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妈妈,这是什么意思呀?”
“嗯?拿来。”
奥莉薇娅在暖和的被窝里挣扎了好长时间,才下定决心从里面出来,把手里陈旧的绘本放在莉丝正在整理记录的办公桌上。莉丝看了看她指向的文段,简单复述了一遍。
「“他在梦见的当然是你。”腿得儿弟得意地拍着手说道,“假如他不再梦见你,那之后你会在哪里?”
“当然还是在这里了。”爱丽丝回答道。
“不。如果他不再梦见你,你就不存在了。因为你只是在他梦中的种种事物当中的一个而已。”」
“妈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已经出现过不知多少次的无奈与苦恼的表情再次出现在莉丝脸上,意识到奥莉薇娅觉察到了自己表情的变化,她只好苦笑出来。
“我没事,不用为我担心。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
莉丝很清楚刘易斯·卡罗尔写下的这段文段是在写什么,从印度教认为的世界是梵天的一场梦,到大乘中观派的因缘和合、颠倒梦想,再到博尔赫斯「环形废墟」中所描述的,人类是做着朦胧之梦传承自身模因的生命体……这些她都明白。并且自从她进入后室度过了极为漫长、远超在前厅作为普通人活着的最长时间之后,她越来越能明白,现在的自己在这个满是芦苇的层级当着卡拉格协会成员,做着记录死者档案的工作,还照顾着一位诞生于后室的弃婴;而明天的自己如果坠入其他层级,以上这些就都不存在了。可是怎么把这种事告诉奥莉薇娅呢?或者说,应该把这种事告诉奥莉薇娅吗?每到这种时候,她都只有苦恼、无奈与叹息。
卡拉格协会太过于庞大,太过于遥远,太过于虚无,在这片广大无边的芦苇原上,她甚至找不到一个能告诉她如何教育孩子的同事。方圆一个世界的芦苇原是她负责的地方,是她一人在此战斗的地方。
仿佛整片大地都连缀在莉丝的身下,脚步所到之处,被芦苇盖住的尸体上长出橄榄嫩芽,抽穗交叠成参天大树,枝条从紧张的相互握紧到卸下心防的对她张开,把她拥入其中。五光十色的记忆在橄榄树们醒不来的身躯中闪烁,不久之后完成了使命的它们的枝条松开风化,留下在笔记本中记下一切的莉丝站在大树曾存在过的地方上。
昨天晚上的一场台风,四个人从世界各地死在了芦苇原上。
莉丝到来之前他们是四具无名尸体,莉丝到来之后,他们是寻不见母亲的女儿,是想向哥哥道歉的妹妹,是想给女儿庆祝生日的母亲,是想说自己没放在心上的哥哥。
云层与闪电把整个天空都覆盖住,夹杂着狂风和覆盖视野的浓雾,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努力掩埋死者的踪迹,让他们死得静悄悄,死得无声无息,死得虚无缥缈。莉丝拿着浅绿色的笔记本,单薄的身影比芦苇粗不上多少,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轻易把她掀翻,可那只是仿佛,她只是向前走着,脸上平和的微笑似早已览尽大千世界,又似俯视昏沉虚无。
芦苇原里刚死不久的人几天就会腐坏消失。
他们存在过。
半人高的芦苇整齐的起伏着,像汹涌的海浪,一朵像是在慌乱的扑腾的水花映入了她眼角的余光当中,她脸上平和的表情一下就变了色,她几乎同样慌乱的跑了过去。撞上她慌张的眼神的是奥莉薇娅懵懂的笑颜,拿着一本黄色的笔记本。
长久的沉默与无言。
就算数落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莉丝只是叹了口气,带着她回家了。
奥莉薇娅还太小,太懵懂无知,见过的事物实在太少。而莉丝偏偏不是一个擅长教人、擅长应付处于未完状态的孩子们的人;她有自信与永远抹除着沙滩上一切痕迹的海浪战斗,抢下一条又一条明天就会消失不见的真实;可对奥莉薇娅,她只能感受到无力。她已经变成了与短暂生命的凡人不同的另一种存在,已经活了太久几乎完全丧失了对少女时代的记忆,况且她就算记得又能引导奥莉薇娅成为什么呢?什么是在后室里长大的人「应有的样子」?
