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盲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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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总是在人群里看见他。男人或女人,他们都长着他的脸。我盯着他看,他就开始皱眉,转身走了。我总是往人群里看,我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找到他还是想要躲开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都觉得我好了,但我有时候感觉自己没法呼吸。我会突然从房间里走出来,然后走进另一个房间,关上门,就站在那里……”

“我先给你开点氟西汀,出门就会有人带你去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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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因最近下班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可他很快发现,仅仅是不出门也没有用了。他总是幻视,会把镜子里的自己认成另一个人,就像突然被车灯照射呆住不动的鹿一样,站定好久才能缓过神来。他担心自己出门会在这样的恍惚状态下被实体撕碎。不只是镜子,他时常觉得家里的插线孔在盯着他看。他总是待在杂物间,因为那里没有插线孔,把门关上之后,就不会觉得有人在看他。似乎身边一切长得像脸的物品都会让他陷入恍惚。有一次,他刺伤了自己的手掌,因为书桌上的仙人球实在太像他记忆中一个人的脸。

对因来说,只有文字足够亲切,无论是显示在电脑屏幕上的还是排印在纸张上的。它们不像人脸,沉浸在文字当中的因也不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失去自我。因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一份让他感到安全的工作,一份不会让他想到任何人、只允许让文字占据他头脑的工作。

没人看出来因到底怎么了,因为他还是正常生活,除了偶尔脸色不好之外,人们不觉得他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况且,和因朝夕相处的同事们都从未听他提起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在他的生命中,至少,在他们眼里,这个男孩还是和以前一样,即使偶尔行为怪异,那也是他人格的一部分,他做着一样的事情,每天吃同样的饭,他也还长着一样的脸,办公室里谈天说地时,他也会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最近他更专注工作而已。既然没有人察觉到异样,因自己也没有选择求助,他就只能自己拯救自己了。他头一次从柜子底下翻出了刚入职时 M.E.G. 发放的小册子,几乎是在最后几页才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探险者总署关心你的精神健康。

生命线,心理与精神卫生部门:`rb.gem|htlaehlatnem#rb.gem|htlaehlatnem`

如遇任何相关情况,请邮件联系,我们会为你妥善安排。

因过了两天才收到邮件,邮件那边告诉他要在三天后的工作时间,也就是平时上班打卡的时间,到达 Level 48 的指定地点,不需要亲自告知上级和同事,据说他的部门已经收到通知了,不会有人问他为什么没去上班。“这还真是贴心。”因这样想,却又注意到邮件末尾除了发信人的落款什么也没有,连一句“祝你早日康复”都没有,正文里还有错别字——原来这群人甚至不愿意拟一个语气亲切一点的邮件模板吗?

会面很顺利,因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那里等他了。一个穿着白色外衣颇有医生模样的人在沙滩上四处张望。“他们特地选了个没什么人的地点,真贴心。”因又不禁感叹,可当他注意到医生脸上紧张的神情,似乎自己也不想被人看到的时候,因就不敢细想了。随后,他被带到了岛屿深处的一栋房子里,粉刷得洁白的外墙和岛上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因一直跟着这个一路都没回过头的男人,走进了一间办公室。医生抓起本子和笔,低着头,只是抬了抬眼珠子,视线蹭着镜片边缘盯着因看。沉默良久,因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描述病情了。

回到 Level 1 的时候,因的肩膀很不舒服,大腿也是酸的,到了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这种症状也没有缓解。他似乎把属于那个地方的某种气场带了回来,以至于身边的人终于察觉了不对劲。晓澜是这样问他的:

“去度假胜地出差的感觉怎么样?”

“嗯?”

“吉恩不是说你昨天去 48 层办事了吗?”

“哦,是哦。”

“看起来不太愉快?”

“算吧。”

“我听说住在那边的人性格都不太行,鄙视外来者,更是讨厌我们这种过去办事的。真奇怪,明明住在那么美的地方,居然没有受到一点自然的熏陶吗?”

