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呼啸,蓝天四垂。高塔的巨大阴影笼罩在余良的身上,山一样沉重。
余良正杵在脚下这座公寓楼的天台。公寓只有十三层高,不过却已经是周围这一片市区里除去东方这座塔外最高的屋子。东舟市扩城至今,建筑出现结构反常或是位置反常的案例两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而这位置和形状都很突兀的高塔就是其中之一。它傲立于匍匐在它四周的房屋中央,像根锥子。听说总署看中它的孤高凛冽,准备把它列为东舟市的那什么“自然建筑重点改造项目”之一。不改不可能,它高的扎眼,必须迎合总署的意愿:要么改,要么拆。
不过,时至今日还没明显缓解的人力紧张问题让它暂且担任了一项别的工作。
假如余良有建议的机会,他想他大概会提议把塔顶的巨型广告牌摘掉。看起来丑得要死不说,真的会有人因为它上面的两句话就去M.E.G.找工作?另外,还有比较自私的一个想法是它挡住了余良每日清晨的太阳。
余良开始在四周随意走了走,但在天台上走不出阴影的覆盖范围。这背阳的视角加上过远的距离都让牌子上的黑鹰标志与招聘词显得模糊不清。
鹰……余良忽然想起鹰是蛇的天敌来着。
慢慢的,他挪至天台的边缘,一道瘦弱的护栏把他拦住。从这个位置落下去的话,应该可以刚好掉进楼旁的江水?说起来,在自然界里蛇的死因会有很多吧?例如被鹰捕食、人类活动、环境变化……难有寿终正寝,余良猜。
他单手扶栏,轻松地翻了过去,鞋尖已经悬空,离那断崖下的江水一步之遥。
……但蛇的死因,想必没有自戕。
就差一步了。不过在那之前,余良忽然也想问问自己那个问题:
“你还有什么遗憾?”
“你还有什么遗憾?”
余良未作回应,连一点表情上的波动都没有。这是他的习惯,在没有明确眼前的情况时,不贸然行动总归是比较稳妥的。就像现在,他完全不明白搜查官突然问他这个是做什么,于是谨慎地选择了沉默。不过,直觉告诉他这大概是一句“复诵”。
搜查官继续说:“听说你在每次任务里都会问老鼠这个问题。”
确实是复诵啊。复诵余良的这个独特习惯。
平心而论,东舟的已开发区域几乎比不上任何一座前厅的十八线小城市,毕竟“后室的大型聚居地”这种一听就很美好就很奢侈的字眼实在是受多方因素的掣肘。因为后室众所周知的脾性,在没有红星建筑队那帮怪物在场的情况下,这东西无限逼近“可遇不可求”。而且,流浪者的鱼龙混杂也一直都是主占势力颇为头疼的问题。但纵然如此,如今的东舟仍然已经够在流浪者们的心中当得起一个“绿洲”的定位,是后室这种险恶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一座人类堡垒。
余良和搜查官就正并排坐在这堡垒东南方位的一条街边木椅上,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枯树候在一旁。余良用肘撑着腿,弓着背,整个人畏寒似的朝内蜷拢着;搜查官则穿着一件成色极佳的棕色风衣,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总署体制外的普通流浪者永远不得而知,M.E.G.究竟是在哪里变出诸如风衣、靴子、毛袜、领带乃至内裤这种在前厅显得稀松平常,但在后室珍稀无比的宝贵物资。
“是谁告诉您的?……我的收尾人吗?”余良说。
搜查官微微昂首,算作回答。
余良微微低头,却不知是否算作回答。
搜查官等了几秒,还是没有等到余良有承接话题的苗头,遂自言自语似的接着往下讲:“没别的意思哈,只是出于个人好奇的层面多问这一下。你问他们这个是图什么呢?”
“想知道罢了,长官。”
“你还想帮他们一个个实现不成?按你的职业来讲有那么一丝丝滑稽了吧?”
“没想帮他们实现,长官。”
“仅仅想知道?”
“仅仅想知道,长官。”
“老余,你从我这儿授领任务的时间也不短了,我知道你并非那种话很多的人,也并非那种会对与己无关的事情滋生好奇心的人,很懂‘不该问的别问’。这一点上,我和上级都很欣赏你。”搜查官竖起衣领挡了挡直往脖子灌的冷风,“我是想说,你总是问这个问题对你而言绝不是多余动作。你的为人和处事永远都是直取要害,从不拖泥带水。”
搜查官刻意停了停话茬,但余良又不接话了。这次是因为他单纯不知道还能接什么。
“啊,这样一想,上级给你们的命名带个‘猫’字还真不太贴切。猫那玩意儿……啧,喜欢玩食物。你不像,你更惯于冷不丁地给他们一下子,再简单迅速地一口吞掉。噢,我想到你更像什么了,像蛇!”
余良突然慢慢觉察出搜查官今天如此絮絮叨叨的朴素原因:对方只是不想让气氛显得太沉重,所以才想跟他不着调地瞎扯几句。奈何余良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搜查官怕是得失望了。
“对啊,对!”搜查官不住地点头,嘴角微扬,显然很为自己的比喻满意,“你们这个职业,就不该是猫,也不该是老虎或者狼群那样,就要像毒蛇。冷静、残忍、伺机而动。你的业绩和质量我们都看在眼里,你是条敬业的好蛇……”
“既然如此——”余良感觉声音陌生地不像自己,“那为什么还要辞退我?”
搜查官一愣,脸上的笑容登时垮掉了,立刻换成一副苦瓜相:“老余啊,我一开始就跟你讲明白了,这就是因为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结构优化罢了。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你和你的所有同事、包括和你们两两搭配的收尾人们不都一样嘛!现在的东舟没有那么多老鼠要处理了,放马归山——呃,放蛇归穴很正常。换份工作而已,老余。东舟的稳定和发展会给广大流浪者创作更多的就业机会的啦。”
“我没别的本事了,长官。”
搜查官抓抓脑袋,劝自己看在和他共事过一段时间的面子上把“关我屁事”咽回肚子里:“哪里的话。你又不缺胳膊不少腿,还愁找不到新活计?”
“问题不全在于我有没有工作,长官。”
搜查官从兜里摸出一个印着M.E.G.鹰标的黑色铁匣,在里面捻出一片皱巴巴的镇魂香。他顿了顿,递给余良。余良没接。
“怎么,嚼不惯?还是放不下香烟那种前厅货?”
“我不抽烟,长官。”
搜查官一边起身一边把镇魂香塞进自己嘴里:“你该改口了。”
余良抬头看他,但是从他脸边探出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只好又把头给低下。
“多跟你的收尾人学学吧。你是蛇的话,那她就是食腐鸟?反正都是挣一口饭吃,东舟——或者说整个后室这么大,哪里不能找到个栖身地儿呢。”搜查官的表情换回了悠然,赶着离开的身子已经朝着一边侧去,自觉这次的离职通知结束得还算得体。
余良长久地沉默,似是接受了。
搜查官不加掩饰地用鼻子呼出一口气。他其实相当不理解余良现在看起来怎么跟丢了魂一样,从之前的反馈来看,这个瘦削但凛然如寒竹的男人肯定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不然断不可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好自己以往委派给他的每一单业务。他有着所有通过后室初期大筛选的流浪者经典特征:例如要强,例如低调。现在说白了也就只是丢了工作而已,一个四肢健全身手还不差的流浪者在东舟市还能被饿着?
