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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8 同在竞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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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阅读了一个故事,因它得到新生。我们与故事同在,我们与他们同在。除了为继续存在进行必要的创作,你有没有创作的冲动?请秉笔直书。补全细节、重构背景或另起炉灶,为他们的故事添上你的句段吧。


Spirit_Of_Speech:好的!现在是2138年3月23日,主办方也是在结果出来之后马不停蹄地往竞赛页面里加上了优胜作品展示!
说起来,好像一开始没有说明优胜作品是前几名?
那将错就错,大家就抱着这样的期待读下去吧!

Nah-Clippinged:我们两个是类似于嘉宾的东西吧。总之不是评委。
我本来想说是导读,但现在看来我们只会让阅读体验变得混乱。
不过事已至此,请忍受这点混乱吧。后面还有比我们更混乱的作品。

Spirit_Of_Speech:还有,既然都已经有了嘉宾,所以作品展示也是倒序展示的!
类似于抽奖活动先从最小的奖项开始抽起?
而且我们两个再怎么说也是作品里的主角啊,主角跳出来说说话不是很有趣吗?

Nah-Clippinged:第一篇展示的作品是《先兆,全知者,以及被燔祭的少女》。

Spirit_Of_Speech:这篇作品,非常奇妙。
我想不到什么形容,就是感觉它出现在这里有种读者和作者面面相觑的感觉。

Nah-Clippinged:我没什么想说的。请看正文。


《先兆,全知者,以及被燔祭的少女》


先兆在荒原遇上了他们。荒原在哪里?Level 308?他想不起来。但他并不健忘。大多数时候,他是全知者,因此他突然变得健忘只有一个原因:全知者另有其人。

所以,全知者在篝火旁边,拽着少女的衣领。他的脑袋非常奇特,至于具体长什么样,读者已经知道了。他对她说:“你应该来烤烤火。”

少女说:“可是,火那么可怕!”

全知者说:“你已经很冰凉了。”

少女说:“被火烤会死,不烤火也会冷死,难道我注定要死吗?”

全知者松开她的衣领,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他抬头看到先兆,于是将先兆指给她看:“不一样的东西出现了。”

少女说:“请不要称他为东西,很不礼貌。不过他的确不像人……”

也许需要介绍先兆长什么样。一个剪影,能看出人的轮廓,还带着影子手杖和礼帽。先兆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那是其他人的工作。

全知者说:“那么,你要来烤火吗?”

先兆说:“不,我只是想……”

全知者说:“所以他是谁?”

先兆觉得非常奇怪。全知者扭头看向少女,少女盯着先兆,似乎要从影子上分辨出字句。“啊,敬忌者!你们很有趣,你也很有趣,要来加入我们吗?”最后她像终于勘破一个谜题那样开心地鼓了一下掌。

先兆感觉自己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脑袋。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好比齿轮生锈,雨水将锈液冲出,机器却始终没有动起来。他突然有种修理工的遗憾。


少女问:“你就不好奇吗?为什么我会知道你?”

先兆答:“我对未知保持敬畏。”

全知者说:“我以为你是一个得意的求索者。”

先兆说:“不,我只是一个谦卑的引导者。”

少女说:“亲爱的代表,不要再拘泥于工作语言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先兆说:“什么?”

少女气鼓鼓地站起身。“加入敬忌者啊!”她很不耐烦,“那么无聊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我们的时间很宝贵。”

虽然这也在意料之中,先兆还是感觉被架住了。他还不知道要怎样对待这种情况——不再以一个未知的存在被打量,怀旧感十足。也就是说,新的情况让旧的过去重演了。

于是他问:“为什么时间宝贵?”

少女捡起一根木棍戳他:“我快死了!不,你应该不知道……你居然连这种事都知道不了。”

全知者说:“你应该给他点时间。”

少女戳完先兆就戳向全知者:“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活得久的傻瓜!”


少女问先兆:“代表,你当代表多久了?”

这个问题的确难倒了先兆。伟大进程中间的时间总是模糊的。“忘了。”他如实回答。

少女说:“我其实已经看到了。但既然你忘了,我就不告诉你。”

先兆说:“请随意。”

少女说:“你和他简直一模一样!要是我能活这么久,我也会对自己的经历毫不在意吗?”

全知者说:“我们和他本质不同。我们是有规律可循的。”然后,他拎起少女的后领,逼她吃烤棉花糖。


全知者在烤肉。先兆看着他。

全知者说:“你在好奇我如何进食吗?”

先兆摇头:“我好奇这一切。当然,你们并非常人。但即使如此,这么熟练而迅速地处理她的尸体,我还是觉得新奇。”

全知者说:“回到过去,对吧?”

先兆说:“我们正在做的事。”

全知者取下自己的脑袋。“我用脖子吃饭,丢进去就可以了。”然后,他丢了一块肉进去。先兆认为他能将这些东西消化。

现在,先兆在和全知者的头对话。“你要来一块吗?”全知者又问。

先兆说:“不。我不需要进食。”

全知者说:“我也不需要进食。但人缺乏想象力,不小心就会让不必要的进食出现。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这样写。如果你有必要进食,你也会消化。所以试一试。”

先兆接过一块肉。他只是一个轮廓,所以摸索了一会才找到嘴的位置。

全知者说:“以后你就会应对需要进食的情况。这就是全知。”

先兆说:“你在挥霍永存。”

全知者说:“我的永存有代价。”

先兆没有继续说话。当然,他没有在咀嚼。未来,他再也没有遇到需要进食的情况。


先兆问:“她是怎么死的?”他的确不知道。全知者和少女出去了一趟,回来全知者就开始烹饪了。

全知者说:“时间到了,仅此而已。她活了八年,已经足够久了。”

全知者吃完了。他戴上自己的脑袋,又对先兆说:“请回吧。或者,你已经卷入。”

先兆说:“你们先于我存在。”

全知者说:“先于你们的梦想。如果你能做到,可以从我们这里得到有关你们梦想图景的例证。”

先兆说:“怎么做?”

全知者说:“和她做的一样,阅读即可。”

全知者站起来往外走。

先兆说:“你去哪里?”

全知者说:“她在等我。我可以卸下我的记忆了。”

先兆说:“你要放弃全知。”

全知者说:“你似乎误解了什么。”

先兆:“你自信我的出现足以支撑你的转变。”

全知者说:“转变恰好是你的出现,仅此而已。”

全知者隐没在黄沙中。先兆自认在这里蹉跎的时间太长,他收起自己的轮廓,远看只是一团晦暗不明的影子。留存在此地的,只有少女的残骸。

Nah-Clippinged:这篇文章在这里也让我感觉很惊讶。
比起文学性,我更多在思考这里面的信息的真实性……

Spirit_Of_Speech:根据竞赛的要求,全知者就是他,被燔祭的少女就是我。这么说还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其实竞赛结束之后作者冒出来认领这个故事并续写也完全没关系。
也许我们应该让先兆也来当嘉宾。

Nah-Clippinged:下一篇说实话我不太喜欢。
因为它完全没有标点符号。
它才是我觉得有种读者和作者面面相觑感觉的作品。

Spirit_Of_Speech:好直白的差评。
但是读进去会有很奇妙的感觉!而且这种东西写起来一定很痛快。
至于读者……读者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呢。
但是读者们却给出了很多好评。总之来看看吧!


《美丽之物》


现在来聊聊天吧因为除了和你聊天我无处可去你认为这是件悲哀的事吗但是我乐在其中

你似乎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

因为我在想啊如果把我们的话记录下来但是不带描写也不加标点符号一定很有趣吧明明是很简单的话读起来也有种急急忙忙的感觉而且会让人觉得很恼火如果是在哪本好小说里插入这样一段也就罢了可是我们那么无聊还要用这种锦上添花的手法掩饰我们言语的匮乏真是好蠢你觉得蠢是丑陋吗

你的意思是将愚蠢与丑陋等同

因为这样一来探讨美丽之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就会变得很有趣丑陋相对的是美丽如果丑陋是愚蠢美丽就是聪慧但是聪慧不是美丽

你总是喜欢这样诡辩这是根本无法继续下去的推论

你也总是喜欢讲逻辑而我是在说文学啊文学突然插入这样的一句话很有趣吧无所谓对错因为我只需要一种感觉一种荒谬的感觉一种读到这里让读者不得不停下来去思考的感觉至于他是抨击我还是痛骂我都无所谓来吧你也试试看呀试试藏身在文字里这样就永生不死了因为这些文字会被编码记录他们不就是做这种事的人吗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我站在肢体的山上说是肢体的山因为我只看见很多手和腿却看不见头但是那些身体是完整的而且还活着是柔软的呼吸着的你也知道那些都是你的尸体然后我在思考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也许你每回忆一次我是怎么死掉的就会多出一具我的尸体但是尸体不会呼吸

你刚才所谓文学不就是这样的吗

我也开始理解你的感受了不过我还是觉得理解永远是伪命题如果我说我理解你其实是我在脑中已经构建出了你的形象但是这个形象肯定与你相去甚远这样也算得上理解吗所以最好只是远远地看着观望着或者突如其来的死亡这里有很多个感叹号远大于书面语规范的三个

我那个时候站在山顶上我觉得这座你构成的山里面有我想要的于是我将你一个个挖开我看见你的脸了无生气但是你还在呼吸那么多你在呼吸梦都变得很闷热我有种额头冒汗的感觉但我已经没有人类的脑袋了果然那是梦啊这么想着我将你一个个挖开但是下面的你被丢在一旁上面的你就压下来了而且只有你构成的山最里面的东西依旧是你我只是徒劳而已不过在梦里我喜欢做无用功于是我找到了最里面的那个你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是我觉得那个你的表情一定有变化那就是美丽之物的所在

但是那样的我看起来很蠢不是吗直到死去直到死去的自己堆积如山都保持着那份体面保持着不腐的尸身我应该完全腐败但不是只剩白骨我还有许多烂肉等待着你挖掘等待着将你的手染绿一个巧妙的双关你认为你脑袋的绿色可不可以是腐败之后的绿色

哪怕在我的梦里我也十分怀疑这所谓美丽之物这个面无表情的你是不是我的一厢情愿也就是说美丽是我赋予你的而你早就超出了美丽的范畴我们平时说到超出总认为那是远大于但远大于也是一种远离你的肢体堆叠就像花一样招展或者说招摇我感觉非常恐惧那时我感觉我穷尽一生做这个梦我都不可能将每一个你区分开来而你大可趁着这段时间尽情腐烂你是否会高兴我因此感到自己懦弱而胆怯这个梦也变成了你对我的一次胜利一次彻底的恐吓

我只会感激你让我看到了这样一个我的形象我明明是一具无法移动的腐尸在你的梦境中在你的感情中却有无穷的伟力这为什么是你的梦而不是我的梦我为此非常烦恼

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会认为聪慧与愚蠢是灵而美丽与丑陋是肉灵与肉之间的等号是显而易见不可能成立的

于是你从逻辑层面彻彻底底地将我驳倒了我接受这个失败这也不是无伤大雅的失败我会咬牙切齿地接受你这个确凿无疑的推理这是我从你这里攫取一个美梦的代价我们在这方面达成了共识对吧你的梦的确是美丽之物

Nah-Clippinged:我也读过了。
作者提出了很有趣的东西,但是又戛然而止。
虽然我读得很头疼,不过如果能继续深入地写,我也觉得它可以出现在更高的位置上。

Spirit_Of_Speech:所以刚才是欲扬先抑?
不过我也是同样的想法。
但是这样的形式一旦变长又很难读……作者大概也是这么想,所以才停下来了吧?