血红色满溢水汽的晚霞预示着明天也会是与今天一样的雨天。渡鸦的羽翼切开昏沉的暮光降落在莉丝与奥莉薇娅的家门前。莉丝把装订好的档案递了过去,渡鸦轻轻一挥翅膀就把它带在了身上。
“是叫奥莉薇娅,对吗?”
渡鸦的眼睛看着打开二楼的窗户、从窗户里面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奥莉薇娅。它知道自己的程序里面只有温柔的拿起并保护住档案袋,没有温柔的拿起并保护住人类,因此识趣的没有做不擅长的事情。
“之前你说过想要交接自己的工作的事情,会长嘱咐我亲自过来和你确认。她已经能胜任记录员的工作了吗?”
“啊?……什么,她还是小孩子啊?”
“……你说的想要交接自己工作,这个正式交接的时间该不会是十年之后吧?莉丝,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他们生命的长度,而十年是从这里到这里。”
渡鸦用爪子在它两层楼高的身体上,摊开右翅用肩膀到翅膀末端的长度以示人生,然后从右肩开始沿着翅膀尖端的方向划了一条白线以示十年。莉丝几乎要跌坐到地上。
“……抱歉。”
“没关系的。我相信一切都有其最好的安排,对奥莉薇娅和你。”
渡鸦离开了。把安静地看着书的奥莉薇娅与坐在客厅与摇曳的烛火对视的莉丝留在身后,消失在静谧虚无的黑夜当中。
II
“死者是没有谎言的。但这不代表他们所说的一切均为真实。死者只会忠实地表述自己的感受而非忠实的表述真相,明白吗?”
“明白的。”
“举几个例子。”
“罗生门里武士为掩饰自己懦弱的真相把罪责推给妻子,说自己是自杀的。往近了说御剑信的灵魂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而说灰根高太郎是凶手。”
“好。拿着这个笔记本,准备一下,跟我去芦苇原实地训练一次,我再和你强调一遍,记录死者的档案不是玩,是很危险的工作,你必须能承受死者的感情,把大海灌入瓶子里会让瓶子碎掉。懂了吗?”
“嗯。我明白的。”
莉丝选定了一棵较小的橄榄树,这棵树属于一位年纪较小的死者。接触小孩子的记忆比接触成年人的更安全一些,更适合奥莉薇娅这位初学者。但那也只是较为安全,进入之后会发生什么都是未知的。莉丝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自己能够写故事,让奥莉薇娅能安全地在故事当中体验记录死者档案的过程。但没有办法,莉丝不是擅长教别人的人。她拉着奥莉薇娅走了进去。
死亡那一刻的感受是一道彩虹色的光芒。卡拉格协会一直有一个传闻:这一行的祖师,名为Jose的卡拉格协会初代会长,是因为试图与这道彩虹色光芒共情而疯掉的,据说他当时凝视着这道代表死亡本身的彩虹色光芒,而后突然看到这彩虹色是无数肮脏的颜色相互缠结而成,他在彩虹中看到了不洁的世界万物,而后骤然疯狂。Gani说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警示协会成员们对待死者的记忆应该慎之又慎。
莉丝没有在那道彩虹面前做什么停留,而是快步拉着奥莉薇娅走了过去。她们正深入死者的记忆,作为她们自己也作为死者本人深入死者记忆的世界当中,莉丝说这基本上与沉浸在故事当中是一样的,唯有一点不同,就是死者本人的感情,向她们不断渗透。一股强烈的怨恨。
“跟在我的身后。时刻告诉我你的情况,觉得难受我就带你出去。”
“嗯,我明白的。”
赤橙市是一座历史不悠久的都市。
虽然这样说,但对于后室造物来说历史相对悠久和短暂是没什么意义的。更加合理地定性的话,应该称这座都市是属于前厅人而不是后室诞生者的都市。四十年前,一对名叫何塞·阿尔卡蒂奥和乌尔苏拉的夫妻从前厅坠入了这里。四十年之后,这里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宛如前厅都市的镜像一样的地方,有了完善的学校、医院、CBD等配套设施。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从前厅坠入后室的人被主动引导到赤橙市。大体来说,我们悲惨的生活全拜这些家伙所赐。他们抢占赤橙市原住民们的工作机会,莫名其妙地在政治系统中身居高位,甚至影响城市的发展方向。而身为小孩子的我们无法改变什么,因为这座都市的创造只是为了满足大人们的怀旧感,只想创造一个他们生活过的前厅城市的镜像而已,为了这个目标甚至无论何时都要找来前厅人来修正城市的发展方向,生怕城市变成不像前厅的样子。
正看着这个故事的莉丝不禁笑了出来,看向旁边的奥莉薇娅,她也没受到死者怨念的影响,很好。
“奥莉薇娅,你怎么觉得?”