搜查官决定不再多话,抽身欲走。
就在这时余良又抬头看他了,蓦然开口:
“您这是砍了我的腿。”
搜查官低头与他对视。他发觉这个老员工……不,该说前员工。这个前员工的眼神变了,虽然还是那么平静,面若静湖,可更多的时候这湖心都还摇曳着一盏残烛。现在那残烛灭了,湖上只剩迷雾,深得他看不清。
但是关他屁事呢?
一句不假思索的回答顺嘴滑出:“老余,蛇本来就没腿。”
余良一怔。他目送着搜查官踩着路边的落叶渐渐走远了,汇入东舟市这一处纵然稀疏但几无中断的人流之中。
太阳被云海吞没,云的影子遍拂城市。
太阳被云海吞没,云的影子遍拂城市。
塔顶的鹰标依然模糊不清,一旁的招聘词反射着冷色调的光。马上就是傍晚,就算云海此时不漫,这座城也很快就会陷入平等的灰暗。当然,人类从很多年前开始就不是老实会在大自然安排的睡眠时段去乖乖躺下的生物,他们仍然会逆着褪黑素和腺苷的调剂在黑夜中忙忙碌碌。这座刚刚稳定下来的城市更是勿论,它的主人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但这些都和余良没有关系了。
他朝下看去,打量着滚滚江水,不由自主地分析起若根据自己特意弄清的城市布局与水流方向等,自己这座臭皮囊最终会漂到哪去。
遗憾吗?遗憾是建立在自己有所欲有所求这种默认前提下的吧?那对于一个不存在这种前提的人来讲,又有什么遗憾可言?
余良恍了恍神,突然发觉确实有那么一个小遗憾。他把手伸入贴身的位置,娴熟自然地抽出一柄森然杀器。
“噌——”刀刃出鞘。
用“匕首”来形容它有些温和了,用“军刺”可能是更契合的叫法。精钢锻制的刀刃泛着寒光,刀身并非刺刀常见的直挺而是带有弧度,狰狞的血槽设计一看就能在没入猎物的时候欢快地放血。刀很干净,除了刃口有些许磨损外几无脏污,看得出它的主人一定爱护有加。
它和搜查官的那件风衣性质类似但略有区别:它们在前厅都和稀罕二字不沾边,后室反之,在这里一把顺手且好用的刮胡刀都是宝贝;不过要想在前厅——尤其是在余良的故国想要弄这样一把武器在手,关键问题压根不在于有没有配套的制作技术和足够的锻造原料。
无论如何,就这么让它跟随自己一块沉了江,会很可惜的吧?余良想。
“嚓——”他把弯曲如蛇牙的匕首送回刀鞘。
“嚓——”他把弯曲如蛇牙的匕首送回刀鞘。
“诶诶,收这么快干嘛,我还没看清呢!”余良身前的人挥舞着拳头咋咋呼呼。
余良利落地翻掌握柄,把它递了出去:“归你了。”
对方眉眼里的愤愤然顿时被惊愕冲淡。她的视线在余良脸上和手上往返数次,好半晌才不着调地挤出一句:“开窍了?但是给女的送刀当礼物着实不敢夸你情商高呀……”
余良面无表情,维持着递刀的动作,完美符合苏泠对其反应的猜测。
苏泠方才的发言是纯粹的玩笑,但还是没能如她所愿地在余良脸上激起一丝波澜。她曾暗地里略带恶趣味地怀疑过余良虽然单看外表是个四肢健全身心健康的年轻男性,但在某些方面的特征大概很成问题。这家伙疑似没有一个正常男子该有的围绕异性的全面美学系统,自己在他眼中大概只是一只不长胡子的同类生物,毫无所谓“君子好逑”的意识。就像现在,余良的表情根本不像在送礼,倒有种她不笑纳就捅她的感觉。基于这种错觉,苏泠最终接过了刀。
余良当然不知道苏泠刚刚的丰富脑内活动,就事论事地补充说:“但是我记得你之前看起来挺感兴趣的。”
苏泠已经把刀又抽了出来,正将刃口按在拇指上来回摩挲:“又爱又恨呐。恨的是你每次用完这玩意儿就必难清理,也不知道稍微注意一下力度,体谅体谅咱们这些收尾人……啊,虽然咱早就‘金盆洗手’了吧。你的新搭档就没埋怨过你?”
“不会再有新搭档了。”
苏泠发觉余良语气里掩饰不掉的异样,抬起双眸望向他,但不等余良解释什么目光里的征询就变成了恍然大悟:“搜查官找过你了?”
她还是很机灵,余良想。
“是的。”他点点头,“算算时间,我大概是最晚一批被遣散的。”
“迟早的啦。”苏泠继续低头把玩那把做工确实精良的刺刀,“东舟的各个大型团体慢慢站稳脚跟,对后续涌入人员的筛选和管控程序也基本落实完毕,草创时期剩下的老鼠就算没死光也成不了气候,说透彻点,鸟尽弓藏嘛。”
“兔死狗烹。”余良沉声接了下半句。
“嗐呀,‘藏’的程度而已,哪‘烹’了?你我不都还活着呢嘛。”苏泠不以为意,“换你来做总署的领导,你也不会空养一个已经无用了的机构啊。”
余良默默地看着这位曾与自己搭档数次的收尾人,忽然有来由地感到她机敏和毒辣的一面好像一直只体现在当初的工作里。昔日下班后的每一次见面,苏泠似乎永远都一副神经大条的样子,与不论何时何地都很阴郁的自己截然不同。
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余良有种莫名的滋味在心底滋生蔓延,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苏泠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刀入鞘,随手塞进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缝缝补补的黑色斜挎包里:“你之前可稀罕这个了,就算洗手不干了其实也没有送人的必要吧。真给我?”
“真的。我想把它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说到“托付”二字时,一股萧瑟与悲凉倏地充斥余良的胸腔,剧烈到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他回忆起自己尚在前厅的那座临海城市的岁月中,曾在一本文摘上读到过这样的一个著名谜题,内容他依稀记得大体是:在荒野上前行,遇到一堵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
谜底是“死亡”。即使淡然如余良,也在初次读到这段文字时略微感到一股寒意。他体会到世间万物的向死而生,体会到任何生灵在对上那最终宿命时的无可奈何,体会到死神平视一切高低贵贱的公正与慈祥,如此种种。
除了这些,他还有个特殊的感受是认为这个谜底的喻体有那么一点别扭。余良当初在想,这堵墙更像是从天而降、倾轧山川、煲平大地、彻底归零当前主体的世界和世像,无所谓他愿不愿意接不接受才对,怎么会描述成这人主动往上撞一样呢?