“我没怎么和他们讲话。”

“是因为和人闹矛盾了吗?我总觉得你以前很健谈啊。”

晓澜看到因的视线往他的左边偏移,脸上的肌肉都松了下来,眼神空洞,却能读出一丝恐惧。显然,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这也意味着问题一针见血。她想要知道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她也知道自己大概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

“好吧,如果你想的话可以之后找我聊聊。”

因仍然没有作声,因为他看到晓澜头上的并不是她的脸,而是另一个人的,一个他不知道是想要找到还是想要逃离的人。他很信任他的朋友,但他没办法对面前长着这张脸的人卸下防备,他虚弱的头脑正在发出嘶哑的警告,告诉他那些只是客套话,那个人不是认真的,自己也应该说说客套话,只是不应该当真。因感到恶魔扯住了他的舌头,即使张开嘴,也什么话都说出不来。

晓澜起身离开了,但因还是坐在原地,望着灰暗的窗户和日光灯下的灰尘发神,直到来跟他对接工作的同事打断了他。因感觉自己用手握住了已经散成一团的思绪,轻柔但又费力地把注意力放在同事上下张合的嘴唇上,直到那张嘴开始变厚、变窄,变成了那个人的嘴。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这时,大脑堵住了传入他耳中的所有东西,只为了提醒他“不要吻他,他会逃走”。等声音消失的时候,同事早就留下交代的文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他发现同事刚才说的全是废话,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已经不言自明了。他开始僵硬地敲打键盘,盯着屏幕看的时候,他的灵魂似乎被文字吸走了,那样的恍惚状态也就没有发生。一直到下班时刻,因都在繁杂工作的庇护下感到安心。

因走出办公间的时候,他看到晓澜在门口等他。晓澜总是开一辆她从某个角落找到的废弃叉车做代步工具,今天晓澜想送他回家。他盯着叉车前面生锈的金属,总觉得连那样脆弱的东西都能刺穿自己,他感到不适,便拒绝了,而且,他有别的地方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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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因坐在医生办公室门前等候,这个看起来正规的医疗机构(官方的说法是「海滩疗养院」,尽管这个地方离海有好长一段距离)意外地非常冷清,里面并没有几个病人,至少走廊上只有两个人——因和坐在因对面的一个男人。男人看起来很老了,脸又皱又瘦,花白的八字胡跟他的眼皮一起垂下来。因盯着他看,想搞明白这个和自己相差三四十岁的人,究竟是为什么到了这里,不过,他好像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回过神的时候,因发现男人也开始看他,两人目光相交时,男人张了嘴:

“你不要到外面去。”

“啊?”

“我说,你不要到外面去。”

“外面怎么了吗?”

“那些人,不欢迎住这儿的人,你留在医院就好。”

“可是我只是来问诊的。”

“快了,快了。”男人挥了挥手,把头转向一边。

“什么?”

男人转动眼珠子瞥了一眼因,问:

“你什么症状。”

“呃,医生说是脸盲症。”

“嘁”,男人带着鼻息发出了令人不悦的声音,“这里一半的人都得的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病。要我说,你们就是屏幕看多了,眼睛瞎了。”话毕,男人闭上眼睛,翘起二郎腿,似乎已经失去谈话的兴致了。或者说,他一开始也没什么兴致。

“那您是什么症状?”

男人没有动。

一阵响声惊动了因,旁边医生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位女士,她几乎是贴着门板滑了出来,低着头不敢看人,直直地走向了楼梯间。几秒后,医生推开门扫视了一圈走廊,看见坐在门右边正盯着他的因,招手叫他进去。

“报告一下情况吧。”

“呃……”,因有一种正在跟组长汇报工作的错愕感,“今天发病了,两次,连着的,之后就过来了,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所以没有发病。”

“嗯。”

“还有……”

“发病的时候除了看不清脸还有什么症状吗?”

“嗯…… 听觉会受阻,能看到嘴巴在动,但是脑子好像听不见说话内容。”

“能看到嘴?”

“对。”

“嘴在该在的位置吗?”

“什么?”

“我说,嘴在该在的位置吗,有没有跑到额头上或者下巴上之类的。”

“没有,就是正常的嘴。”

“其他五官呢?也都正常吗?”

