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腐之言

你躺在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顶上无规律闪烁的灯光顺着眼角,将眼皮一点一点地撬开,直至灯管周围散射的光晕,因视觉疲劳而与天花板杂揉成一团模糊的铬黄,你才又重新闭上双眼。

你仍在品味着那单调至令人疲劳的色调,但空气中自天顶飘荡而下嗡鸣声,却不合时宜地随着微风送进耳中,一片片地拂过尝试维持理智的丝线,回荡于试图厘清势况的思维;这时,你才发觉那些看似毫无威胁的噪声,竟能完美地阻挠你每条意图伸展的,思绪的丝。

衬衫、长裤、被大衣包裹着,而这便是身上所有能够保护你的东西。而它们实际上根本保护不了你— 那裹着霉味的不明液体不费任何力气便浸染了那脆弱的屏障,悉数攀着衣料纤维,轻轻地舔舐你的脊髓;你能够感受到它们恣意地贴着肌肤蔓延,细细钻入每一个毛孔,仿佛要将你同化成那灰色薄毯,让你也如整个后室那般,在无人知晓之地独自发霉、腐烂。

或许会有什么东西冲出,将你吞噬殆尽;或许那闪烁不止的萤光灯会在某刻骤然熄灭,而你将消失得不明所以;又或许一切皆如文档那般,不断攀升的二氧化碳将使你因缺乏氧气而就此长眠,你不知道。你唯一知道的是,你逃不掉即将刺入内心的死神之镰,而你终将仅能在六亿平方米的恐惧与孤寂中潜泳,溺亡。

你捂住双耳,难过的是那嗡鸣不止的噪声无从抵抗,但庆幸的是它们正逐渐被另一股声响给盖去。你似乎听见了脚步声,伴随着一架……

……纸飞机?



一架结构简易、外型平凡无奇的纸飞机就这么轻停于你的胸口,你将它拾起,摊开。上方的内容是Level 0文档,以肺部为意像所开展的,可替代艺术品。

你站起身子,转身迎向那脚步声,只见一人自廊道深处走来,歇止,似是在尝试辨认出你的身份;片刻后,他便伸手向前,指着你大声说道:

「我草,是你!」

他冲上前,用手肘一把环住你的肩颈,而你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给逼得向前踉跄数步,并在即将摔倒的那刻顺利扶上墙面,将重心拉回。

「我就是不小心卡进来,又没法出去,所以…..就只能在这边自嗨,瞎转一通。他妈的,这个鬼地方满天都是黄不拉机的,啥都没有,我都快无聊死了。欸话说啊,最近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你思索着,自你发现他消失起,大约过了差不多一年。如若提起之中发生的事件,那可一时半会都说不清。

「有啊,从你失踪那时开始算,首先……」

「不不不,不用从那么前面开始讲,那些我早知道了,主要是这个月左右的事情。」

你正要张口,他便径直说道:

「你一定想问我为啥知道,是不?」

他搓着手,试图思考究竟要从何提起这几近完全违背「后室」认知的事实。

「就是,因为M.E.G.超级牛逼,所以在几个月前早就能透过一些我看不懂的设备,让这里能够获取前厅网路的资讯。」

「当时整个后室可疯得不得了,一大群人在好几个小时前便守在他们的终端面前,等到M.E.G.公布可以上网时便刷~地直接涌上去,想看看前厅究竟发生了啥,他们消失后的亲人过得如何之类的。他们就搁在那一个劲的刷手机跟电脑,从白天刷到黑夜,都不用休息的。」

他似乎在比划着什么,但因为动作过于快速的缘故,导致你只能从那些飞舞的残影中,采撷一箩筐的问号。

「他们还为了抢网路流量而大吵一架咧,但我先说我可一点儿都没吵,反正网路又不是什么限时出现的东西,所以我那时就,欸,很聪明地选择按兵不动。」

「你怕是因为睡过头才没跟着他们挤。」

「啊。」

他突然停下动作,

「呃,呀,对。」

,抹了下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躲过你的眼神。

「毕竟我前面玩了两天……严重缺乏睡眠,唉,玩不正经游戏导致的。」

「哪来的游戏?是类似狩猎实体那种?」

「不是,就是游戏,网路的,跟steam上的差不多,甚至更好。」

你尝试咀嚼这些不可置信的话语,但名为刻板印象的屏障则将它们堵塞于「接受事实」之外。

「等会,你这未免也太发达了?」

「废话,」他对你眨眨眼,

「后室这个有无限资源跟神奇魔法的地方,只要人没被莫名的超模玩意搞团灭,这边不发达才奇怪。」




「话说回来……」

他自你身旁一步步向远方走去,直至某个萤光灯下,转身;那闪烁不止的灯光,好似开始与他的呼吸同步。

他抬头望向你,即使两人相隔数步,但你仍能从高度反照的面庞下,自深邃的瞳孔间辨认出你映于其中的身影;眼中的景象将你压缩成一个小小的黑影,立于此处的走廊之中,廊道上的萤光灯如同弥留般,断断续续地在顶上摇晃着微光……

