未知声源被录入:
未知声源:(略带惋惜地)你醒啦。
未知声源为一少女音色,听来有几分清脆悦耳。拍摄者听到此声音,脚步顿了一下,但未作应答,继续向池塘前进。逐渐地,四道身影如墨水晕染于宣纸上一般,渐从无形的空气中凝实,成为实体。其中的三道,正是三位前探员,倚着桌子沉睡着,脸上挂着笑意,手中却也持着一张白纸,辗满了字迹,并且 —— 清晰可见。
而镜头中剩下的一道身影,为一人类少女,其手中正握着先前一直被拍摄者带在身边的刻刀,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 —— 棺材。棺材很小,看样子并非是给人类使用,而这道身影正仔细地雕琢着棺身,其上道道花纹随刻刀流过而加深,渐渐精致起来。木屑顺着其身上的红纱衣自然地披落下来,浸到一旁的清浅池塘里,消失无踪。顺着塘面看去,这身影的面容,清晰地倒映着,柳叶弯眉,竟和拍摄者有九分相像,只是年轻了些。
未知少女:(结束雕刻,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转身)我还以为你会和他们一样,在这多陪我一段时间呢。
少女的目光投向拍摄者手中没有半分墨迹的白纸,叹息一声,接着说道:
未知少女:……而且居然没留下来一句歌词,就算看到了他们给你留下的指示,也太快了些。(目光看向正沉睡的三人)你真的不怕那不是梦么?
陈无封:(走过少女身边,拿回那把刻刀,仔细地抚摸着)祖父从来不舍得直接把这把刀给我。不过,在咱们开始聊天之前,至少得告诉我,我该叫你什么比较好吧?出现在此处,又自由地行动着的,Level C-1004层级意识化身?
空气凝滞了一刹。一旁已经雕好的小木头棺材中,忽地发出一阵声响,顷刻,一只白猫从棺盖边探出头来,长长的胡须延着木棺的花纹流转,亮黄的左眼眨动着,簇动了眼周几缕白色的猫毛。
少女:我……没有什么名号。你随意,像你叫别人那样就好。
少女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证实了她的身份。一抹发丝从发梢落下,悠悠然飘过镜头,飞向白塔楼外。
陈无封:……算了,这不重要了。(拾起一张白纸)这些,都是《无乡谣》的歌词么?
少女:当然不是了。或者说,曾经是,现在不是。
陈无封:(回想了一会,忽地抬头)只有四段独唱……原来如此。不过,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少女轻笑了一声,走到塘旁蹲下身。她掬起一捧水,扬在不知何时跳出棺材的白猫身上。清澈的水珠拂过猫柔顺的皮毛,自然地滴落到地上,即刻便化为白色地板上几点墨迹。俄而,墨迹浓重了几分,凸出地面,不断重构着形体。镜头中可以看到,这墨迹幻化成的不同形体,赫然正是先前层级中各式各样的“完美”建筑。一会儿,墨点重新滴回地面,又成清水,逸散不见。
少女:对于任何生物来说,长久地独自待着,总会寂寞的吧。(苦笑一声)我试过各式各样的方法,效果最好的,是把我自身建成来者记忆中,“故乡”的样子。不过,最后还是留不住你们。
塔楼的门框上掉下两页白纸,轻轻打在少女身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拍摄者沉吟了一会儿,走上前去,拾起白纸,将之连同拍摄者原有的那张摆在少女身后的桌子上。
陈无封:(转身)这不可能。一处长成故乡模样的宜居地带,怎么可能留不住 ———
未等拍摄者言罢,画面忽地变得模糊,无数噪点在镜头中浮现,与先前拍摄者昏倒那次一般无二。不过这次,画面很快便重新稳定,场景依旧如前。
少女:(深吸一口气)抱歉,是我冲动了。
少女抬起手掌,指缝间霎时闪起几分光辉,一幢幢建筑的雏形在其掌间浮现。不过这次,可观察到,这些建筑不再“完美”,而是每一幢都在某处带有几分不可磨灭,又令人十分在意的缺陷。
少女:(放下手掌)你看到了?我确实做到了完美的模仿,但在这里,你们对于这片了无边际的世界的“常识”成了最大的问题。就像老师只会记住第一名和最后一名,人类总是对自己故乡的“缺陷”十分敏感 —— 过于真实的、不可磨灭的“缺陷”,与他们的生存经验背道而驰,所以他们总会发现……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回忆起某些事情,面色忽地黯淡了几分。
少女:而且,你真的确定,我这里是一处宜居之地么?
画面陷入寂静。许久,镜头中的白猫呜呜地叫上了几声,甩了甩身子,走到拍摄者身边来。
陈无封:(弯腰,抚摸着白猫)所以你最终抹平了那些缺陷,亲手缔造了一处“完美故乡”,对吗?可是你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就留住他们,这样子真的好么?
