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献给Cryer Walker
你

淡白色的鸟群,整权的行动与灰云的灵魂高度一致,峰崖粹白的大衣般浮在头顶。它们缓慢,杂乱,看不出行为的细微变格,尔后,忽然之间。
其中的一只朦胧地折返,模糊,几番躁动不安。身影在众目色间缓慢地放大,向你扑来,旋即攀扬,张开圆形的喙,却未曾发出一丝鸣音,只有雾气中沉默撞击的钝响。
脚步交替下坠,瀑布的轰鸣下坠,光线铺展在员峤无底的空洞里,水色淡薄。
或许是六足巨龟的血色,抑或是杏仁水。你也明白。
但你依旧朦胧。鸟飞来的时候,我看得见你,那样的物欲平和,翼羽柔软而潮湿地贴在脸颊,我知道你为何不发出声响。看着周围的鸟群与人,包含戏谑的身外物。他们延生出各式的幻想,我们也一样,但那些麻木的口舌、呆滞而多余的稚语,仍旧使你跌入一场设计。通往虚空的泥石倾泻、损毁、漫长、不似如你般无所祛魅。厌弃人群臃肿,也怕空无一人。
你来到天枢基地,敲了敲卧室墙面上粗糙的白漆。没有人响应,一支小队已经外出执行探索任务,在浓厚而纯净的热浪里,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有而无的微咸,在肺部充盈这种仿佛哭泣后的忧郁。你走向远处的电梯,玻璃为你展开,随后按下3层的按钮。
此处潮汐的引力把山体抛向空中,没人见过最初那到一跃而起的弧线,但你希望有。早听这里的研究人员说,黎明时分在山腰行走,那些吃饱了粟米的大鸟坠下山脚前,会首先落在肩膀上。是一种耦合的恰巧,转头去看,只有温煦的风。
好似一切都被绵软的雾包裹。所有的物质都从那黝黑的虚空里抛出,藉由引力带向高空。一个大胆、激昂的层级,一场在空气里被激活的深埋,幽浮的蜷曲的山脉,一处港湾,一所热冰林立的圣所,荒芜的繁荣。
这里让你想到自己的故乡。那时候的你和世界(前厅)没有根本的对立,心里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些年里,你拥有朋友,爱人,拥有完整与彻底的亲密。你活跃在集体,热衷交谈,热爱赤脚踩在沙滩上的绵密,热爱温凉的海水铺展在脚背上,那阵迷醉的旋转。
你又抬头看去,透过弧形的玻璃,电梯从山脚向上加速,从他们所建的隧道里蔓延。鸟群惊飞,冲出云端,穿过少女的视野,云层泛起杏白色的泡沫。基地的方顶,老龟的血与杏仁水,在轻浮的夜色里失去气力。
本来可以在山脚下多呆一阵子,你喜欢这里的花。它们永恒而坚韧,簇成一团团斑斓的、闪电般柔软的火焰。它们折叠起自己的脚尖,像你一样。但有所不同,它们永远在这里,粘连在这个层级致密的表面。
像花丛,像鸟群,都应当有一个领袖。所有纷飞的方向都由你来制定,裙边的摆动、沐浴阳光、抬头、花朵间的交际、种群的出离,全然在你的整合里,成为一种凝固成高密度姿态的被你定义为“活着”的概念体。
所以你喜欢这里,喜欢花群,喜欢活着的定义。但你仍无法如本应有的长久呆在这里,因为你要去参加一场失态的派对,名为葬礼。
你进入员峤的上空,重力产生效用,身体感受到拉扯。别离开,好似有声音说。别离开。
电梯失重的牵引让四肢柔软、眼神蒸发、声带熄火。没有人挽留,在穹顶与泥草的交接地,没有人发言,棺木横平。人生有时是一幢楼,而棺椁则是老的不能再动的楼梯。氤氲的雾、雨滴,白色的花盘桓在棺中人的周围。他们低着头,仿佛泥草的纹路里刻满了冗长的悼词。你看见最喜欢抽烟的他从外套里掏出烟盒,点燃,你想起自己第一次吞入烟气,瞬间的排斥感宛如冰块撞击着牙齿。热烈的星火被遂即而来的风浇灭,他沮丧地把盒子抛向外围的塑料箱。没有投入。