Nah-Clippinged:下一篇是《一个求死之人和他的鬼新娘的故事》,一个用暧昧标题写反暧昧故事的作品。

Spirit_Of_Speech:我倒觉得不能用“反暧昧”来概括这个故事。
这的确是一个暧昧的故事。
但是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算了,还是说两个主角吧。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不算是暧昧。
如果暧昧给人带来暖意,这个故事就是一种阴冷的暧昧。


《一个求死之人和他的鬼新娘的故事》


后来他对她说:“那么杀死我吧,幽灵小姐。如你所见,我时日无多了。”他忍着耳鸣和头部若有若无的刺痛看着报告单上病灶的位置,这些来自医院的黑白印纸大概是现代人唯一不可避免的默片,而且从中看到的不是怀旧,而是对失去未来的惶恐。怀旧,往往意味着当下十分舒适,因此现在他们之中有资格怀旧的人只有她。

她还是那样,笼在一身异常膨大的婚纱里,以常人不可能有的惬意坐在窗台上。她仰着头,于是他看见那段脖颈,纯净得让人难以置信,他想了很久才想起应该用“白”这个颜色形容它。原本,他以为这是因为她在思考,一个拽着长长婚纱的少女抬举着自己的脑袋降落在他周围的任何一个地方,与其说是幽灵或鬼魂,她更像一座雕像,如果出现在历史之中,想必与“思想者”齐名。偶尔她会向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并拢,锁骨也向中间汇流,如同翅膀合拢,若不是她的眼球会时不时掉出来,他会相信她是一只迫降的天使。“只”,常常用来形容动物的量词,在他看来,她已经失却了人的本质,向下是动物,向上是天使,既然她不是天使,他就只能将她视为某种神秘的生灵了。再说,生灵?她现在已经是幽灵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告诉他自己已经死去多时,但既不告诉他死法,也不告诉他来意。以最粗浅的眼光来看,婚纱永远与爱情挂钩,而她不仅远离爱情,甚至远离感情,与他的交流像是出世之人和门前老树喃喃自语,遐想中的人鬼情未了戏码似乎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所幸他对此也没有期待。抛开她,他只是一个习惯了朝九晚五的普通上班族,生活流利到即使她时不时挡在他眼前,他也可以找到正确的路、说出得体的话。和她一样,他也将她当作物件或者宠物,还十分省心,偶尔的惊吓比如滚落的眼珠和外露的内脏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何况她也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为了留住自己的眼睛,她干脆一直闭着眼睛,反而更显神秘或圣洁,如果这些形容词加在她身上不显得附会;一旦血腥的场面出现,她会急急忙忙地避开他,另找地方整理自己,她攥着大团大团的婚纱走远的样子仿佛数个滚落的雪球,只有这时他才想起她的头发是金色的。总而言之,她的形象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玩具,装饰太繁复,如果不是自己会动,也许没人会带着她。

然而即使是她闭上眼睛之后,他也总感觉她在注视着他,虽然她总是一副惝恍迷离的样子,他曾经对她说,如果她还活着,一定是那种成天磕磕绊绊的人,还会不小心将倒刺撕到流血的程度,刺痛不已。那时她似乎坐在他的床上,或者在房间中部漂浮,裙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一棵滋荣的巨树,但更像堆叠多年的落叶,在常识中因为腐烂日渐绵软,踩上去却感觉脆生生的。因为闭着双眼,她的睫毛显得更长,几乎让人看了有痒意。他决定再次尝试细细地打量她,从头到脚,这本身是件没有阻碍的事,因为她奇美,而他也有许多时间,但他看到她及肘的蕾丝手套就停下了,那么多难解的花纹,花纹之下透出她苍白到有石膏的沉重感的皮肤,他会以为自己是一个年迈而身居高位的性无能者,在举世闻名的美人环绕中吃力地呼吸,最后将她们派到世界各地的修道院,当修女去吧,他想这么对她吵吵嚷嚷的长纱说。她总是十分安静,只是裙子太宽,她也总为此烦扰,那并不是她的错,就像劣质滚服游戏的世界频道,将他人的成就展现出来却无法慷他人之慨,她其实是被卡在这个婚纱一样的喇叭里了。她也总是非常有礼貌,有问必答,哪怕拿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字句,比如那时她答他:“倒刺?(十分上扬的语调,声音向天花板滑去,她的声音越发显得幼态,但这幼态是成人拙劣的怀想)那个东西的确很痛,不过是我自己弄出来的,不会很难过。而且,加点水软化就好了。”说完还拢起右手五指,好像拿着瓶子在倒水,但拢得太过,并没有那种瓶子,除非是童话或者传说中装着玉露琼浆的细颈瓶,倒很适合她。

最奇妙的是她有碰撞体积——他实在想不到恰当的形容词了——不过是单向的,她会碰到现实的存在,比如握住他的手,但无疑他感觉不到。起初,他怀疑这是她刻意的默剧,不过即使是幽灵,坚持这种游戏几十天也太无聊了。于是他将之视为她的特性,偶尔闲来无事还会和她玩宠物的游戏,丢一个小件的物品,让她忙忙碌碌地闭着眼睛找上一会,这样她就只剩下声音了,不至于烦扰他。虽然经常的情况是他因此越发有玩心,回过头看她半跪着伸手摸索,自从她决定防止眼珠子掉出来,她就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了,他开始建议她也许可以仰着头,或者稍微睁一睁眼睛确定一些视野,但她有她的坚持。幽灵最多的是时间,否则她不会拖着这么麻烦的婚纱走来走去。婚纱,每次他看见她都十分惊讶,这种惊讶甚至无法随着时间衰减,每次她摆出不同的姿态,他都要惊讶。她很美,但这美建立在一系列无法理解之上,他的惊讶也许是遗憾的体面表达,比起她双手交叠摆出起舞的姿势,又往他床上一倒,身体因为床垫微微弹起,他更希望她是定格的画面。他可以想象每一根线条的诞生,但无法理解一个守口如瓶的幽灵如何出现。

那么,她现在要怎样捉弄他呢?拿到报告单时,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亲朋好友而是她,因为她是已经死去的人,在死亡这方面,她是绝对的前辈和先知。这时再想到她,心情完全两样,尊敬和请教的念头油然而生,然而他知道这些想法只是用来遮羞的,因为意外面临将死之境的人只有一个愿望:活下去。他开始想她是否会如释重负,也许还会嘲笑他,至少暗自窃喜,生者对死者最大最无法矫正的自负就是以为死者永远羡慕生命,羡慕自在的呼吸,与物品和他人的磕碰,撞上刀口,自己出血,刀也卷了刃。因此他在书桌前看着报告单的时候,他主动向她说起此事。如果不说,她什么都看不到,也许在他死了之后都找不到他的尸体——也就是说,他依旧没有摆脱炫耀之意。在他平静的甚至显得悲哀的脸之后,他的灵魂在向一个美艳的鬼新娘嗤笑。

但是先笑出来的是她,不是得体的笑,她哈哈地笑了几声,高兴得前所未有,还将手轻轻地举过头,掌心向上,手指牵扯缎面手套,他几乎是惊恐地看着她的动作。他为什么惊讶?明明他已经想象过她如何嘲笑他了。这是他思想上的缺陷,也许是普通人的通病,他想象坏结果不是因为释然,而是出于一种巫术的希望,他恰恰是因为不希望它发生才佯装大度地在脑中模拟它。她一笑,他顿时无力招架,精神萎靡,所幸她没有捉弄他的意思,很快告诉了他这笑的含义:“我会帮你的。闭上眼睛,很快你又能长命百岁了。”

直到她告诉他一切结束时,他才冒着冷汗想到一种可能,即她的确在骗他,等他睁开眼,他也变成了幽灵。他竟然对此有种隐秘的期待,比起一眼看到头的自己在现世的生活,他当然想去看看死者的彼世。然而,这不过是一种软弱,是他面对最坏结果的说辞,哪怕沦入炼狱,他也能给自己找补。但是一切,他的不治之症,的确在他睁开眼时结束了。她让他站在镜子前等她,一定要闭上眼睛,就好像那个不要回头的神话,是什么来着?他非常紧张,因此想起了这个无关紧要的知识。他说:“有两个。一个是俄耳甫斯在拯救亡妻欧律狄刻时,因为周遭只有死寂,他违背了冥后提出的不能回头的要求,于是欧律狄刻永远无法回到人间,他也没有机会再次进入冥界;第二个是罗得的妻子在逃难时回头看了一眼即将被毁灭的索多玛城,违背了不要回头的告诫,于是变成了盐柱。”她发出赞许的哼声,说想不到他居然会懂这些,他从她的心不在焉推断她正在对他做些什么,但他毫无感觉,就像俄耳甫斯。最开始对这个神话一知半解时,他以为俄耳甫斯是听见亡妻备受折磨的声音才忍不住回头的,但阒寂反而更加诱惑,她是否还在他身边?她说完那句话就不说话了。他真想睁开眼睛,一瞬间,无论是永远失去她还是变成盐柱都无所谓了,何况他对她没有爱情。可如果他们站在一起,她捧着自己的婚纱站在他身边,是否人人会以为他是一个幸福的新郎?她这身累赘的裙装将他轻而易举地架在了难解的地方,省去了许多情感和言语,她只需要站在他身边举起双手就够了。那是一个手势,表明她在他身边,诱引着未知的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