“正常的。”

医生盯着他的本子,皱起了眉,他往前翻了几页,似乎在找以前的病情记录。翻过之后他意识到因是昨天才来的,又立马翻回去。他切换成右手拿本子,左手撑在桌子上,顶着额头,头也不抬就继续提问:

“你之前说,「看到了不是他们的脸」是什么意思。”

“就是,发病的时候会看到面前这个人的脸上,长着另外一个人的五官,而且是逐步变化的,比如眼睛会慢慢位移、变形,然后变成另外一个样子,鼻子、嘴巴、耳朵也是,会慢慢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就好像……”

“好像什么?”,医生抬起了头。

原本就很安静的房间似乎变成了死寂,因感到耳朵两边开始发出蜂鸣器的声音。他看到医生的脸开始变形,眼睛变得更窄,鼻子长长了一些,嘴唇逐渐向外突出,血液好像也在逐渐流向面部,对面那个人的脸变得红润,接着下巴也逐渐成形,直到因记忆里的那张脸已经完全替代了面前的这张真实的脸。随后,那张脸开始靠近,因从他迷离的眼神里读出一丝危险的情愫,但是他被钉在原地,只能任由血清素和肾上腺素同时从下往上,冲刷他的整个身体,弄得他汗毛直立。可随后,这股令人兴奋的暖流逐渐被一股从上往下的冷水般的触感浇灭,因的理智提醒他,他不能像以前一样去读那些他永远读不对的眼神了,他的认知并不可信。他刚想开口大喊,一只手忽然出现挡住了他的视线,重新聚焦之后,从模糊的轮廓中显形的只是医生而已。

医生没有说话,只是神情严肃地侧着身子盯着因,仿佛在审视一个棘手的问题。

一个小时后,因走出了房间,一位护工领他上了楼。他回头看了看,那位老人已经不在那了。

“你看到了吗?”

“没有,能指给我看看吗?”

医生把手指停在核磁共振报告图的某一处,在大脑切面的某一个位置上,因只看到了一层又一层的灰色。见因还没明白,医生绕着他所指示的那个东西的轮廓画了个圈。

“这是海马体,一般来说不会有这么大,也不应该是这个形状。”

“海马体?是…… 我的记忆出问题了吗?”

“不尽然。甚至可以说,是你的记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晰。”

“那问题是?”

“我的推测是,你的记忆开始入侵你对现实的认知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想要怎么解释才好……”,医生用大拇指摸了摸下巴,“你的记忆和两个东西有关,一是你的认知,二是你的自我。由于经验和认知是相互影响的,而记忆几乎是经验的决定性因素,你过往的经历必然会影响你对当下的认知,和你解读事物的方式,不是吗?如果你只吃过苹果,吃梨的时候可能会觉得它只是‘味道不同的苹果’。你以前的经历还决定了你的个性,当然只是一部分,如果一个人非常自我、极度经验主义、老是揪着自己的事情不放,那他就没办法和他人相处了,就像那些喜欢反复讲述往事的老年人一样。这就是自我的部分。”

“这听起来是正常人都会有的东西。”

“是,不过对你来说,这种…… 效应,对你的影响比常人更显著,以至于你会看到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变化。换句话说,你用回忆中的一部分,替代了现实中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投射。我认为这就是你在其他人的头上看到另一个人的脸的原因。”

“这样啊,所以,我需要解决我记忆里…… 我的意思是,我需要找人把我积压的回忆、影响着我的东西都…… 对不起,我不太懂心理学。我想说我是不是把没有了解的问题解决掉就好了。”

“没那么麻烦,我觉得这是后室捣的鬼,人很容易变得神经兮兮的。发生在你大脑的变化…… 鬼知道是你去跑到哪个层级里留下的后遗症,你们这些前线人员就是容易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说罢,医生低头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档案夹。

因想告诉医生,自己只是个文职人员,平常很少离开 Level 1,可看到医生专心盯着报告单,还拿着笔写写画画的样子,实在是不忍心打扰。

“之前给你开的药可以先停了,中午我让护士送新的药来,先回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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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半夜(在一个没有昼夜更替的层级,「半夜」不过是医院工作人员不去照看病人的借口罢了),因被玻璃炸开的声音惊醒,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遮光帘,他发现地上有一块石头,上面还夹着一张纸,纸上用红色的马克笔写着:

滚到你们该呆的地方去,疯子

因把石头捡了起来。“这些话是在骂谁呢?”他当然知道这石头是冲着他们这些病人来的,可他怎么也没办法把自己和「疯子」这个形象联系起来。或许,写这张字条的人也得了脸盲症,用他们的幻想替代了现实吧,毕竟这样会轻松一些。因又把字条读了一遍,发现这人还写了一个错别字,便觉得更好笑了。因抱着石头转过身,准备把它丢进垃圾桶,可刚踏出去一步,他就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从脚底冲向大脑。因抬起脚,一块玻璃渣掉了下去,血也跟着往下流。