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原来的确是会有人打算自己往墙上撞的。比如接下来的他。
苏泠完全没有听出“托付”的真实意味,因为她听完之后笑意更盛,也不知道在高兴个啥。
她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兴致勃勃地说:“走,陪我去个好地方。”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余良原本计划送完刀就走人,但苏泠突如其来的要求让他难免有些凌乱。念及反正自己暂时无事可做,也就随她去了。然后这份凌乱在看到苏泠的方向是自己所住的那所公寓楼时更加踊跃,在看到苏泠领着自己爬楼爬到天台时涨至顶峰。这人像只欢快的小鹿那样蹦跶到护栏边,探出小半个身子向前方张望。余良不紧不慢地尾随,定在她的左侧。
“对啊,你不觉得?”苏泠没有回头,干练的短发在风中微漾。和相当一部分的后室独立女性一致,她当初在和余良一同闯到东舟后不久就剪了这种更好收拾更不碍事的发长。
余良不答,因为他真没发觉好在哪儿。这不是苏泠和他第一次上来,仔细算算是第六次。第一次是在二人共事期间的某次工作结束后,苏泠提出想找个清静、干净、远离人群的地方透气,余良便带她来了这儿。后四次无一例外都是工作间隙时苏泠主动建议来这里调整与歇息。而每次的情形都大差不差:苏泠能从天地玄黄聊到脚底长疮,内容丰富度涵盖天文地理到生活牢骚,余良则很少说话,扮演着合格的听客,云彩悠然地在他们头顶像流水一样滑过。
“我也是前几次才慢慢发觉的啊。”苏泠伸手圈了圈视野里鳞次栉比的建筑群,途经楼下的浊江呈蛇形蜿蜒其间,“你看,空气多棒,视野多好。这一带除了旁边那座塔,没有比这更高的地方了吧?塔进不去,只好来这咯。从高处看东西,能看清很多。还能发现很多自己置身其中时熟视无睹的景观。”
余良自认大概能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也尝试认真地去端详外边的景色了,可还是泛不起什么独特的情感。这没办法,一个灵魂要是光凭干巴巴的三言两语就想触动另一个灵魂,“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就不会成为至理。
苏泠扯住斜挎包的袋子,利索地把包甩到身前。她看都不看里面地翻出一个易拉罐大小的玻璃瓶,瓶口塞着看起来不是很配套的软木塞,瓶中则是小半瓶透明的淡黄色液体,漂浮着一种看上去很令人熟悉的泡沫。
苏泠拎起来对着余良晃了晃:“好货哦,整口?……慢着,你好像跟我说过你不沾酒?”
“酒?”余良挑眉,相当少见地惊讶了一下。
这种惊讶掺杂了意外感、熟悉感、割裂感与哀伤感等等,是几乎所有前厅原生的流浪者都断然不会忘却的一种五味杂陈。有的人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这让他想起家;有的人讨厌这种感觉,因为这让他想起家。
前厅原生者初坠后室时便至少要挨后室的三下当头棒喝,堪称程咬金的三板斧。其一是立即陷入危险实体与恶劣环境的生存恶局,其二是融入已有团体所设环境的困难重重,融不进去约等于徘徊在其一……其三相比之下反而好受多了,毕竟能撑过前两关的人基本早就认清现实:只是需要适应后室“这也没有那也没有”的生活而已。
前厅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化为泡影,“平民”的环境都再难铸造。一套干净温暖的成衣、一口好吃爱吃的三餐,哪怕仅仅只求卧榻三尺都是很奢侈的念想。与前厅所谓“网生一代”高度融合的各类电子产品更是得直接说拜拜……部分层级与切行法则的刁钻直接致使不同位置的人类聚居地存在天壤之别,能进入东舟市这种环境真真是祖坟上面冒青烟。
在更多的地方,由于人们早就遗忘了另一种活法,也早就失去了走出那些荒野或是密室的能力。
后室对于这些人来说是天然的屠场。而坠入屠场中央还能活着回来的人,即便原来是只知吃睡的家禽,也要么就变成了狮虎狼豹,要么就变成了蚊虫蛇鼠。余良和苏泠在这一点上,是无可置疑的同类。
结合酒在前厅的定位,在这里看到它的违和感不亚于在Level 0的地板上捡到汉堡包。所以即便是余良,也在看到那个粗陋的酒瓶时难掩惊讶。
“是啊,在做得到吃饱了撑后总会想整点享受用的不是吗?”苏泠拔开瓶塞抿了一小口,眉头紧蹙,“第一批能喝的样品已经出来了,咱托人搞了一点。都放家里了,这个瓶子是我能找着的最趁手的……”
“你记错了,我跟你说过的是我不沾烟。”余良感觉她的表情称不上享受。
苏泠眉眼一展,又把瓶子递给余良。
“你用过瓶口了。”
苏泠白他一眼,余良则报以礼貌的颔首。她也不劝,扭过头去又抿一口。
“但也确实没喝过酒。”余良补充。
“你是男人不是?烟也不抽,酒也不喝。”
余良对她蛮横无理的逻辑回以纯真的疑惑:“为什么抽烟喝酒才是男人?”
苏泠回头看他,歪着脑袋搜肠刮肚了几秒钟:“客观来说……啊,嗯,呃……算了,你说得对。”
“客观来说酒是和男人绑定的多一些,但我就不会觉得你这样会喝酒的女人很怪。”余良说。
“嗯,你比……我爸那个老学究开明。”苏泠微微点头,“除了酒精作用之外,这玩意儿跟普通的饮料有啥区别嘛,咱不喝过头就是了。世上好喝好吃好玩的事情还有那么多,不去尝试一把不就大为遗憾了嘛。”
“遗憾”这个词拨动了余良内心深处最敏感的某根神经。他瞳孔微缩,定定地注视眼中人,自己都说不准个中意味地脱口而出:“——你还有什么遗憾?”
苏泠像被风呛了一口似的连咳几下,眼神里的困惑比刚刚的余良还要纯真,继而变为了故作的惊恐:“大哥,您别吓我……”
余良愣愣神,收回视线:“抱歉,不是在问你。好像是突然想起来,然后不经思考就说了。”
“那就好,我还以为您准备重操旧业了呢。”苏泠咧嘴。
“不过……”
“嗯?”
“搜查官找到我的时候,对我提到你曾把我的这个习惯告诉他。”
“对啊,咋了?”
“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我也只是好奇啊。我也纳闷你干嘛每次都要问老鼠这个问题嘛,就跟他多聊了这几句咯。”
“我没问题了。”余良打算终止话题。
“我有了。”苏泠把酒瓶放在脚边,然后转过身来,双手撑住护栏向上一跃,轻盈又稳当地坐了上去。
“喂!”余良惊呼出声,身体先嘴一步做出反应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却被她一甩手背拍回。
“别碰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话是这么说,可你这样也太……”
“别跟我爸似的说教我!我还没说完!——你没问题了我有。话都说到这儿了,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执着于问这个问题啊。以往问你都爱答不理,今天你就告诉我呗。”
余良不想跟她拗,也知道自己大概率拗不过,于是在确认她的身子竟然确是一晃未晃后才开口说道:“我会问这个,是因为——”
苏泠打断他:“不是问你这个,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会问啊。”
“你知道?”余良一天之内出现了第二次惊讶,频繁到他自己都少见的频率。
“你在骨子里其实是个很单纯很单纯的人呐,真不知道算优点还是缺点。”苏泠小心地向前压了压身子,前后晃悠起两条长腿,“你的眼睛藏不住心事。我想一下怎么讲……嗯,你会问这个,是很想知道别人都在为什么而活着吧?”
余良心底的诧异如同在纸上晕开的水渍一样扩散。在前厅经受训练的那几年里,这种“被看透”的感觉是大忌,也是他本人最讨厌的一种感觉。可这次……却没有那种熟悉的不适与防备,却反而是一种陌生的……舒坦与安然?可为什么会是这样?
“人终究有个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原因,在后室这种地方想必更是突出。不然,我们也不会挣扎着爬都要爬到这里、爬到今天,不会喝高了就想着去跳个楼乐一乐。”苏泠往后方极小极小地倾了倾,“我们在前一份工作里所面对的老鼠们,恰好是你理想的回答采集对象。”
她说对了。这正是余良那一奇特习惯的源动力。
你在为了什么而活?假如此时就将死去你还有什么遗憾?未行的道路?未守的牵挂?未遂的复仇?未谋的天地未竟的事业未留的痕迹还是其他的任何什么?