少女:(轻哼一声)有何不可。这就像是一笔交易,他们付出自己的时间,我支付给他们理想的故乡,既让他们安下心来享受安宁,也让我得到了更长久的、人类的陪伴,岂不两全其美?世界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们发现了不对劲,自己从梦里走出来,随时都可以回到被我安置妥当的身体里去 —— 这总会发生,只是时间问题。
拍摄者未再回答,只是站起身,走向三位沉睡着的前探员。镜头中可清晰看到,三位探员始终安详地闭着眼睛,呼吸声相当均匀,而其手中白纸上的字迹,正是先前层级内可听的歌曲内容。几句简单的歌词横卧在白纸中央,四周则盖满了密密麻麻的其他字迹。从内容来看,似乎是他们在前厅的身份,以及 —— 他们认为的,故乡的“缺陷”。只不过,这几张字迹,其上亦是已有了不少刺目的划痕,并且依然在不断加深。最明显的那张,正是朝珠手中那张。
陈无封:(沉默一会儿,转头看向少女)所以,他们眼中的那些……?
少女:(打断拍摄者的问询)我明白你想知道什么,自己的梦当然只有自己看得见。至于除了他们之外的另外几位 —— 根本就没有越过这处楼的门槛。或者说,还没有等我编织好独属他们的梦,就酣然入睡,不再醒转。(摊开手)这是没办法的。
二人对视着,眼中含有说不清的意味。
陈无封:(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所以,怎么离开这里?
拍摄者的话语停顿了一下,镜头随拍摄者身体转向三位依旧不醒的前探员。
陈无封:还有,我能不能把他们也带走?
池塘边,少女并未第一时间回答,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风飘进白塔楼,微微掀起了她身上的那袭红衣。她呵斥了一旁和纸堆玩成一团的白猫几声,让它重新躺回棺材之中,而后,走向拍摄者先前临近的桌子。那里,摆放着三张白纸。
少女:你马上就知道了。现在,能帮我一个忙么?
[影像记录结束]
无乡谣
独唱
作词:吴雨泽 维塔娜 朝珠 陈雨棉
演唱:吴雨泽 维塔娜 朝珠 陈无封
你期盼着一座百尺的楼
清晨时敲响泥土的诵声
我便遗忘了书简 陈旧了诗篇
明亮的眼眸闭囿作失望的渊
你绵延向无垠的彼岸
仔细倾听海湾的缠绵
我便蒸腾作阳光的朽烂 卷云的方圆
萦绕心间的丝带抵成中日的残垣
你来自一场无边的细雨
在暮色中创造了另一个世界
我便失了窗前淅沥 满地清寒
澄澈的傍晚灼烧成颓腻的黑甜
你熔融成我混沌无形的自在
春日伊始,杏花散开在旁边的泥地上,白光泛泛,像大地母亲丰盈而溢出的乳汁。池塘,保持着澄澈,倒映着湛蓝的天、依依的柳和女孩的脸。背着书包的身影掬起水来,慢慢的淋着猫的身子,轻轻的洗涤着毛发上的灰尘,使它露出原来晨曦般的白。晶莹的水珠落入猫右边那只昏黄的瞳孔,于是他闭上了明黄的另一只,弓着身子,拱足了劲,猛的一甩。
天地之间,少了一片令人郁闷的蒙面灰尘,多了一串带着水花、悠悠回荡的开怀笑骂。
不经意冲淡焦灼的流年
夕阳:隐没
风:停止了
树叶:簌簌落下
老人:沉默
棺材:被砸碎了
白猫:鲜血淋漓
众人:破口大骂
女孩:哭泣
我便打破了棺椁的空间 锁链的关联
一封回信:雨棉啊,且听二姑一句劝,把那用来雕棺材的刻刀扔了吧。虽然它是你爷爷留下的东西,意义不一般,但你爷爷用它给那横死的、带着反阴阳眼的猫雕了棺材,他自己也因此受了“天谴”,留着,恐怕实在不吉利呀。
我明白,你们这行讲究人走了应当入土为安。你爷爷的葬礼,二姑帮你想办法。雨棉,你是好孩子,你的前途不能断在这里。
沉郁的夜色化作轻盈的弥漫
“测试通过。小姑娘的身手可以呀,你这一下子可以直接被分配到罗经点了。你的名字是?”
