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

她推开半掩的门,房间弥散着一股浓烈的清新剂气息,混合着某种柑橘调香水的味道。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背影纤细,似乎在整理身后置物架上一排排的文档。木质办公桌正对着门口侧的灰色条纹布艺沙发,看过去全是随意平摊的纸页和砖头般叠放的专业用书,唯一显眼的是张裱框里黑白处理过的风景照片。雨势依旧密集紧促,桌旁的茶色玻璃窗面挂着几串水珠,在重力作用下划出一条长长的线,将窗沿的几株观叶植物盆栽染为墨绿。医生没能注意到推开门的人。

雨天是很适合睡觉的时光,好像雨声不停就不会从那些不连续的梦中醒来。她打量着四周,终于察觉到聚焦在她身上的视线,收回发散的想法。同样是齐颈黑色短发,不过是明显的混血面孔,年龄从外表看要比她大些;这些信息下意识地被发掘,流向扔在角落的记忆磁盘,而她很久没有真正翻捡打扫过了。

“雨势很大,辛苦了。”医生放下手上的档案袋,看向她,“水上千纪,‘矩阵’基地精神卫生预防及治疗负责人。”

很标准的中文。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做了自我介绍:”叶莺,技术顾问兼外遣探索救援人员。”

水上千纪很自然地拉开座椅,并做了一个请便的简单手势。她微微点头致意,顺势坐下。宁静舒适的环境,大概每个来过这里的人都会对其中氛围感到满意,她想。精心设计又不露痕迹的布置足够完成一场沉浸倾诉而不会过分移情的交流。

“叶莺是以前也有过这种类似的心理评估经历吗?”治疗师自顾自收拾着被纸张淹没的桌面,没有太多关注来访者,“你好像一直保持着比较紧绷的状态,……连坐姿也很正式。现在并不是外遣任务,你大可以放松些,只是聊天。”

她的确不与房间的氛围契合,这点很容易能看出来。黑色风衣内搭低领针织开衫,不施妆容反倒更衬出别样的独特意味——是生于庸常生活者无法养成的个人气质。她坐在那里,却像是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剑。

“找上门的‘心理评估’从来不是什么好消息,我猜M.E.G.的通知也不例外 。我本该为上次外遣任务的牺牲负责的,就这点来讲,放松对我未免奢侈。”叶莺斟酌着开口,“你应该知道这点,我不认为我们的目的是聊天。”

她试图避过对方的发问并挑明了谈话底线。对心理学从业人员而言这通常已经宣告了沟通的失败,来访者抱着肯定的信念拒绝进一步的探寻,宁可选择面对生硬的审查。水上千纪没有应答,抬头时目光交汇,互相都在打量彼此。医生不置可否:“嘛,你认为的问责也好、事后处理也好、行动汇报也好,虽然确实都是上面的指派任务,但归根到底也被纳入这场心理评估了。我希望你融入真正来访者的角色这点,不是出于得到更多相关信息的意图,而是我自己职业素养的考量。”

大约十几秒钟的沉默后,交谈过的彼此都意识到了这场“心理评估”不会轻易结束。雨幕如浑浊的瀑布从天降落,溅起无数噤声的浪花,又去往排水系统的入口,涌动在鲜有人知的无数暗渠中。M.E.G.的基地伫立在Level C-441之上,坚固、稳定,一如她初次来到此间。

“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她一向很会适应情况的变化,把自己的心态调整为对访谈记录的配合后决定主动提问。

“既然你已经提到了上次的外遣任务,那就从这开始吧。刚才我已经做好你转身摔门的准备了,不过还好没发生,否则我很难给上面解释。”水上千纪长呼一口气,“以及,无论哪个方面来看Level C-28的状态都并非是你个人能掌控的紧急事件;救援的人员损失已经减到了最低。”

叶莺对这番安慰的接受度有待考察,不过接下来的行动汇报部分她很熟悉,不止一次做过笔记复述以确保自己竭力还原了所有要点。

“两周前我所在的外遣任务小组收到了来自Level C-28 Yita基地的求救信号。信号本身并无特殊,但对发出终端的解析表明其完全相同的内容正从不断更换的地址发出,而且以一种极高的频率;——不到三小时处理终端便接收了数十条,造成了万维网使用的轻度瘫痪。

“这当然一反常态,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几乎都明白C-28出了什么问题。我没有到过C-28,查看文档后认为该层级的生存难度波动可能一直存在。那时我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暴雨成为了C-28唯一的天气,宣告半宜居的破产。直至我发现事实大相径庭。

“很快一支人数二十四、目标为救援探索的队伍便组建完毕,负责人是位叫卜奎的达斡尔族裔,年轻热情,也完成过几次成功的勘探派遣和实体防御工作。我作为小队的技术支持和后勤,决定选择从Level C-214切入目标层级,顺带补充部分物资。切入进C-28的刹那像是乘坐高速列车通过逼仄狭长的黑暗隧道,光明再度降临时我们已经到达了这座怪异的城市;整个过程稳定自然,未出现任何人员不适症状。高饱和度亮蓝色的天空不协调地挂在城市上方,让人以为随时都会掉下来露出背后斑驳的穹顶。小孩子异想天开的随手涂鸦即使再富有艺术吸引力,一旦成为现实基底就会令人感到虚幻如此接近的窒息,这大概就是我对Level C-28的印象。”