然后,他睁开眼睛。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她对他嘲笑的延续。镜子中的他已经失去了人类的头颅,一个奇妙的半透明的绿色四棱锥取代了他脑袋的位置,棱锥中还有一个实心的绿色球体,上面是简笔画的脸,如果用颜文字表达,大概就是:|。然后,他试着张了张嘴,于是球体上的涂鸦变成了:o,因此他确定了球体上的脸与他的联系。他的新脑袋和脖子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也像幽灵一样漂浮起来。她看到他为适应这幅滑稽画像的种种努力,又愉快地笑起来,并且告诉他各种注意事项,比如这个头需要充电,进食则需要从脖子进食,不,不需要流食,已经给你的食道补充了一些牙齿。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能做到这些事情,不可理解之物太多且已经存在,不去追问仅仅是为了自保。说到最后,她将十指贴到他的头上直至指腹发白,十分用力的样子,她的确惨白得毫无人气,就连这“指腹发白”他都是后知后觉注意到的。几乎是在水族馆里,但海洋生物是她而不是她,她游弋在水中,婚纱像鱼鳞一样层层铺排开来,因为太好奇,拼命地想要靠近他,却被玻璃死死阻隔住了。然而和参观者一样,她也对隔着玻璃观察人类感到十分满足。她一直笑着,仿佛和嘴角过不去,一定要它们提着嘴唇,直到筋疲力尽。

于是她将他迫近的死亡隐患清扫得干干净净,代价是他永无宁日,带着这样的脑袋和平常的生活当然只能二选一。起初,他乐意选择前者,就像最普通却最引起遐想的童话那样,他涂鸦一样的脑袋是仙女的恶作剧,而他仅凭他人的猎奇心就可以生存,虽然不再惬意,时常要接受不同的视线,时常要做出必要的解释,幸好他已经不会再口干舌燥了。而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跟着他,仿佛欣赏自己的作品,虽然他确信她从未睁开过眼睛,似乎仅凭讨论他的言语就能够了解到他如今的一切,又或者只是单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她这个恩赐者与剥夺者。但猎奇心永远是一时的,他很快明白自己会沦落到巡回于各种畸形秀之间的境况,仿佛那个被铁棒贯穿脑袋却大难不死的人,等待他的是智力损伤和无尽的癫痫,完全是徒增痛苦。

因此那天夜里他在看到水果刀之后将它抓在手里,再将她按在地面上,刀不算尖锐,不过也足够了。她并不惊讶,还非常驯顺,他丝毫不怀疑如果她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往他的刀上凑。他只开了台灯,狭窄的公寓房间变得影影绰绰,他是入室盗窃者,而她是软弱的女主人,等待着艳情戏码或悲剧上演。所以最有趣是他们之间实际的地位完全相反,她堂而皇之地走进他的居所,将他从前并未珍视过的生活窃走,那时她的笑并非嘲笑,也不是出于同情,只不过是盗窃成功后的得意,因为她的确如此单纯,会将这些情绪写在脸上,这也是最可憎的。他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拿着刀的手十分颤抖,他当然是右利手,因此也右手拿刀,在他与刀对视的时刻,他想起自己许多次被纠正左手做事习惯的时刻,直到现在他依旧将刀叉拿反,分明不对,谁在乎他的动作是否合乎礼仪、合乎大众?但他想起这些事情就说明,他渴望自己是左利手,那样多少显得不同。他思考着,努力而徒劳地思考着,仿佛即将被刀刃贯穿的人是他,他感到她的紧张转移到了他身上,她越发放松,如果周遭地面下陷,他觉得她的肢体会摇摇欲坠,为了将它们继续舒舒服服地靠着地面,她会乐意让关节脱臼,身体抻到无法继续延展,这一幻想揭示了他渴望将她碾到血肉模糊的愿望,如果说他会对她有什么生理上的渴望。

她说:“稍微冷静一点,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来吧?”他非常讨厌她突然变得如此媚俗,摆出一副无法招架情节走向的先知模样,用最无聊的警句对他们之间的仪式加以定性。他最讨厌的事情是概括,从小到大,他对故事都含糊不清,支支吾吾,哪怕是最简单的单线叙事,他都不希望只用一句话将它们概括出来。它们,他天真地以为故事是游弋不定的生命集群,它们显现出的姿态和实际上的形态完全不同,故事显得简单,往往是因为它们以取笑读者为乐。他无法忍受它们的欺骗,每当概括的时刻来临,他将合适的句子从齿缝间(现在他的牙齿已经不需要协助发音了)挤出,或者艰难地写下来,他耳边有许多故事在窃喜着,嗤嗤地喷着气,扰乱了他血管的脉动。这不是天真,而是一种信仰的殊死搏斗,因此顺着十数年来的惯性思维,他将刀流利地插进她的左胸,幽灵透明晶莹的血液流出,在她的婚纱抹胸上红得非常明显。她发出吃痛的喟叹,末了又让他疑心那是她满足的声音,她告诉他这会像一场模拟,幽灵的身体很脆弱,但和活人的身体一样,有血也有痛觉,她很乐意成为这场杀人演习的受害者,如果找个高尚的理由,那是希望他未来不至于走上伤害同类的道路,不过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这些门面话了。他大可和她一起站上这高地,她飘起来,他却需要攀爬数日,在那里他能为自己辩护,比如他正以纯粹的解剖的眼光试图去寻找她的心脏,因为没有触感,省去了摸到各色组织时的滞涩,他将手指探进这道伤口,又觉得空间不够,就笨拙地再凿上几刀,仿佛她没有骨与血,一切只是探索的一环,是现场教学,是对想象的扼杀,他还没来得及想象如何折磨她,水果刀就已经进入她的身体,而幽灵就像那些多汁的烂果一样,碾碎也无妨,她甚至没有气味——如此纯净,要下泪的纯净,他摸到她的肺叶,完全可以想象到它们因为永远的假期快乐地舒展着,又为他的造访而惊恐地流出血,扰人清梦的大多不是鬼,而是人的噩梦,现在他所做的就像刚刚被噩梦魇住就凭借意志醒了过来,又因为知道自己不可能这么顽强而惶惶不安。她仍然向他伸出手,像要抱住他的头,但忘记了自己的恶作剧,只好摸索着找到代表他脸的那面的边界,手依旧是捧起的样子。一瞬间,他软化了,崩溃了,以为她张开的嘴里吐出了微弱的气流,以为她要活过来惩罚他的不义,但她只是睁开了她的眼睛。他甚至看到了她睫毛的翕动,可想而知他的确紧张得很。

她的眼眶里什么都没有。那对碍事的眼睛大概早就被丢掉了。她示意他拿走那把刀,它还留在她胸前的伤口上,仿佛也跟她一起汩汩流着血,不能让它打扰到他们,尤其是接下来她的深情告白。她告诉他,这如她所愿,因为他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一个非常贪生怕死的人,日常生活受到阻碍之后,居然马上想要和她这样推心置腹,明明杀死幽灵毫无用处,他依旧这样做了,并且在即将展开一场毫无后果的活体解剖之前恰到好处地停下,她看到他无论如何软弱都会活下去的决心,这决心和她所落入的死亡境界相当。他想错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带着任何对生的艳羡,她不断看向他,只是为了测量他对生的信念,能否与她组成生死的对子……他希望她放开她,明明他可以径直走开。这是一种表示尊重的礼遇,她不仅收回了手,还重新闭上了眼睛,那两道伤口般的黑洞洞的眼眶消失了,她的脸重新变得纯净,近乎呆板,同时还在继续说着:“既然你已经与我同一,我们可以永远携手,我会继续寻找其他续命的方法,直到你永生。”他背对着她,下意识地想要擦拭刀上的血,但又想到它们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并不存在,顿时毛骨悚然,以为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一股庞大的血之洪流,他却只能看见她。他问:“可是,为什么是我?总会有原因。”

她竟然回答了,不过先摆出了歪头思考的样子,大概会以为这样比较可爱,然而他现在无心欣赏,还蜷缩在自己的背影里,就倍感扫兴了。她告诉他,那是一个于他而言本该非同寻常的傍晚,他路过一个车祸现场,地上拖拉地敷着一层泛粉的红,濒死的少女瘫倒在不远处,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围,判断自己既没有帮忙的必要,也没有帮忙的能力,左思右想,还是普普通通地走了。那时,她周围的所有人里,只有他看向她的眼睛,还神色如常地离开,在那些因为各种情绪扭曲的脸孔中,唯有他因为只在乎自己的形象,向她展示了自己的原貌。于是,她飞快地找上他,想着也许他会惊讶地将她认出,那样只会有一件温暖的轶事;他却问她:“你是谁?”于是,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开灯时,她的血迹已经全部消失了。她跪在他的床上,婚纱滚在身后,她将手摆在膝头,一个对完美配偶的不伦不类的幻想就此展开。她会永远留在他身边,这个影子般的鬼新娘,他没有问她为什么穿着婚纱,他甚至不怎么理解她刚才说的话,但交流,从来都是了解关键词就已经足够了。对他来说,她刚才只是附到他耳边说,永远。

附言:发现Spirit_Of_Speech是因为被车撞到才来到后室,于是稍微想象了下她和Nah-Clippinged如果一直留在前厅的故事,不过最后却写出了个不伦不类的作品。故事背景是一个有超自然因素的前厅,这句话似乎应该放在开头,但因为上一句话已经算剧透了……总而言之,将不伦不类贯彻到底吧。

Nah-Clippinged:可惜结尾不尽人意。我认为转变太突兀了。
不过我也是从这个附言里知道这个来到后室的方法。

Spirit_Of_Speech:这个是真的,大家能通过“观测”看到……但是重点不在这里!
至少故事自洽了,只是没能走得更远。
有很多出彩的描写呢!