余良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的答案,所以他一直在问。
这时他突然明白自己刚刚的舒坦和安然来自哪里了,就像一个人在浓雾中跋涉了许久许久,既找不到方向也没有一个依靠,曾经发誓要一起闯荡的战友一个个都离自己而去,怀揣着孤独和寂寞久到自己都已经快要麻木的时候突然有人出现在他的身边,告诉他说“没事,我懂”的时候,淤积在胸中的心绪找到了一个闸口。
余良移开视线:“那你还问?”
“注意,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执着要问’,不是‘为什么问’!”苏泠蹦回天台,“你说你先不掏刀吧,他们压根不知道自己什么处境,你说你先掏刀吧,他们就要么光顾着害怕要么光顾着琢磨自己能不能赢怎么赢了,有几个人会真去想你问题的?你说,你收集到几个真心的回答了,嗯?”
余良语塞,无声地拭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
见鬼,自己在工作里都能做到波澜不惊,怎么总是招架不住她呢?不善表达真的这么吃亏吗?
苏泠满脸都是得逞式的得意,似乎很满足于让余良的脸上出现除扑克脸之外的神情:“不逗你了。呐,现在工作也没了,之后打算干什么?”
余良心中一冷,急速回归到最初的阴沉。他紧抿双唇,沉默片刻,用反问回避了作答:“你呢?你和我一样,你又打算做什么?”
“嘿,我可不像你,我早就找到新活计了。”
余良愈发明白搜查官当时说让他多和自己的收尾人学学是什么意思了:“什么活计?”
“流动性的调查员,M.E.G.的。对,老上司……”苏泠搓搓手,凑到嘴边哈气,“跟以前差不多吧,也是在总署控制区域里面到处跑,只是不用再像从前那样把手弄脏了。如果说以前的我是你们这些‘猫’背后的……呃,铲屎官?负责给你们打扫卫生的,那今天的我就像鸟?需要在一个更高的位置俯视这里,把上面想要掌控的信息尽收眼底。”
“那家伙说我更像蛇来着。”余良说。
苏泠一听乐了:“蛇?为什么?冷血动物吗?”
余良回忆了一下搜查官的说法,转述给她听。苏泠边听边发表评论:“嗯,有理,是比猫贴切。但是蛇吞猎物不会搞得到处都是吧,哪像你……”
这次的天台长谈又持续了很久,持续到余良开始感到一种很不适应的吃力。他实在不习惯讲这么多话,和苏泠待这半天被迫讲的话快赶得上他一贯独处时半个月的量了,为什么情况会是这样?他明明就该在送完刀后像条真正的蛇那样在这个冬天里缩回洞里去长眠,苏泠怎么老是有这么多话可讲?余良绝不是会在无谓的事情上花费时间的人,这个下午听起来真是虚度人生。
可是,说不出原因的,余良并不讨厌这个下午。
当高塔的这半面染满夕阳的余晖,苏泠终见倦意地打了个哈欠:“啊——好困。今天中午又没睡成午觉。”
“困了就早些回去休息吧。”余良打消了多嘴问她中午在忙什么的念头,欣慰于话题终于出现结束的倾向。
“嗯嗯,你也是。失业就当放长假了吧,但闲太久也不好喔,会长菌子的。”苏泠把空荡荡的酒瓶塞回包里,“要是想不到以后干什么,我可以发挥我的脉络帮帮你,怎样?”
余良不语。无论是出于本能还是经过迅速的思考,他都想拒绝这份好意。苏泠自认看穿他的内心,可一介旁人又怎能窥见在他内里铺天盖地、席卷灵魂的如海死灰?
“当你默认!来,这个还你。”
余良微惊,抬手接住苏泠不由分说抛过来的某物。
“为什么还我?”
“我是很喜欢它没错啦,但你这人珍视的东西少,愿意去争取的也少,那么几件东西就把心里装的满满的。你好不容易有点重要的东西,我怎么方便夺人所爱呢。”苏泠狡黠地笑笑,“再说,用刀一时爽,擦刀火葬场……以后还有机会远观你和它的表演就成,咱就不亵玩了。”
稍显料峭的风呼啦啦窜过天台,但只着单衣的余良不为所动。他久久伫立,用演练与实操过无数次的熟稔手法再一次抽出了手里的老伙计,光洁如镜面的刃口倒映出他迷蒙的瞳孔。
“大哥,你不冻得慌吗?外套都不穿一件。”裹紧外衣的苏泠打着哆嗦。
“……洗外套太麻烦了。另外这种程度而已,不冷。”
“这可不行,蛇体温太低会死的!”苏泠呲牙,“要多晒太阳!”
余良心中微微一动,思绪缥缈地看着这位笑容明媚如阳光的旧日搭档。她的好心情仿佛24小时不打烊,这人难道不会累吗?
人会笑到累吗?人能笑到累吗?余良不知道。他发觉,自己还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
不过他倒是知道苏泠说的没错。蛇们需要晒太阳。
太阳正挣扎着在云海的间隙里倾洒阳光,给冷色的东舟投上变换的光影。
太阳正挣扎着在云海的间隙里倾洒阳光,给冷色的东舟投上变换的光影。
余良扒住护栏,蹲下身去,把手中的刺刀小心翼翼地放在天台的边际。他轻轻一推,刺刀旋转着滑到安全的栏内。
现在这个小遗憾被排除了。他毫不怀疑苏泠在发现他“失踪”以后会找到这里,继而发现他留在这里的刺刀。到那时,她总会收下并好好照顾自己的这位老伙计了吧?
——她会是什么反应?
余良心里先是一紧,然后是惯常的空。他摇摇头,把这个令他疲惫的问题甩出脑海。当寻死这个主意的根系在颅内纵横,大脑皮层便如瘫软了一般似的再也没有力气去思考额外的事情。
真滑稽,自己之前的工作就是处理不被稳定之后的东舟接纳的老鼠,到头来最后一个被处理的是自己。
尽管自己从未后悔,但那些因自己而提前在那面墙上头破血流的灵魂们此刻定在九泉下的某处咒骂自己吧?是不是还正在看着现在的他,此起彼伏地呼喊“跳啊!快跳啊”?
他不求原谅,也自觉不配被原谅,同觉没有得到原谅的手段。一个罪人就该领罪,领刑,当偿命则偿命,只是就算一命能偿一命,自己也就这一条,哪够回本?自己似是不剩什么遗憾了,那他们呢?