女孩摩挲着手中已然染血的刻刀,回上一句:“陈雨……不,陈无封。”
夜幕渐重。天阴,月亮早已被云撕碎,葬在层层云幕之后。
不过,城池并不在意这些,没什么影响。几束镭射灯,在某一刻,忽地把剑尖指向天穹,于是整座城市迸发出耀眼的光。路灯气喘吁吁,荧屏声嘶力竭,连女孩手上的刻刀,似乎也在拼命反射这城中向它照来的光芒。俯仰眉间,几乎已是白日。
而在某个节点,一种奇异的声波辐射而出,被感知。女孩皱了皱眉,回过头,却见一个个行人,从一方像是残桓的罅隙中渗出,行走在这昼夜共舞的街道上,闭着眼,似乎在恭迎这一时刻的降临。数百张几乎褪尽了血色的苍白的脸,就这样自在地行于这种种诡异之间,眼睛依旧紧闭,却谈笑自如、行不受限。
其中一张面容,女孩却是认得了。她背过身,略略翻检了一下重新拿回的背包,从两张白纸之后找到了那个笔记本。对着照片,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女孩确认,这就是“第一位”。她叹了口气,继续尝试着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不出所料,除了那三位,其他人都在这里。不知是碰触了哪处未知,这一群人忽地转过头来,对着女孩,眼珠在赤红的眼皮下辘辘滚动,喉咙颤动着,像是想要说什么。
她轻轻摇摇头,把右手的刻刀递到左手,伸出右手食指,抵在了唇边。
“晚安,祝你们好梦。”
于是城市的地面崩塌,女孩落入虚无。一张白纸从背包缝中溜出。
无乡谣
间奏曲
作词:陈无封
何处望吾乡
海阔山遥路茫茫
浮云一别后
踏破千层人不忘
回首中天月
此心妄处是吾乡
提灯风动夜鸣廊
画楼歌暖绕朱梁
花阴清醉满城香
入目皆锦绣
此心只荒凉
何处望吾乡
登台目远路茫茫
纵使能醉客
他乡终难是吾乡
离人归无际
梦断清寒再无乡
女孩在一片虚无中苏醒。身边,是类似于通道的湛蓝,只是略深,又有几个亮亮的点悬在其中,如夜幕中点缀的星。
她站起身,头发随着重力下沉,披散在已经污迹斑斑的队服上。脚下,尽管无论从何角度来赏,都只是一片片虚无,但随着她一脚踏出,坚实的触感和清朗的步声交织,证明了道路的真实。
她巡视四周,很快确定了方向,直直向前走去 —— 一颗像是树一样的东西正矗立在不远的地方。
渐行渐近,树的外貌也越发刺眼:白。白得惊人骇俗,虽然肉眼能捕捉到其在发光,却与这方天地没有关系 —— 这光根本照亮不了周边环境。离得更近,她这才看到,树下竟还有一片阴影,一位老妇模样的人影,身着着一身红色的衣服,在树下静静地坐着,不做言语。
她脚步快了几分,很快便行至老妇面前。鞋的触地声惊动了长不动作的老妇,老妇于是便抬头,同她对视着。两人相顾无言,却唯有周身几个白点在闪烁着。
终于,她指着那树开口:“无有乡?”
老妇迟钝了一会儿,慢慢地掰着手指,关节咔咔响着,于是回应:“是。”
场面再次沉默。但僵局并未持续,老妇回身,在树上抓了一把,一抹发着白光的物品就顺势而下,落在老妇手中。离开了树的滋养,它很快就没了白色的光彩,转而被蓝晕浸染,隐隐地,竟似乎星河在其表面流转。
她这才看清,那是一颗果子。华美的很,让人垂涎欲滴。但老妇显然不是一位淑女,几近干枯的手指很快撕开了那奢华的表皮,几坨黑乎乎的东西瞬间喷发而出,落在湛蓝之上,发出啪嗒的声音。随后,便游动着,融进了老妇的影子,荡然无存。
她看向老妇的眼睛,左眼明亮,右眼昏黄。老妇似有所感,也看向她,微微一笑,伸手,拽下身上的红衣,披在女孩身上。女孩怔住,出神了一刹,再回神,手上已拿上仅剩的那张白纸,提前标上了些字迹。她看了一眼,于是走向那颗白树。
刻刀,在她精心的保养下,依然锋锐不减。于是,她拿着刀,狠狠地向白树划去。
于是眼前陷于一屏乱码。隐约地,她看见白树隐隐化为白塔,看见老妇依偎着的影融入白树,看见远方的白点包裹着熟悉的人影……
一切都将结束了,她想。
无乡谣
合唱
你稀释于一枚寒星的厉闪
真相: 层级在崩塌 梦境在破碎
揭示了你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白塔楼崩碎 断臂之维纳斯重现 尔后再度崩解
你收敛着遍体鳞伤的时间
农装的男人身边围绕着一群朴素的孩子 善辩的女子面对着战火纷飞的对岸跪地长哭 持书的诗人望着墨黑的河流兀自叹气
震颤中刺穿往昔的灿
白衣的女孩手握刻刀 刺穿猫儿的身躯 鲜血飞溅 染红白衣
你沉默地离去 挥别梦境
无边夜色褪去 天穹边升起一抹曙光 灼照巷道
我睁眼的一霎 光如火电
一缕微耀的月光打在女孩的脸颊上,刺动着女孩的眼球,迫使她睁开眼睛。女孩手中握着刻刀,而四周,是熟悉的巷子。
