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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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el 11,这里是法夸尔号空间站。通信正常。主引擎运转正常,反冲系统正常。非欧系统拓扑正常,维生系统正常。目前轨道高度603千米,姿态数据已发送。

我趴在控制台上,向地面发送如是报告。五秒钟后,地面回话。

“地面收到。”

调节旋钮,对准频率。确认无误后,我将话筒放到嘴边。

“法夸尔收到。”

扔下耳机,我长舒一口气。随后,我拨开头顶的仪器,艰难的在控制台前抬起头。

从狭窄的指令舱中透过舷窗,看到的却只有无尽的黑暗与真空。一刹那,我的眼睛凝结在深空前。我看到玻璃反光中的自己。此时此刻,那人仿佛变得同样神秘深邃而不可预测。

“通讯验证请求。”

“明白。正在接收。”

通信设备开始发出持续的嗡嗡声,地面输送的心跳音频有序地弹跳着。这时我才依稀回忆起前厅里的太空景色。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宇宙,但我知道那一定与此刻我面前的景象天差地别。我知道那样的太空没有炫目的星云与琳琅的恒星,与我面前的世界相比显得黑暗,死寂而痛苦。而此刻我没有身处前厅。我身处后室。我看到破碎的幻想集合,弥散在空间中时,会被骄傲的称作星星。

“平均延迟5187毫秒,丢包率44%。”

“收到。”

此时此刻,我脚下的空间站正围绕Level 11匀速运转。一般情况下,从外部看去,大部分层级都将呈现球状。Level 11并不例外。对于我来说,舷窗外的Level 11球面更像是一个鱼眼中的大地图。坚实的大厦与街道在某些时空效应的影响下缓缓畸变,交错铺展在球面上。接着街道和楼房融合在一起,与此同时却没有损失任何信息。随着空间站轨道相位的逐步推移,球面上的图像又发生出难以理喻的变化。无限复杂的分形图案上,密密麻麻的道路穿插进另外密密麻麻的道路。交通网络扭曲成毛细血管,混凝土墙壁盘旋着折起又盘旋着消散。如果有一个词能够形容这样的景象,那要么是地狱,要么是奇迹。

即使早已在电视和书籍上见过无数次Level 11的本来面目,但当它真切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我仍然不可抑制的感到一阵眩晕。这恰恰是高层意志们不准备让我们看到的东西:层级的真相。意志无法弯折的根本规律。

作为后室的根本规律,每个层级从外部看去都呈现出如是景象。令人作呕的球形扭曲图像,不可理喻的无限分形,随着观察距离和角度的变化而不断变化。与此同时,每两个层级之间又间隔极远。用Level 11举例,它与离它最近的Level 188之间即有26万千米之遥。某些科学家会说,这是由非欧扰动公式决定的。

管他呢。

我从控制台旁站起来,借助扶手跳到指令舱的另一端。通讯设备上的指示灯亮起绿光,标志着Level 11正在与空间站通讯。

“那么,通信检查完成。”地面在无线电中说,“准备进入LOS(信号丢失)区域。”

“明白。”我拿起话筒说。“再见,Level 11。”

“祝你们好运。”地面回话,“法夸尔号。”

微薄的空气中,背景中隐约的嗡鸣遽然消散。失去背景音的指令舱只剩下细碎的噪音,空间站一时间显得十分寂静。我眨了眨眼睛,和另一位工程师洪恩山面面相觑。他身边的中控台上,看上去有些老旧的液晶屏幕随着哔哔声打出一条条四平八稳的曲线。

我看到他的眼睛盯着我,头却随着哔哔声的节奏,轻轻地数着节拍。

“喂。”他说,“全后室最精密的人造仪器,对吧。”

“对。”我回答,“不管怎么说,看在指令长的面子上,你给我认真一点。”

“操你妈,我会的。”他立刻抬起头说,“我只是……有点受不了了。”

“是啊,这么狭小的密室换谁愿意待。更何况每次往舷窗外看,都是磕了药一样的场景。”我没有看舷窗,而是紧紧盯着洪恩山的眼睛,“航天员哪有不疯的,对吧?”