在自己采集到的为数不多的有那么点价值的回答中,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
其中一只老鼠的回答电光石火闪过耳边,它口含鲜血喷出的词句是:
“……没吃顿断头饭,真他妈可惜……”
它生机尽逝的呆滞瞳孔逐渐无法再映出余良木然的脸,独留一丝诡异的光。
它生机尽逝的呆滞瞳孔逐渐无法再映出余良木然的脸,独留一丝诡异的光。
这是今天的第一条鱼。余良不再和刚刚被斩首的鱼头对视,用砍刀干净利落地把它赶到砧板旁的废物桶里,转而开始给鱼身去鳞。无论死活都很呆板的鱼眼有些让他回忆起当初那些濒临死亡的老鼠们。一样的了无生气。
他的四周横七竖八地搭建着其他的处理台与其他的处理人,要是再加上几个拎着塑料袋的顾客与几声叫卖的吆喝,这里一晃眼似乎和前厅的菜市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其他处理台上的食材看上去都有点不明所以:有不知道是什么小型兽类刚被剥光皮的、有呈一大坨明胶状物体的、有一捆又一捆扎在一起的烟草状的、有像极了馒头但个头赛足球而且在缓慢蠕动的……角落里倒是堆着几箱令流浪者眼熟且安心的食物:杏仁水,罐装龙肉之流,在后室最司空见惯最无需额外人工处理的几样。
就数余良在料理的鱼看上去最让人“好理解”。据悉,它们来自M.E.G.的专项拓荒组在市外某地发现的一处湖泊,里面竟然生活着一大群原生鱼类。在经三合研究院确认无毒无害可食用后,这些鱼迅疾成为东舟官方认证的食材之一,流入后勤保障的流水线,经受包含余良在内的千人剁万人剐。在余良极其定向的知识库里他没法辨认它们和什么前厅鱼相像,草鱼鲫鱼鲶鱼鲤鱼什么的名字对他来说统称“可以吃的鱼”。
这就是苏泠给余良介绍的新工作,“后室食品初期处理师”。说的玄乎,其实就是负责各种除去罐装龙肉那种“开盖即食”的奇特后室食材的那些不得不交由人工处理的初期操作而已,余良负责的这部分纯粹和鱼贩无二。他不知道其他台子上都是什么东西,懒得问,也不关心。他只知道的是,这些食物最终都会一并运输到撒加利工厂完成后续加工,成为发放给东舟市民的制式口粮。
剁头,去鳞,剖腹,剔骨。耳畔所闻只有刀鸣。
等到单家单户的烹饪体系落成,和出现了“钱”那种可以流通开来的一般等价物,这里就完全可以原地转型成那种叫做“菜市场”的东西了吧?余良漫无边际地想。
这也是苏泠推荐他来这的一个重要说辞:“我听谁说过的来着,要想明白生活的意义,就去菜市场!”
余良当时没有听懂这话的逻辑,包括现在也没懂,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那更要去了!别忘了,‘多晒太阳’!”
于是乎,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这儿,日复一日地重复起枯燥无比的工作。
剁头,去鳞,剖腹,剔骨。耳畔所闻只有刀鸣。
生活的意义么?那句话到底在讲什么?……口腹之欲?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后室短期内怕是出现不了余良理解中的“财”了,所以姑且就说人也为食亡同样讲得通。他依稀记得,曾经有只老鼠对他说出的遗憾就是“没吃顿断头饭”。
剁头,去鳞,剖腹,剔骨。耳畔所闻只有刀鸣。
真当一条只管吃睡的蛇其实也挺幸福?上帝赐予人思考的能力说到底还是一种嘲弄吧?爱给自己钻牛角尖,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况且还“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呢……自居技术先进、区别于猿猴的高楼大厦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土石巢穴?
剁头,去鳞,剖腹,剔骨。耳畔所闻只有刀鸣。
到头来还是自己吃饱了撑吧?什么寂寞,什么虚无,那不是吃得饱喝得足,得空得闲才会有的玩意儿么?那只老鼠死前惦记的是顿断头饭,难道它吃到之后就会乖乖受死?芸芸众生吃不着便痛苦,吃着了便空虚,人生便在痛苦和空虚之间摇摆。
剁头,去鳞,剖腹,剔骨。耳畔所闻只有刀鸣。
剁头,去鳞,剖腹,剔骨。耳畔所闻只有刀鸣。
剁头,去鳞,剖腹,剔骨。耳畔所闻只有刀鸣。
余良丢下砍刀,一身腥味地疾步走离人声鼎沸、笑声迭起的食材处理间。
“负责人跟我说你老是喜欢在工作时发呆……咳,不过刀工真挺好的,还问我说你是不是惯手……”苏泠打着哈哈。
余良默默跟着苏泠瞎晃,一言不发。
“辞工之前也先给我打个招呼嘛,我好帮你联系下家呀。嗯……让我猜猜,你是不喜欢在一个地方一直待着的工作吗?”苏泠回头,脸上是浓到化不开的担忧。
不过余良没有看到她的表情,因为他刚刚闭上双眼,使劲地揉捏鼻梁,想要掐灭爬山虎一般紧抠大脑的焦躁与憔悴。没什么用。
他疲倦地睁眼,重重地叹气。
他疲倦地睁眼,重重地叹气。
余良不再起身,直接在护栏外坐下了,两条瘦腿在裤管里微晃。疲惫感、眩晕感、解离感和力不从心感在这段时间一直变着顺序登门造访,偶尔一并盈门。在这生命的最后关头,它们又齐聚一堂了,似是想要送送余良。
哈,断头饭这种遗憾,想想还真是没有追求啊……其他老鼠呢?还有怎么回答的来着?余良定定神,另一个老鼠的声音惊雷般炸起:
“老子不想死在东舟这种小地方!”
好吧,并不是在回答,但在它殊死相搏时的十几句咒骂中,这一句尚且沾边了。令余良记忆犹新的要点在于,它居然说东舟是个“小”地方。无论和C层群哪个已知的人类聚集地作比较,东舟都是无可置疑的巨兽。好在,余良大概明白它的意思。
换个比较物的话,东舟不敢称沧海之一粟。
换个比较物的话,东舟不敢称沧海之一粟。
“老弟,在总署找到驯服车兽的法子之前,咱们只能委屈自己的腿喽。吃得消吧?”走在余良身前的大胡子大步流星,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几丝倦意。
“嗯。”余良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像大胡子的影子一样紧随其后。
二人此时正跋涉在东舟市外数里地的平原上,遂行本月度例行的市外勘察工作。周遭放眼望去宛如绿色的海洋,雄伟的岳群则是它凝固的巨浪。若此时回望东舟的方向,还能堪堪看到一座高塔不甘消失在地平线下而奋力支起的塔顶,就像是木船桅杆立于海平面外。
东舟再大,大到再怎么像是后室里不可多得的文明楼舸,放在这单单一个层级里也只是针眼里的沙。
而“层级”据说都要改为不可数名词了。
“听说东舟在成规模以前,这野外可都是牛鬼蛇神!”余良一路上都没怎么搭话,但大胡子光是自言自语也能眉飞色舞,“只是现在好像都被抓到03区里去了,可惜呀哈哈。要是哪天能混进去真想瞧个新鲜!”
余良知道大胡子嘴里的“牛鬼蛇神”,也读过几份E.P.B.公开的实体资料。要谈最突出的感受,或许是他深切地感到自己所知的世界还只是它真实面貌的一小部分。更可能每个凡人都只能做到这样,毕竟一个人的足迹尽头,就是他的世界边缘。
余良正在做苏泠给他搞到的第五份工作,正式职务名还是很玄乎,好像不玄乎一点流浪者就会觉得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正经事一样:“东舟环境勘察组雇员”。职责内容不是那么简单,主要是涵盖两大块,一块面向市内:人尽皆知,东舟的建筑物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市内勘察组的主要职责就是摸清新生建筑的自身构造、与已有城市环境的联结情况、以及后续可做何用等的综合评估,活像房产中介会干的活。不过据说这些工作很快就会交给三方主要势力联合邀请来的红星建筑队支队,有的人怕是又要失业。
另一块则面向市外,聚焦于进一步采集野外的环境数据、回收有害实体信息、假如有目击的话——捡回几个不走运切入在野的新人等。市外部分多以二人小组的形式前出一大片,余良和大胡子这样的就是一对很经典的模板。
“老弟,别看你瘦,这一走十几里的脸都不带红啊!以前做啥的?”大胡子问。
话题延伸到自己身上,再不说话就不太礼貌了。不过余良已经学会用反问来避免回答的小花招:“前辈您呢?”