因费力地把石头放到地上,因为他担心直接扔掉会砸到剩下那一只完好的脚。他单脚跳向门口,却发现门从外面被锁上了,更糟的是,无论他怎么敲门、大喊,都没有人过来。自坠入后室以来,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孤立无援。他回头看向窗外,海面上的落日前飞过几只海鸥,只不过那些景象都离得好远。

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因的脚已经结了痂,护士过来送药的时候才看到缩在床上的因和被血染红的床单。护士换走了因用来止血的被套,留下了比昨天更多的药,然后就离开了,说一会儿就拿碘伏和纱布过来,尽管因告诉她已经不需要了。

随后,医生过来问了一些因并不关心的问题,并督促他按时服药。下午,因感到脚好了一些之后,就离开房间,去到楼栋外面散步,他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的窗户被砸坏了。午饭时间,他准备在食堂问起昨晚发生的事情,想知道这种仇恨事件是不是经常发生,但其他人都在聊别的话题,他没插进嘴。

“嘿,你是新来的吧。”因突然被搭上了话。

“呃,是的。”

“难得的新面孔,在后室愿意承认自己有病的人不多了。”

“这样吗?”

“毕竟后室人均受教育水平挺低的,对精神健康不重视也正常。”

因觉得很有道理,同时也不禁开始好奇这个人的教育水平,以及那个医生是怎么拿到执照的——在后室真的需要这种东西才能上岗吗?如果需要的话,要通过考试才能拿到吗?M.E.G. 好像也没有教育局这种东西。转念一想,如果一个精神科医生切进了后室,除了干回老本行,他还能干嘛呢?可能是药物的缘故,因总觉得思考很累,便起了新的话题:

“那个…… 有个老人,和我说不要到外面去。”

“哦,是的,外面的人不欢迎咱们。”

“为什么?”

“扰了他们的清闲吧。”

“这样啊。”因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虽然有些过于简单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说,能问问你的诊断结果吗?”,因又换了一个话题。

“思乡病。其实我觉得我根本没有,我只是没有适应后室的生活而已。他们几乎给难以归类的病情都扣上思乡病的帽子,图省事吧。我觉得那个医生很多时候只是故作高深而已。”

“我以为这里的大多数人得的是脸盲症。”

“啊,大多数说不上,但也不少。他给你说你得的这病?”

“嗯。”

“署里把大部分人力物力都放到层级和实体的研究上了,所谓的精神疾病,甚至是生理疾病,都只能在「现象」这个大类里占一个角落,没人关心。他们只是怕有人疯了才设了这么个疗养院而已。要是他们认真一点,就不会把我们扔在 48 层了。”

“我以为这里的自然环境对康复有帮助呢。”

“啧,整天看着那个不会下沉的夕阳有什么用,反而让人觉得自己的生命快走到头了。之前有个哥们跟我说,他们之所以把我们放在这里,就是怕我们看到月亮之后犯思乡病。”

因看向窗外,他意识到,他仅仅在这里待了两天,就已经开始厌倦那个浮在水面上的光球了,那一点也不像太阳。再美的景象,看久了也会无聊吧,会想找点新的东西来替代它。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居民会来攻击他们,他们的生活里早已经没有新鲜的东西了,只有刺眼的晖光和每天准时起飞的海鸥。他们总得想办法不去思考那不可避免会到来的死亡吧。

看来,人活得太舒服也是会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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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自从在这个疗养院住下之后,因就老是用各种病名定义自己的行为,比如,今天他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幽闭恐惧症,因为做完核磁共振之后,他感到有些不舒服,等待报告打印的时候,他一直想和技术员说说话,比如问问他这么大台医疗设备是署里自己造的,还是从哪个层级里搬过来的。后来想想,他应该只是好久没和朋友说过话了,渴望一些社交而已。之后,这个想法得到了验证,因为医生在跟他讨论病情的时候,他居然笑了。再然后,他开始期待午餐时间,想着去找之前那个有趣的思乡病患者聊天。

可是还没等到那个时候,医生就又来到了他的病房。

“你的海马体没什么变化,但是你已经有一周没有发病了?”