“嗯,她这个年纪会想这种问题还挺正常的……”
“好,那就继续看下去。”
生于赤橙市的玛德琳娜,童年过得很平静。因此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梦想永远无法达成。后室当然不止赤橙市一个地方,后室是无限广阔没有边际的,一个大千世界有百万小千世界。但这些都不重要,社会主流思想,或作为集体存在的赤橙市大部分人看重的是传承,若是有人去往赤橙市之外的地方,这种传承就会断了,不会有人认可这种事情。而只要社会主流思想打压,那么赤橙市之外的地方和不存在又有什么两样呢?
“只知道她叫玛德琳娜,还没说到她具体的死因啊。”
“有很多死者的故事是完全由其他人而非他们自己构成的。因为他们自己的意志太薄弱了,从他们的记忆中看到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他人把他们自己塑造成某一形状的过程。”
一个月前,她听到了一首歌,替她这种梦想破灭而无法说出话语的人作出控诉。她听到那个人说,他懂得这种生活,没有梦想,没有希望;他能看见她身上的枷锁,能知道她哪里都去不了。他对只是空白缠结成一团的她说道:「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大部分像她一样的人都早已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接走掉了。她不明白,她选择留了下来。他对她接着解释道,从前厅坠入后室的人,是否会觉得后室是一场梦?是否会觉得世界是不真实的?她还是不明白,请他继续解释。他讲了一个故事:
“他在梦见的当然是你。”腿得儿弟得意地拍着手说道,“假如他不再梦见你,那之后你会在哪里?”
“当然还是在这里了。”爱丽丝回答道。
“不。如果他不再梦见你,你就不存在了。因为你只是在他梦中的种种事物当中的一个而已。”
明白了吗?她回答说没有。如果我只是一场梦,那么是谁在梦见我?他接着讲了下去:
魔法师担心他在梦中创造出的儿子想到那个异乎寻常的特点:踩在火上不会被火烧伤,而后即会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幻影。不是人,而是另一个人的梦的投影,那该有多么沮丧,多么困惑!身为人父的人都关心他们在迷惘或者幸福时刻生育的子女。魔法师花了一千零一个秘密的夜晚,零零星星揣摩出来的那个儿子的前途,当然使他牵肠挂肚。
他思索的结局来得十分突然,但并不是没有先兆可循。首先,经过长期干旱之后,一片云彩像鸟一般轻灵地飘到远处小山顶上;接着,南方的天空成了豹子牙床似的粉红色;然后,烟雾在夜间锈蚀了金属;最后,禽兽惊恐地四散奔逃。几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又重演了。火神庙宇的废墟再次遭到火焚。在一个飞鸟绝迹的黎明,魔法师看到大火朝断垣残壁中央卷去。刹那间,他想跳进水里躲避,随即又想到死亡是来结束他的晚年,替他解脱辛劳的。他朝火焰走去。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讲到这里,他看向了玛德琳娜。你想知道什么在梦见你,还是想知道这一切的证明?玛德琳娜回答说后一种。他说好,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她感受到冰冷的火焰从他的眼瞳中燃起,顺着视线的交织传导到自己的身体,她第一次意识到火焰是如此温柔,一小股血液从她的眉心喷出,她的意识被他所牵引离开身体,在空无的观想当中她骤然看到了:大千世界就像一道彩虹,一个小世界是彩虹中交叠缠结在一起的一根线,而每个人都是这些颜色相异的线中的一根或者几根编织而成,此刻在纷繁复杂的虹色世界之前的,是赤橙色的她自己,而所有用其他线编织成的她梦想中的她自己,都在她的眼前。
这叫迁识瑜伽,他说道。一种观想万有、观想虚无的方法。而他所没有告诉玛德琳娜的,是把大海灌入小瓶子之后的后果。没能完整地回到现实中的玛德琳娜只是点了点头。
白天的玛德琳娜过着平静无趣的学校生活,晚上的玛德琳娜从那道彩虹里去往各个地方。她全然不知每次回来的自己都会更加破碎,她只觉得自己理解了一切。直到最后一次,不堪重负的精神破碎成了碎片,容纳在她精神里的赤橙色洒了出来,她变成了一团赤橙色的色块。
七月三十日,玛德琳娜因此而死。
“妈妈,我记好了哦。”