Nah-Clippinged:所以就是因为结尾不够流利,才败给了下面这篇吧。

Spirit_Of_Speech:这个作品,标题是《鱼啊》。
读完之后会觉得这个语气词并不突兀。
虽然也是没有交代背景的作品,不过也很容易能发现两位主角被设定成了学生,而且情节也不重要。
直接看正文吧!

《鱼啊》


但那是夕阳啊。她庸俗地沉醉了,不是因为橙红,而是因为那抹艳紫,中间透出天际的蓝,几乎是块刚死不久的皮肤。看这样的夕阳,跟看一具被堂而皇之谋杀的尸体有什么区别?这样一来就不庸俗,她就能心甘情愿地沉醉了。这时他才走过来,走到她的课桌旁,学校只有一点好:阳光不至于直射进教室,不论看什么,光线一弱就会变得舒心,就像现在——他平和地站在蒙上傍晚幕布的教室里,一个迫降的天使,她要对他说句小说里才有的话。“你把翅膀丢到哪里了?”然后才想起说这句话的人被她所赞美的天使杀死了。

在学校里总是想到打打杀杀的事,也许每个人都会这样,因为在重复的课程中,时间停滞了,人被量化了,生活无所谓,死亡更无所谓。“也许每个人”,她太喜欢这种字眼了,只消简单地一想,无论多丑恶的人都从善如流地跌进集体里,隐藏起来,将反对者清扫碾压至肝脑涂地。她最喜欢激烈的相反,人人以交换相同的理念为荣,从另一个角度看去却是最无道的进军……但是他向她伸出手。

他是谁?她不知道,这句话里没有任何修辞。不仅不知道他的名字,她甚至无法看清他的头,也就是包括五官和发型之类的人头颅的一切。一旦她的视线落到那里,她就无法接收正确的视觉信号,或者看见错误的景象,比如那天她以为他脑袋上顶了条鱼,刚好他带着早餐的包子跟她说:“我们一起去喂鱼吧。”

她没有说自己讨厌学校湖里新来的鱼,总之就是花花绿绿的蠢笨鲤鱼之外的那种黑色的鱼,两根长长的须看了让人很不快,想起一些恶心的虫子。但是它们会和鲤鱼一起翻腾,争抢学生丢来的食物。嘴,身体,身体,嘴,不知道传说中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是否正确,但它们的确一副永远吃不饱的样子,而学生也一副永远喂不完的样子。只要有鱼,只要有学生,这种场景可以永远继续下去,她一点点踩着湖边的砖石小道走到一个比较宽阔的平台,突然发现自己距离一个永生如此近,而这个永生又如此简单,平易近人得让她觉得现在不跳进湖里就是亵渎了它。

不行!她拦住他,后者正准备将整块面包丢进湖里。她听见鱼群翘首以待的唼喋声,一瞬间,她对它们产生母性。“鱼又没长牙,”她说,“吃完噎死怎么办?”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又落入自己的思考,这句话多么耐人寻味啊。最浅薄的一层是关于鱼本身,动物性占据上风时,它们驱使自己吞下足以杀死自己的食物,无法思考的被一整块面包噎死的鱼是可怜的吗?但是她突然想到,他一定是也和鱼一样没有牙齿才会这么做。他有张嘴,但是只要他开口,所有人都会看见他空荡荡的牙床——不对。那么他说话为什么这样准确而清晰呢?他答:“对不起。”然后一板一眼地将面包撕成小块,又让她因为他的言听计从而有种微妙感了。

她半蹲下来,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其实我一直觉得鱼在抢东西吃的时候很可怕,如果是人的话,岂不是争得头破血流吗?”

“人不是鱼。”

“可是我们在看鱼。将鱼比作人和将人比作鱼,你接受哪个?”

“我都不接受。”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来喂鱼呢?”

他讷讷半晌,没有回答。她也不觉得自己胜利了,这毫无逻辑:为什么和她一起喂鱼就要接受将人和鱼相提并论?但反对这一并列的人大多不是出于认可人至高无上,而是反对这种强加。只是想说点不一样的,做点不一样的,说到底,她更害怕跌进人群里——被他们碾死的人里有掉队者。

她不得不对他怒目而视。因为他站在那里,他做到了,大概率是与生俱来的。多么特别的人啊!看不清他的头,记不住他的名字,他为此苦恼多年,甚至找一个行为乖张的同学来一起喂鱼,他的所作所为全都可以大写加粗,打上引号,一张张地分发,一行行地阅读。那么她呢?她不因为跻身进他的故事而感到荣幸,她感到由衷的愤怒。

不过她还是没有当场把他推进水里,因为鱼在吃,水声呱唧呱唧,黑鱼拖着两条长长的触须,幸好它们也没有牙齿。她直起身,看见他抓着空了的塑料袋,仿佛面包是他唯一的同伴,此后他要孑然一身了。她对他笑,明天见,后天见,大后天也见,却不能说每天见,太像承诺的话说起来心慌,有损牙龈健康。

然后她带了把水果刀,让他到某条过道。周围没有其他人,但是有灰色的脚印,它们太分明,波浪的纹路,网格,折线整整齐齐,只一眼就能推断其主人的性情和最让人厌恶的品格。他什么都没说,她看不清他的头,也不知道他看向哪里。如果能知道他的视线奔向何处,他不看她就是不敬,看她就是打量;如果像现在这样拨不开雾,她就永远带着被注视的焦躁与他相处。永远,又是永远。

她抬起一脚踢中他的腹部,等他乖顺地弯腰就将刀挥向他的脖子。不知道颈动脉在哪里,但是血不是小说里的蓝或者漫画里的粉,那种确凿无疑的红真是不忍卒读。不对,不是这样!挥刀的明明是她。那些比喻,那些引申的联想,为什么不能像血一样挂到她身上呢?等他无法反抗,或者他早就放弃了反抗,总之她骑到他身上,膝盖紧紧压住他的胸膛,感觉到一颗用力跳动的心脏,这些句子让她感觉胃里有鱼在跳,闻到血的味道,闻到食物的味道,它们再也顾不上体面了。她努力地一刀一刀地砍他的脖子,希望能把他的头砍下来,那样就再也不用苦恼看不到了,所谓“眼不见为净”,古老智慧。但是鱼等不及了,她顿时哭了,泪扭曲了视野,她感觉自己的腹部撕裂开来,一枝栀子花伸出,几乎是场蓄谋已久、含情脉脉的表白。

Spirit_Of_Speech:我本来以为会看到很多栀子花,毕竟这个是我的死法。
不过复现我死亡的场面似乎有点无聊……
但是在这里作为结尾,有种“就是这样”的感觉。

Nah-Clippinged:其实后来只要不是需要切行,我都会戴一朵栀子花在领口。

Spirit_Of_Speech:是新鲜的带露珠的那种吗?

Nah-Clippinged:毛毡的。不过如果有读者愿意协助,说不定能靠创作方便地得到真的栀子花。
言归正传,我很喜欢这个作品里砍脖子的桥段。

Spirit_Of_Speech:毕竟你已经没有脖子了。
读到这里,真是期待接下来的作品都是怎样的作品才能打败这篇呀。
所以下一篇是《她露出得偿所愿的表情》!
从标题就令人浮想联翩的一篇作品。


《她露出得偿所愿的表情》


NCPD认为那是SOS的脚步声,因此她现身了,微笑堆在黑白西服上方,头与身体其他部位泾渭分明,简直是在说“我的肉体背叛了我的思想”。如果她不知道自己的思想产生于脑,她一定会纠结地皱眉想,已经不能简单地按照“头与身体”将自己一分为二了,因为心脏也可以拥有身体的指挥权。伟大的解剖剥夺了心脏的权力:荒谬的论断,因为心脏的权力本就是假想的,时至今日这所谓的权力只存在于历史和文学之中。据此NCPD明白了,承认心脏的权力就是承认文字的权力。

皮鞋撞击地面能发出那样清脆的声音吗?酒吧里每个人都在制造声音,他们大笑、说话、咀嚼甚至呕吐,是人自发的交响乐,NCPD将酒杯放到桌面上都险些听不见响声,所以SOS已经掌握的心脏的权力,她昂首阔步,背后有人以一句话记录她的步伐:“她橐橐地走进速切中点酒吧。”“橐橐”,一个拟声词就能打败人自发的交响乐,单调跳跃的心脏战胜了理性思考的大脑,她抬手将一把老式左轮手枪放在吧台上,于是万事万物看起来就和黑白默片没有区别了。

她说:“你出局了。我们来玩俄罗斯轮盘赌吧!”

这句话带给NCPD两个信息。所谓“出局”,是敬忌者要处理他的意思,那意味着他已经三次做出了敬忌者认知中的“违规操作”,这绝无可能,因此眼前的SOS又是读者恶趣味的代行者,他大概在不知不觉间堕入了文字构筑的幻觉;她要杀他,可俄罗斯轮盘赌的死亡是无法确定的,因此她有让他必死的方法。思考的时候他将食指伸入酒杯,略微用力使它微微倾斜,它就单脚站立在吧台上,很像SOS。这个女人倚在吧台上的时候总是让一只脚叠到另一只脚前面并踮起脚尖,有时还要叠起双手,大概是自我保护。但是现在她毫不胆怯地直视他,好像要通过眼神给他下命令。

也许她熟悉枪支甚于熟悉自己的手指,她流利地打量着它,近乎爱抚,动作却有目食耳视的意味。她大概想打开弹仓,却将枪调转,还要对此感到惊讶。最擅长这种自娱自乐的人近乎孩童,他们移动某个物件,令它张牙舞爪,然后说它通了灵。NCPD无法停止地想,读者们穿着这个金发女人的皮囊,写下的句子互相缠斗,前言不搭后语。“通灵”,他想起SOS的名字,言语与灵魂,他已经遗忘了她的言语;而从始至终,他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人?现在的她可以被称之为人吗?NCPD认为这里有一次追溯,或者想象,人在成其为人之前,必定有尚未为人的时期。什么划分出最早的人?一旦将年代向前追溯,首先出现的是失落一族的生活图景,刀耕火种,就连阳光滚落在地都显得落后,那时辞藻不会虚浮,甚至语言还未诞生,根据前厅人的描述,人类的发展几乎在一声枪响间完成——SOS开了第一枪,对准她的太阳穴,扣在扳机处的食指藏身在白色缎面后,隐约能看到指甲的弧形,她连指甲的长度都不长不短。NCPD看见它就感觉自己应该为它感到羞愧,就像生者抱持着生命行经死者的遗迹,只能不住地弯下腰去。