“是这样。”

“嗯,我是这样认为的,我认为药物已经成功抑制住了某些大脑活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说,尽管病灶还在,但能引起症状的活动已经不会出现了。”

“你的意思是我痊愈了吗?这么快?”

“临床痊愈,不是根本性的,只是不会出现症状而已。之后还需要定期回诊,你的工作单位也希望你早点回去,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签字出院了。待会去药房拿药,这是药笺。”

“可是……”

“有什么疑问吗?”

“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有点好奇,院里的其他病人,为什么有的待了一年多的时间,而我却这么快。”

“思乡病的治愈周期确实要长一些,而且每个人的情况也不一样。”

“这样啊。”

“那些病人要是想走,他们也能随时离开。这又不是监狱。”

“那如果我不想走的话,是不是也能随时留下?”

“你留在这干嘛?”医生瞥了因一眼。

“只是好奇,没事。”因总觉得医生想把能赶走的人都劝走,这样可以让他的工作更轻松,至少他的直觉是这样告诉他的。

因拿到了药和一张回执单,上面写着复诊的时间和周期,以及回家时的注意事项,比如每天建议饮用的杏仁水量、应当避免进行切行(说得好像不切行就可以回去似的)、有条件的话可以服用皇家口粮,最后还附上了一个应当避免前往的层级清单。因很快发觉那个清单早就过时了,其中一些层级在以前不算安全,但现在已经有成熟的人类聚落了,还有一些新发现的危险层级没有被列进去。因很清楚这些,毕竟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和这些数据和档案打交道,也因此,他难得可以用自己的专业身份对拟这个清单的蠢货嘲弄一番,让自己感觉良好。不过说实话,如今人人都能在在线数据库上查到的信息为什么要打印在一张纸上呢?兴许只是提醒作用吧,如果没写这段话的话,自己也不会注意到,为了康复,应该待在人多的地方。因开始思考什么类型的软件可以和这种回执单起到相同的效果,但似乎怎么构想都无法还原纸张的感觉。

因把单子夹进了自己的日程本里,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拿出来看过。第二天,他正常上班,大家都来问他是什么样的病毒性感冒才会让他在医院里躺上一个多星期,还必须隔离不让人探访。还有人说他们不敢去 48 层乱转了,估计是林子里没有名字的蚊虫携带的病原体。不知怎么地,因这才意识到,尽管大家都在谈论他,他却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话语权,那种想和人说话的感觉还隐隐地藏在皮肤下面,像一个打不出来的喷嚏一样让人难受。不过,按时吃过药之后,这种感觉就好多了。

只不过,还是有哪里怪怪的。

因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不该看到的脸了,只不过还是会盯着窗户和灰尘发神,而且比以前更加频繁。他有时候还会无意识地重复某一句话,或者抬起手想要抚摸空气,但又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药好像只是让他思考的东西变少了,让思考过去和未来都比以前更困难,感觉脑子里有一团雾,但整个人又感到松弛和舒适,就像是即将成为记忆蠕虫的猎物时会有的感受。因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他不觉得有什么东西变大或者变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尽管没有很讨厌这种感觉,但他很清楚,自己想要摆脱。

“对不起,我不太懂心理学。我想说我是不是把没有了解的问题解决掉就好了。”

他想起了前几次问诊时他跟医生说的话,医生回答说“没那么麻烦”,可现在看来他一直在用最简单方便的方式解决问题,或者说只是掩盖问题,甚至可以说,是用一个新的、不痛不痒的问题,替代那个会给身边人带来困扰的旧问题——啧,原来只是怕麻烦吗?

因还是选择了最初的策略,他决定自己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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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抱歉,迟到了,刚走错地方了。”

“你是……?”

“不是你约的我吗?”

因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感到疑惑,他的确约了人,但他很确定他约的不是对面站着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脸看起来非常平庸,头发刚剃过,剪得很短,是那些对自己的外表毫不在乎的人会去 Level 11 的犄角旮旯花很低的价格剪出来的发型。男人的嘴唇是凸出来的,很窄,透露出土里土气的感觉。无论如何,他很确定这样一位普通得有点讨厌的男人和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毫无干系。

“你搞错了吧,我在等别人。”

眼前的男人露出惊愕的神情,但很快又转为疑惑,他用手挠了挠自己短得像胡渣的头发,尴尬地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嘴里还嘟囔着他听不清楚的话。看着对方扭扭捏捏的模样,因感到更加讨厌了。

“最近人有点呆,可能认错了,我再问问他?”