「你在看什么?」

突如其来的叫唤,将你莫名抽离的思绪拉回。

「唉,我正要讲到严肃的地方,别走神啊。」

他又眨了眨眼,那曈中之影便陡然消散,变回那原先混浊不堪的样貌。他向后倒行了几步,搓着双手,顺着逐渐黯淡的光芒,将话语随唇间吐息而道出:

「……我好不容易醒来时,已经是半夜的时候了,那些起初挤成一团的人们,有些早就因为心情不好而下线了。当时我还觉得那些人很奇怪,我不理解他们是因为什么而导致的,但我也没太注意。」

「总之我就理所当然地打开手机,就想看一下我不在的那些时间有没有人想我。」

「我当时……翻了好几个社交软件吧,我真的是一个群一个群的点进去看,看完之后还去好友栏逛了一圈,嗷,话说你怎么还是那么会整活啊,天天发癫文案还不带重复的。」

「……起初我的消失的确在你那边造成不小的轰动,而这个集体悼念,或是说,跟风的行为还因为太过火而被群主明令禁止。」

他勉强自齿间,挤出一些应该是在笑的声响。

「但后面一切便恢复往常了,该讨论的讨论,分享的分享,吵架的吵架,提到我的机率也逐渐减低,最后就没人再提过了。我知道这很正常,但我心里还是,就是有点怪怪的你知道吧。」

「这是个很莫名又自私的思想,我在这个世界也不是什么很优秀或是声名狼藉的人,就一普通人而已,被忘掉正常的,但我心里还是很难受。」

「我记得最深的就是,有人在里面问了个问题,别人答了我的名字……之后他又问我是谁,结果那人说他忘了,而后面好几个人则跟着复诵『这个人谁啊』。」

「我看到那些信息之后,才真切地发觉,我早已不再属于那里了。」

「你看,任何东西,再完美的事物,再好的友情,都会随着时间而消逝,最终变成一种回忆,或是遗憾。」

「就像后室一样。」

他张开双手,似乎在感受着后室,与他的衰退。




地毯下似乎有着如膜般的构造,随着灯光的闪烁而膨胀、收缩。

不断攀升的二氧化碳正侵蚀着你的意识。

墙壁边缘则开始渗出那原属于地面的不明液体,仔细观瞧,能够自灯光无法照射的间隙中,瞥见一束束血色红芽。

你突然发觉,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梦。

是来自过往的回忆,在某刻被潜意识所唤醒,而化做的一种困于心中,无处展露的哀叹,以梦境的形式,尝试让你回身发觉那早已褪色的种种。

你尝试掐了下自己的脖子。

堵塞的气管被肺部焦躁地挤压着,好似不满于无从排出的二氧化碳继续徘徊,毕竟,你的肺部仍旧鲜活,每颗肺泡皆愤懑地震颤着,绝不允许任何会腐蚀它们的气体于其内徘徊。

但没有任何痛觉传来。

「是梦。」

还未待你张口,他便给予你意图寻求的答案。




「所以……你那边最近好吗?有出啥大事吗?」

「老实说。」

你顿了下。

「你问我也说不准,我好久都没回去那边看看了。」

他朝你缓步走去,轻轻搭着肩膀,在你耳边刻意问着:

「哪边?」

……明知故问。

你斜睨着他那扬起的嘴角,大抵能够猜到他提及疑问的用意。

「后室。」

听闻此解,他重重地拍了下肩,而后便扶着额头,干哑地笑着。

「是,是,到现在这个节骨眼才想起来?」

「什么意思?」

「最近发生了什么?要不想一下?」

你深入思绪,在数十万笔逐渐淡化的信息中搜罗着,令你有些意外的是,「后室」这个词条自一年前就开始逐渐减少,直至此月便仅留存零星几条 ─ 还尽数被标上「不重要」的标签。

