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愿逐光,光逝莫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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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窗户已经可以看到街道与楼市,阳光在浮云里若隐若现,

飞机起落架降下来,我仍然没有缓过神来,盯着那个阳光与阴凉处的分界线,它清晰可见,太阳从云层探出来,平淡地铺在地面上,那条沟壑便再没有一丝模糊。行李箱沉重而破旧,轮子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响。我想起十年前街边那个拿着摇扇的爷爷,坐在椅子上晃啊晃,椅子发出同样的声音,不过没人觉得吵。

街旁的爆米花小贩崩开最后一炉爆米花,我们凑过去,能跟着分到点。分完后就去那家小卖铺门口坐着,老人驮着背,坐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晃来晃去,我们蹲在摇椅前面静静地等着他醒来,街道旁叫不上来名字的树垂下来树枝形成了一个阴凉处,模糊且摇曳着。哪个男孩踢倒了可乐罐,响声把老人吵醒了。

他皱皱眉头,低沉又缓慢的批评我们不够「稳当」,但他又坐起来,然后讲起来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在我们看来却很新颖。只是那时候我实在不太聪明,经常问一些今天看来显而易见的问题。

「精卫的爸爸呢?」

「精卫的爸爸是炎帝,尝百草的神农。」

「那为什么炎帝不去救自己的女儿呢,他不是用百草救人吗?」

老大爷似乎是被问乏了,没有再回答。后来我才知道,神农氏没有去救精卫是有原因的,精卫去填海也是有原因的,但在我十一岁那年并没有理解这一点,那时我以为天底下的父亲都会去救自己的女儿。日子就像桥下那条小溪一样流淌过去,现在想起来那是我人生的前三十年来度过最安稳的时光。

这样的时光持续到我十五岁,我早上醒来有些沮丧,去找街口那个老大爷,可他睡得很熟,我没有去打扰。

然而他似乎再也没醒。

那是一切急转直下的日子,我只是看到父亲很悲痛,跪在那张黑白照片前大哭。我身边人一直说我身为小姑娘情感应该丰富些,我不认为我情感不丰富,只是不知道面对分别时用那种伤感万分神鬼共泣的情感是否合适,还是说真正的悲伤是在沉默的大多数中存在的。就像神农的故事一样,我最后也知道了这一点,人们总需要用浮夸去修饰自己,尽量变得漂亮些,但它终究是被扯下的。

他临刑前,我高中毕业,见过他一面,我参加完母亲的葬礼有些失神,不过我还是沉默的。但我也已经明白,他在那段时间里对祖父之死的悲痛就像他对我口口声声的伟大父爱一样,虚假又可叹。他痛哭流涕地向我忏悔,似乎要在人生的最后祈求我的原谅,给自己一个峰回路转的结局。我想活人活着无需忏悔死亡,死人已死忏悔死亡也无济于事,最后没有说话,离开了。

于是三年过去,我终于走出中学时代的阴影,并打算回去面对那段过去,祭奠母亲,其实是在祭奠自己。我到旅店时已是黄昏,天边晚霞撕扯后留下被烧灼通红的火烧云。那年我二十一岁,就如同王二一样,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也对生活有许多憧憬。可惜那时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生活像余晖一样,慢慢在山峰的尽头一点点黯淡下来。

二十一岁就像那天下午阳光与阴凉处形成的沟壑一样,在我人生的前二十一年没有离开过这里,在我人生的后二十一甚至更多年也不会再回到这里。这就是我写前厅回忆录的原因,用那些零散与不知所云的记忆片段回忆前厅,与其说回忆前厅,不如说是活在过去。

那轮红日平静的挂在那里,远山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天空中火烧云纹丝不动,飞鸟没有扇动翅膀,然而却在空中以奇怪的姿势平移,仿佛游戏里网络不好引起的卡顿一样。我有些疑惑,从窗户向下看去,人群仍然聚在一起,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我腿一软,摊在地上,有些头晕,艰难地支撑自己起来,去拿起手机,然而我意识已经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变得愈发不清晰。我听一个学医的朋友说过脑出血的临床表现,现在大概是这样。我也放弃挣扎,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沉默地任凭意识一点点消失,迎接死亡的降临。海涅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现在才真正明白它的意思。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有遇到死神,我也没有看到天使。只是恍惚中听到一个声音,安静对我说「去吧,去吧,到后室去吧。」

于是我就到了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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