纯粹出于习惯性的,余良在用一种毒蛇凝视猎物的目光凝视他。大胡子个子很高,身材远比他魁梧,裸露在外的肌肤满是砂纸打磨过的似的粗糙,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脸参差不齐的胡子。那明显不会是在前厅留的。在后室,在没有找到一把趁手的刮胡工具的前提下,让毛发能有机会长到这种长度的人,如若不是拥有柳暗花明的走运,就是拥有磨牙吮血的强悍。
“速切。”大胡子搔搔脑袋,“那时候年轻,净想着玩儿。谁晓得我在这个鬼地方还能成个家、有了娃。”
他会错了意,其实余良的意思是问他的前厅时代,但反正余良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也无所谓了。
大胡子在说到自己有孩子的时候,余良脑海里闯出一句没头没脑的“饱暖思淫欲”来。他揉揉太阳穴,把这个感情色彩不太对的措辞揉灭。
“有了牵挂就不一样喽。开始惜命了。”大胡子回头朝着余良憨笑,余良看到他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闪闪发亮。
曾几何时余良也遇到过另一个长着茂密须发的人,但不如眼前的大胡子。那一位是余良作为所谓“猫”时的工作对象,所以他再也没有机会长到和大胡子一样的胡子长度了。在那之前,他曾狰狞地对余良吼出一句“老子不想死在东舟这个小地方”。
大胡子方才的几句话触及了余良心底的敏感记忆点。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余良不假思索地一溜儿问出:“也就是说,您之前不惜可能丧命的风险也想要去四处闯荡?为什么?”
大胡子被问得有些发懵:“呃?这个……刺激?”
“就这样?”余良有些失望。
“不全是吧。有那么一种要是哪天就突然嗝屁了,挺遗憾的感觉。”
余良身体一绷。
“后室这地方是很操蛋,可不去开拓不去见证的人生更操蛋啊!世界那么大,永远还有没见着的风景,不去亲眼见一把甚至上手摸一把多可惜?想象一下,有一些地名对你来说永远都只是一个干巴巴的名字——而已。”大胡子往背上送了送那满满当当的行囊,“我不只想做那个把它们一一具象成眼前光景的人,我更想去做那个首个记下名字的人,成为别人口耳相传的开拓第一人!虽然这个过程艰险非常,甚至必定要拿人头堆,也比我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发抖然后被实体当早餐吃了更有意思得多啊!都是从‘后室大筛’里走出来的爷们,我不能是孬种!”
余良觉得自己听明白大胡子的重点了,而且由衷猜测大胡子在“后室大筛”阶段应该就已经是个会通过自说自话安慰自己的典型流浪者。余良稍稍回味大胡子刚刚的慷慨陈词,似乎能在他身上瞥见速切玩家疾驰的身影。
不是每个坠入后室的人都能成为流浪者。能走出那些荒野或是密室等,走到另一个人类面前彰显自己存在的,才刚刚通过那场无形的大筛。
大胡子还在唠叨。他果真不甚关心余良回答自己的问题与否,大概只想不那么闷而已:“天气真冷,回去了得想办法给娃和老婆整件合身的厚衣裳……欸小伙子,现在什么年?是不是龙年?”
余良被大胡子过于跳脱的思维绕晕了,更别说在后室问年份本身就是件很让前厅原生人恍惚的事情:“啊?……我记得是的。等我们回去,可以看看协调后室时。”
“嗯嗯,好。那我娃属龙呢,真不赖!未来肯定是人中龙凤!”大胡子笑得胡子都在抖。
“今年生的啊。”余良随口附和,默算着年月,心中陡然一动。
东舟所在的层级是少有的一年四季与协调后室时几乎统一的地方,此时的天寒印证着年关将至。这就要……蛇年了?
余良抬头望向灰蒙蒙的苍穹,下意识觉得该有几只鸟飞过,再不济也该有几声鸟鸣。然而,都没有。
余良抬头望向灰蒙蒙的苍穹,下意识觉得该有几只鸟飞过,再不济也该有几声鸟鸣。然而,都没有。
东舟在很多地方都和一座正常的前厅城市一模一样,可却又正是这种相似使它在一些不得不正视的区别上显得非常失真,像极了徒有人类外表但没有人类灵魂的纸娃娃,精致而没有灵气,反而有种诡异。
例如说,东舟没有鸟儿。
不妨说,整个后室都是这个德性。它恒定的主角似乎永远都是那些穷凶极恶的怪异实体,呈现着一种拼凑与缝合式的怪诞与恐怖,几乎就没有那些在前厅随处可见的普通小猫小狗等。当然,后室这么大,大到如大胡子所说,永远都有未见的光景,余良个人其实非常愿意相信,会存在一个和前厅相差无几的层级。又干脆,前厅本来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层级?
无所谓,不重要了。
现在想想,苏泠大抵是顾及她本人瞎猜的“不喜欢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才给自己安排了那份和大胡子搭档的工作,根本没搞清楚自己真正的症结在哪。假使余良变成了速切之神,一眨眼的工夫就走遍了后室全境,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想行的道路他行完了,想看的光影他看完了,是不是就该坠入等在道路尽头、光影身后的虚无之口了?
余良悬空的双腿微微颤抖了一下,好像并不因为高处不胜寒。
太阳直至西沉城下也未能光破云翳,像具云海里的溺尸。
太阳直至西沉城下也未能光破云翳,像具云海里的溺尸。
比起白天,余良更适应现在,也更钟意现在。毕竟,光天化日既不利于开展他的第一份工作,也会让人们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思索要对怎样的表情回以怎样的表情,总是很疲惫。
天黑就好办了,大家都在黑暗中怡然自得。
不过此时的苏泠不是那么怡然自得,她哀婉又哀怨的表情不因昏暗的光线褪色半点儿:“余良啊,您可真是我余爷爷……你自己说,这才一个月出头的样子,我给你介绍几份工作了?”
“八份。”余良老老实实。
“如果说是因为被炒鱿鱼也没关系,可是我一个个去了解过了,全是你自己辞掉的!”
余良低头,想着这样就不用思考该摆什么表情了。
“你哪是失业焦虑,你就是想游手好闲!连带着嚯嚯我!”苏泠急得想跳脚,“我我我发动自己的人脉帮你联系这个那个,我容易吗我……”
“对不起。”余良斩钉截铁,“是我的问题。”
如此直率的道歉反而让苏泠不太好意思发作了,但是不发作出来委实有种一口老血闷在胸里的难受。苏泠看着微微低头的余良,哭笑不得。
余良复又抬头,重新和苏泠对视:“我辞工的直接原因是我做的并不好,根本没法适应它们。”
余良的坦诚让苏泠彻底放弃发作,而且她本来也没多生气。苏泠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说:“负责人们的确也说你在很多时候显得很呆,不知道变通。但他们给你预留了足够多的学习与适应期,可你每次都落荒而逃。即使是真不会,你也可以慢慢学呀。这些工作比起你的第一份工作来说简单很多不是吗?……你只是心不在此。”
最后四个字让余良意识恍惚:“或许吧,可我也真的努力去尝试适应了。我当初就对搜查官说,我没别的本事,失去那份工作是砍了我的腿。”
“生活不止一种活法啦。”苏泠不知道是想给他打气还是给自己打气,挤出了一个无奈又温柔的笑,“这八次失败其实说明了你现在真正需要的不是一个工作。”
“那是什么?”
