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不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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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林依旧赤红,待其中一朵坠落,落到已经开裂的一双石手中。

这是韦呼林离开这里前给孩子们最后的礼物,于是将一块一米高的岩石在一次次地凿,锤,刻,中逐步化为除身体外面部只保留模糊轮廓的观音。

至于韦呼林为什么这样做,只能让他自己来回答。

而观音,观音一直在面向小镇。

一些路过的小镇居民或者外来流浪者也会在看到这尊观音后不禁地双手合十默拜一下,又或者放些随身物到观音前当贡品。不过很快会被发现这一切的孩子们盯上,人一走他们就会直接把贡品拿走,不过这个行为更多只是为了娱乐。待孩子们新鲜感一过,就会把拿到的物品丢到林间深处。

而很快,待孩子们长成少年。在父母口中了解到观音的意义后,他们又会学着大人的样子在路过时默拜一下,脑中闪过万千愿望与对后室的疑问。

尽管不知道会不会有所回应。


不过对于江兰清来说,她只觉得这个男人走得太突然了。在她从其他镇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来回三天,其实连七十二小时都不够,前脚刚回到这里就听见人们讨论着消失的韦呼林与他的观音石像。

不过江兰清并没留意,只想回住所先睡一觉,因为一只名为疲惫的乌贼向她吐了口名为困意的墨汁将她围住。就这样她拎着大包小包,在这团墨汁中摇晃着爬上水泥楼梯,向着名为休息的岸边游去。

直到后天教完课下班,江兰清隔街看着已经走空的房子才想起来要问邻居们韦乎林去哪。

没想到邻居们七八张嘴说出的东西比这七八张嘴的平方数还多,全是不相关的话。有说韦呼林留下的石观音面部没搞清楚,肯定是半桶水的水平。又有说韦呼林平时对孩子们有点放纵,弄得一些孩子敢和自己父母顶嘴…

好,韦呼林为什么离开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反而为什么有时候跟自己学生交流那么吃力的问题倒是在这群大人的身上得到回答了。

毕竟他们有一半人是自己学生的家长。

于是江兰清放弃这个问题,将自己淹没在街道的人流,不久后在某家卖猪猫1杂碎煲的饭馆浮出。

大家满不在乎地坐在脏、油腻、粘屁股的凳子上边吃边聊。

咸香气息的瓦煲里是随着汤汁一起翻滚的内脏,江兰清把头前倾,细细感受这股热气。很快她的脸上挂了层薄汗,快要动筷子的手犹豫一下,又缩回去。

“老板!加个饼和酒!”

江兰清大声喊着,来着吃饭的人不只她一个。大家就像吵闹的鸭群,都在别人闲聊的嘈杂中叫喊着向老板或者唯一一个店伙计点餐。随后她才开始脱下自己衬衫,把头发往后面绑好,边吃边等。

脆韧的肠子可不像一起跟着进口的绿菜那么容易屈服,它被牙齿反复蹂躏几十下才狼狈投降,留下它的辣、香、滑、爽在舌头,然后不甘地坠落胃部。

然后是柔嫩的肝,吸满汤汁的肺。

一块接一块,大脑在这个过程中开始偷懒、放空。

于是江兰清在一阵阵嘶哈中等来了自己的饼。

饼才巴掌大,却厚、油亮、甜。在进入口腔后霸道地将辣味杀掉一半,释放起自身的花果香甜的同时也堵在喉头。

没等饼占领多久,野蛮且辛辣的酒把它连同自己撞向胃部。

这个时候,那些什么什么学生,什么什么家长,以及消失的韦呼林,被粉碎在江兰清的大脑。

吃饱后到街道吹风,成了她接下来唯一要做的事。


而在小镇成为只有韦呼林不存在的小镇后,唯一挂念他的只有一个叫铅云的学生。他爸铅河就是干猪猫杂碎煲的老板,上次江兰清来他家店吃饭的时候,铅云本想跑去问她知不知道韦呼林去哪了,却被铅河误认为想捣乱就大声喝住,不允许走出后厨。就这样铅云又只能在后厨里通向生活门走向二楼。