许多人在此处拥挤,你看见熟悉的面孔,那些成员,还有另一边伪讬般的人,体内滚烫着龙的血液的人。基地外的探照灯熄灭,仪器们关停,空气里仅留下令人发痒的余震,以及撞击岩石的瀑浪。
少女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时,也是在一个悬浮于虚空的层级里,那是一座老公寓,就仿佛员峤是它在夏日中魂灵的延宕。从而少女以为是一类幻觉。你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最终发现,她无处不在。于是层级的探索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少女有时候会需要她,更需要他,不顾一切需要他;有时候想忘掉她的存在,让眉头在睡觉时不会深锁。但终究是一场告别。
“我梦见过你。”你对她说。“你是猫。一只没有重量的、会到处跳跃的小猫。”
“但你也是世界上最敢爱,最喜欢说,会靠近,会伸爪子,由最热的火苗汇聚起来的粉红橘黄的小猫。所以你伏在我身上的时候,火苗就会灼烧我的肌肤。”
“神明在玩抓娃娃机的时候,作弊用了网兜,但还是漏掉了你。”
这听起来不像悼词,仿佛是这场夏夜里课堂测评的一顿夸奖。
“但我不会漏掉你。我们不会。”你说。“你应该也是一个女儿,也可能是一个母亲。”
小猫呵,我想给你剪剪爪子,但我又怕你从此再挠不破世界的皮肤,也怕吵醒了你,怕给你剪出了血。你说。
你说。
所以你走向人间,并且特地选了这墓志铭,让死亡成为层级的神经末梢。
“所以你走向人间。”
她

她突然间意识到,她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人。
大概翻阅了那些相册后,少女想起来了很多事情。譬如说她爱上了一场闪电。那场雷雨把她带向某个深处,用一种意乱情迷,让短波段的光、电离子、雨水,交替地呈现在她 的身体上。她很少离开卧室,在那个雷雨天气里,她打开房间一角的窗,发现爬山虎们蹒跚着迈向窗沿,枝丫生锈,叶片皲裂,雨珠在它们的指令里弹射出进攻性的波束。
直到那一天,她发现前厅是自己的根基。闪光的指尖戳破了这层根基,她分崩离析,宛若一段程序的脚本,烙印在少女体内的DNA失去了此刻的实体。
然后,在这里。彼时,她尚不知教学关卡的意义,唯独带着重启的旧体来到了新的场域,历遍格式化的清洗。于是她终于彻底的自我主张,在名为后室的巨兽口器里,走过一层层刀刃般的舌面,让舌苔成为斑驳黄色的阈限,而她成为充满圆角的、摆动的锋利齿轮,像一位逼近田园一隅的花间派诗人,奇异、怀旧、惧怖、神秘与浪漫,用旧体侵染,迈向新的一层,扫罗旧识里的碎屑,步履弥漫。偶尔地,她想起一段压马路的经历,一次被锚定价格的人际关系,一份被教育灌注拣选的赤诚之心。以及。
一张旧体黑白的照片。
她回想那些过往的沉寂灵魂,那些在失去的交流,她所获悉的冒险。蹲伏在洗手台下的大蜘蛛,眼巴巴地看着池子旁的焗油膏;弟弟领养的马休憩在石墙里,住家兄弟走到了阳光中,隔壁家的狗和他的关系斐然;厨房的鸡汤已经煮好,他向少女抱怨他们倒掉了油块浮华的汤底,将鸡肉丢入奶白色的浓汤。他们给彼此的完整唱赞歌,在所有已知的层级里,她都尽力给过往美誉,但此处无人知晓真切的情况,他们搬出一本本发黄的履历,给所有见到的奇怪实体编排号码,然后记录在电脑里。一切沦落为浪漫主义氛围的遥远幻想。她明白想要在当下的碎痕里得到新的关照,必须为旧体的过往安排一场体面的隐退仪式。
于是她开始重新定义“活着”,用谨慎的态度。这种无意义的外部世界里充盈了实体们无聊的本质,你尽可能希望一切都转入员峤,或是一场大雾。从本质化为虚无的那一次暴雨里,迎接突如其来的瓦解,哑声,让整个躯体被撕扯后在风中裂解飞絮。她必须独自忍受这一切吗?随后渐入接受与享受?
