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第一章



我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看着自己和妻子花了十年建起的小屋被警官们训练有素地砸成齑粉。暗淡的红蓝灯光交替闪烁,映照着这群把前前后后把我家搬空的家伙。我茫然地摩挲着手里的婚戒,这是米娅亲自选的,她喜欢钨金那闪耀的银光。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她羞涩的笑容,也记得婚礼那天她是多么光彩夺目。

“先生?”

一句话让我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一位年轻的褐发探员站在我面前,他穿着一身几乎已成了刻板印象的棕色长风衣,下身是一条老旧的牛仔裤。“啊。”我应了一声,迎向他的目光,试图不动声色地擦去脸颊上干涸的泪痕。

“您说您的妻子已经失踪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我怀疑地摇了摇头,“是的,她昨晚就没有回家。她说晚上有件急事要办,她的车也不见了。”

探员点了点头,在一本小册子上飞快记录着。

我用手心擦了擦双眼,免得又掉下泪来。探员点头说道,“在您的妻子失踪之前,她有说过、做过什么反常的事情吗?”

我几乎是本能地点头,“我觉得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个地方,或许吧。”我又揉了揉太阳穴,“我不知道,她不肯跟我说。”

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块白色的手帕,擦了擦额头,“那是什么地方?”

“她说那个地方叫‘后室’,但她真的不愿意多说。”我终于想起了一个词。

“后……室?她在仓库或写字楼工作?”

“不。”我答道,“她是个老师,教美术的。”

“罗伯特!”一位女警官突然喊了一声,把我们吓了一跳。她站在我妻子的工作室里,从门框里探出头来,“你得看看这个。”


艺术工作室被直接拆散架了,米娅呕心沥血的作品被随意扔在地上。她的毕生之作,本不该如此。

我立刻看向了那面原先挂着那些画作的墙,那是她心血与技艺的纪念碑。那面墙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推理剧里的“线索板”:墙上贴着许多照片,包括她失踪的妹妹,以及一些陌生的面孔;旁边还有许多废弃建筑的照片,一根根红线把它们与人像连接起来。在这些照片的周围杂乱无章地贴着几百张便签,那种混乱的风格与便签上的字迹都让我本能地反应过来,这是米娅留下的。

女警官摇了摇头,“罗伯特,我查了一下上面的几个名字。他们都是失踪者。”

探员的目光扫过墙壁,顺着连接照片的红线一路下移,“詹姆,你之前见过这个吗?”

我赶紧摇头,不敢相信米娅竟然已经痴狂到了这个地步。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她一般都不让我进来,我也不会问。”我用手指了指墙壁角落一个年轻金发女人的照片,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熟悉的嘲笑,蔚蓝的眸子里透出鄙夷的神态。

“不过这个我知道,这是她失踪的妹妹,史蒂芬妮。”我放下手臂,夜里的寒风顺着脊柱攀爬而上,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四年前不见了。”


警官们离开了,只留下了调查后一片狼藉的家。我烦躁地把弄着罗伯特走前留下的卡片,他的话语仍在我脑中回响。

我们会仔细调查你妻子布置的墙面,看看有没有她行踪的线索。听着,万一这其实是一起绑架案,有人给你打电话要赎金,就立刻来找我。

这不是绑架,我心里很清楚。米娅最近的情绪很不稳定,她告诉我她要去找她的妹妹。史蒂芬妮是在自己的家里消失的,现场只有一抹血迹,血迹在一面墙前戛然而止。当时警方没得出任何结论,我还以为她这么说只不过是发泄一下。四年前的失踪之后,米娅开始变得神经兮兮,就像变了个人。

我得找到真相。她的车不在车库里;她肯定是去了什么地方,她想要找到什么东西。我把手伸到她的桌板下,摸索着找到了抽屉里的暗格。她喜欢在里面藏东西。万幸,警察没发现她的笔记本电脑。我小心翼翼地从暗格中抽出电脑,放在深棕色的橡木桌上,随后坐了下来。我盯着电脑银色的框架,手指在机顶壳上轻轻划过,却不小心碰到了墙上贴得满满当当的便签与纸条。推开机盖,漆黑的屏幕竖了起来,映照着远处厨房的灯光。我看着无头苍蝇般在屏幕上乱转的光标,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输入她的密码。

Miarocks1!。

解锁了。她的密码一直很简单。

Windows 更新完成后,电脑终于打开了,光标断断续续地转了一会儿,等待配置彻底完成。米娅的电脑桌面上全是乱糟糟的照片,其混乱程度比起那面墙来有增无减。我打开了她的浏览器,检查起她的收藏夹、邮件与文档。然而,她最后访问的站点却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古怪的翅膀标志,标签名为“探险者总署档案”。我双击链接,网页在屏幕上缓缓展开。