上二楼的楼梯总是湿滑,铅云忘了它原本的颜色,在墙边用于透气的窗口的光照下,它是灰黑的。

步步小心,不能扶墙,把手弄脏总少不了被骂。

这也造就了他往后被大人们夸赞为堪比猫的灵敏性。

尽管他对猫并不了解,也没见过。

楼梯尽头还有一扇窗,铅云翻到外面,熟练地从外置水管与墙壁的夹缝里摸出条绳。这是平时铅河从平时运送到店里屠宰好的猪猫身上解下来的,一般都是直接丢掉。不过这都被铅云过后偷偷搜集起来,现在派上了用场。

平时偷溜的事他也没少干,铅河这样对自己的儿子也只是他小时候就是喜欢在客人吃饭时乱窜,没少碰倒客人食物而拉低自己家店的口碑。

二楼到地面的几米,铅云之用了几十秒便安全到达。很难想象这种熟练程度是个十三岁孩子能干的,再从这条遍布杂草和电线的小巷绕出到店门口,然后探头。

结果整整十几分钟店伙计都在店内晃着,被怕发现的铅云只能不甘地原路返回,回到二楼那个属于他的房间。

只是这次没那么幸运。

铅云刚翻进来就看见铅河拿着皮带,然后被一只粗手直接拽进来。

“他妈的…”

听到这个铅云已经闭眼,连忙大喊“错了,错了…”

“错哪了?”铅河掐着他脖子,后者那两个字直接静音,同时也不敢睁眼看着铅河暴怒的脸。

见铅云不说话,铅河一皮带抽墙上,响声与掉落的墙皮让这个孩子浑身一震。

“老子数三声,再不说这个皮带就把你眼珠抽出来也是活该!”铅河再次举起皮带,“说不说?一…二…”这个时候铅云才抬手指指自己的喉咙,他现在想说也说不了。

铅河放开手的同时又为刚才自己的行为感到尴尬,但是不能表现出来,自己的教育目的还没达到。

“再有下次,”铅河用皮带指着铅云,“自己主动跪好被锤,懂吗?”

铅云一边咳嗽一边点头,现在他的嘴里已经有了股腥甜。

这天,铅河不再管着铅云去哪,只要能回来就行。而在第二天的铅云,已经无心听课。在这个由仓库组成的小教室,也是唯一一所学校,他只是望着黑色天花板和密集破洞组成的星空发呆。江兰清每次下来检查,看见铅云这样也只是摇摇头不再多管。

周围的同学看着他脖子上或紫或红的痕迹难免会窃窃私语,然后演变为一种当众取笑。结果铅云的同桌,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少年,脖子刚好有个红绳绑着的项链。于是铅云在骚动中回过神时,少年已经把笑得最大声的人摁倒在地一顿抽。

这场闹剧使得下课被提前。

铅云早早蹲守在江兰清住所前,啃着自家的饼。待一个疲乏身影出现,铅云立马起来,结果要说的话被嘴里的饼卡喉咙里。在江兰清的视角中,一个蹲着的孩子在看到自己后突然跳起来,像个猩猩在捶胸口。于是刚刚烦人又繁琐的学生打架调解工作全抛脑后,只剩滑稽。

“好了,别急,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江兰清说着还把自己随身的水壶递上去。

但铅云明显是急眼了,摆手拒绝:“那个,老师,我就想问下你知不知道韦老师去哪了?”

在这个问题下,江兰清的脸从笑又变得笑不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你说你特意来就问这个,我倒是有点难过了,唉。”

“啊?难道那些大人说江老师喜欢韦老师是真的?”

铅云这句话成功的把附近居民引过来,光是抬头就能看见街道两边的居民楼里探出六七的脑袋,老少都有。更别说周围那些刻意放缓脚步的人。

“老师,你脸怎么红了?”

“闭嘴啊,我别叫我老师。”

“那姐姐,你的脸怎么又白了?”

