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城市

一个流浪者沉默地行走在后室的层级里,他已经走过无数的层级。一个流浪者本来不应该思考太多的问题,但今日,或许是龙肉罐头吃撑了,或许是走过了一步之遥给了他太多怀旧的时间,他不由得开始思考。

“我们在这里,到底走过了什么?”

“我在哪?”

“城市,那只不过是人类生活的缩影。你所经历的一切苦痛,都来自于,源于,消散于,城市。”——余钱《城行》


前往Deritanilus的人常常抱怨自己难以走到这座城市便已经失去了信心,走不下接下来的路程,但他错了。每当他的足迹漫过一座沙丘,他就已经经过城市居民区的贫民窟之一;同样,当他的身躯享受绿洲的滋养之时,城市的度假村就会歇业避难。城市并不是一个如山峰群集般的寥廓存在,正相反,它是一个并不紧密的地区。各处无人得见彼此,却知道彼此来过;未曾给予便已有过交易,未曾获得便已满足需求;你何时离开都几乎不可能,因为你甚至不知道她有无边界。

柔软而温暖,幸福都短暂,这就是Lei è给人的印象。这里的建筑到处都包裹着棉制的外套,仿似一群群高大的绵羊。那里的居民最喜欢做的是肢体接触,给予拥抱,关怀,街道流着四十度的热水,毛巾铺成的地面也柔软,你绝不会被一句伤人的话或刺耳的噪音击中,否则你会被判夹处在一群毛绒玩具之间,直至温度高到太热烈,你才会得以脱身。不如说即使你多脆弱,到她这里来也不会感到一丝寒冷。当然,这里严禁烟火。

“城市会在一次一次迭代之中,逐渐失去那些由人类制作而成的东西,他们变得“活”起来了。”——余钱《后室与你:城录》


众人皆传说La是一座无比美丽的城市,却没有人能够说出它到底美丽在何处。当你踏上这座城市之时,仿似江郎五色笔被插入你的脑部,你心里某个部分会突然麻痹无比;你不曾感受过哲人的存在抑或是见过哲人,却仿佛受到了无名哲人的开蒙。你欣赏一切东西,对着一块抹布也能说出阐述它一生的十四行诗,对着猫咪也敢于做出一爿俳句。城市的各个节点本就存在着建筑的现代感和少量的野兽派形态,这本来就能激发人们的创作欲望。可惜人们再难以用直接而朴素的语言描绘她那座隐蔽着自身的城。城市再美妙,再让你流连忘返,在你不知何时在离开的船上醒来的时候,你就会忘记来处和归途,甚至忘记回头,所有印象只剩下“美妙”这一词语。

“大多数人习惯将真正的自我隐匿在多层面具之后,仿似如此便不必为所做的行为负责。但我们经调查得出:多数人习惯佩戴的“社交面具”,其实与自身内心需求有很大关系——与其说‘戴上面具’,不如说‘披上自我的外壳’。”——帕尔特《后室民风考》


没人能说清他们是怎么来到Citta,又是怎么走出去的。他们都声称自己迷了路,不知何时就到了这里。这里的居民们脸上总是会挂着有些客套的笑容,那笑容起初会无比真挚,但每当你向他们做出一点隐瞒,说出一句谎言,抑或是展露一丝不满,笑容就假一分,直到完全褪色,变成一面笑着的盾牌。你知道,那些居民因为自己所拥有的而满足,对一切感激不尽;面对外来者也坦诚而待,以防受伤。他们的善恶观有效而简单——你是“好人”,就会受到他们的热情招待;是“坏人”,就会被他们所惩罚,用上各种酷刑直到死亡才是你最希望的事情。至于他们好坏的边界,已经少有可以进入的人能得知了。但如果你抱着伤害她的目的,就不会也不应该到达这个单纯的地带。

“城市的骨骼是钢筋,心脏是机器,唯有灵魂,是活着的人类。”——Ralph


城市从一个地方延伸出来,延宕到更远的地方,Abellinum的巷陌交错连结,令人迷茫。流浪者左拐之后会到达一个意象,右倾之后又会成为另一个。你无法真正的锁定任何一条道路通往何处,暗巷的尽头或许会是公园,或许会是泳池,或许只是一个简单的浴室,但一定不会是你所想象的地方;你从楼上跳下,或许会倒在一个温泉池里,或许会在与自家陈设无二之处的沙发中醒来,但除了失重感,你不会找到任何一个与掉下楼有关的事情。你或许能用你的想象排除某一瞬间的“错误目的地”,但错误不会消失,一旦你的想法里出现未知,对面就是混沌中的一个元素,你的每一步都会是豪赌。与其说她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如说她并不喜欢你对她种种妄加的揣测。于是它会给予你小小的报复,予以更深刻的铭记。