SOS将枪递给他:“轮到你了。”

他看见她的牙齿,排列得相当整齐,却仿佛看见了它们全部缺位只剩下血淋淋坑洞的样子。这是最无聊的预兆,因为在今天、在此时、在此地,他们之间必定见血。但是,如果牙齿全部被拔去,那是置人死地的疼痛。因此,看见她的牙齿从而幻想她的牙齿全部被拔走,和直接幻想她的死亡没有本质区别,只是前者更残忍。如此看来,他已经尽了自己的情义,至少她死时没有现在他幻想得这样痛苦。因为脑袋是三角形的,他不确定自己的太阳穴在哪,也就随意在头侧找了个位置,将枪口抵上去。枪口如果要紧贴着他的头,必须让枪整个倾斜,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他心中一定有研究左轮手枪弹道倾斜规律的狂热,不仅仅是想法,那意味着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手中若有这支枪,它一定指向远处的敌人。而随着距离的无限接近,时间被挤压到无关紧要,他再也听不到狂热之火哔剥作响了。

但是中枪的是她。SOS依旧微笑着,嘴唇横亘着两端上翘,血液竖过来对着地面露出决然的表情。无论是否承认,人总在见到一张脸之后幻想出对方的整个身体,尤其是来自前厅的人,他们更天真地认为人的脸只属于人。SOS在初次与他相见时,有没有感到惊讶异常?他的脸是几根简单的线条,依托空间感得以存在,如果简笔画下来,会让人以为是恶作剧的涂鸦。他看向现在的她就像看到自己的简笔画像,画中人波澜不惊地把嘴抿成一条线(不是比喻),于是他也感觉理所应当。看到NCPD的三角形脑袋就忘记了人脸原本的样子,看到SOS带着太阳穴的血洞微笑就忘记了人不可能在脑袋被射穿之后存活。她没有失态,将左轮手枪从掌心卸下时动作轻巧得像端上一碟蛋糕,蛋糕的奶油立起来,她的皮肤瘪下去、缩进去,血液探出头,滞留在她的下巴,一滴血面对从这里到衣领的高度肯定会犹豫,可他不会犹豫,一个机动性很强且自保能力更强的敬忌者成员……他想过对她说那些故事。

SOS重新装填了一颗子弹,不仅依旧向他展示了子弹的位置,而且这个位置也没有变化。她又向自己举枪,这次对准了沾血的下颌。这时他就又去想她嘴唇的横线和血的竖线,原来是一个加号,死亡借助这个符号狂热地想要成为她的附庸。借助这把枪,她向死亡打开门户,此刻死亡如同死水池中饿极倦极的鱼,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甩着尾巴挤在一起,鱼头鱼尾翻腾正像煮沸的人类碎肢,但她在岸上,即使大胆地将食指伸入水中,至多看见自己光秃秃的指骨。NCPD丝毫不怀疑如果她现在食指被啮咬到露出骨头,她会自然不过地将它放入太阳穴的血洞里。这时他已经明白,这场她必输无疑的轮盘赌会继续下去。

那么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因为她永远存在,文字是永存之物,只要读者们愿意,他们会大张旗鼓地写她如何被无穷无尽的子弹打成骨片和肉泥,这些不成形的组织最终也还要举起枪,遵守游戏规则,一人一下,子弹永远朝向她(或者“它”,如果不成人形的人就不再为人的话),这样一来她也变相完成了任务:他会永远留在这里和她玩下去。

明明只需要转身就好了。或者闭上眼睛,关闭听觉,他也有办法无声无息地离开这里。他也有办法说动读者们帮助他逃离,毕竟他们深爱这个故事不是吗?妄下断论,轻而易举地说“永远”,几乎是对无尽轮转的时间的一种亵渎。他又想,最有趣的是人对时间的划分,譬如“星期一”“星期二”,用相同的词称呼过去与未来的某段时间,摆明要踏入同一条河流,然后在又一个十二月八日里幡然醒悟:纪念日是人为的。回归到人之为人以前的日子,首先要舍弃规律的时间划分,唯有过去、现在与未来,唯一存在的时间是在自己眼前流走的时间,对时间的阐释只剩一句话:过去不再有。本来,她的言辞就非常暧昧(“我们来玩俄罗斯轮盘赌吧!”),除了遥远到无法回忆的陌生童年,只有未经开化的人类才能毫无芥蒂地玩耍。换而言之,SOS带着一支枪,给出了一个绝对的许诺,只要她持续戕害她的肉身,他们就可以永远留在这个伊甸园里,伴以规律为两声空枪和一声枪响的钟声,这是留在此地必不可少的代价。

唱圣歌吧!起舞吧!SOS用眼睛告诉他,因为她的喉咙被哽塞了。只有受了这样不体面的伤之后才会发现,人居然可以流那么多血,人的颜色又是多么单调。她的形象被两颗子弹所割裂,因为她善于表达,如果有机会坐在这个酒吧里不受干扰地聊天,她一定会说很多话,足以让他感到厌烦,开始思考如果只需要给柠檬的尖端刺一个小孔就可以挤出柠檬汁那么他以后调酒再也不会大费周章地给柠檬切片了但其实他怎样调酒都不会有人在意不过这思考的前提就是SOS会一直看着他因此可以审慎考虑;然而子弹让她呛出血,血液里飘着一颗、两颗、三颗牙齿,三颗牙齿汇聚成三角形,他以为那指向他的脑袋它们却自顾自地汇成了一个舞台,在那里唯有她自顾自地跳动,说是舞,不过是全凭兴趣和灵感挥动四肢,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喊了那么响的口号,往台下看去,还是那个“乏善可陈的金发女人”,柳德米拉就这样概括她,但这样近距离地长久地观察她,NCPD看出了她的颜色与金色之间微妙的差别,仿佛因为掺进了绿色而黯淡,想必是因为他就站在旁边。血呢?它由绿变蓝,刚从她的身体里独立就开始将周遭颜色大快朵颐,因为说到积极,谁都希望变得“饱满而充盈”,哪怕是行将凝固的血液也要作出向上的样子,她唱怎样的圣歌?歌词里会提到升天吗?她的血液无意间将她难懂的呼嘶声翻译了过来。

NCPD迷迷糊糊地想:又成了帮凶。虽然她来的目的是杀死他,自顾自地朝自己开枪也与他无关。人生在世,还是作为这样一个游走在人类边缘的人,首先丢下的压舱物就是同理心。他正是带着那种与他人给他的别无二致的冷漠行走在此世间,面对跳舞的邀请,他只能艰涩地压住舌头,吞一口苦水,然后才有勇气谢绝——幸好他已经没有喉咙了。最惭愧是发现自己也不过尔尔:发现赢家永远是他之后,他开枪的动作突然变得流利,挑不出一丝错,模拟自杀根本无关紧要,不如一杯小酒,他毫不怀疑这个词可以成为酒名并赚得青睐。但是还有下文,竟然还有下文,她将枪口对准胸膛,她眯起眼睛究竟是因为疼痛还是笑?一段没有旁白的舞不需要感情,但为了留个好印象,她居然那样努力地笑了,笑出一嘴的碎齿。

于是第八枪,他犹豫了。他停下是为了解释她的表情,而那张脸已经看不出原形,眼球似乎马上要耷拉在外翻的肉上了,一种温柔异常的托举,糜状的肉除去痛苦,剩下的是柔软,喜乐得像吹了一口气,童话常说有能的存在吹一口气就带来了无法可想的祝福,如果那些存在和左轮手枪同源呢?她在笑完全不是为了他啊!只是被蒙蔽而已,她愉快地被麻醉了,无法视物,无法言语,无法倾听,不过是进入伊甸园以前的准备。那么她为什么不让他先行一步呢?他扣动扳机,又将手枪还给她,她的手在颤抖,音乐性的,而非神经质的。

其实之前就已经有血溅到了他身上,但只有此刻强烈到他有所感觉,她所受的麻醉是磁场状的,他也受了影响,不过已经无关紧要了。这场漫长的表演,或者说哄骗,事到如今他只是在想她为什么还能站立,她站了太久,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视觉残留,他还能看见她与他平视,一个永恒的对子,她说:“我们是谁?男读者与女读者柳德米拉?“我”与被烙铁烫瞎眼睛的蛮族少女?基辛格与女记者?托马斯与特蕾莎?骑士与T夫人?弗兰茨与萨比娜?莱夫与杜威·德尔?迪普雷与玛德莱娜?这些排比可以永远说下去,只要你将手向我递来,那把左轮手枪是我的手,握住它的枪身正如抚摸我的手背,驱动我们的是叙事,但你已经知道如何阅读我了,这种互相理解不是很美妙吗?这种自欺欺人不也很可笑吗?”他觉得一定要将她想要传达的东西加以概括,于是他帮她装弹,帮她开第一枪。答案如此简单:她有让他必死的方法,仅仅因为他在这场轮盘赌开始时就注定死去。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SOS已经为他演示过一遍了。第一枪在太阳穴,因为脑袋是三角形的,他不确定自己的太阳穴在哪,也就随意在头侧找了个位置,将枪口抵上去,子弹炸开带来一股热流。第二枪对准下颌,和太阳穴一样的困境,但他不打算在思考中白费唇舌,因为他的脑袋已经成了这样,活得并不潇洒,死得也不容易。第三枪对准心脏,轮到他对自己发问——他为什么还活着?他只找到了另一个答案,那是对SOS这副样子的概括,她太狼狈了,血肉中间还有他的零件,几乎挂不住这句话:她露出得偿所愿的表情。

Nah-Clippinged:我不想发表意见。

Spirit_Of_Speech:因为这已经成了你的梦吗?
那样的话就只有我能发表意见了,不过我的第一反应是好痛啊……
其实对于这样的作品,两个主角都不想加以讨论吧。
真羡慕其他读者可以自如地评价它。

Nah-Clippinged:看下一篇吧。《在你眼中》。


《在你眼中》


Spirit_Of_Speech说:“我要一束聚光灯的光,打在我身上!”