这是在场认识江兰清的人第一次她跑那么快,从一楼跑上三楼也就十秒多点。

“放前厅这小妹绝对可以跑个省级短跑。”一个中年男说。搞得大家在围观的暧昧的表情中又多了丝敬佩。

只有铅云还搞不懂大家为什么会围过来,更搞不懂大家表情意味。只是在江兰清彻底跑楼上后,才反应过来江兰清不喜欢别人这样问这个问题。

不过眼下要从聚集的人堆中怎么穿出去,又是一个新的问题了。


江兰清正被一根叫挫败感的棍子敲打心脏,原来自己在学生中受欢迎的程度还不如韦呼林,结果现在在谣言下自己又成了他的追求者。

于是她进厕所开始用冷水冷静自己,也是给自己放松的机会。洗去附着于皮肤的粉尘,还有出汗导致的异味。透过花洒对面的镜子,里面的人因为在后室中缺乏保养看起来泛老,粗放。

她想起来自己在前厅好像很爱美来着。

现在…

关掉花洒,江兰清到镜子前仔细看着自己的脸,像是在寻找什么,指头在眼睛鼻子还有嘴徘徊。

直到一个喷嚏提醒了她,让她想起来要给自己裹条浴巾。然后出来坐到床边椅子上再从床头柜翻出瓶草本酒给自己倒一杯。

江兰清觉得,自己要改变点什么。

于是在一天后的仓库门口,全部学生在江兰清的指令下集中在一起。

“往后,你们不用上课了因为…”

还没等江兰清说完,学生立马欢呼着四散而逃。

只有铅云还留在原地,看向江兰清的眼神除了疑惑外还有迷茫。

“还不走吗?你已经解放了,还是说你怕家里不相信然后骂你?”

“老师,你也要像韦老师一样走吗?”

“当然不会。”

于是江兰清走进仓库,并叫上铅云一起。两人几步来到讲台,江兰清躬身在讲台下扒拉着什么。很快,一个黑色特厚笔记本被摔到讲台,激起的灰尘搞得两人一阵咳嗽。

“韦呼林很早前说过,这个东西是留给你们的。具体是什么我也没看过,反正留在这很久了,现在给你再合适不过了。”

然后江兰清看着铅云欲拿又止的样子,有点想笑。

“这样可以了吧,”江兰清又掏块抹布出来将其擦干净,“拿去吧。”

铅云接过后又问:“那韦老师会回来吗?”

“看他自己喽。”

江兰清如此回答。

韦呼林和江兰清的退出,让小镇多少改变了什么,又好像没改变。似乎各自的家长也想过有这么一天的到来,要么叫孩子开始学习并继承自己的工作,要么教孩子们切行与切行路线,这样那些孩子长大后就可以离开这里。

江兰清也是抽空去了趟小镇山头的木棉林,去看看人们口中石观音。

她发现小镇的人也就那样,嘴上说这个观音一点都不美观,但还是被摆了一堆贡品,甚至周围的杂草也被清理干净。

顺着观音的朝向,江兰清尝试在这个俯视视角下找到自己的住所,就像自己在前厅总是喜欢在某处高楼看向自己家在哪个位置一样。不过当前视角下,或黑或白的上世纪水泥房在不规则的排列下成为这片山地泛着白色死皮的结痂,这样的结痂在整个山地层级只是无数结痂之一。在人类的加入下这样的结痂还会继续扩张,于血肉和机器的配合下成为在这个层级居民们新的故乡。

江兰清看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住所,有点不甘心。

但很快她就放弃了,坐到观音的旁边。

“看来这确实不是我的家,要是在前厅,找到我的房子是分分钟的事。”江兰清这样说着,并对观音笑笑。又伸手拿一个用来当贡品的果子。

“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

把果子用衣服擦擦,她就这样啃起来。


铅云不用上学后,在他家的厨房度过了两年。

这个时候,M.E.G.也到这要开发一个基地。

如往常打烊后,已经十五岁的铅云又踩着湿滑发黑的楼梯来到二楼自己的房间缩起来,韦呼林留下的笔记本他已经差不多快看完了。只是他对笔记里前厅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颇为不解。