“你至少说句对不起吧”,因这样在心里想着。那个男人说刚才那些话的时候,音调变得尖锐,感觉整个人都被提起来了,话里的重音像是落不了地一样乱飞。他把自己不舒服的感受全部都散发到空气里来了,让人想要远离。因甚至想要捂住口鼻,但觉得不太礼貌,就还是插着手看着他。服务员从这边的过道经过,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请站在路中间的两人让一让,因很快就坐下了,而对面男人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手机,被服务员挤开才挪了位置,半个身子倚在卡座的边缘,右脚不自然地跨过左脚。“他的鞋怎么也那么丑”,因差点就要把白眼翻出来了。

“他还没回,我去外面等吧。”

男人阴沉着脸离开了餐厅,但令人不适的空气还是没有消散。因没有理会不舒服的感觉,端坐着身子向外张望。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病又犯了,开始回忆自己上次吃药的时间,因为他觉得外面公交站站着的那个男人就是他要等的人,还有那个牵着猎犬出门的无面灵,以及从对面一家店走出来的一个男人。可惜都不是。他没有在那些人脸上看到不该看到的脸,并没有发病。他大概只是太期待了吧。接着,他开始在餐厅里搜寻那个人的脸,甚至盯着隔壁就餐的顾客看,直到他发现把手机调到勿扰模式的他没有看到几分钟前的新消息。

是那个人发来的。

“你到了吗?我在门口等。”

“你快来。”

“你人在哪???”

对方还打过来一个电话,也没接到。他有些慌张,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回拨电话。可是门口只站着刚才和自己对话的那个讨人厌的男人,他还没走,真讨厌。他不想出去又碰上他,便站在室内离门口几米的位置等着。电话通了。

“喂?你是没找到这家店在哪吗?”

“我到了啊,我就在门口。”

“我没看到你。我也在门口,就在里面。”

对面没有回应,因就踮起脚向外张望,同时注意到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回过了头。

“是你吗?穿绿色衣服的。”

“是我,你在……”

因突然发现自己的触觉消失了,仿佛身处真空当中。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听觉也变得越来越遥远,他开始渐渐听不到旁边客人的交谈声,有蜂鸣器在耳朵两边作响。

“在搞什么?刚才明明见到了。”

那个浑身散发着臭气的男人说这和电话那头同样的话。

“喂?你怎么了?”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了,穿白衣服黑短裤的面前这位缺乏穿衣品味的男人正在向因走过来。

“喂?喂!”

男人已经走到了因面前了,因还是站在原地不动。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你还好吗?”,男人尴尬的气息又回来了,因就僵硬地站在那,忍受着这一切。男人不说话了,他又把这一切都变成自己的磨难,他全身的骨头好像都在相互摩擦。因想要大吼,但是他喊不出声,只是微微张开嘴巴。

男人伸手碰了碰因的肩膀,这个时候因才接受事实——这个长着平庸面庞,言行幼稚,身上很难闻的人,真的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那个人。那张脸,放在真正的他身上,自己怎么就认不出来了?

“他们没有把我治好”

因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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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

因用攒成拳头的两只手撑着额头,顺带挡住了从头上流下来的汗水,他死死地盯着地面,试图从大理石的纹路里找到一张脸,直到一只鞋踏了过来。

“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是晓澜。

“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说过你可以找我聊的呀。”

“你不会懂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也有这病,而你却意识不到。”

“你什么意思?”

因这才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晓澜的眼睛,把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因还是紧紧握着拳头,他有整个身体的恨意不知道如何发泄。

“你们为什么总是想尽办法要把这里变得更像前厅?”

“你在说什么?”

“医院”,因用力咽了咽口水,“你不觉得很矛盾吗?坐在后面那个办公室的医生整天摆着架子,用他在前厅学来的知识治后室才有的病。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觉得?还是说,只是因为有一个只有精神科医生执照的人跑到我们这边来,可怜兮兮的,我们才给他找了份像样的工作。为了让他不会顶着一肚子的肥肉死在后室,你们把一群需要帮助的人送到这里来帮助他,打着关心的旗号让我们自生自灭?”

