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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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沉闷的黑白光影中醒来,看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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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了一间房屋里,一张木质长餐桌后的椅子上。

这房间温度寒凉,却未到刺骨,透进来的光线是一片厚重的白——不是洁白,是水雾与重霾的,熟悉却不让人安心的白。

室内是洁净的现代陈设,微弱的灯光掩盖了恐怖感,却未把孤寂一同抹去。

而室外则是阳台,上面横列着数盆可以看出已经弃置了有一段时间的常青植物,而玻璃护栏后方则是弥漫变幻的水雾,让后方的城镇掩盖在一片纱帘之中。

我记起来,我是无能的作家,我被迫弃绝一切观众,孤影自怜。自从我那认识了五十天的异乡人再也不见踪影之后,我便启程。

我沿着一条安全,却不连接任何人类聚落的路径,在如同狄瓦于弗朗吉斯坦的遗民幻想的多维草原般的世界中旅行——但我没有不死的神力,于是我于蓝色通道中力竭而几近跌倒,认定自己即将消散,什么也不留下。

而我却抵达这房间——我也记起来了,那人曾经跟我讲过这里的故事——被唤作灵魂屋的地方。

它不列于任何所谓组织的文件之中,而它的传言又被扭曲失真,其上附加了或明显或隐晦的,单个或多个作者的编造。

这种编造抑或是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对后室的自然抱有不切实际的,潜藏着自我中心的无趣幻想——

抑或是因为某些已成思维定式的道德说教不能完全说服自己,于是编成故事,抛给愚人,妄图用他们的认同自欺欺人。

于是我的兴致喷薄而出,希望能够写出这地域的不朽的故事——至少是得以跻身于那些思维无趣,只能通过纯粹而老套的天堂或地狱来吸引眼球的作者之一。

我引证他人所述的故事中共通的那些要素(可以大致算作“事实”,除非我发现了一些完全不对的地方。),并将其结合我自身的体验,作为我文档的基底。

我对我故事的传播抱有极好的信心——我身上有一台终端,这终端耗电量极高,但无论在何处它发送的电波都不会被干扰——我将会利用它最后的电量把灵魂屋的故事述出。

于是我开始书写灵魂屋

灵魂屋不难进入。

置身于蓝色通道的空间之中,或是为逝去生活而追忆,或是为自己或他者即将遭遇的未来所好奇——抑或是想要追问沉默不语的水泥肿瘤的设计师的理念与情感,乃至于幻想在干净整洁,无人干扰的地方打起一场大战,都有可能发现通往灵魂屋的通道。

它是原先空间内一个突兀的分叉,风格被构造成商场的逃生通道,尽头是一座隐藏在迷雾中的城镇,似是灯火通明,但又破败不堪。只要变换脚步向其游去,就能在不知不觉间漂浮到灵魂屋之中。

我须得从灵魂屋的入口写起,因为这入口渊妙无比,足以让无数的叙述者都以门扉后的景色作为文章的噱头,引出各种对所谓“后室意志”的崇拜或恐惧。

而至于那些为那城镇是真是假所争论,所想象的人,我极度鄙视他们的胡编乱造,但我不会因此而去嘲笑他们,因为:

灵魂屋为万人而设,却又为每个进入者留下了足够的私人空间。每个置身其中的人都将发现自己断绝了与他人的一切联系,乃至于刚才还在自己身边,一同走入通道的同伴也一并消失不见。

这并非说这些人在进入灵魂屋时被分别随机传送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空间的某个渺茫于沧海中的点位——恰恰相反,灵魂屋不过是弹丸之地——而是这些人都将面对一个仅有自己一人的灵魂屋的副本,每个副本之间都有微妙的差异。

——除非你跨过界限,陷入那幻想里的城镇之中,你便无法给出一份真实的体验与事实的阐述。但唯一通往那里的通路,是一片无法与任何人接触的房间重叠的空间,而根据我所知的那些传递出来的信息,进入那城镇的景象之中的人,再也没有一个返回到界限的这一边来,而所有已知的通讯手段都在那里失效了。