“我说过了,是‘晒太阳’!蛇不晒太阳会死的!”
余良用眼神告诉她“我不明白”。苏泠则冲他眨眨眼,并不回应他的疑惑:“就当你的长假还没结束吧,哪像我这种工作狗……明天我休息,打算去城南的新纪花园看看那里的小孩子,一起吧?”
“小孩子?”余良皱眉。
“嗯哼,小孩子。”苏泠展眉。
“我讨厌小孩子。”
“为什么?——不对,不行,你必须去!就当做对你辜负我八次心意的补偿!”
余良说的是实话,以及他确实不想答应这个突如其来的邀约,更对苏泠拒不回答他刚刚用眼神传递的疑惑感到不满:“再说吧。我明天很忙。”
余良两手插兜立在一旁,俯望着苏泠和一个小男孩一齐坐在地上画画,四周散落着涂满鬼画符的纸张,其他几个孩子嬉闹着从他们身后风一样跑过。
来前自是被苏泠揶揄了一番,余良含糊其辞地把最终赴约的原因归结于“明天很忙”这个借口太蹩脚。一个无业游民拿什么搪塞都好,唯独这个不行。苏泠回以一个露齿笑,对这套说辞不置可否。
“第九份工作就介绍你来这儿当幼儿护理员如何?”在男孩趴地涂抹纸张的间隙里,苏泠抬头逗他。
反问就不用回答了。余良默念。
“你经常来?”
“不算吧,但确实来过不少次了。”
对付苏泠这种话匣子,反问小花招真是屡试不爽。她竹筒倒豆子似的接着向下说了一大堆:“当知道新纪花园这边居然建了个专门收拢与照顾孩子们的地方时,我就想来看看了。这种地方的落成与维持有多不容易,我们扪心自问一下就可以。来过一次就想来第二次,这里的氛围总是很温馨……过年期间我会很忙,今天应该会是年前最后一次来探望他们了。”
新纪花园是位于东舟市南方区域的大型居住区之一,同时是全城最大的居住区,基本所有居有定所的市内流浪者都住在这里。二人此刻身处的这个位置是新纪花园内专门为儿童打造的一系列设施中的一小部分,是个装潢精致气氛温暖的小房间,性质类似于“活动室”。假设这里再安排几名固定或者也不用那么固定的幼师型大人,就称它为幼儿园也毫不过分。
不光是儿童层面的教育,后室人类要想建成教育体系听起来还是空中楼阁。
“你真的讨厌小孩子吗?多可爱啊!”苏泠拍拍身侧,示意余良坐下。
余良没动:“那是你觉得。我觉得小孩子很麻烦。”
正专心致志趴着画画的男孩闻言抬头,对着余良做了个奶凶奶凶的表情后低回头去。
“另外我有些好奇的是,这些孩子是哪里来的?也是前厅原生吗?”
苏泠微微一愣,神情黯然:“这里的孩子中……就我所知,目前没有这种案例。这里的孩子都是流浪者的儿女,所谓‘后室一代’嘛。”
余良明白她的黯然本质。坠入后室的孩子会怎样……这个命题仅是想想就足够令人沉默。那个无形、无终的大筛,自是不会因被筛选者的年纪而有半分偏袒。
余良想帮她中断黯然,于是调整好位置,用与苏泠几乎一致的坐姿就地坐下。
“你也会鸭子坐啊!”苏泠眼里重泛光彩。
“鸭子坐……”余良云里雾里,“是什么?……这是我以前训练泅渡泳姿时要求的压腿动作。”
“算了,没事。”苏泠扭过头去,笑吟吟地接过男孩画好递来的画。
“苏姐姐看!”男孩清瘦的脸上满是骄傲,看来很为自己的成果自豪。
男孩看上去约莫七岁的年纪,放在前厅该上二年级了。他套着一件东裁西缝的旧衣,说不准是衣服太大还是他太瘦。他捏着笔杆的小手皮肤在麦黄色中透着粉,指甲盖的边缘坑坑洼洼。
苏泠拿在手里仔细端详,频频点头:“真厉害!画的是什么?千手观音?”
余良把头凑过去看,同时听见了男孩的回答:“那是什么?我画的是肢团!”
看着那一坨很有“爆炸物”或是“呕吐物”意象感的运笔,余良发自内心地佩服苏泠居然还能看出“手很多”这个要素。
苏泠压低声音对他说:“你看,后室的娃儿连画画都画这种东西……”
“没办法的事。”余良说,“他们的认知和前厅是断代的。”
“不能断啊!我们可以教他们前厅的东西!比如……比如,对,不是马上就蛇年了嘛,你可以教他们画蛇!刚好也好画。”
“蛇?”余良气息一滞,像被这个在这段时间内反复出现的熟悉字眼咬了一口。
“嗯不对,应该把十二生肖完整讲一遍。”苏泠说,“前厅的传承不能断在我们手里呢。”
在余良还在恍神的劲儿里时,苏泠的话茬已经和男孩你来我往了数个回合。奈何理想总是骨感,速成班也不可能一日冻出三尺冰,任苏泠如何努力地用三寸不烂之舌给男孩传输“十二生肖”的历史渊源和精神厚重,男孩还是只模糊理解到了“十二种被寄予美好意象的前厅实体”的程度。
男孩对这个新奇玩意的好奇很足,问题也很多,最终汇聚成为一个最朴素最无华却又最让苏泠犯难的发问:“那它们都长什么样呢?”
苏泠摆出一副有备而来的微笑,以胸有成竹的气势立即回答:“让你的余良哥——叔叔告诉你!乖,叫叔叔。”
余良无奈地望她一眼,低声问:“扯我进来做甚?”
男孩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切。”
“小小年纪就无师自通了激将法,此子必成大器。好啦,别一副谁都欠你八百万的表情……就当是给我个面子好不好?”苏泠说着,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口吻,“还是说,我在你这里压根没有面子可言……”
得,一个黑脸一个白脸,一女一小联合逼他上台,他余良再不领情都要被扣个不尊妇女儿童的罪名。他放弃了无谓的心理防线,开始尽自己平生所能向男孩描述起十二生肖。
过程完全不顺利,既归咎于后室一代的认知断层也归咎于余良的表达能力之差。冥冥之中没有鸦啼作为尴尬的背景音,毕竟东舟无鸟。男孩最终接收到的信息量大致如下:
鼠:不长角的尸鼠。
牛:一种壮硕的四脚兽,最显著的特征是头顶长着两只角。哞哞叫。
虎:一种凶猛的四脚兽,一般来说是黄皮加黑斑纹,吃肉。对了,牛吃草。嗷嗷叫。
兔:一种小巧的……呃,四脚?还是算两脚?……的兽,一般来说是白色皮毛红色眼睛的生物,耳朵很长,在大众认知里最爱吃胡萝卜(此处省略对胡萝卜的额外说明数百字)。不知道会不会叫……
……
余良很擅长无视对自己造成不良影响的干扰,也就发自真心的没有在意笑到快要躺到地上去的苏泠。男孩的表情则不管是入迷还是呆滞,都说明他在听,自己不算失败。
本来讲的还算通畅,男孩也没有多加疑问,可这份事业最终还是中道崩殂。
真的是“中道”,卡在了第六位生肖,蛇。
男孩一脸“你吹牛”的不屑:“没有脚?没有脚怎么会动啊?实体怎么可能没有脚呢?”