漆黑一片的网页中,一个又一个文字缓慢载入,出现在了妻子老旧的笔记本屏幕上。


听着。

保持冷静,仔细阅读。

无论你是谁,你好。我们是探险者总署:一小群竭尽全力帮助他人的流浪者,一群想方设法离开这里的人。我们必须把内容压缩在两页纸以内,所以一切从简。

你可能已经在这个房子、山洞、或者黑暗的郊区徘徊了一会儿了。

你可能想知道自己在哪里,想知道怎么回家——好想法,记住它。牢记你来自何方,这比什么都重要。尽管如此,你的问题还是需要解答,请继续阅读。


这是什么鬼东西?这就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后室”?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物,简直……太诡异了。我不能理解,米娅怎么会相信这种邪门的东西?


没人知道这名字最初是谁起的,但它很恰当——我们仿佛身处现实的后室。

后室由许多层级组成——层级就是一片无穷无尽、单调重复的世界。如果你不知道出路,就很有可能永远被困在不变的景观中。

我们将进入/穿越后室的方法称为“切行”:这代表你穿入了某个固体。


我回忆了一下她妹妹失踪的事情,知道米娅对这个“后室”着迷的原因了。这个页面对史蒂芬妮的失踪……给出了一个神秘的解释。悲伤过度的米娅也许因此找到了这所谓的“后室”。我随意点击了页面上的一个链接,“Level 0”,打开了一个新标签页。一张让我不太舒服的照片弹了出来,那是某个黄色建筑的内部。设计这玩意儿的室内设计师应该被开除;照片里的墙纸看得我心里发毛。图片下的文字不长,但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假如你不小心在错误的地方从现实中切出,你最终将坠入后室,这里只有腐臭的潮湿地毯,令人发狂的单调黄色,荧光灯全力运作发出的永无止境的嗡鸣,还有令人深陷其中的大约六亿平方英里随机分割的空荡房间。

“倘若你听见有什么东西在附近徘徊,愿上帝保佑你吧,因为它一定也听见了你的声音……”


又是莫名其妙的东西。我看了看下面的描述,叹了口气,现在不是看这些的时候。我打开一个新标签页,把配图拉进了搜索引擎,然后又一个一个搜索了她桌面上的那些照片,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正如那位女警官所言,这些照片里都是失踪的人。而那些建筑的照片则是他们失踪的地点。其中有些人的消失诡异莫名——他们就在别人的身后,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就突然人间蒸发。

在这些照片中,有一张似乎格外眼熟。我把它拖进浏览器,查到了一篇文章:“四名青年擅闯私人领地后神秘消失:是逃之夭夭,还是另有蹊跷?”

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这个地方。那是老麦卡锡的厂子,一栋年久失修的食品工厂,在小镇的边缘饱受风霜。老主人麦卡锡早在几十年前就去世了,他把工厂留给了四个孩子。

我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清晰,是因为那四个不孝子女在老麦卡锡死后对工厂的所有权一直争执不休,最后这无人管理的老工厂居然陷入了倒闭。现在工厂的周围一片荒芜,也不知未来还能不能重现往日的光辉,再次变成生机勃勃的麦田。

“就是它,老麦卡锡的工厂,她一定是去了那里。”我大声说着,视线扫过文章,感觉心脏砰砰直跳。这张照片就在“线索板”的中央,她桌子的正上方。我抬起头,看到四个青年的照片赫然被钉在墙上,一条红线把他们与老工厂的照片相连。在那四人的照片旁,随意贴着一张黄色纸条,上面草草写着:“可能是入口?”

而在其他废弃建筑的照片旁,也都有类似的备注:“拆了”“空的”“过于危险”,诸如此类。

她怎么知道那里是“空的”?她是不是已经去过其中几个地方了?