所以,除非你在那城镇景象前或自愿或被迫地退缩,你无法将自己于灵魂屋中的经历,还有对那景象的幻想与希望向他人道出。

于是,对那城镇的故事的讲述者只剩下放弃旅途的幌骗者与醉汉,而其它进入这一地域的人都称其为“无法逃脱的孤岛”。他们通过各种途径试图将自己的故事讲出,但其具体内容因为严重的通讯干扰而杂乱不清,无法完整传递。

我有所迟疑,因为按照这个节奏继续往下写,我可能写到将近两千字都不能涉及灵魂屋最主要,也是最基本的事物:灵魂屋的模样。但倘若就此停止,我的论述将半途而废,我的思考将被再度扼杀于隐性的感情灌输与格式模板之中,于是我为此犹豫不决。

我抬头,出神地看着将阳光化作一片惨白的,翻滚着的迷雾,用空无一物凝视着空无一物。理性告诉我,这只是固定的,机械的现实,但我颅内有热浪翻涌,恐惧,无奈,期待,愤怒一并爆裂现于眼前,白光将我双眼的眼轮匝肌撕裂,直射入瞳中,由外向内烧灼。

它拒绝被利用。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了这句话。

但我旋即想到,这句话实际上是变相承认了某种后室意志的存在,而我刚刚才在脑内批判了这种想法。我因我思想的自相矛盾而有些泄气,对自己摇了摇头,试图把刚才的想法赶走。

那么,我必须将灵魂屋的内容事无巨细地、如实地写出。我用这句话把自己从自我怀疑的泥沼中拉出——实践永远要比原地踌躇好。

于是,我不自觉地开始将笔尖顶在纸上,用看似完好无损,实则撕裂渗血的眼眶中被灼盲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感悟被雕刻成为实在:

不出所料地,置身于灵魂屋之中的人将会开始打量其周身的环境,而灵魂屋的场景则令人心生疑惑。

这种疑惑其实并不明显,但绝非我无中生有:

灵魂屋的场景并非像某些其他层级那样,能够引起观者的某种特定的情感,从而让观者对其的氛围乃至性质恍然大悟,而后带着某种特定的感悟就此抽身,并以一个客观的角度审视这场旅途。

灵魂屋将基调定下之后便不再提供更多,不让其能够被某种平淡的,只能通过从前往后顺序的,一家之言的文字将其内涵解释明白。

观者得去亲身体验,亮出白刃,将其心脏外层的肌骨砍削剥开,将静态的场景鉴赏变成动态的交谈,辩论乃至对自身的批斗会之后,才能得到独特的定论。

进入灵魂屋的人将被困在这个孤岛之中,只能因孤独和无聊,细细地去体会灵魂屋,直至了解地知根知底,再无可发掘之物才到平息。

我写到此处,狂躁的笔尖逐渐平息,化作混沌而困惑的缓慢挪移,如窗外浓雾渗入房间以至我身体内,熄灭灼心烈火。

我已将前人的传说用我自己的笔墨批判了个干净,倘若继续借题发挥,而不去切入对灵魂屋本身的介绍,则我的文章将变为空中楼阁,偏激而毫无营养。

于是我停止书写。


当我的笔停息时,我听到空气中开始渐渐泛起声响,声量一开始细不可闻,但逐渐增长直至有耳语大小。

那是生物的窃窃私语,语气不尽相同,腔调多种多样,就连发声者是否是人类也无从分辨。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我无从听清其中细节。

我感觉我的眼眶中有物萌动,而后发觉那其实是我的眼珠——完好无损,仿佛刚才的破碎只是幻觉。

我于是重新用双眼打量四方,决心先将这声音抛掷于一旁,开始真正引入灵魂屋的外在样貌——让一切互动、论述得以发挥的基础。

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灵魂屋的内部空间就无法被准确描述。相反,灵魂屋的外观其实正如后室中其他阈限空间一般,有可以找寻和描述的独特规律。

