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传统严肃的经典文学,抑或是讥讽和嘲弄命运无常的民俗传言,或是那些广为流传的诗歌,这些不同叙事方式之间始终都紧紧围绕着我们每一个人人生中最重要的母题——生命,可叹生命之轻浮在于一个人的逝去不过转瞬即逝,可叹命运之可贵在于他们始终相信这些文学作品种各种骇人听闻的厄运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也许这些题材一开始都抱持着对生命的敬畏,但久而久之人们或多或少地都陷入了一种虚无和麻木当中,对于文学他们总是始终急匆匆地讲着自以为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结语且总是高高在上地指摘别人的厄运;对于叙事他们又自怨自艾此前为何不去做那些一直想做的事情,以至于现在沦落到了后室失了所有机会;对于死亡,他们起初还会虚伪地同其他人一起默哀与唏嘘,到后来总有人失踪或死去,死者们的悲剧彻底沦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轻浮地讨论那些人的遭遇,吹嘘假如是自己的话绝不会让自己被动。因为人们始终确信,死亡总会降临到我们身边,厄运总会避开自己。
在社区葬礼上,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在此聚首,向死者家属默哀,但更多时候流浪者们在这里没有任何家人和朋友。伴随着庄重的哀乐,用无趣且虚伪的拍背礼节掩盖自己的真实看法,在晚会上口上讲着跟救赎与勇气有关的语句,告诫人们避开那些实体,也永远不要放弃希望,由年迈的无家可归者将星光传递到新来的无家可归者身上,但陈词滥调传播不了什么东西,有时候也会传播梅毒。人们草草地将人带回来,又草草地把人埋葬,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他从未来过。
在这其中总会有些生命还没有完全消逝的情况,但人们并不在乎。
在人类进程中灾难时有发生,有时候是地震,有时候是天灾,有时候是饥饿和大洪水,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以列出非常长的清单,去讲述那些引人注目且让人始终抱持着敬畏的灾难,人们对于公平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的灾厄也许还会有共情,但其中总有仅影响着一两个人的实质性的灾祸,那些遭遇无法与他人诉说和埋怨,所有的苦头都只能自己咽下去。相较于此,最可怕亘古流传的恐惧,是关于自己被匆忙埋葬,死后在无人记住,所有痕迹都被抹去,对于自己从没存在过的恐惧。毫无疑问,在这些个例中最极端最可怕的个例一直都存在,而且这是无法自己促成的,独自一个人假死在家里不会自己倒入棺材里,他需要其他人在其中推一把,踢一脚,所有人都默契地将将死未死的人拥入空缺的孔洞里,不多时也会举办一场葬礼。我们时常这样做。
坦白说,我确实是一个心胸狭窄而令人讨厌的家伙,我并不否认这一点。在后室中生存下来,而且不仅是生存,更要像个人一样生活着,这需要面对数不胜数的阻碍,M.E.G 的老爷们总是关切那些刚刚切入这里的新人,老人只需要不断地深入探索更高更深的层级,或老老实实呆在基地社区里定期交税就好了。擅长思考的人不能否认,死亡在这里总是发生,探险者们将那些疑似死亡的胴体带回社区,随后让家里有人外出或失踪的来辨认,若没有认出,就只得葬在郊外。若是社区里谁的熟人和家人,大可让他们领回家自己处理,抑或是在社区里举办一场哀悼死者的葬礼。公墓为每一个人都预留了位置,有些还是空着,有些永远是空着的。倘若在这些葬礼中发生了那么一两次对死者的误判也是情有可原的情况,守墓人非常了解,这样的事情屡次发生。
那些不尊重我的人总是在某天夜里不知缘由地独自外出,也不知道是遭遇了什么实体或自我了断,总而言之他们会被外出巡逻的人发现并带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在我有限的知识里,通常发生这般悲剧的起因往往是一些如今也掰扯不清的怪病。那些人自我意识中并没有这段经历的记忆,在外人看来这些平日里一切正常的人突然身体僵直地倒在地上,肢体没有因为痛觉而蜷缩或躲避,仿佛倒下的是一大块待宰的胴体,还带着温度和弹性,然后厄运唐突发生。没有任何人可以解释清楚这种情况,有一些人会在倒下后经过验尸,倘若是平日里受人尊重或待人平和的人,则能发现微弱得几乎没有的呼吸和心跳,至此才知道又一例假死者,于是让人拖回家里不时喂些水和食糜,两三天后人也恢复过来了。