像进入后室时的那样,她再一次拒绝此处的外部,如同当年拒绝以论战的方式拒绝与前厅相对那般,她拒绝后室的驱逐,用一块裂帛编织茧房,带着满怀的回忆躲进自身,思考从这一个不能存在上帝的世界观里夺取最高自由的途径。接着她想到了她所爱上的闪电,和它带给她的剥离。
而员峤,毋庸置疑,不论在什么版本的讲述里,少女都是员峤的起点。
她找到了整权破碎的途径,通过剥离。在她独立的先验主义里,握住一把生活的琐碎。先取缔答案,再反哺问题,最终一跃而起。手法娴熟,生猛直接。
生神·我

一切还没有开始。你发丝柔软,低头坐在我的面前。你肯定记不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就当一切尚未发生,或刚刚开始。但看看你,看看我,我们都已经老了。
好久不见,我对你说。
真的是好久不见,没有想到会这么漫长。但你一点也不会变老,永远这样对吧?我创造了你,我知道。
不等于不会老去。你才是,你永远是少女。永远充满好奇。
但这次轮到我。
公寓里什么都没有。(有,但是看不见,摸不着。)(它可能是恐龙的头骨,可能是一只迷路的死亡飞蛾。)(粉红色的小裙子。或者我童年的故事。)
一面墙。(墙阐释了太阳正离我们远去的原因。)(和自己的每一次接吻。)(不好受。)
龙的血。(你知道吗?恐龙会咀嚼蕨类植物。)(而热带雨林的水果在宇宙里会坍缩。)(恶龙喜欢金银财宝,我们也喜欢。)(但我们也坍缩(探索)。)
员峤山。(毋庸置疑,少女是员峤的起点。)
好梦罐头。(书房比卧室更易发梦。)(我也想打会儿瞌睡。)(你知道吗?梦是预告片,因为越生活越不清醒。我们需要预告片。)
我。(明知故问。)(你是自由。)
我也渴望你,渴望你拥有过的普通,普通的少女和少女呼吸的普通的梦。所以我在此讲述你的故事,你的葬礼。有多少个版本了?婆婆妈妈的。震耳欲聋的。我是背景,所以有时候我在,有时候我不在。但没关系,需要我在时,我就浮现出来。无处不在。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但最终发现,我无处不在。所以你无处不在。
或者说,把整个背景板都擦掉吧,这样我也就被消失了。这样我就可以和你一样,走在普通城市睻热的风里,夺取最高级的自由和茫然。
最后一个问题。
员峤真正的外形究竟是什么?
是心脏的形状。是惊慌失措的心脏。是拧了发条的心脏。破碎的心脏。沉默的,飞起来的心脏。但肯定不是芹菜的形状。我讨厌芹菜。
然后少女不再作声。我闻到鼻息里吐出的一丝细微末节的冰冷。
你知道吗?杏仁水其实是咸的,你们喝不出来,但它涨潮时那种味道会淹没我。但你没事,你继续走吧。
悄悄地走,和现实世界保持一点隐蔽的距离,像后室一样。但,后室你也别去了。孤独已经不是它最普遍的心灵状态。透过去,更透彻一点,用另一个地方散播印记。你现在处在一个原始图景,它们无可挽回,失去了悦动的闪电照射,没有宇宙风暴,群星遭受围剿。而你迎来了一场出走,一场为归来设计的出走。
等待另一场雷雨。向内爆发。于是你走向人间。
于是。
你将再次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