不论空间如何变换,总是有一排落地窗将视野所见分成两个互相连通的部分,于是笔者描述的笔触便以此为基点,开始分别向外和向内延伸——两侧分别称作“室内”和“室外”:

于是我将自己因饥劳而疲软的身躯从座位上撑起(我心中愤懑不平:为什么我这一路见到的个个层级都几乎没有那些像是游戏道具一般的生存物资呢……),开始用脚步作丈量层级的几何仪器,用摄像机般的眼神慢慢在平稳如静水面的场景中挪移。

我从夹在写字板上的纸张里面抽出一张空白的草稿纸,塞在我刚才写的那一段文章的上方。

我要正式写下内容之前用文字速写出其中所有值得注意的要素,同时为了简洁,压制住对其景象品头论足的欲望。

不多时,我便书写完毕:

室内是一处整洁的房间,其内有微弱的灯光,照明几乎仅依靠落地窗后方白昼的自然光。

房间内温度较低,体感约在12-15℃左右(凉,但是还不算寒冷。),没有明显暖源。

房间中具有数片由上漆的四方形细长铁杆组成的黑色屏风。

房间的地板和其中的桌椅是硬木制,中式风格,颜色为深棕色,表面光泽明显,触感顺滑,上有青色瓷制茶具。

房间内物品的摆设方式类似公司或图书馆的休息区、抑或是某些大商场里的咖啡馆或餐厅。

房间内也有一些盆栽,装饰和纸灯笼。盆栽被弃置已久,植物枯萎或停止生长;装饰表面偶尔会出现可读但无实际意义的英语词汇;被点亮的灯笼内蜡烛的火难以熄灭。

细语声并未因为我重新开始书写而停止,反而越来越强烈与不可忽视——这并不是说其声音越来越响亮,或者说透露出的内容有多尖利深刻,而是能够明显听出,参与其中的声音越来越多,声音中掺杂的感情也越来越芜杂。如同刚才平静的水面被外力干扰之后,划出了波纹一般。

我心灵因而泛起轻微的触动,那是对追忆的事物感到的怅然若失,也夹杂着我对生人和熟人皆有过的怀念、仰慕、好奇与同情。

我慢慢领悟了为何这么多人在进入灵魂屋之后几乎要发疯地逃避这里了——他们体会到了这话语中的情感,而勾引起自己曾还是众人中的一个体时的回忆。

而后他们要么因这回忆过于美好,压抑不住自己再次陷入孤身一人的不安,妄图就此归去回到后室里众人聚集之处,结果因孤独而发狂;

要么因这回忆过于丑恶,而被层级勾起内心深处的恐惧,就此归去到后室里那存放用于自我封闭的心灵宫殿的所在,结果因恐惧而绝望。

乃至于因为拒绝或害怕被众人的话语和目光所包围,(因为同理心,自己对他者的好奇不禁让人联想到他者对自己的好奇,从而联想到对思维的偷窥。)从而妄图“只是逃走”,将整个后室的其他部分当作归处的情况——而他们则被困于无休无止的“被他者注视”的焦虑之中。

“可为报喜者,也可为警告者,但他们大半退避,因此充耳不闻。”

而我是旅行的人,我没有可以归去的地方,于是虽然我内心泛起如此的波澜,但我并未对此感到厌弃或是恐惧,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些如同有潜在的思想与感情的话语从空气中慢慢渗出。

也正因为如此,我认定只有平实无华的描述才是描写灵魂屋景色的最好方法。


我本想走到阳台,好好观赏飘扬的雾气和被掩于雾中的城镇。但我既然将场景分为“室内”和“室外”,那我就须得将行文的流畅贯彻到底,先将灵魂屋内部的空间探索干净。

于是我转身,走向后方右手边的一扇打开的铁质防火门,离开了房间。

我继续一边走一边记录:

上述房间通过一扇防火门与一有限长的长廊相连接。长廊内无灯光,通过于左侧不时出现的被半透明防水布糊住的窗户提供光照。

长廊地板为带白花纹的灰色瓷砖,反光明显;墙壁为白色壁布铺设而成。这些壁布被漆黑的铁质边框分割成长宽大致相等的巨大方块。

长廊右侧不时会出现一道岔路。岔路外观与走廊大体一致,但此时提供采光的窗户被移到天花板,并会在防水布下添加一层木屏风。

有时,岔路会出现一条向下的阶梯,靠墙部分却保持原高度,走到底部之后将在岔路两侧形成靠墙石台结构。

我没有记录声音还有之前感觉眼睛被灼盲的事情——并不是其不重要,而是我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将这一要素融入我的文章当中。

我不知不觉间走到一面墙前,笔直的长廊在此做了九十度转弯,其向右侧继续延伸——不过内部的景象则与岔路一致,可以说这就是长廊的尽头,右侧只不过是另一条岔路了。

我走入其中,继续记录岔路内之前在走廊上虽已记下,但因走马观花未能详细描述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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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岔路的一半处以后,其一侧或两侧墙壁会变成被黑色铁框框住的落地窗的集合。

各窗框竖直方向的接缝处可能出现壁布表面的绒毛。

窗后方的景象被米色窗帘所挡住。

岔路尽头为一道颜色偏深的壁布墙,其前方会有一鹅卵石池,其中栽培着植物,其长势较房间内的健康一些。此时,有玻璃窗一侧的墙壁会出现可以被打开的玻璃门。

当我走到玻璃幕墙旁,发现那话语构建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能听出,这声音便是从幕布的后方传出。

我尽力去分辨其中每句话的感情与内容,但我发现难以做到。

所以我改变听的方式,不再试图抓取某个个体声音的脉络,将这条线扯出置于手内端详,而是关注众声音的丝线所凝聚而成的布条与图案。

我将思维的视点失焦。


我听到了一场宴席,夹在千千万万场宴席之间。这宴席不是为了庆祝,也无任何奢靡铺张之处。这宴席是生者怀念逝者的仪式,也是生者自愿或被迫堕入逝者的仪式。

我又在脑海中将一场场宴席分割开。这并不难,每一场宴席都有其情绪,音色乃至语速的独特特征。

而后我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

我听见热情而盲目的学生们在争论,两种革命与两种背叛之间的区别;我听见沉稳而抑郁的教士们在哀叹,只要外界仍在,时间仍在运行则无法回归过去;我听见癫狂而悲切的诗人们在呼喊,要为屠杀之后侵略者心满意足而欢喜。

我感觉有子弹从幕布后穿出,化成食指指向我颊的人手,又化作中微子流贯穿我身。我如见血腥可怖之物,反胃欲呕,头脑晕眩不已。

“这子弹自八二年的贝鲁特射出,如随意穿梭于监狱围墙内外,向囚犯展示自身自由的流浪猫般,掺杂无意识的恶向我袭来。这子弹并非声音所射——子弹是为震颤声音所射,它们将行动者杀死,准备挟持思想者继续陷落于纯粹思想之中。”

这是被遗忘者的话语与思想。

我没来由的想到这点,正如后室内其他千千万万没来由的事物一般,如沸水上泡沫般突然涌出。

但我不为所动。我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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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门被打开,话语的声响陡然上升,化作白噪音,我最终还是无法听清。

我头昏目眩,再加上进入层级之前就已积累的饥饿与疲劳,已经几乎要再次当场倒地昏掉。我跌跌撞撞地走向一个座位,瘫在上面,用双眼打量四周。

我看到沙发旁的抽屉柜,突发奇想地觉着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前人留下的笔记,或者是播放这些像是来自其他世界的话语的录音机云云。于是便顺着沙发瘫到地上,坐起拉开抽屉格。

我没找到什么惊天秘密,不过我找到更加重要的东西了。

那是两瓶水,还有一堆似乎是装着零食的小袋子。我说“似乎”,是因为包装上面的图案和文字像是把我在前厅见到的零食包装拿ai绘图跑了两遍,糊成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我审慎地将其中一个袋子拿起来,摇晃了一下,听到清脆的内物击打袋身的声音之后,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发现里面是炒米,颜色和气味上没有什么古怪,像是能吃。