可倘若是那些平日里招惹了每一个人,没有任何朋友和亲人,切实让人厌恶的存在,在验尸阶段就草草下了结论,每一个人都默契地将人带入为他预留好的坟地里,事先将他埋葬好,顶多为他举办一场欢送仪式,社区里的每一个人都想亲眼看看人是否真的死了。当然,葬礼上也时常有意外发生,有时候是棺材里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有时候是棺材里不住地震动。观众也会为此感叹:讨厌精先生哪怕在死后也不得安生。大家都习以为常,或是默契地认同了。我也乐得见此,社区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我一样心胸狭窄,但我从未能预见,这样相似的灾祸终有一天发生在我身上。
那天我参加完了一场葬礼,那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了,大家都失去了参加的兴趣,只有寥寥几个人到场,我从不缺席其中任何一次,为每一个人献上一朵沈丁花。沈丁花的花语是永远,意味着永远铭记。我以为这会像往常一样,我处理好了所有的手尾,我知道经由我处理的事务不会有任何人反对和怀疑。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接近清晨,不过在这里没有什么昼夜区分,也不过是头顶吱吱作响的灯泡又亮了几分,连续数日的疲劳始终萦绕耳畔,我只想找个地方躺下。于是在昏暗的家里,我找到了一块柔软的布艺沙发,一下子整个人都陷入其中。
在有限的知觉中,我仿佛给感到了一种陌生的感觉,能感觉到自己被一些柔软的东西包裹住,好似想要将我紧紧拥在怀里。在这亘古不变的摩挲声中,光滑的布料并不断摩擦着我的皮肤,悉悉索索,悉悉索索。我进入了一种朦胧的意识当中,麻木、颤抖、恶心、晕眩、谵妄、沉闷、压抑、晦暗和忧郁如期而至。我始终能感受到一股若影若线的光从我头顶上方照射着我,那是一股温暖的,令人舒心的光线,它不断告诉我:睡吧,就此睡去。没有任何痛苦和烦恼,一切噩梦都在此结束。
我能感觉到我有些窒息,像是溺水者不断扑打着双手,想要抓住某物或找到可以依托的事物,但周围一片都是柔软无依,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支撑着我。那是一种根植在内心当中的不安全感,倘若身边空无一物,就会感觉好像漂浮在空中一样,双脚逐渐失去知觉。我能感受都我在下落,我正在陷入某片柔软处。
在所有遭受的肉体之痛和幻觉中,更有一种无限延申又始终围绕在我身边的幻想折磨着我,这是一种我非常熟悉的事物,这周刚刚遇到了三次。我所面临的是一直让我不能释怀的想象:我被裹在一层柔软而破旧的柩衣里,一口厚重而轮廓模糊不清的黑色石制或木制棺椁容纳我,一同陷入了一个四四方方刚好可以接纳我的坑洞里,随着棺材盖子被合上,我能感觉到不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敲打我的棺材,直到在没有任何可以发出声音的余地——我终于被事先埋葬。现实可能更糟,一股轻蔑而漠然的目光笼罩着我,那是一种迟钝而隐忍的不安感,自然而然地遍布我所身处的柔软之地,这里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只有不断想要逃离的声音在悉悉索索,逃离的意志一直想要占据其中,在我耳边的是来源于其他人的挣扎和刺痛,他们也不断努力着想要向上爬,但挣扎只会让他们越陷越深。
蓦然清醒感涌来,我撕开了厚重的眼皮,眼前确实一大片缝制着不同样式且重复规整的花纹,蓝白条块挤入我的视线,不断延伸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想要尝试尖叫,尽力扯开嘴唇,下颚不断用力,牙齿不住地打颤,仿佛有一双手死死攥住我的肺腔,不让一丝气流经过我的延后和鼻腔,我能感觉到有一种炙热的感觉从内而外地在我体内蔓延。周围的光线越来越弱,布料缠住了我交叉在胸前的双手,令我无法抗拒这场我没有缺席的葬礼。我终于确认,我陷入了一场过早埋葬。
我尝试过用手边的工具划开它,尝试过捏出褶皱爬出去,尝试过我试过的所有方式切出,我用牙齿去咬,用爪子抓挠,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这该死的光滑布料像水一样从我都指间溜走,没有人办法可以逃出去了。在不知道多少时间的日子里,在永远不变的梦中,在我一直以来的阴暗想法中,我始终处于一种半昏厥半清醒的状态,我能感觉到我一直在下降,但柔软的布料将我轻轻拖住,让我缓缓飘落。在我的想象中,我深入了一种深沉的假死中,在这种不安定和安心感之间,突然有一只冰冷的手钳住我的胳膊,一个急迫而空茫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醒来。”
我无法看清叫我的人是谁,只能在布料层层叠叠背后隐约窥见它的轮廓。不同于其他像我一样陷入其中的尸骸,那些无人收尸的胴体被随意镶嵌在柔软的布料当中,而我却只能感觉到我几乎是这里唯一的保有轻微理智的人,我坐起身,不断摇晃身边的布料,海绵吸附在我的表皮,思绪不断思忖着那些关于死亡的意象和我此前对自己死法的幻想,那个声音依旧那么远:
“快醒来。”
“你在哪?” 我吼,“你是谁?”