奥莉薇娅把玛德琳娜的姓名、死因、地点、死亡时间记在了本子上。
没有回应。
曾是玛德琳娜的赤橙色在莉丝的身前。
嘲笑我的痛苦很好玩吗?莉丝,我知道你的一切,你们这种人表面一套心里一套的小心思,在我眼里只是可以随意翻阅的故事而已。你自以为肩负着记录死者故事不让他们静悄悄地死去的所谓责任,可那只不过是你从前厅坠入后室,曾经的自我认同破碎之后随手选择的所谓事业而已,什么记录死者的故事,你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受一点,你甚至不愿意在意死者的感受,毕竟死者不会说话,对吧?自以为是、连共情都不愿意的莉丝,你翻阅我的痛苦,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奥莉薇娅慌乱的向莉丝跑去。不是远与近的距离,而是要让自己的声音可以被赤橙色听到的距离,她只能祈求自己可以跑到那个地方,只能为自己可以跑到那个地方而庆幸。
“妈妈她不是故意要嘲笑你的!听我说,她只是太过于笨拙了、一定程度上欠缺共情的能力,她主观上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愿!如果你非要惩罚的话,就惩罚我吧!”
惩罚你?我可不会惩罚你的,惩罚你就顺了她的愿了。哦,和你讲明白吧,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她可是有着远超常人的漫长寿命,不应该是你求着她对她说“我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让我去记录死者档案吧”吗?因为在着急的是她那边。渡鸦给她看十年是多长的时候,她所看到的可不是正常人眼中十年有多长,而是那一刻她觉得你的生命只是一瞬间,明白了吗?她可是明知道你和她不是一种人也许不适合当记录员的,但她这个人终日想着这样的问题:「如果我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死掉之后,谁能证明我存在过?」,「如果不能把我身为记录员的技艺传给其他人,我死之后不就和不存在一样吗?」,所以她才在这种时候就急着带你实地训练,明白了吗?
“……这种事我一直都知道的啊。正因为她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所以她才会如此笨拙,我不奢求你原谅,但如果你不能理解的话,就用我这个可以理解她的人代替她可以吗……”
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我点不透你吗?我要是伤害了你,你就成了因为她而受伤;我要是杀了你,你就会被记录成因为她而死,你就成了她存在的证明,你觉得我会干这么好心的事吗?
奥莉薇娅骤然一拳向赤橙砸去,力度之大直接打穿了她果冻一样的团块身体,又是一记重腿直接把她击碎成了两半,没给她翻阅自己心理活动的时间,赤橙完全是在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两半之后,才读出奥莉薇娅想到:“既然你说不伤害我,那么趁你对我卸下武装的时候攻击你就好了!”的。再看向奥莉薇娅,眼前女儿的脸上挂着的是和她母亲一样,俯视大千世界的笑容。
……你就尽管笑你的吧……你那最为重要的阅读死者记忆的能力已经被我拿走了……我对莉丝的惩罚已经达成了……接下来怎么样就是你们母女的事情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赤橙小姐,你天天思考着什么模因什么传承,连这点小事都想不明白吗?”
渡鸦赶来之后,莉丝才从失神中苏醒过来。同为长命的存在,渡鸦有着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千言万语不能说尽莉丝的感受,不擅长表达的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奥莉薇娅。静静的,好长好长时间。
“你长大了呢……奥莉薇娅。”
莉丝的眼角不住闪烁着泪花,一望无际的朝霞照在奥莉薇娅的笑颜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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