之前在那些广播信号与传说之中的人都似乎把这些灵魂屋深处的细节给遗漏了——倒不如说走到房间门口的故事已经少到一只手就数的出来,而这些人也都因为遭受不住子弹而逃离开去。

也就是说,在这食物和水能否服用上我未能获得前人的试错经验,抑或是更糟——服用这两者的人都死了个干净。

但我饥渴已抵达不可忍受的程度,即使我拒绝这诱惑,也将在不久之后死去。于是我铤而走险。


无事发生,至少暂且如此。

清脆的咀嚼声溶化在嘈杂之中,水沿着我口腔的纹路慢慢湿润了喉咙。

我想到一个理论:很有可能,其他那些进入灵魂屋的人里,很多人也走到了这里,获得了补给。但只有那些未能抵达此处,被饥渴折磨的人所诉说的事实或者一家之言足够完整、足够耸人听闻,塑造的天堂足够美好、地狱足够绝望,只有他们的故事被传播出去。

这些内容再加以后室内其他故事传述者因个人偏好或噱头营造而对故事进行的改编,导致传开的故事因此缺乏了“捅穿未知的恐惧,回归真实而无聊的生存中”的这一情节。

甚至,鉴于从灵魂屋向外传递信息的困难,这些故事可能单纯是那些没来到这里的人利用从内部传出的只言片语自行编造而成。

因此,我不禁为我在文章开头时不对灵魂屋加以完整的调查,而只根据传言与故事对其大放厥词感到惭愧,想着要不要就扔掉这篇文章不写了。

正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我记起来我小时候,有一次旅行完了去一家饭店,在外面等位的时候因为穷极无聊,倾听他人的聊天,并且大啖免费提供的零食和大麦茶,结果导致自己真的开吃晚饭的时候胃口尽失。

我想到,现在的我就跟那时候的我一样:对自身的处境感到焦躁却如释重负,对周围的环境感到不安却有莫大的好奇心想要去了解一切。

我虽仍然憔悴而昏沉,但已无将死之人般的不堪。所以,我决定将那篇文章继续下去——我尽管可能也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但我有足够的时间将其内容逐一校对、斧正,让事实替代刻板印象与虚构。

我是无能的作家,但不是无能的人。我不想在我有能力讲述灵魂屋的事实时让这个地方就此淹没于谎言与臆造之中,再无一丝真实之处,是我拒绝它被利用。

我于是将尚未吃喝完的那部分食物和水携带上,再度站起行走。我用已有些疲软的右手拿起纸笔写到:

门后方是一系列通过白色木门互相相连的餐厅包间,墙壁与地板的样式与走廊的相同,但颜色更浅更白一些。

包间内具备吸顶灯提供的灯光,光的颜色与透过前文提及窗帘照射进的自然光基本相同,使得包间内景象基本为纯黑白色景观。

大部分包间中央为一铺有白布的铁制大转桌,周围摆放有8-12张被套上白布的餐厅椅。白布上会出现中式风格的花纹,但图案内会出现不连续的空缺。剩余的包间内一般中央会具备一台灰白色的麻将机或者是台球台,麻将机无法操作。

包间四周靠墙/窗帘处会出现黑色硬木制的茶几与沙发,沙发上有白色坐垫与靠枕,茶几上有棕色石制茶具。部分房间内其两旁会出现款式与桌边的相同的餐厅椅以及黑色硬木制抽屉柜。

抽屉柜内部有大概率出现瓶装水与小袋装的膨化食品,其包装上图案与文字模糊不清或是严重变形,无法辨识具体内容。其内容物无异常,可食用。

少数包间附有厕所,其中自动卫生设施无法发挥功能,手动操作者可正常使用。

不知不觉间,我已从另一侧的门中走出,声音再度从白噪音回归到可辨识的众人的语言。

但我无心再去聆听那些语言的内容,于是我加快脚步,回到最开始的房间。


我穿过房间,跨过黑色的窗框,走到锈红色木板铺设而成的阳台之上,迎接我的是真正可以称作冷冽的空气。

来自下方那颜色跟蓝色空间的虚空别无二致的温泉的水蒸气在我的脸上缓慢流动,淡淡的硫磺味充斥着鼻腔。刚才的声音在我走到室外之后已经细不可闻。

我开始了我最后一次对景象的速写:

天空为纯白色,看起来如同有厚云层的白昼天气。温度寒冷(体感约3~5℃)。

阳台所占空间为一宽约三米,长约五十米的矩形。

阳台地板主要由锈红色木板铺设而成,进出房间的落地门附近有草坪和内设灰石砖步道的鹅卵石池,其边缘有一圈玻璃护栏。

阳台上有黑石砖围成的放置观景植物的台子。台上栽种的植物和阳台上的草坪一样,并未凋零但生长已经停滞,叶片有明显的枯干迹象。

阳台下方为一温泉,阳台距水面约三层楼高,建筑插入水中。其中的水呈幽蓝色,散发出硫磺气味。温泉散发的热气将视野笼罩在一层雾中。

温泉对面是一片缓坡,缓坡上有已经枯黄的草坪,松柏树和已经落叶的树木,偶尔会夹杂一两棵红叶尚未掉光的枫树。

缓坡再向上是一道混凝土堤坝,后方是一片枯木林,其中掩藏着一些建筑,整体被笼罩在雾中,无法看清。

取景已然取完,我将语序稍加润色和调整,一句句填补进文章之中。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看着那株不断被升腾的雾气轻拂着的观景植物。

灵魂屋室外华北深秋般薄凉的温度让它不再生长,只是维持着于夏季仍饱含生命力时定性,而现在似已沉眠的深邃墨绿。

这种景象我见过很多次,平淡的乃至有些乏味。但它的乏味并非让我就此走开,将其弃之不顾。相反,它的乏味成了我注视它的理由。

我刚刚听到了很多,感受到了很多,大都是杂乱而令人不快之物。我需要一个能让我静下心,得以写完这文章的事物——无论它是多么无趣。

不知不觉间,场景已经描写干净,接下来就得写出这趟旅途中最奇异,也是最令人不快的那些异常效应了。

与其有过近身接触的我自然能够对其有切实的体会,但我如何将这种体会加以总结,尽可能不那么自我感动和无病呻吟地传达给读者们呢?而我又不可能一笔带过,仅用三言两语的描述说完——那将使我的文档化为虎头蛇尾的一篇流水账。

我于是姑且暂停自己手中的工作,两眼专注于植物之上,让思绪随意游走于脑海之中。


我记起那些人对温泉彼岸的幻想与希望。但我不准备翻过围栏,游到对面的城镇中去。

因为灵魂屋虽然看似与其只有一池之隔,但彼岸对仍处于后室的众人而言完全可以当作不存在——后室中的灵魂屋是彻彻底底,无可救药的孤岛。

我想起之前我在进入包间之前想到的那段话,不禁好奇起来,我究竟为何会想到“八二年的贝鲁特”,这种无论在时间与空间上都与我毫无关联的地方和事物呢?

那是被掩盖的过去,是即将或已经被遗忘的事物,应当进入了死者的世界,而不是在这里,欢呼着,嚎叫着自身的名号。

但我突然想起,后室难道不正是“被遗忘者的归宿”么?蓝色通道不正是“后室各层级之间的中介”么?

……好吧,前一句话不很严谨,但是,进入后室的人已经或多或少地默认,自己再也无法回到前厅,而这也代表着,他们所携带的这一丁点物质和信息,就这样从前厅中不可逆地被永久性地推入后室之中来,所以我自然可以称我们流浪者为“被遗忘者”。

那么,人所承载的记忆和信息能够被单向输送,记忆和信息本身可不可以呢?



