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深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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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家的炕头上醒来,周围弥漫着古庙香火的气味。

他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临海小村落里坠地,几乎没人知道娘为了生他受了多少苦,因为他们家可以说是这个穷村子里最揭不开锅的了,根本不可能再养一个还不能干活的孩子。除了他爹娘,没有人希望这家再添丁口。

“不该出生的苦命娃。”

“要是一生下来就死了该多好,少受多少苦!”

“可惜了是个带把儿的。”

这些是他听过最多的话,他也见过差不多境遇的人家或自愿或被迫地将生下来的婴儿——特别是女婴,以各种别扭的方式进行人工夭折,所以他对于“死亡”的最初认知等同于“痛苦”。

“反正都是要痛的,还生她弄啥子嘞?”他常常这样念叨。

这个时候,他娘便会急忙捂住他的嘴,带着他快速离开。他娘是村里最朴实的女人,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的生活,但他总能感觉到有一股气正在娘的身体里盘桓,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说完了他和他娘,再来说说他爹。他爹是这村子里少有的商人,在他出生之前经常随着船队下海,去遥远的东洋做生意,可惜因为他太老实受了骗,这位难得的商人亏得血本无归,这件事也给他们家蒙上了一层阴霾。

而现在,回到家的他正惊喜地环顾四周,仿佛炕不是炕,是温暖柔软的天鹅绒,砖墙不是砖墙,是干净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破木门不是破木门,是透明的自动门。比起危机四伏的后室,这里就算再残破,也是他心心念念的家。

他坐在炕上,回忆着那些陈年旧事。小时候,爹经常会给他讲曾经做买卖时从东洋顺道带回来的故事,不论是开心的、伤心的,亦或是让他害怕的,爹都能生动形象地一一讲出来。其中他最喜欢的是辉夜姬的故事,而最害怕的则是有关“一反木棉”的故事,这份恐惧让他在一段时间内都不敢靠近棉布,生怕他们突然成精带走自己。或许也是因为这点吧,爹娘常拿这个故事唬住他,叫他不敢再捣蛋。

“你如果再不乖乖的,小心那布条子把爹娘带走!”他们常这样跟他说。他也是只顾害怕,从没细想过为何被带走的不是自己。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上学,知道了那只不过是所谓“骗小孩的故事”时,便逐渐淡忘了这份恐惧。之后的他便能够在每天下学之后一边写作业,一边听着田垄上爹的挥锄声与娘的谈话声……

等等,挥锄声和谈话声?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即从炕上跳了下来,然后通过主厅从自己的房间直窜到爹和娘的房间。

木门被撞开的刹那,他永远相信了那个故事。

曾被他称为“爹”和“娘”的两具躯壳静静地悬在那里,被“一反木棉”绕过房梁吊上了半空,躯壳内里的灵魂已经不知所踪。他们身着白衣,两张脸正对着窗外荒芜的田地,恰似两只可爱的晴天娃娃,而那澄澈的天——也像与他们商量好似的,正放着大晴呢!

埋葬爹娘时,他又闻到了那股混着悲痛的香火气,这让他昏昏欲睡。

他又想起自己在那天之后被送走,去到镇上的孤儿院时,村民们对他的最后一次议论:

“这扫把星,打小就没了爹娘。”

“送走之后就忘了他们吧,反正有这小子,这家总得死光。”

“就当他也死了吧!”

他已然被遗忘。

自那之后,他开始恐惧死亡。



【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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