“稍微打断一下,”水上千纪突然举起手中的圆珠笔轻轻摇动,停止书写记录,“你提到了C-28的层级适应恐惧:几乎所有流浪者首次切入C-28都会产生这种心理效应,报告他们受到的极大精神压力。很多人用诸如‘割裂’、‘非稳定’、‘不协调’的词来形容他们的不安,而无一例外的,那些对艺术和审美越有了解的流浪者症状越是严重——甚至有出现身体迟滞和谵妄的报告。”

“小队的确出现了一定的适应性恐惧,但事先准备很大程度上有缓解作用;比如自我视觉阻碍,以避免目击过饱和色差带来的眩晕。”叶莺解释道,“我认为这很合理。”

“不,我的关注点是你。我是说,从叙述中来看,你对这种非异常的特定恐惧并无多少实感,是在以一种极度抽离的视角来评判层级而非沉浸地体验它。你以前有过类似的经历么?扭曲的、剥离的环境……如同你曾来过这里。”

水上千纪的声音清晰明快,在她耳中却带着寒意。她惊叹于这种敏锐的感知力,从漂浮在海面的冰山窥探其下汹涌的浪潮,找到解开谜团的方法。有些棘手,但也她也料想过了。

“枯燥单调,却又有记忆中鲜明的符号,不断复现的经验片段……这些本就是后室的一部分。陌生和熟悉不过是种错觉,也许只是我忘记了恐惧带给我的影响,仅此而已。”

“你经常想这样的东西吗?M.E.G.可能并不会喜欢你的说辞,‘后室’是什么,我们为何这样称呼它,M.E.G.也许更相信那些有用的理论。有些问题的答案更需要留白来解释一切。”水上千纪加重了语气,但神色不变,“我想听听在你计划之外的事况究竟是什么。”

她忽然有些厌倦语言的交锋了,不自觉地无声笑笑。尝试着让身体放松些,慢慢地靠倒在沙发座背,如一头鲸于岸滩搁浅,然后继续讲述。

“没有任何暴雨的征兆,这说不上好事或坏事,只是未知的面纱重新蒙住了眼。我们首先去的地方不是层级外环的Yita基地,而是C-28唯一的钟塔——整个层级的居民都靠钟塔上的天空观测小队规避可能的实体冲击——前往那里的路上我们就逐渐意识到了不对。一路上尽管工业区诸如生产厂房水塔屯仓之类的建筑似乎都在正常运作,但没能见到半个人影——包括无面灵。卜奎建议由他领队抽调三人去某个园区看看,时间紧迫,大部队继续向目的地出发。

“是的,就像悬疑片的过渡,钟塔没有任何人却留下了丰富的物资,以及相当多很可能是原天空观测小队的生活痕迹。按照日历,我肯定钟塔观测还没有轮换。黄铜制的吊铃位于塔尖顶底,带有复杂花纹的欧式机械表盘配备吊铃旁,拉动铃舌就会发出预警。另外,在大部队勘测附近线索时卜奎小队也与我们汇合,只是心情似乎都有些不好。卜奎报告说他们看见了自动运行的流水车间,明明没有人员操作却能熟练地改变指示灯线程,伴随着漂浮的粉尘、掉漆的机器、天花板上水渍般的褐色斑块,以及车间里沉闷而不停歇的‘嗡嗡’噪音。他们只能原路返回,却在返回途中发现了一具尸体……一具和其中一人样貌几近相同的尸体。

“可想而知,那不会是什么好的体验。行动结束后我查阅M.E.G.数据库,最可能出现的是小队遭遇了一种名为‘闰人’的实体,然而即便如此解释依然有很多疑点。无论如何,求救信号还在继续单调地发出长短不一的红光。来不及细想,我们检查了Yita基地和周围地标的人员状况,除了陆续发现越来越多上述相似者的尸体外一无所获,好像C-28变成了鬼域,所有人都蒸发了。经过一系列解析确认和成员,我肯定信号的最终发出源来自Level C-28.3,——C-28的子区,也是几年前M.E.G.联合阿尔戈斯之眼进行狩猎行动的目标,腐败与罪恶之都。”

“那时候你还没有被M.E.G.发现。”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水上千纪随口补充道。

“是。实际上我对大部分归档里的行动都不了解,很多都是事后查找资料。C-28.3应当是最安全的,我们本来如此考虑,但切入后却发现城市内正在暴雨……就像发生了颠倒,按照文件的信息,那里从来没有过暴雨天气。于是我们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求救信号源来自C-28.3,我们看到了成群结队的影子……很多团向外扩散的墨影。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类人形实体,漂浮在空中,任何细节都模糊不清,对我们的出现视若无睹,似乎是按固定的前进路线去往某处。但不止这些,卜奎还发现了C28暴雨中会出现的各类高敌意实体已经腐烂的尸体,比如死亡飞蛾肢团,无法想象这些东西是如何被杀死的。