“硬撑罢了。”洪恩山嘟囔道。他扭头偏开我的视线,一头扑在控制台上。

这家伙也就这样了,我想。

我转头掀开嵌在舱壁上的舱门,进入服务舱。打开电灯后,我从那些泛着暗绿色的黄色储物箱中取出了几本厚重的BHAA任务条例。我把这些铁圈装订的纯白色书籍掂在手里,清晰的感受到质量的含义。作为法夸尔号指令长,我应该借助这些白皮书担起这段时间内指挥的重担。
那上面有一些应急条例,用来一些危险情况。氧气泄露,爆炸什么的。

灯光惨白。我舔了一口指尖,轻轻按在封面上;即使这些内容我都早已在地面背的滚瓜烂熟。

晃动,冲击波,剧烈冲击。

我愣了大约一秒半,随手把书扔到墙上。

“妈的,什么东西炸了!”洪恩山在指令舱中喊道。

透过舷窗,我看见碎片漂浮在太空中,Level 11在面前不断从右到左滑动,我明白,这是空间站在快速自旋。通过中控台,空间站目前每秒的转速达到了每分钟103转,即空间站每秒旋转1.71圈。此时空间站与Level 11的坠落界面1为96千米,由于空间站因爆炸减速,它将会在五个小时后坠入Level 11

高速自转带来的离心力让我举步维艰,通过生活舱的舱门的“猫眼”看见生活舱被炸掉了一半,安装在其后的一号和二号返回飞船更是不翼而飞。根据中控台,空间站的对接口依然完好,空间站的姿态控制系统失控,有可能进行对接从而把我们救出去。我四处张望,发现洪恩山竟消失不见,我急忙大喊:“洪恩山!你在哪!”空间站内除了警报声还是毫无声响。“洪恩山!洪恩山!”我继续尝试呼喊他的名字,却没有一个人回答。几次尝试后,我认识到洪恩山多半是已经牺牲。当务之急是从这个连气压都没有的太空回到地面上。我通过太空任务列表查询到现在“空岚”号空间站目前距离我大约290千米,我立刻调整通讯器,开始呼叫空岚号空间站:“空岚,这里是法夸尔,收到请回复!空岚,这里是法夸尔,收到请回复!”那里传来一阵听起来不像是人的电流机械声:“空岚收到。”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法夸尔出现重大事故,由于未知原因产生爆炸,一号、二号返回飞船被炸毁,空间站正以每分钟103转的速度进行自转,且不能控制姿态控制系统,目前在你290千米内,有无可能进行对接?”“每分钟103转?你没被甩到舱壁上吗?这如何对接?你不是在开……”,来自空岚号的通讯忽然中断了几分钟,“好的,收到。我会尽力尝试对接。”我立刻感到不对劲,追问:“刚刚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断开连接?”空岚号回复:“通讯器火花短路了,老毛病了。”语气明显是略显慌张的搪塞,但我还是选择相信这个唯一有可能救我回去的人。“空岚号将立刻开始尝试对接。”

煎熬的四小时后

我看到舷窗外有一个小白点,它渐渐地靠近法夸尔,“空岚呼叫法夸尔。”通讯器里传来。“法夸尔收到!”我快速地回答。“目前空岚距你还有30米,相对速度为24米每秒,我在尝试对接。”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世界静止了。大约是十几分钟,或者是半个多小时,我看到舷窗外的空岚号在不断尝试对接上法夸尔。
直到一声机械声响,我看到空岚号空间站已经稳稳地接在法夸尔上,我知道——我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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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得救了 吗?

随着对接口缓缓打开,没有迎接我回家的战友,没有眼含热泪的拥抱,只有一个灯光全部关闭,死气沉沉的空间舱。我小心翼翼地问:“有人吗?”那里面依然没有回应。我拿起手电筒,慢慢地走进了空岚号空间站。灯光全部被关闭,迎面而来的恐怖让我突然不敢前进。我一边拿着手电筒,一边神经紧绷地探索。突然一声枪响,一发子弹打到我身后的舱壁上,我以极快的反应拿出配枪,迅速用手电筒观察周围环境。此时我所在的地方是一个“U”型的通道,两边是90°的直角,若是有人,则我极容易被包围或偷袭。我向U型通道的一角走去,确认安全后,渐渐后退到对接口处。这时,我的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我立刻转身将枪口对准那里。我紧张地观察着四周,忽然,法夸尔号空间站的照明也全部被切断,我屏住呼吸,凭着对空间站的了解和手电筒的灯光,后退到一个角落。