“我是这里无处不在的,无处可去的躯壳,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的魂灵。我由很多疲劳的意识构成,不断有人在倦怠的旅途中寻找一个歇脚的地儿,然后不断有人经由我进入我体内。我是一把摆在那里没有人要的沙发,我有柔软的触感和细腻的布料,所有人都想坐在我身上。”
“那把柔软的沙发,”无法理解的话语让我头疼,但一瞬间沉睡前的画面又打进我的脑子,“你是那把沙发。为什么我会从陷入你的里面?”
“是的,沙发。这是你们对我的称呼,有时候也有一个形容词用来修辞我的触感,‘柔软的’。我从来是这副样子,没有任何人造就了我,也没有人使我维持现状,一直是你们不断有人接近我,坐在我身上,掉进我里面。我无名无姓,只是这样存在着。”
一处后室陷阱,不断诱骗流浪者进入其中——我脑子里已经完全认出了这是什么,但几乎同时那个声音又驳斥了我的想法:
“我从来没有主动索取什么,也从来不会向任何人传达出意图。自这个地方很久之前,自你们这些人到来很久以前,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只是你们自顾自地认为我是沙发,又自顾自地坐在我身上,然后有义愤填膺地指责我是一处故意引诱人堕入无底洞的陷阱,但我一直都在这里,没有走动,也没有思想。从来都是你们自作多情。”
夜里的景象再次涌来,我感觉我大半个身子都沉默,精神极度衰落,时时刻刻都被那些有关死亡的意象笼罩,没有任何可以逃离的地方。我仔细看向周围,依旧是蓝白相间的条纹分布在各处,刚刚那个声音好似以这个无底洞的口吻在回应我,也可能是我待在这鬼地方太久了,以至于我已经精神失常,出现了幻觉。从来没有什么意识,沙发只是沙发,我只是一个搭上了一辆延误列车的可怜人,这辆列车没有终点和停战,一直行驶向前,偶尔有不小心走错了站上了这辆车的其他可怜人,只得跟着车一直前进。后室从来不会偏袒谁。
我紧绷着神经,不断用我脑子里可以想到的词汇来提醒着自己这里绝非什么善处,而是会让无数人陷入其中的炼狱,也是提醒自己不要再次睡去。灰暗、昏沉、廓落、沙哑、低沉、岑寂、冷清、枯燥、瞑寂……我能想到的所有负面描述全都投入其中,同时我将此前骗人假死,将他们活埋的事迹说出,它也包容了我的所有恶意,就像一个没有生命和意识的树洞,包容我的所有秘密和思想,刚刚那个声音也不过是我的另一个噩梦。等我死后,所有一切都不复存在。当我意识逐渐沉寂,我感觉我正在逐渐脱离我的身体,它在下降,而我的意识在升空,我能看到更多东西,看到我此前生活的社区,我屋前四朵几近枯萎的沈丁花,当然还有一座柔软的沙发。
我再次听见了那个声音,那个连续的、轻微的、嘶哑的呜咽,那是我发出最后的声音。
不久后,社区里报道了我的死讯,我的职务由别人替代,原先的社交关系被其他人逐渐替代,我的房子归了别人,我此前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随之崩塌。这个沙发所在的建筑随着建设和改革被拆毁,它依旧待在原地,哪儿也没去,就好像此前它说过的那样,从来都是我们自作多情。
社区里会为我举办了一场葬礼,零星几个人出场,他们将我的衣服葬入了坟墓。不多久后,社区又举办了一场葬礼,那是一个被发现到在家中的人,验尸官草草的确认了死亡,入殓师为他布置了精致的妆,我分明地看见了那个人长着跟我一样的面容。很多人围在坟墓边上,那个人棺材里不断敲打着木板,撕扯着嗓子发出他最后的声音,然后如同事先准备的一样,他也被过早埋葬。又过了很久,坟墓前倒着四朵很久以前摘的沈丁花,灰尘满布。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