一年,便是自他消逝至今,所经历的岁月。

而一个月前,则是宣告后室消亡的时日。

你似乎意会到了,「后室」出现于此的原因。

思绪之海捞出了一份裹着灰毯碎屑的信息,好似是写着站点因被彻底损毁,难以修复,而使原先了无生机的后室维基,如同压垮骆驼的稻草般骤然倒塌;而最终,「后室」二字则顺着时间的洪流,被其它话题与焦点所淹没,悄然消逝于互联网中。

在后室逐渐被遗忘之际,潜意识便借着梦境,再度将它们悉数唤起;但可悲的是,这仅是在彻底死亡之前的回光返照,是向你诀别的最终绝响。

你尝试回忆起他的种种,细品他所阐述的故事,你才赫然发觉,他用的是你的声音

你再度向他的眼睛望去。

这次那曈中之人,虽仍旧如旁侧一般黯淡,但你能够自微弱的光线间,稍稍看清那人的面庞……

是他。

又或者说,你与他,两者皆是。

「想起来了?」

比起他人讯问,这一切更像是自问自答。




他仅是报以浅笑,默默地掏出一根香烟,又拿出类似打火机的器具,尝试在这几近被二氧化碳充斥的空间中将烟点燃;那火光随着清脆的响声一次又一次地骤然而现,又径直消逝。

你顺着那飘至眼前,悄然升腾的烟雾,将视线自远方再度游移回他的面庞。

他刚才又深深吐了口气,灰白色的吐息逐渐抽离肺中的所有气体,而自此之后,你再也没见过他呼吸。

平时见着此景的你,总会忍不住对他叨念两句,然而此刻的你仅能远望那消散于空的烟雾,无声悼念。

即使吸烟会减少肺的寿命,但现在也无需贪图那苟活于世间的数秒安宁。

「……也给我一根。」




你低头望着烟头上奄奄一息的火光正在窒息边缘挣扎,一点点蚕食着相互攀绕的纸张纤维,食毕后曳在后方匍匐的爬痕则化为余烬,随微风飘散至无法抵达的远方。

你看着地面那原先渗于其内的液体,正顺着每次起伏的骤然塌陷而被甩上毯面、凝结成珠、滞空片刻后又落回毯上,如此往复;你见着它们逐渐在地面汇聚成一丝、一带、一条细小的河流,自你左方的视野极限,牵动着你的视线一路延伸自右侧,将你与他,与整个后室之间隔成无法跨越的两岸。

后室要死了……

你在内心如此重复道,但比起即将逝去的恐惧,你所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种回忆过往的感叹。

你想起了曾经于「后室」的时光……

无数张泛黄的照片自脑内的角落,被一股酸涩的寒风吹起,它们无力地在思绪中翻卷、飘荡,尝试在记忆间寻得一处静谧之地,以便那些过于烦扰的往事能够褪出你的情感边界,使你再也不曾忆起。

你尝试闭上双眼……

可一股莫名的倔强阻挠了如此简单的请求,你知道那是源于何物— 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矫情,将那些里所应当的事实给变得刻骨铭心了,使得眼眶中的泪水,也莫名变成了无病呻吟的印记。




你终于想起了手上那即将燃尽的香烟,那气若游丝的火光,依旧顽强地,扯着细小的纤维前行,如同时间那般无情。

你用力地吸了一口。




呛着了。




肺部或许还未准备与整个后室一同腐烂,于窒息边缘挣扎着。

「咳,我草,」你一边干咳,一边转过头向他吐槽:

「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好 ─」

但眼前早已再无他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彼岸花,自他原先所立之地向四处延伸,将那起伏逐渐剧烈的灰毯,透过涨红如微血管般的根部,用渗着鲜血的尖端刺入壁与毯的间隙;你仿佛能够瞥见那纤纤之丝裂解成数十、数百、数千条细得无从观瞧的一缕殷红,被二氧化碳给浸染成墨,最终或将枯烂于毯下的呼吸膜间。

而那彤色则赶忙自根尖向上逆行,将遍于六亿平方米的鲜活,自几近腐烂的死灰间破土而出,如烟花般绽成一地的血红,顺着最后的暖风尽数凋零,散于地面,卷上高空,又乘风息之末悄悄飘落。

在最后一丝光芒消逝之际,你看见一片花瓣正逐渐占据左眼视野,轻轻擦过眼角,因承载不住水珠而坠落于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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