那是一个苦难的地方。

人们从封建王朝脱离后,又在一战二战打得你死我活,步入二十一世纪后又要在一个叫非典的疾病与一个叫金融风暴的东西挣扎。

“阿云,你去拉两扇腿回来,快点。”

铅河也是直接开门进房间叫他去干活,不过铅云已经习惯了。

“嗯,好。”

现在的铅河也是开始有点显老,尽管铅云一直不知道自己爸到底多少岁。不过目前脾气来说比以前好多了,就这点已经足够。

当地居民还是很喜欢M.E.G.的。

铅云此刻开的三轮车就是这个组织提供的,放以前他就得推小推车在两公里外的养殖场来回赶。不过这个少年很喜欢把油门拉到最大,过路皆是引擎和尾气。当地居民每次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会讨论着明天的猪猫煲有多新鲜,还有这个少年开车有多扰民。

一路弯弯绕绕,一些店铺已经换了主人。在路过一个理发店地时候铅云就会想起那个总是在无精打采中剃头的光头,不过在去年光头已经病死。

在葬礼的时候,很多孩子没见过正宗的前厅葬礼。看理发店挂白布花圈还以为搞活动,然后一堆凑过去看热闹,搞得光头的家人们被孩子问是不是理发打折的时候可以说是出尽洋相。

还有理发店旁边玩具店,上个月因为失火到现在成了间黑色鬼屋。

还有很多很多。

说不定多跑几个来回这些人和店都得换一批。

铅云这样想着。

在完成自己任务后铅云又在夕阳下往江兰清那边赶去。

江兰清已经将自己的住所改造成CD店。

见到铅云到来江兰清并没有感到意外,看着这个长得高壮的少年,她立马开口说不要叫她老师。

“上次被你这样一喊,现在还有人说我喜欢韦呼林。这次再被你喊,可不知道要被人说我喜欢谁了呢。”

随后江兰清往椅子一瘫。

铅云只能尴尬笑笑,看着她把两条光腿搭在桌上悠闲吹风扇的样子,又尽力往四周挂满海报的墙忘去。但坚持不了多久他又望回来,只是视线尽力不往那个位置靠去。

“这次想听什么?”

“嗯…”

“那就找地方坐下吧,慢慢思考。”

两条腿开始移动,然后随着主人伸完懒腰又交叉一起。

察觉到铅云的目光所隐含的东西,江兰清觉得好玩,开始笑起来。

“那个,有没有那种叫电子风格的。”

铅云还是选择了妥协,干脆朝窗外望去。

“你也是到这个年龄了,没事,我给你找找。”江兰清开始起身,“可惜我现在已经三十了,你说我要是化妆一下会好看点吗?”

铅云没有回答。

因为他还没学会怎么回答。

于是拿着CD在楼下的铅云愣了很久才缓过来,自己该走了。

路灯只能照亮街道,对已经深蓝的天空无能为力。铅云现在的能力,他只能理解江兰清说的没有了音乐,耳朵就会退化。确实,比起大人们对前厅的细碎讨论和回忆,他更需要音乐。

也在这晚,铅云终于读完了韦呼林的笔记本。记忆中的韦呼林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状态,但是他那种与这里完全不同的格格不入的形象吸引了铅云。

原来,铅云自己只是想往这种形象靠近才会那么在意这位老师。

铅云又在笔记本发现最后一页粘着一把钥匙。

第二天,铅云打开了已经两年无人的韦呼林的房子。

木桌,四张凳,各种半成品观音像,还有一地木屑。以及开门后消散一些的木香味。

再进到房间。

韦呼林唯一一件完善且完美的木观音被放到床头柜,观音下还压着一张纸条:

愿观音保佑你们,而你们会忘了我,因为我到过这里。


又一朵木棉落下,刚好落在铅云旁边。

石观音周围的杂草已经被铅云清理干净,他想了想,把赤红的花放在开裂的石手。

“再见,老师。”

铅云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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