一个快速掠过我视野的LED灯吸引了我,我马上向着那灯连开三枪,接着慢慢向它的方向走去,发现了一具尸体。我惊魂未定地走向中控台的方向,打开了照明。灯光亮起的一刹那,被随意丢弃的四具尸体出现在我眼前。我立刻心中一震,举起枪来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我的右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向着我开了几枪,我立刻到转角处躲避,过了几秒,我立刻转身向十字过道开火,这次我大致地看到了那个人影的面孔——是洪恩山?他为什么要对我开枪?来不及想这些,我又回到转角处躲避。透过金属反光确认他没有对着这里后,我箭步冲到对面的转角,想要以更小的角度来取得优势。我稳下身子后马上调转枪口,向着对面开了好几枪。可是对面显然是十分训练有素,以灵活的移动让我难以瞄准,并最终移动到十字路口的纵向对面。此时整个法夸尔忽然被明亮的红色的警灯笼罩,刺耳的警报声立刻响起,音响里传来了极其冰冷的机器女声:“空间站预计还有十分钟落入Level 11。请立刻进行变轨机动!”

我和他在十字通道里周旋,我始终被他堵在小小的转角处。直到我的神经逐渐被频繁的警报声麻木,体力逐渐耗尽,听觉也被连续的巨大枪声折磨得几乎要失灵。他突然向我冲过来,而我竟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反应忽然慢了一拍,当我再意识到,他已经距离我只有几米远,我下意识举起枪向他压动扳机,可弹匣里的子弹已经用完了,我只好尝试从他的身边逃走。当他举起枪瞄准我时,我听见了一声撞针的空响——他的弹药也耗尽了。我立刻重新准备就绪,掠过他后立刻向中控台飘去,打开空间站自毁程序的按钮罩,把手按在红色按钮上时刻准备。他也向我飘了过来,压在我的身上,掏出一把匕首就要了结了我。我大声叫喊他,他也被我的叫喊怔住,我向他说:“现在我的手上是自毁按钮,你若是要做出任何要杀了我的行为,那我们两个就一起死在这里!洪恩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话音未落,巨大且刺耳的警报声再次响起:“空间站预计还有五分钟落入Level 11。请立刻进行变轨机动!空间站速度已超过8千米每秒!”同时,中控台中央屏幕出现一个倒计时,间歇性的警报铃变为持续性的警报声。舷窗外开始闪现火花,震动已经开始慢慢显现。

洪恩山露出一副生气而无奈的表情,似乎像是有话而说不出来。我看着中控台上逐渐向零靠近的倒计时,继续向洪恩山说:“现在进空岚号的逃生飞船回家还来得及,你还要继续这样逼着我吗!”他压死我的力似乎慢慢松开,仍是一句话不说,那副表情一点点加深,趁此时机,我突然使翻身力反将他压制在中控台上,他的匕首也由于他忽然的失措而掉落。我捡起他的匕首,从他的舱内服储物袋里摸出了一封信件。信件只有寥寥数字:

雪豹,捕猎后速回。
——45#

空间站发出了最后警报:“空间站预计还有三分钟落入Level 11。请立刻进行变轨机动!”来不及问清楚洪恩山了,果断地划开他的颈脖,鲜血立刻飞一般涌出。我立刻去往了空岚号空间站的逃生飞船内,以最快速度进行了脱离空岚号空间站的程序,祈祷这台冰冷的机器能带我回到我熟悉的地面。随着重力效应的不断地增强,高度飞速降低,舱外的火光愈来愈明亮,温度愈来愈高,震动愈来愈强,任由重力加速让逃生飞船的速度愈来愈快……

终于,在过了或短或长的一会后,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推背感,再向外看去,外面依然是蓝天白云,略有些错位的高楼大厦耸立在地面上。又过了一会,一声金属撞击的闷响之后,紧随而来的就是警铃声和人声。舱门被打开,我模糊着视线勉强能看到是一群穿着B.H.A.A.制服的人。

半年以后


“这个是我在洪恩山身上拿到的信。”我将信递给坐在我对面的审问人员。

“好的,感谢你提供的信息。”审问人员说。我透过窗外的阳光,隐约看到他手上的纸有M.E.G.航天部和F.I.G.的标志。

“你可以离开了。”

我离开了狭小的审问室和办公楼,打开了办公楼的大门。Level 11依然是那么晴朗,办公楼的门前还是有几个小孩在玩闹。我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一切还是那么亲切——即使我只是离开了三个月,但却好像是在时间之外度过了很久很久。突然感到Level 11就像我的一样。我蹲下来细细观看,发现我平时厌倦的无尽的城市原来是如此可爱。回到办公楼门前,那几个小孩围过来说:“叔叔,你在太空是怎么回来的呀?”

“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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