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我记得很清楚。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二十几年前,那时我还只有四五岁。母亲自一个切行以后再也没有回来。我想她大概是死了,于是我和父亲便蜗居在Level 11的一个小公寓里。他出去觅食,我呆在家里和窗户聊天。
一般,我的父亲会在出门觅食的间隙盯着我,和我诉说一些他在前厅的琐事,以及一些后室的冒险故事。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孩子。比如我记得有次他和我说,在前厅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已经可以自己干家务活,帮家长买菜。我没说话。之后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摸了摸我的头,让我好好在家,不要乱动。
在后室,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般不会被家长允许到处乱跑——其实大一点的孩子也一样,所有人的探险都是在他们父母双亡之后开始的——这里的世界处处充满危险,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另一个层级,并且一般不会是什么好结果。这点在Level 11中更甚,Level 11是个好层级,但和它连着的几千个层级并不是。
父亲离开的时间不定,两三天到五天不等,每次他回来会扔给我一些东西,一般是杏仁水,有时也会带一些皇家口粮。这些食物少之又少,所以每次看见他回家不超过十个小时,他就又要出门了。每到那时,我会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有时候我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尽头,但也有时候我会在眨眼之间看着他消失在路的中间——这是他切出了。
不过我并不担心,那时的父亲在我眼里是很厉害的人。
不过,安稳的生活注定不会太过持久。我想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看见父亲打开门,故作玄虚的背着手,让我去猜他带了什么回来。
我望向他那疲惫的脸,摇了摇头。有些时候父亲带回来的食物足够我们两个维持五六天,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停留太久。他得养活我和他自己,即使后室本身就是个仓鼠跑轮。
我没和太多人讲过话,无论是父亲还在的时候还是之后,所以很多时候显得木讷。认识我的人认为我是个很纯粹的生存机器,一切目的只是活着。但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本来就很纯粹。
父亲叹了口气,我想他正为自己的教育感到忏悔,他可能会去想一些仅在前厅中的名词,比如自闭症谱系障碍,又比如营养不良。但不管想到了什么,他都决定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摊开手掌,让我自己去看这是什么。
我看到那是白色的一小瓶,有着绿色的包装,旁边是一根白色的吸管。后来我知道那叫什么“AD”,喝起来甜甜的,不带杏仁味,像是那种高档饮品。
几分钟而已,这瓶小小的饮料就被我弄得发出空响。父亲问我好喝吗,我回答好喝。他拿起我手里的空瓶,也把它弄出空响来,然后丢掉。然后,他突然抱起我,问我想不想出去探险。
后来想想,假如我换一个选择的话,一切是否会变得不同。那时的父亲面色凝重,我看着他,小声的说,想。之后他叹了口气,把我放下,摆摆手让我自己一个人去玩。我听话的出去了,但还是趴在门沿,看着他拿起旁边一瓶杏仁水猛灌,瘫倒在床上。
之后的事我有些记不得了,Level 11恒为白昼,时钟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时间观念模糊不清。大概是好长一段时间,我听到隔壁的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父亲从房间门口走出,让我准备好出门。
我跟着出了去,还没等我看清外面的风景,父亲就让我闭上眼,在他允许睁眼前不要睁开,说着用他的手捂上了我的眼睛,我能感受到他手掌上粗糙的细纹,我照做了。
之后我在黑暗里被父亲带着走,有时他抱着我,也有时他拉着我走。周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奇怪,野兽的咆哮声;清脆的鸟鸣,水声;属于洞穴的空旷回音;还有燃烧木头的噼里啪啦声响。直到我闻到一阵刺鼻的焦糊味,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到了。
我睁开眼,然后便是疑问。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我看不清父亲,看不清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在哪,但我能感受到我拉着一只大手。焦糊味越来越浓。
我又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他让我自己在这里去走。我没听,我害怕,我和父亲说这里好黑,我问父亲这里是哪,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也感到疑问,我感到他带我走了起来。焦糊味越来越浓。
我感受到他带我走了好久,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伴随着突然的停顿,与父亲吃痛的闷哼。他会突然停下拉住我的另一只手将东西递给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沙状,细碎,抓不住。焦糊味越来越浓。
焦糊味越来越浓。焦糊味越来越浓。焦糊味越来越浓。
下一瞬间,父亲突然停下,我看到他的头颅发出光芒。我能看见,他的头熊熊燃烧,并逐渐往下蔓延。他的头顶开始变得焦黑,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松开他的手,迅速退后两步。他变得越来越亮,却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我看见他试着过来抓我,我再次退后两步,直到我看到他的头整个变得焦黑。我闻到焦糊味。
很快,父亲死了,我没有哭。我闻到从他身上散发的焦糊味,这股味道直到现在仍然清晰而粘稠。借着父亲的光,看清了这里是一片纯黑的空间,我瘫坐在地上,摸到了满手的灰。焦糊味挥之不去。
在我倒下之前,我看到了绿色的身影。之后的事,我记不清了。
但世界仍有焦糊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