每个城市都会存在居民,或者说没有居民城市就再也不算是城市,而是空荡的建筑集群。但如果你到达Luceria,将发掘出城市和居民这两种概念并非无法取到交集。这里,人是建筑,也是居民。他们有雕塑般的美感,仿似从蛮荒的远古时代栉风沐雨地来,肌肉生长得无一丝一毫的浪费。男子需要力量,女子需要美颜,躯体的美感与实用性的并重,让这里的居民身体素质远超外观相同的人类。他们只生活在皮囊下,用劳动换取饮食。田地里常常是不着寸缕的男女,在微热的天气下相与而劳作,翻起的土地会给予他们所想要的,小麦色的肌肤会在阳光下闪着微微的光。没有竞争,欺骗,杀戮,一切都像黄金时代的人们一样。土地也不骗人,用劳动为交易形式换取最富足的粮食——一次收获恰足以食至下次收割。每一年年末,他们将自己埋入地下,来年又爬出,仍是去年一般的样子,无病无灾,生活无虞。如果你来到这里,你一定会忘记现实,成为此处广袤土地上诸多民众之一。可她还是伤的太深,纵她给予你小心翼翼而无微不至的呵护,也还是因回想自身的破碎而隐去大半身形。

“城市是不会死亡的,就算它的每个细胞,每份残片,每一点痕迹都被彻底抹除,它仍然存在,她就仍然存在。”


当你听见一座城市用柔美来形容的时候,你就知道对面的人在描述Venezia了。你也没法再思考出更加精确而具体的话语来描述它,因为它简直是原野上牧神潘苇笛遗落下的一节,水系会穿过整座城市,桥下的洞会在水流的击打下发出空灵翠寂的清脆声音。石制的建筑上涂满青绿的苔,一如那是油漆粉刷那未干透过的墙壁;精灵会在坊间降下参差如帘的余地,似乎城市就应该让雨下个不停。斗拱与绘满山水画的院墙是它的骨骼,水流是血液,永远在黎明的日光是神经,那雾气就是她最脆弱的肌肤——走进那萦绕的雾,你能来到另一个世界。若碰触她的肌肤,她就会分出一句描述,然后止住泣涕涟涟。瓦台灯影明灭,人亦流连忘返。

“只要记忆和想象还存在,她也就不会离开。”


人们都好奇,在Verona地下的究竟是何物,竟能让城中狮群狂吼,令飞马仓皇逃窜。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从城中三百家炼金术士的作坊下一齐动工打下钢钎,或者让五十个在城市中央大街上摆摊的小贩随机点出城市四角的点,再从连线交点处毫厘不差地埋下三十八千克烈性炸药,地下汹涌的岩浆就会重新占领这座曾被他一时兴起创造的城,甚至不必付出当年投入火山口那三匹马与八只羊的代价。我要说那是大地对洗涤城市罪愆流下的血泪,从第一家教堂改制的炼金工坊诞生即绵延不绝直到现在,为了它虽立下汗马功劳,却尚无一席之地的耻辱。于是她又构筑这里,又成为这里。十八年后当居民大多离开后,幸存者仍然会想起首领下起命令炸开演讲时已然泛黄而始终坚毅的神色,连同如天火焚毁索多玛城般毁灭的圣洁,尽管远处已然满是瘴气。

“或者说,城市的残片,它的细胞,甚至它的灰烬也是城市。我们被困在城市中。”


建筑当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当城市从地里长出时,你自然不用担心什么,但Oppidum不是。造物者的灵感似乎唯有在创造此城时迸溅却杂乱无章。你在一栋大楼里点出粗野注意的楼梯与印象派的装饰画作,转头又似乎看见抽象派的画家正临摹着未来主义的校舍,你如果重新端详铅灰色而低沉着的天空,就会猛然察觉自己已经置身一件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品里。造物者早就对这座层级失去了明辨是非的能力,连同停止建造的按键一起。为她讲一个故事吧,这样她就会提出她自己的句子,换来她的一座城市。它如织游人如痴如醉,每一句话都值得扩建一座建筑,所以目前为止,这座城市仍未竣工。

“事事传而城生,口口交而界采。”——方寸氏


没有人动过前往Invisibile的念头,包括其中的居民。在最近的时候它是恶臭的,肮脏的下水道,腐烂的尸体,秃鹫成为大多数人家屋檐上的飞禽。今天的人们从每日结束时都会染上的满手满身的血污中脱出身来,却仍然要沐浴更衣。他们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进行最虔诚的祈求,祈求明天自己不会出现在这里,而是至少出现在一座意义尚有意义的城市,在那就像在望远镜里看城市一样,一切都晶莹。他们期盼着去的地方有一座建筑不约而同,都有大理石铺地,马赛克做窗,巨幅壁画封顶。那是一座比此处圣洁百万倍的教堂,唯一铺着地板的告解室地板打蜡,不会如在此处踩在血肉上一般滞涩;水晶吊灯也璀璨牢固,不会如刀般锐利雪亮又摇摇欲坠。只可惜他们所描述而又向往的恰是他们此时所站立的地方,正如迦南地是埃及城一样可笑可悲可叹。因为每当你从望远镜或照片或图画中见到此城一瞬,它就会褪下血肉做成的孤单躯壳,成为圣洁而逃遁的金蝉。咫尺之遥,碰触不到,她已逃跑。

“所距越近,所视越深,所见越少。”——谚语


你走过了多少个地方?教学关卡员峤,甚至见过外婆的澎湖湾的面目。你饮过,喝的酩酊大醉又切回你的城市栖身;你淋过,那么冰冷,让你想起在北京淋过的一场瓢泼大雨。

“我究竟为什么在这里?”在某个夜里,你从母亲的怀抱中惊醒过来,重新面对空无一人的城市。

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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