她一张口,摩天楼楼顶的风就纷纷游弋起来,毫无章法,仿佛造物者尚且年幼,提笔忘字般忘记了物理准则。幸好,后室从来没有准则,又或者说“没有准则”正是它的准则。

Nah-Clippinged不认识这个城市,目之所及皆是过饱和的霓虹色彩,粉色、蓝色、黄色与红色,无聊的颜色分离训练可以无穷无尽地做下去,只要他不因命名他不知道的色彩而感到羞耻。如果被揉成一团掷入世界的任意角落,又在舒展身形之后开始测绘地图,给眼前风景分门别类,这难道不是最狂妄的自大吗?所以他会和Spirit_Of_Speech有共同话题,冒险大于描述,生死是换取愉悦的砝码之一。

共同话题?他又心怀疑虑。在她死后他长久地思考,直至悲伤之情渐渐褪色,万事万物都露出本来面目,他想起那双眼睛,他想要解读的光泽不过是酒吧灯光的反射。反射的意思就是不属于自己,即使接过了那束光——“我要一束聚光灯的光!”Spirit_Of_Speech喋喋不休,完全是个肤浅的人,在水里不停游动的鲨鱼,一旦闭上嘴就会死去。又想,死去?她早就不怕这件事了。

金发女人将双手横展,脊背靠上护栏,手臂也笔直贴上去,为他画出辅助线,又像在说“请沿虚线剪开”。Nah-Clippinged心知不能无缘无故破坏公物,不能因为这条线就去将护栏切开,不能付出这么多时间和努力就为了看她从善如流地滑下这栋高楼,在地面上炸开,烟花一般。他始终不知道“喜庆的焰火”的出处,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烟花,然而那时他以为自己完全理解了Spirit_Of_Speech想要表达的一切,连同这个词组等于烟花也归入理解之列。他应该发问,直截了当地要求眼前的女人解释这一词组的出处与含义,如果他的理解正确,他就露出愉快的笑;如果错误,他就露出羞赧的笑。永远是笑,因为他们自相遇以来经历无数险阻才抵达了这里,被霓虹包围的楼顶,天堂的基座。

Spirit_Of_Speech的愿望是“要一束光”,然而不是光打向她,是她扑向光,毫无体面可言地。飞蛾是自发地扑向火的,Nah-Clippinged想。然而无论是飞蛾还是火都是无辜的。飞蛾不知道自己也会燃烧起来,更想象不到燃烧会让它丧命,濒死之际还以为自己的死是因为美被唐突地穿到了自己身上。她太蠢了,一束光就能诱引,趋光昆虫从来短命,他不知道她的年龄,但她看起来还很年轻。一无所知,他竟然一无所知!Spirit_Of_Speech死后他才发现那是一具模型般的躯壳,没有姓名,没有过去,内里只填充了只言片语,即使现在她也这样惜字如金。字字珠玑吗?还是乏善可陈?他有确切的答案,必然如此,本该如此,以前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也如此,但是何至于此?

Nah-Clippinged问:“在你眼中是怎样的风景?你会看到世界原本的色彩吗?看到原本色彩的人会对黑白抱有鄙夷之心,那是健全之物对缺失之物的自大,一种丑陋的骄傲,即使丑陋也是骄傲的。现在的我有一个猜想,觉得你眼中的世界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倾斜,不是颠倒也不是扭曲,你的所见找到了一个绝对的点,这个点是抽象的,可以具象化为一个世界、一个人或者某种愿望,也许是我狭窄的想象没有囊括到的,但是你看到的一切都微妙地倾斜了。我们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因为它有许多色彩,但是正确永远将错误排除在外,一旦倾斜,就再也不能说那是正确的了。”

他发问到最后感觉手心开始震颤,分明没有什么可激动的,他大概是太惊讶了,居然是这样冗长的自白,居然有这么多可说的,惜字如金的应该是他才对。一直以来,他对逗号繁多的段落不抱任何理解之情,这是语法上的正确,规则上的正确,但是现在他开始认为一旦感情太多太杂拥挤在某一隅,温度会迅速升高,句号和其他表示句子间绝对划分的符号终究会随之融化;但它们死而不僵,仍保留从前的躯体,融化的部分就成了句号的拖尾。歌舞升平的时刻:真理蕴藏在生活中,这是他在自己观念中发明逗号的时刻。但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她念出了他很久以前的名字,就好像将他发明了一次。创造与发明的区别在于,发明不能控制造物的行为,而创造可以精细到修建造物命运的枝叶,甚至将其肢体像枝叶那样剪掉。

但是没有创造之实却有造物主喜怒无常脾性的Spirit_Of_Speech回答他:“那么就挖出我的眼睛吧!将它贴近你看看,将它揉碎看看它究竟装进去了什么,因为眼睛的情绪都在血管里。”

这是一个新的符号,在那门他从未读懂过也无法学习的语言里,这个符号在整个语言体系里占据着先决地位。Spirit_Of_Speech在他的视野正中央,她站得笔直,交叠的双腿也笔直,因此第一笔是一条干脆利落的竖线,这一笔指示出了她的存在。但是她向左右伸直了双臂,刚好倚靠在指示竖向栏杆不可再向上的横向栏杆上,因此第二笔是在竖线头部稍微向下移的位置上的一条横线,同样笔直,它说明了她的不可侵犯,让整个符号威风凛凛,然而正是这庄严的一笔让符号变得幼稚:它不再允许被删改,但它太简易了。Nah-Clippinged为之头疼,他将永远无法把这门秘密的语言与任何廉价的广为流传的语言区别开来。而符号创作者本身也平平无奇,她甚至不会窃喜:随着镜头的拉近,她竟然一直笑吟吟。

但是她疼得哭了,明明先提出了那个可能,在他探出手撑开她右眼的眼皮时也从善如流。她吃力地睁着眼却无法抗拒本能,左眼闭着流泪右眼睁着流血。这才想起她早就说过她是个怯懦的人,怕死又怕痛,可这是她原话的错,在她长久地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不真实的形象之后,在她反复念出他的名字并死去那么久之后,她又开始尊崇她的真实,为之落泪,为之放下了庄严符号中划出横线的手,弯曲了笔直交叠着的腿,她再也无法保持原貌了,那个完好无损、一横一竖组成的符号。他想象眼眶被搅动的声音会充斥她的头腔,回声几乎是荡涤,她的血液还要爱护他的指节,夹道欢迎又井然有序地送它们带着眼球离开。他终于看见它了,金色虹膜,大小永远定格的瞳孔,将它拖拽出来时的阻力源自一束谨小慎微的神经,为了确保她所见世界的完整,眼球的结构多么复杂!光是看清世界已经了不起,也就无暇顾及眼球被挖出来的可能性。

“挖”,或者“抠挖”,以一个词语形容他对她右眼的所作所为。这个词语也是可玩味的,因为说起挖,他总会想起掘墓人量产墓穴,一铲一铲的土被移开、被抛往遗忘之境,死者安息,刻墓志铭。Spirit_Of_Speech没有坟墓,是谁的过错?她必须被处理得一干二净,恰如她以死亡与他一刀两断,因此他不需要负起责任。但是现在他想,他刚才的“挖”是将死者从坟墓中挖出来,一个拙劣的祈福者,笃信死者即将苏生,迫不及待地掀开了泥土与棺盖,然后看见她销蚀了的脸。她躺在那里,如此安静,紧抿的嘴唇被吃去一部分,露出森森的牙齿,裸露的牙龈是对他的指控。看见那块无生机的肉了吗?看见定格的瞳孔了吗?死亡就是不再改变,就是至高无上的确认,哪怕在他所存在的世界,超自然、神格或者其他常人所无法理解的一切都无法动摇这一确认。死亡是人通往神的坦途,在这句话里神的释义只剩一个:绝对。

他从未听过她的泣音,所以感觉格外新奇,看见她抽噎着站起身,表情却没有丝毫悲伤,仿佛那不过是身体可耻的背叛,她弓着身,像是为此感到抱歉。如果是本三流小说也罢,男女主人公站在天台上,真情流露,潸然泪下,相拥又依偎,镜头大开大合,上一秒是完整的天台,下一秒是翕动的睫毛;但现实是他抓着一颗眼球,眼球的主人无悲无喜地哭着,他愈是思索,就愈发接近那个灯光昏黄的夜晚,Spirit_Of_Speech在吧台前站得同样笔直,他让她难得失态,栀子花命中她的腹部,鲜血涌出时她的腰身被红色覆写,所以这和拦腰截断没什么两样,他也这样拦住她前进的生命,从还能被以“年轻”形容的地方拦腰截断。她哭着说出来的话只是在她原本的声音上压了块重物,仿佛为了更方便往水中抛尸,她说:“你现在看到了。”

Nah-Clippinged快步下楼,Spirit_Of_Speech跟在他身后,用右手掌心捂着空洞的眼眶,直到回到地面上她还在吸着鼻子。Nah-Clippinged叫住一个路人,将眼球塞进对方手里。她的眼眶还在流血,指缝的颜色极深极暗;那个陌生人愣在原地一会,将莫名其妙像是握着什么的手展开,Nah-Clippinged看到了一条恣意延伸的生命线。

Nah-Clippinged:十分完满的一篇。

Spirit_Of_Speech:我还以为你要说“完美”。
不过的确,毕竟之后还有其他作品呢!
好险,差点说漏嘴。

Nah-Clippinged:下一篇的标题是《你、她与[此处填入形容词]读者》。
这个标题也算是很有意思了。


《你、她与[此处填入形容词]读者》


1:悲伤的

一定要写点什么,想并说,为这个故事续命吧。最初的她仅仅是一个平白无故的想法。平白无故,而非单纯无辜,被选中成为不凡之人绝非幸事,何况事实证明,她并非不凡之人。

不凡是什么?跌跌撞撞地在胸腔积液泡软的地毯上奔跑,恰到好处地活下来,和膝盖的淤青一起双手环抱着自己躲在杂草丛生的角落。她蜷缩的姿态是她降生以前一直反复练习的。在生命开始的最初几个月,她既不知道自己会怎样生活,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死去,只能将不成形的手指收回手心。她这样的躲藏是一种退缩,是她在来到这个埋骨之地般的世界以前,快乐地边笑边用力敲下的机械键盘的enter键。