她迟疑了一瞬,立刻开始翻检背包,很快找到了那张最后的白纸,其上几近所有的字迹都已被划去,独留一行扭扭歪歪的字,像是书写者颤抖着手留下的痕迹。
她握紧了它,回身观望,三个熟悉的脸颊正躺在更深的地方,依然沉睡,不过表情不再轻松自在,而且,额头挂满了汗珠。见此,她放下心来,向前走着,巷口的行人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有一地纸屑。再往前,是那扇同样熟悉的大理石城门,但早已不再华美,反是破旧不堪,凌晨的微光照下,填塞着门上形形色色的、或深或浅的刻痕。城门,几乎摇摇欲坠。
她试着推了推城门,纹丝不动。她趴在城门上,顾不上身上的红衣将被灰尘染脏,从城门的缝隙中向外窥视而去。不出所料,城门之外,是一片早已破落的城池,草木挤占着原本建筑的生存空间,能依稀看的出过往华美的标志也早已东倒西歪,看不出个形状。不过,更引她注目的,还是一道道的人影。像醉酒的人一般,他们游荡在废墟之中,时而欢畅大笑,时而载歌载舞,活像舞台剧上永远带着笑脸面具的傀儡。
遍布缺陷,触目惊心,与“宜居”二字根本搭不上边儿,这就是……你不能像其他同等存在一样,以人类认知中正常的方式留下他们的原因么。不过,仔细想来,谁又能说,人类的各式如同这般的思想,就与那些看来“完美”的东西不同了呢?她想着,叹了口气,拿出了平板电脑,屏幕微微反射着城门缝隙里透过的光。巷子里几乎没有什么网络,女孩连登入数据库都花费了很多时间。
她简单地叙写着,然后,上传了最后一份在此处的档案。
Level C-1004补录信息
入口巷道 凌晨
Level C-1004是一场无边的梦境,是由无数思乡的人儿,对“完美无缺之故乡”的梦境同构而成。梦境中的景象,与临时档案中所述一致,完美无缺,难以忘怀。流浪者可以在此尽情享受,曾经在故乡的生活。
但,请千万不要忘记,Level C-1004,亦是从不存在的无有乡,所有来自该层级的物品、故人、回忆,都仅仅来自一个曾在此地之人的梦境,其是虚无,并无实质,随时都会破碎,无法挽回。
只要牢记:我们早已离开前厅,我们皆为无乡之人,便可以在Level C-1004中全身而退。
实体-行人
其与正常人类无异,每一位“行人”,都是已经沉沦在无有之乡的思乡者,躯体不知几时已经消弭在何处,独留梦境中一个灵魂空壳。唯一与人类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在处于“无有乡”的一场大梦中的同时,又时刻处于自身的梦境之中,其所看见的,只能也只会是其愿意看见的。
其没有影响层级环境的能力。
入口与出口
入口
其中一处已于临时文档中提及。但从其中迷失者的数量看来,本层级显然还存在其他未曾为人知晓的入口。
出口
- 在梦境中放下戒备,完全接纳“完美故乡”,将沉沦于Level C-1004的梦境之中,无法自拔。在某一段时间内,你的躯体会切出至任意安全层级,你的意识将停留于Level C-1004之中 —— 但请注意,尽管你的躯体会在层级特殊效应影响下可留存得更久几分,但你的时间始终在消耗,作为费用,被支付给“无有乡”,维系着梦境的运转。
- 等到你识破了故乡的虚假,打破了那份缺陷,你会和我一样,一同来到破旧的巷子之中 —— Level C-1004的真容。此时,只需在巷子尽头的城门上刻下痕迹,留下你来过的证明,你会在这一过程中切出到你想去往的层级之中。
输入完毕,女孩迟疑地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坚强屹立的城门。她将刻刀拿出,狠狠地插向墙壁。墙壁依然很脆弱,冷白的刻刀轻松地没入其中,留下深深的印痕,几颗砖渣溅出,顺着女孩的红衣落在地上,归于静默。
不过,这片天地,究竟为何而生?她心中仍有疑虑,但时间已然来不及她多想 —— 身形慢慢消散,本照射在她身上的微光,逐渐在她身后的墙上留下影迹。她正切向她所想的层级。
这个嘛,你以后会知道的。
你很累了吧,这次,真正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早安,祝你好梦。
歌声再起,只是这次,苍老、悠远、凄凉。嘶哑的歌喉不再如前完美,反显得有些许可笑。迎着越来越亮的东方,她的身影早已消失,独留那道显眼的刻痕。
晨光渐现。
脚注
2.借用于李娟所著《遥远的向日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