“不是,不是那样的,心理健康是——”

“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不知道。因为你和外面的人一样,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也就不会到这种地方来,更不会体会到这里的人对真实的人是多么冷漠,这也是为什么这栋只有四层高的楼几乎见不到任何人。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像白纸黑字写得那样美好?”

“你为什么突然开始骂我?我一直想要帮助你啊……”

“如果我们…… 你们做的事情从始至终就是想要帮助人的话,就应该他妈的派人出去找出口,而不是把一群又一群的人分批次圈养在办公室里,等憋出病了又把人送到另一个地方换个法子养着。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他妈很可笑吗?!”

“出口?你是想回前厅吗?你怎么突然又开始说这个了?”,晓澜的声音微微颤抖。

“不然呢?我在 M.E.G. 待得越久,越觉得与你们格格不入,你们都把后室当家了,都想着怎么让这个破地方更像家,你们想造一个拙劣的前厅仿制品,用你们可悲的幻想填充现实,这个医院还有我们那个可笑的办公间就是证明。你们怎么就这样接受了!?你们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是正常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要变成你这样的思乡病患者,才算得上是正常吗?!”,晓澜也开始大吼起来。

“我得的不是思乡病”,因停顿了一下,“是脸盲症,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那你为什么要讲这些莫名其妙的和前厅有关的话?”

“因为我想明白我的病因了。”

“是什么?”

“是我自己。”

“我又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因感受到一阵不可名状的怒火,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和一个人类沟通居然会如此困难,他想把他的想法、所有的想法、全部的想法,都像水一样泼出来,淋在对面那个人的身上,让他感受到现实的冰冷。因意识到,自己与后室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就像现实与自己认知的鸿沟、挥之不去的记忆与当下正在体验的事情的鸿沟。当对面那个根本不能理解自己想法的人站在自己面前时,这种隔阂就以一种活生生的形象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他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恼火,他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一股能量马上要炸开来了。突然,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他把整个身子都扑向了晓澜。

“啊——”

听到惊叫之后,因睁开了眼,他发现世界变成了黑色的,被他扑在怀里的也不是晓澜,而是那个他之前没有认出来的男人。这次,因一眼就认出了他。因没有思考,对着他向外凸出的嘴唇吻了上去,那触感冰冷得没有人味,却足以让他感到快乐。因移开嘴唇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说“我是不可替代的,对吗?”男人不多言,把头埋进了因的胸膛,因抚摸着他的短发。因突然意识到,活在自己记忆里的他似乎总是比真实的人更加让人留恋。

因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一股迟迟不肯消解的苦味开始在他的舌尖蔓延,他后背发凉。他放开了怀里的男人,惊恐地看着他。男人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化,直到视野里的黑色突然变成夕阳的光,随后,因发现自己一头倒在晓澜的肩膀上。

刚才护士冲过来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

“你刚刚梦到什么了?”

“一个老朋友。”

“医生说你是被药物影响了激素分泌,所以性情不定,他们之后会给你调整用药的。”

“刚才那些话——”

“我知道你不是认真的。”

“我就是认真的。”

因注视着晓澜的眼睛,在她逐渐收紧的瞳孔里,因看到了自己倔强得有些像个小孩子的脸,随后,这张脸也逐渐缓和了下来。

“但我…… 不怪任何人,我也没那个资格。”

“你梦到他了吗?”

“嗯。”

“他在梦你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发现了自己不爱他。只有他从当下消失,成为任我摆布的回忆的时候,我才真的觉得我爱他,你明白吗?”

晓澜平静地看着因,把头发拨到耳后,另一只手搭在因的肩膀上。因也这样看着她,这次,她的脸没有变成任何人,耳畔也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只有若有若无的海浪声。

“我觉得我们都是这样的,不只是对人,我们总是把自己的一部分投射到世界和其他人身上”,因补充道,“尽管这很蠢,我们应该停下,但我能理解。”

晓澜点点头。

“我觉得我好了,我们走吧。”

“你不需要医生给你做个诊断吗?”

“没那个必要了。”

“好吧。”

“不过我倒是很想让那个医生给全后室的人都做个核磁共振,看看是不是所有人的海马体都长大了。”

“我不明白。”

“不重要,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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