她厌恶这个退缩的姿态,厌恶自己抓紧自己上臂的双手,于是开始幻想自己可以前进,敲击空格,光标一路咄咄向前。加入S.N.A(不说“速切玩家协会”,而说这个缩写)并非偶然,至少在她看来,那是所谓天知地知我知人知。唯有你不知,“你”,她不知道这个人称要代指谁。看轻她的人?忘记她的人?谁?所以“你”正代指某些无法概括的人,只是放在手边备好。总有一天,那个“你”会和某段命运一起来到。

她——或者每个人都应该长久地幻想过这样的生活,随时随地都可能肝脑涂地笞杖徒流,而速切甚至加上了更多富于新意的死法和求死不能的方法。她痴迷于那些哲言,譬如正是因为必死我们才贪图生,才将生置于死的火焰上炙烤,然而文学上的修辞也被烤化,熔成血板结了她的刘海。于是她后来对你说:“我还挺怕死的。”在那时,这是她所说的唯一一句真话。

已经足够幸运了,她时常会这样告诉自己。比如某次在Level C-28里崴了脚也摆脱了三个无面灵的追赶,又比如最开始在Level 0找到了马尼拉房间。进入后室时她还穿着一件早该淘汰的外套,她坚信自己的幸运也在于它,所以包容了它的一切污渍与磨损;还有她一有时间就会扎起的双马尾……总会陶醉地想,自己装着一身的故事站在这里,呼吸平稳,心跳雀跃,对你说“总会有人懂的”那时,她分明想着自己。

但她知道这是诅咒,这是就算她只剩一根食指也会永远追随她的诅咒,因为她永远会想,平庸地活着不如去死,一面后怕地看着速切玩家协会论坛或者其他数据库的死亡公告。一读到死,仿佛牵扯到她的神经,指尖牵扯到头皮,阵阵幻痛摇曳如海浪,扯着她的马尾直到头盖骨羞赧露出面目。幸运是死与否于她是选择,不幸是一旦说起故事,他们就会夸赞她的幸运。如果无法不凡,不凡到超越活下去的幸运,她就永远是幸存者——甚至在死后,“幸存”这一标签也会被剥夺。

有时她会认为她在幻想中成了构筑你的一部分,而非你是她的幻想。与其承认自己在幻想,她希望成为幻想本身。满身的故事不是衣服,而是囊肿,一时间周身充满了积水,说出这些故事,简直是在弄脏旁人。她需要一个包容的人,却不知道包容换而言之是并不在意,所幸她也有最简单的怨毒:那天早上她起床时还睁不开眼睛,生物钟生效的副作用是许多酸胀,她还记得一点隔夜的梦,梦里你想必杀死了她,于是手法、动机和言语都褪色,她就非常快乐了。她是个记不住梦的人,没过多久她就原谅了你,准备去速切中点酒吧与你会面。

2:离心的

于你而言,她大有可能是那句话的副产物:“你好!我对你很感兴趣,可以聊天吗?”礼貌的称呼,执着的问句,小说里的角色从来诞生于灵光一闪,而这句话在你的终端上闪烁,蓝底白字,你遂以为洞悉了此人所想。

你知道如何解读一个人,而那是个过分简单的女人。并非单纯,只是简单,任何词句都可以加之于她,又像水泼到防水布上,丁零零向下抖落。挂不住衣服的衣帽架,那是你对她的第一印象,而你正是挂不上衣帽架的衣服。

不入流的小说作者往往钟情于蹩脚的对子。“蹩脚”用于形容某一事物,总说它配不上它的名字,但这蹩脚的对子不一样:是过犹不及。你在未来发现了不计其数的对子,每次你想起她都惊奇发现对子还在累加,仿佛无克制堆叠的多米诺骨牌,因而分外期盼它们坠地的那一刻。粉身碎骨,或是重新开始,为以蹩脚之名出现的刻意付出代价。

然而,“蹩脚”可以是字面意思。她走在路上,遇见你之后就被绊倒了,脸摔在切肉的转轮上,你见过那些锋利的齿。她被切成无数条细长的东西,你眯眼去看,就发现那是聊天记录里她发给你的句子。将终端横过来,屏幕却跟不上;将她横过来,生命却跟不上。

伸出手指去数你们的对子:他与她,平庸与不凡,永恒的遗忘与反复的记忆,死与生,重与轻。这种无聊的列举可以永远进行下去,诸如多米诺骨牌一类的比喻也可以无休止地生长下去。她意味着什么?当你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它会变成“她留下了什么”。这就是她在你眼中的全貌,一道闪着光的划痕,凑近便可看见里面人造的萤光痕迹。而你既不在意人造也不在意萤光,你只看见了一道光,光之指甲划痕,你会长久地痴迷于观察它,仿佛是即将撕碎你的巨兽的爪印。她一死,就变成一尊含笑的天使雕像,不用担心被打碎,因为它幽灵般漂浮着,一如她的死亡本身。

你接过了那个比喻。比喻也是不入流小说作者的惯用伎俩,但伎俩之所以为伎俩,是因为它虚假。你对此深信不疑,伎俩就失其名号,成为事实。

她说:“我们所讨论的并不是你,而是一个编造的人”。她一定在你所看不见的地方游移着舌尖,声带振动指出你的所在,再将你与你的联系拦腰斩断。这个面目模糊的女人顿时变得无法可想,她在你身边,手指敲打键盘却做出了劈砍的动作,你只能站在原地,等待注定的一击。你成为一个可留在掌心把玩的故事,挤压时发出的细弱声响不是抗议,只是对个中语句的拒绝,比如她用无尽怜悯的目光望向你,无数蜜糖向你倾泻,你感觉周身黏腻得难以忍受,就撑起了伞。

你相信了她,相信了你是故事,从断口处重新将自己拼成完整的一块。她之于你亦如此,她的死非常方便,只需你稍稍留心就能拼起她的雕像。说到底,你们对彼此有宗教的忠诚:对于神,我们看着祂却从不指望什么。你们,你想着这个词,仿佛沦入她目光之雨的洗涤,衣服也非常清洁,显得格外合身。

3:思想的

“再世为人”是一个悲伤的愿望。想起它时,前面的词语指出它只是个无法实现的念想,后方的句子指出如此愿望的人已经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再世为人”出现时总和毁灭成双入对,而想起它的人永远孤单,向这种伟大的并列低头,脊椎横陈,越发奴颜媚骨。

她那时想:若能再世为人……然而她不以为这是愿望。血液是人的第二骨架,因其流动性而难以划分。人有206块骨骼,血液却难以分成206份,血液一旦流逝,人就变得僵硬。多想再流动起来!而不是被关节所制掣。所以如果有选择,她会让骨头从伤口里流出来,人死后最好的结果是化为白骨,白骨汇在一起成为永恒的死亡河流,而她的骨头流了出来,于是巧妙地骗过了死亡。希望骨头和血液的地位对调,其实是一种对永生的渴望。

明明说到了“再世”,却妄想生命无尽延长,手与脚的距离无限拉远,自己的存在愈发模糊、细长、纤若无物,这是死亡的境界。因为离开的是血液,言语矛盾了,思想褪色了,她又觉得每当死亡迫近,真理会更加闪耀,只好紧抓“再世为人”的愿望不放。在注定的死亡面前,反复念诵“再世为人”只是因为并不想死。

与“再世为人”极为相似的是“永世为人”,后者强调永远,于是更显伟大。那么,她为什么不说“永世为人”呢?最浅显的解释是,她厌恶此世,并对“再世为人”之后自己将在美妙的重生中满足到情愿不再成其为人。无法苛责她这样流利地将人与苦难对等,因为她拼命地想要蜷曲身体,将伤口合上,与被捕猎的兽、掀开的机器和放晴的天空没有任何区别。从她认定自己必死的那一刻起,她不再将自己认作“人”。

你还会想问,她真的将想要“再世为人”当做想要永生的遮羞布吗?你要回忆起那句话:“手与脚的距离无限拉远,自己的存在愈发模糊、细长、纤若无物。”这是永生,确切来说,这是她的永生。因为她是个乏善可陈的人,仅剩的故事在她承载着你的目光向后倒去时已经宣告终结,一旦续命,她会消失。消失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惩罚。哪怕这种惩罚不可能发生,她仍然痛苦地想要蜷缩,说:若能再世为人,我会遇见你。

Spirit_Of_Speech:我非常喜欢这一篇。我没有理由不喜欢。
看到自己的故事能被这样写出来,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Nah-Clippinged:值得一提的是,这篇作品也有实用价值。
它描写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即使加上很多修饰,依旧没有对现实产生影响。
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Spirit_Of_Speech:这种时候说这个是不是有点不解风情?
但不解风情的话本身也是一种很值得玩味的评论呢。
这篇作品居然没能拔得头筹!接下来是我们这次竞赛的冠军作品!
不过就看标题和开头,似乎完全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诶》


1.
SOS矮NCPD一截。通常我们说“矮一个头”或者之类的描述,但是NCPD的头……

总之,如果他把她拎起来,她有足够的空间在半空蹬腿。

2.
SOS很有可能是你的一种朋友:他们大叫着要去跑步了好痛苦什么的,其实会跑在队伍最前头,跑完回头踹你一脚说你怎么跑不动了。但是你对他们无可奈何,你太累了,追不上他们。

但是她自己不觉得自己跑得有多快,直到开头几次练习速切脑门磕出血为止。

——有没有人告诉她这可能不是速度的问题?

3.
用动物比喻SOS,她是猫头鹰。看起来没什么,但是会做出很恐怖的事情,比如转一整圈的头。

NCPD是那种被养得很好的鳄鱼,哪种鳄鱼不知道,总之可以养在家里。因为知道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可以把手放进他嘴里。

两个人就这样微妙地相遇了。她可能啄出他的眼珠,他可以一口把她塞进牙缝里。但是远远看过去,像是牛和牛椋鸟。万一他饿了怎么办?幸好他不会,因为他是充电的。

4.
NCPD印象里,SOS永远是那种活力少女的形象,大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只见过两次面。她穿着西装抽着烟走出来的时候,他有种看着一张她的老照片,突然被烟烫出一个孔的感觉。烧焦的边缘卡在她的脖子,把她的脖子切下来。

他倒不难过,只是觉得她素质变得有点差。

5.
那么理论来说,SOS可以当个衣架子。但是实践的时候,我们遇到了麻烦……谁会写衣服?算了,其实衣服不重要吧?