砰的一声,我把最后一件行李塞进了登山包。要是万一,哪怕是万一,这些东西是真的,那我必须得有个准备。米娅肯定也这么做过。我带上了几瓶水、几根午餐棒,还有一盒新鲜的盒饭。我伸手关上了电灯,几乎是跑着从后门冲了出去。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后院的棚屋中,这栋几近被我们忘却的建筑正在与整个后院一同腐朽。我猛地踹开了棚屋的门,门把手上的铁锈唰唰地落下。

我打开了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夹层,在其中翻找起来。从战场上退下来的父亲留下了许多武器,其中的枪支悉数被我变卖了,只有刀具还留着。我不曾想有朝一日它们还有用武之地。我取出一把猎刀、一把砍刀,绑在登山包的两侧。

找到高功率手电筒后,我又胡乱抓了几堆电池塞进包里,脑中飞快思索着还有什么需要带上的。确认了准备已经充分,我一路跑进主屋,拿上钥匙、钱包和手机,直奔汽车而去。


我会在那里找到什么?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假设最坏的情况。被保安射击,被动物咬伤,或者不慎落下悬崖?我驾驶着汽车在小镇里飞速穿行,心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可能。当我的前轮陷进厂区入口处泥泞的道路时,我几乎要哭了。

破旧废弃的老建筑出现在视野中,月亮却突然躲入了云层,只有微弱的光线穿透出来,隐约照亮了那座钢铁巨兽的骨架。我用余光一扫,看到了她的车。

一辆沃尔沃停在道路一旁,那块个性车牌上赫然写着“MIAB3ST”。

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一时五味杂陈。她真的来了这里。我下车,站在沃尔沃旁。虽然这辆车在这里只停了一天多一点,但引擎盖上已经积起了污泥和落叶。她没锁门;整辆车都是空的,只有驾驶座上留着一个信封。我轻轻地打开信封,又一次看到了她的笔迹。


詹姆,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那么我可能已经走了。但别担心!我知道我妹妹的下落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我想要带她回来。即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你也一直爱我,支持着我。我保证我会回来的,请等着我。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就去我的工作室吧,把墙上的油画都拆下来,那里有我所有的发现——所有的证据!史蒂芬妮的失踪不是偶然。有许多人都在同时消失了,像她一样。你必须相信我,詹姆。求你了。

我们很快就会再会。
米娅


我抚摸着信纸上干涸的泪痕,心头一阵绞痛。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从来都没能真正帮到她过——悲伤几乎撕碎了我。她不愿意让我知道这些事,她甚至不愿意让我和她一起过来。我从未这么失败过。一个迟钝无比的丈夫。

我将信纸放入口袋中收好,转身坐上了自己的车。继续向前行驶,工厂那邪祟的轮廓在我眼中越发清晰。我就把车停在了正门前,抬起头,仰视这座建筑。腐朽的瓦楞金属无形中已然将我裹挟。建筑上的标牌大多都已被吹落,仅剩着三个字母,“ill”。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探员留给我的电话。话筒响了两声,随后我听到了对面的声音,“您好?”

我叹了口气,“嘿,我是詹姆。我要向您报告——我找到我老婆的车了。”

那头的声音显然愣了一下。“在哪里?你现在安全吗?”

我对着空气点了点头,“嗯,我没事。她的车就停在去麦卡锡工厂的路上。”

“这是个好消息!我会带队让几辆警车过去,请不要——”我直接关上了手机。警察帮不上忙。如果我的妻子没错,那么谁也帮不了我们。

我转身下车,车前灯嗡嗡地照亮了前门,我谨慎地一步步靠近。我看到了家里的红色大剪钳,就被丢在刚刚断开不久的铁链旁。我用力一推,铁门痛苦地发出嘎吱声,缓缓打开。

工厂之中奇冷无比,酷暑的热浪似乎被拦在了身后。我慢慢地走着,用手电筒四处打光。藤蔓与杂草不知何时潜入了工厂,自然再一次夺回了属于它们的领地。

“米娅?!”

我喊了一声。

回答我的只有我的回声。我行走在这座庞大、空旷的设施中,听到墙壁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不知有多少恶心的臭虫已经盯上了这位不速之客。远处传来警笛声,但几乎淹没在了森林与钢铁的环绕中。然后我看见了。

那面墙。那面……错误的墙。我将手电筒笔直地照向那里,但那面墙却还是诡异地闪烁着,就仿佛光线并不存在。

……从现实中切出……

我向着墙走去,踌躇不定地伸出手,触碰那面墙。手掌直接穿了过去,就好像墙只是一面投影。后退了一步,身后的警笛声更加清晰了。我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表情扭曲起来。

“操!”我咒骂一声,纵身跃入墙中。身体已经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但那冲击却姗姗来迟。我似是先坠落了三四米,才猛地撞上了一片柔软、潮湿的平面。骤升的气压让我的双耳刺痛起来,我挣扎着想要站起,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我抬起头,想要看清那黄色的墙纸,双眼努力抵抗着突然间增强的光线。

发霉的腐臭迅速侵占感官,我起身跪在潮湿的地毯上。诡异的灯管正在发出令人发狂的嗡鸣声。我环顾四周,看到的唯有空虚与荒芜。

我找到后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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