我脑中出现了两个漏斗,最上面是从前厅的天空中稀稀拉拉散落下来的被遗忘的历史,被收拢聚合,凝结成心绪与感情的大团块,落入后室之中;而这些被打乱的信息流涌入了蓝色通道,再次散开,其中一部分被灵魂屋这个漏斗接住,被注入了这个孤岛之中。

我想到那所有的后室中的存在——它们或多或少都与我们儿时的噩梦、青少年时狂野的幻想、成年后深埋于心中的不安相关。

阈限空间般的层级、那都市传说怪物般的实体、那游戏道具般的物品、那刻意营造文学意境般的现象。

它们与我们人类所想的事物如此接近,就如同它们展现出如此的模样,都是因为人类曾幻想过如此的场景。

你自然可以声称这全部都是因为极小概率的偶然,或者是活人的幸存者偏差——但我认为,将事物以最无趣的方式解释,除非其是可能性最大的情况,否则都是思维懒惰者的产物,并无实际的思想意义。

我认为,无论其是真是假,我们人类都应当去尽力探索和阐明并未确认与定义的事物,除非它们明确地让我们得知我们如此做将遭遇何种恶果。

如此,回到刚才那个问题,我认为是可以的。后室是现实的残余意象的聚集地,灵魂屋是后室的残余意象的聚集地。

我终于想出了灵魂屋所真正代表的事物的想法,我以狂烈的文笔将我脑中所想写在另一张纸上,但仍感觉如鲠在喉,有口难言:

那么,携带着如此多隐喻与暗示的灵魂屋究竟是什么?

灵魂屋是人为而成的空屋,是困惑而彷徨的灵魂被分拣散落的孤岛,是以逻辑之名构建的空间的裂隙,是旅游旺季的狂欢的残余物,是因好大喜功和噱头而起,又因经济规律而亡的荒野中无端矗立的大建筑的遗址,是大城市的人意图寻求自然与超脱,却又自愿落入庸俗,结果构成其最为美好而又最为遗憾的金玉其外败絮其里的回忆之所,是为人遭遇刀兵和灾祸而怒吼的干岸上的诗人们争论、推销抑或是谴责乃至凌迟自我的心灵宫殿。

灵魂屋是上述一切的总和,更是一切被感情的大暴雨裹挟而走的,被遗忘的记忆的归宿。

它不给予任何答案,因为它也是追寻答案者。

它不提供慰藉与告诫,因为它是苦难挣扎者的回声。

它是乏味而丑恶的,正如所有一切人类情感的集合一样乏味而丑恶。

无论是它的场景,还是它内部的异常,它的被聚拢收集的意象所成的声音,皆是如此。

这是我的理解,与他人的理解一样片面,因为灵魂屋从不答复,它只是映照我们自身的一面镜子,映照所有思维能被感触,头脑能被启发的人记忆的镜子。

我看完写出的这一段,心中暗自为自己将心中如此的激荡写成了一篇鸡汤文而悲叹,也为自己仍然无法确定将那灼盲眼睛的强光(或者说是错觉),声音还有子弹的阐述放在哪里为好而焦虑。

但我不着急,我有时间——我有足够长的时间,将灵魂屋的一切娓娓道来。

我改变主意了——我将翻下围墙,游过温泉,抵达彼岸,即使那边可能只是空无一物、是虚无的投影——但我得先把我的文章写完。我要注入全部的精力与智慧切入醉汉与幌骗者的话语,剥离其臃肿的血肉,使其贫瘠畸形的骨架被世人所见,所厌弃。

后室整体的意志从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千千万万个于历史和坟墓中呼喊的生灵。

我身上有一台终端,这终端耗电量极高,但无论在何处它发送的电波都不会被干扰——我将会利用它最后的电量把灵魂屋的故事述出。

我要化笔为枪,枪毙无趣的情感灌输,也要再将枪口指向自己的左眼,扣下扳机,让受困于廉价恐怖与廉价感动的狂热色彩飞扬出来。

即使这将导致我的身躯化作一滩烂泥,找不到任何鲜活的骨架与脉络,我也义无反顾。

我要让被遗忘者不再被遗忘,让被曲解者不再被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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