NCPD一直戴着白色缎面手套。

6.
SOS来到后室是因为被车撞了。

如果没有切出,她就被车撞死了。

其实没什么两样。

7.
但是参赛的文章写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8.
为了重回正轨,我们首先要讨论“正轨”意味着什么。“正”与“反”相对,与“不正”相对,也就是说,要有衡量正确与否的标准。比如,将“合乎逻辑”作为标准,SOS的所作所为和疯子无异。肯定会有人感到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什么要这样行动,说这些话?

简单粗暴的解释是:她正是作为这样的角色存在的。这种角色无所谓逻辑,她只为展现作者那点平庸到可怜的思想,做出了一系列不合理的行为。

但是,远不止如此。

9.
人一生中,多少话可以传世?对于普通人来说,答案是“0”。普通人所言是不会被世人记住的。

但我们知道,“世人”的意思是所有人,或者至少是很多人。我们当然很难被那么多人记住,但我们可以让亲近的人记住。濒死之际对伴侣说:我爱你!这是伴侣心中永远的印记。

SOS对NCPD说:无聊。这是NCPD心中永远的印记。

10.
一种偶尔会成立的诡辩是用未来的事情证明过去的事情。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完全合理的。我们写作,因此知道了过去的事情。略过所有解释说明,变成:因为我们现在写的东西,她过去……

因为我现在写“她希望在NCPD心中留下印记”,所以她死前说那句话的理由就是这样——那么首先有异议的人就是SOS本人。她说:“不仅如此!”只从字面上认识她的人有没有想象过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成熟,但在高声说话的时候还是显得尖锐而幼稚,显得非常肤浅,就像现在。

11.
没错,不仅如此。理由从来不是单独出现的。如果要让NCPD记住她,她也可以像那些半途而废的情人那样,借用死亡的离心力大喊:我爱你!因为死亡,不知道这是不是谎言。可怜的NCPD会想一辈子,就像往他的心脏里种一台留声机,一旦他想到爱,留声机马上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如果她这么做,他想起她时究竟在想什么?我们都知道,NCPD不是个盲目自信的人,至少在感情方面,他保有相当大程度的天真。于是,他一定会想:这是告白,还是玩笑?

换个说法,这是真,还是假?

思考之初,他会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凄美的爱情故事。她白纸一样纯净,唯一的污点是死时的血。她那样努力地来到他身边,他却不得不杀害她。这太美了,他一想到她就感觉到心脏传来绞痛,那是因为留声机喊到声嘶力竭,垂着头,阻碍他心脏的跳动。因此,他被她的告白感动,实质上是病理性的。

他的寿命一定比她长得多。那么,思考继续,他会想到这是假的,她这么喊可能是因为没有这样喊过,或者只是因为恰到好处。刚才他已经想过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吸引他,一定也吸引她。所以这是一句假的话,这是一个玩笑。但是他不会就此停止思考!他会想,一定是她想起她在前厅的亲人或者爱人,她从他怪模怪样的脑袋上看到了他们的脸,于是喊:我爱你!也就是说,这个“你”不是他。由此,他将她轻巧地甩掉了,像指责一个负心的人。

过不了多久,他又想:她也许真的爱我。以上过程循环往复,他仍会一直记着她。

12.
从NCPD甩掉SOS的告白的动作中我们可以看出:假是不可忍受的,玩笑是侮辱。他宁可虚构她的过去都不愿承认,他心上的留声机里反复播放的只是她的笑。

而“爱”作为一种崇高的感情,总是难以使人信服。爱,就意味着持续不断的怀疑。

因此,“无聊”才成为一个更加高效且永久持续的印记。首先,它会被轻易相信;其次,它是思考的磨牙棒。思考她为什么感到无聊,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哪些事感到无聊,诸如此类。他可以在这个词上永远自娱自乐下去。

她的幽灵也不能再打扰他了:她已经成为幽灵,因此“无聊”没有答案。哪怕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无聊就是最简单的字面意思,他也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相信。

13.
为什么是“无聊”呢?在这里,我们依旧引入“爱”的概念。不仅仅是“喜欢”,只有“爱”才能与SOS的情感相匹。否则,她可以避免自己的死亡。

我们都知道,她死是因为她发现了NCPD的敬忌者身份。实际上,她知道与否无关紧要,她的死非常牵强,因为她只是猜到了。不必怀疑,如果NCPD果断说:“不!”她会相信。当然,如果太过果断,反而引起她的好奇心。但,回答的技巧,NCPD比我们这些闭塞的读者知道得更多。

不过我不想讨论这一死亡牵强与否。我想讨论她深切的爱,这爱是存在的,不是我在上文附会给她的“我爱你!”的假设。

首先,我下结论:她深深爱着自己奔赴一个有趣故事的形象。也就是说,她施予爱的对象是自己。

14.
要理解这种爱,要知道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这里,我偷懒了。我这篇文章的读者一定翻越了茫茫字海,那么你已经对她和NCPD的经历烂熟于心。

无论你如何评判,SOS始终是一个贪心不足的普通人。她所希望的是一个故事,她想要一场壮烈的死,远甚于在与NCPD相遇之前那样活。

我们可以说,他之于她是一声嘲笑。她的死非常美,想起那段故事,我们的手有她血的余温,我们看见她向后倒去,一道妙不可言的抛物线。这样的死对她来说是梦想成真,但是她的梦想有另一个隐藏的要件:被看到。

为什么她希望死甚于生?我们且将目光投向各种公告:某人死了,或者许多人死了。活十几年不能在公告里添加一行字,但讣告可以。

我应该给她的概括添加脚注:她是普通人,而这“普通”所指的是他人的看法。通常来说,他人看不见她在想什么。她日日夜夜梦想着一场可以给公告添加许多行字的死亡。为此,她巡视着行人,巡视着社交媒体。于是,她找到了NCPD。

15.
这时有异议。如果她的确这么想,她为什么不直接要求被杀死,或者做其他可以引起关注的事?

再读一次我的结论:她深深爱着自己奔赴一个有趣故事的形象。现在,“有趣故事”应该被加粗。她希望参演一个故事,而非变成一个片段、一个笑谈。此外,一个故事想要有趣,需要有诱人的情节和饱满的人物。

所以,她拼了命去抓住故事的尾巴,NCPD的尾巴。而我们都知道,她将一个断尾求生的比喻安在他身上。在外面看来,这是他们的故事里相当精妙的地方,因为她肯定怀揣着这个比喻许多年。但她如果意识到,会无比恼怒。

我会反反复复地引用我的结论。这次,加粗的部分扩展成“一个奔赴有趣故事的形象”。于她而言,将这个比喻给NCPD是一个开关,她自己发生了许多变化,最终成为一个感动人心的形象。交出自己的文字,尤其是交出一个比喻,意味着对故事的认可。她认可了NCPD的故事,并且意识到自己可以介入其中,于是她义无反顾地奔赴而去。

16.
那么,理由显而易见:她发现NCPD的故事非常无聊。她对他说:“不,不是这段。”在当时的语境看,这非常合理。NCPD说了自己的过去,她觉得无聊,说想听下一段。

现在,我们要注意她的用词:段。就像故事的段落那样,NCPD的过去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故事,她正在阅读的故事。她读到许多美妙的表象,现在,真相揭开,她发现这个故事别扭而蹩脚。

她感到恐惧。她要求他快点说完,她开始不停跳读,为了尽快说出这个防御性的词:无聊。

没错,她在那时的感情不是失落,而是恐惧。她突然发现一旦听下去,她的爱有破碎的风险。故事不再有趣,她奔赴有趣故事的形象突然变成一只愚蠢的飞蛾,算不上牺牲,因为飞蛾只是趋光。不能这样!不能重新变得无聊而扁平。她在心里呼喊着,语言却越发冷漠,因为她需要把自己和NCPD的故事隔离开来。

如此,爱延续了。

如此,她满足了。

如此,她在他心里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17.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phil呢?那是NCPD过去的名字。她为什么找到了这个名字?

我所读到的内容是:她没有去找。她早就知道了。

她究竟知道什么?她所想的和我写的是否一致?我们作为读者读到的究竟是真实,还是我们相信的真实?

她早就在这场追问里胜利了。她死了。

18.
NCPD怎么想呢?他被打下一个印记。他是无辜的,但印记永远存在。他将会阅读我们写的东西,他会阅读一切,他会不断思考,直到思考停止。如果他想起自己在遇见SOS以前的时间,他无法判断哪种生活更好——充实一点,像现在,他一旦无聊就可以想她;无聊一点,像以前,他不被任何人记住,也不去记住任何人。

然后,他发现,他已经默认自己以前的生活无聊了。

19.
将这篇小说给SOS读。她会说:诶?

Spirit_Of_Speech:现在我是不是要说一声“诶”?

Nah-Clippinged:……

Spirit_Of_Speech:这种文章让当事人来看也太为难了。
总之这些就是优胜文章!
怎么结尾呢……我已经没有什么话想说了。
不知道下次竞赛的时候,我还是不是能够逾越创作规则的唯一特例?
但是能当一次竞赛指定的作品主角,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Nah-Clippinged:在我看来被当成一个写作竞赛作品指定的主角是不可理喻的事情,尤其是在你们的创作还具有影响现实功能的情况下。
说真的,我的感觉无异于被折磨。
不过现在都结束了。如果还有下次,我只做幕后工作人员。

Spirit_Of_Speech:感谢大家带来的精彩作品!
刚才有读者给了我建议,我觉得这段话的确很适合作为结尾。
它来自米兰·昆德拉的《慢》。似乎也叫《缓慢》?
“朋友,我请你做个幸福的人。我有个隐约的印象,我们惟一的希望取决于你有否能力做个幸福的人。”
Nah-Clippinged帮我加粗一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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