“蛇是靠爬行前进的,像蚯蚓。”
男孩露出方才听到“胡萝卜”时的先兆微表情时即被余良打断:“蚯蚓是什么不重要!总之,蛇的确是一种长条状、没有脚、长尖牙的生物。”
“听着好恶心……前厅真奇怪……”男孩嗫嚅,“而且怎么可能会有不长脚的实体啊……”
“余叔叔没骗你。”苏泠不笑了,神色认真。
男孩不说话,给余良递过纸笔:“你画出来我看看?”
余良对他粗暴否认自己未见之物的态度很是不满,遂接过纸笔开始作画。很快,一条蛇跃然纸上。
苏泠给出评价:“难怪你刚刚介绍前五个的时候不用画的!”
男孩给出评价:“像一坨粑粑……”
余良汗颜,由衷反省自己确实不该画盘着的蛇。米黄色的粗纸上,那坨粗陋的“长虫”瞪着一只呆滞空洞的眼,像死鱼。
“所以我说,我讨厌小孩子。”时辰已暮,余良在临走前对苏泠重申,“他们总是自以为是。”
“说啥呢,这叫地球新用户的无知美……”苏泠插科打诨,“再说,纠正一下不就行了嘛,这不正是教育的意义?”
“我不是老师或者监护人,说多了显得我较真。”余良说,“而且我以前总是容易把小孩子弄哭。”
“你本来就太吓人了!”苏泠吐舌,“小孩子多可爱啊。……喂,你是喜欢男孩多一点还是女孩多一点?”
“我说了我讨厌小孩子……”
“女孩子吧!女孩子就算哭起来也是嘤嘤嘤,细声细气的……”
“是吗?说反了吧?”余良反驳,“男生哭起来才是不出声。”
“是吗?你在说你自己吧!哪家男孩子哭的时候嘤嘤嘤?”苏泠一脸鄙夷,“说人家自以为是,你不也这样?一棒子打死自己没见过的事情。”
随她话题接句话都要被怼,余良决定安静。他快步走到门口,用自己的站位无声地催促苏泠。苏泠回身拍拍一直尾随着他们无声送到门口的几个孩子的小脑袋,示意不必再送。
“苏姐姐再见!”孩子们乖巧的说。
“小朋友们再见!预祝你们蛇年快乐!我回去喽……”苏泠的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复杂,“回到冷酷无情的成人世界去喽……”
余良敏锐地捕捉到这丝异样。他倚着门框投来征询的目光,但苏泠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挡住了眼睛,余良看不清她的眼神。
外面的夜色有如泼墨,寂静无声的夜空独挂一颗暗星。
外面的夜色有如泼墨,寂静无声的夜空独挂一颗暗星。
自己大大小小折腾了这么多回以来,确实还是有些对不起苏泠啊。另外她那天最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低落……余良想,现在的自己是多少知道其原因的。
余良朝前移了移臀,核心收紧,浑身的力道一触即发。再朝前轻轻一倒,一切就都结束了……
记忆中最后一次和苏泠对话,是自己刚从Level C-53回来的次日, 也就是昨天。
Level C-53,这个虚幻缥缈如迷梦的层级,数据库里自称去过的人不在少数,但余良直到亲身经历之后,才明白阅毕那场名为《你不在的世界》的电影,是多么的五味杂陈。
在那场电影中,余良再次深刻醒悟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世界没有自己照样转。他的存在与否,在那个没有自己的前厅中无人关心。
除了苏泠,自己没有可分享或是可倾吐的人。带着一种宿醉般的昏沉,余良告诉了苏泠自己的Level C-53之旅。
苏泠先是惊讶,继而冷静,默默地听完了余良的述说。余良讲完之后,她带着反常的平静说:“你这话头怎么跟要和我永别一样?”
余良小小地吃惊,不过没有形于色。她说对了,其实余良这次主动找她说这个,正有一个非常隐秘的动机就是告别。或许是内里的虚无感太多,根本压制不住,话头也不自觉地往那边偏移。
“永别什么。我还欠你那么多呢。”
“欠我?”
“你那么辛苦帮我解决工作的问题却总是被我辜负,我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啦。”苏泠叹气,“你知道吗,我也去过Level C-53。”
“嗯哼?”余良感到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你知道我的观后感是什么吗?”
“你说就是。”
“人还是得为自己而活啊。”苏泠幽幽地。
“这我同意,人类不会有除自身利益之外的任何自身动力。”
“细看碌碌无为这个词,真是残忍对不对?忙忙碌碌忙忙碌碌,最终还是个无为,一事无成。很多人忙着要成就这个成就那个,殊不知在其他的一些人看来就和傻子一样。”苏泠转头看着远方,“所以我是觉着不要去管什么意义不要去管别人的目光了,自己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你那部《你不在的世界》,也和我那部的主基调一样?”
“不清楚,大差不差吧。”苏泠声音古怪,“我一直不愿意回想我那部。”
“那就不要回……”余良噤声。
他看到苏泠转回脸来,依然是笑颜如花,可是眼泪簌簌直下:“你知道吗?我最在乎的那个人,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讨厌我……我不在的那个世界里,他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一点都没有骨肉分离的悲伤,反而还挺轻松的样子……”
余良大为不解,同时狠狠地手足无措,想问对方是谁又似乎隐隐猜到,想出言安慰又全无经验,最终还是苏泠自己擦了擦:“不好意思,丢脸啦。”
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当普通的电影看看就行了。我还有工作,得赶紧去忙啦。明晚我们还来这里见吧?不跟你说说话我心里闷。”
“好。”余良想补句“再见”,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口。
“别天天想什么遗憾不遗憾的,不接着找活路就是最大的遗憾!”苏泠全然没有了刚刚她压都压不住的悲伤,“越是追问意义越是反证虚无。你呀,就是掉进了虚无的这个陷阱。”
“虚无确实是一切的终点。可是,在抵达虚无之前……”苏泠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虚无什么都不是。”
她小跑着远去了,留给余良一个起起落落的背影。
该跳了。
我还有什么遗憾吗?余良的耳边回荡着自己对自己的质问。
他走马灯一般地想起了很多。想起了那个男孩递过来的纸笔,想起了弓着背往上猛蹬的大胡子,想起了泛着鱼腥味的木桌,想起了大嚼烟草的搜查官……他更想起了苏泠昨天带泪的笑,和当初与她相互扶持着走到东舟。
那一刻,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己通过了一个被广泛称为“后室大筛”的阶段,正式成为一名纵然脆弱却百折不挠的流浪者。
流浪者们公认,能撑过后室大筛的自己,心中都燃烧着野火一般炽烈的愿望或是有着海般深沉的遗憾,否则定无走出那些荒野或是密室的能力。
自己的是什么?她的又具体是什么?
余良噌地扶地站起,在墨一样的夜色中迎风矗立。他在发抖,但说不上自己为什么发抖。
新年临近,属于蛇的年份正疾驰而来。
是的,疾驰。蛇没有腿,但蛇未尝不能……狂奔。
余良回身,扶住护栏翻回天台,拖着疲沓的身躯大踏步往回走,顺手捞起方才扔回这里的刺刀。东舟外城区的光线很暗,毕竟这里的居住密度极低,他有些看不清路;但是他知道,太阳还会升起,还会越过那座高塔给整座城市投下平等的暖光。蛇恰因冷血而需要阳光来温暖自己的体表。
这一夜,他梦见了一片灰白的芦苇原。好像还有空灵缥缈的笑声在其间飘荡,听不清是善意还是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