“初步判断这些实体好像没有自主智能后,卜奎认为我们还是需要找到求救者,还在发送的求救信号证明一定还有发出信号的幸存者,虽然我们不确定威胁是什么。短暂讨论结束,我们直接前往了联合城市的前哨,距离子区入口隔一条街。我们终于看见了活人。”

叶莺的讲述在这里短暂停顿了几秒。水上千纪保持安静,只有笔在纸上移动的微弱声音。

“那当然是活人,一群被绑在通道入口关隘上的活人,躯干外的四肢变成了墨染的阴影,那是吞噬一切泾渭分明的黑;一群大约五十几人的求救者聚在一间储仓,远远看着我们。说明来意后他们有些诧异,迅速简要告知了当下的情况。C28.3遭到了‘墨影’——姑且如此称呼这些实体——的大规模袭击,而这种实体具有传染性,接触……仅仅是接触他们就会导致活性生物的同化。而这就是他们遇到的困境:因为这种实体的传染性是致命的,C28.3外围充斥的墨影会让逃离哨所变成一个难题,那群墨影对他们具有敌意。”

“但你们第一次发现墨影时并非如此,你用‘视若无睹’形容他们的自主性。”水上千纪指出。

“不错,小队里的很多人都意识到了,我们认为那是由C28.3子区居住者具有的某种特质吸引了实体。”叶莺颔首,但声音有些低沉,“……我们放弃了感染墨影的人员,但我不会忘记他们最后的样子:黑色覆盖了脸部,就像3D游戏里建模出现问题的人物,身体曲折成不定状,表情狰狞而恐惧……将死者身处地狱。”

水上千纪罕见地流露出一种介于感伤和漠然的表情:“你见过溺水的人么?溺水者不断拍打水面扭转身体,本质是想找到能够攀浮的外物。那些墨影如果真的是活体生命所化,你们以为的敌意,可能是一种本能,就像民俗学中水鬼总是要诱使行人掉进川流。”

这并不像心理医生真正会说出的话,水上千纪在共情的是实体……她停住了思维的延拓,没有说出口边的话。

“剩下的就是关于逃离。小队开路,我和卜奎负责殿后。分批次出发,只管狂奔。嘶吼声和哭声在人群谐振,常规武器唯一的作用是处决感染墨影的同伴,几十米的距离想要穿过却是穷尽一些人的一生。切入C28的瞬间,不协调的光线却如此明媚。然而清点人数时我却发现外遣小组只剩下了19名队员和43名幸存者,卜奎不见了。

“我明明看着他先切入C-28,从逃生仓库入口。在把每个同行者划进已损失名单的刹那我都在想有没有某个时间自己做错了什么,唯一可以宽慰的是我们最终回到了安全层级,至少完成了救援任务。我本如此以为,但不止这些。从C-28.3返回C-28后事情突然变得正常了起来,就像从来没有什么人间蒸发;配合Yita基地的相关人员核对后的结果说明从来没有什么向Level C-441的求救信号;而那些C-28.3幸存者的姓名也从来不在任何居住登记申请表上。以及,那些损失的小队成员,都曾有发现过一具对应的尸体。我们掉进了一个骗局,而这个骗局如此真实,就像后室本身给出的一个玩笑,但一些人真正消失了。”

叶莺呼出一口气:“我讲完了。”

良久,水上千纪问她:“M.E.G.给你批了多久的假期?”

“这不重要。”

“你知道你在关注人士列表上吗,Person of Interest,M.E.G.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放心你,虽然这是必要的做法。”

她摇摇头:“我知道自己不会被完全接纳,但没想过我也能上那张列表。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我父亲是在《广场协议》之后随迁日本的典型美国中产,为当时京都新桥的某位当红二线艺伎一掷千金,也就是我的母亲。那时新桥的地价随全国的股市上涨,每个人都沉醉在无穷的对未来的幸福中。然后是美梦破碎,母亲在生下我后上吊,接着是你能想到烂俗的家庭伦理剧情和平常但充满恶意的学校生涯。”她意外于这样措手不及的情况,水上千纪莫名其妙地开始讲述她的过往,“考上京大精神卫生专业后我已经接近崩溃。你也许无法理解那种形式,努力和受虐没有区别,只是为了用痛苦证明自己的存在。一旦努力完成了目标,程序就再无意义。”

“我是来访者,你才是治疗师。”她忍不住提醒。

“说这些废话其实很有必要。作为从前厅切入后室的一员,M.E.G.拥有我上述的全部资料,尽管是我告诉他们的版本。你一天不告诉他们你过去的轨迹,你就要面临着M.E.G.‘特殊关注’的可能。后室流浪者习惯性地省略过往,省略前厅给他们的影响,然而很多年后也许那些前厅的所有过往才决定了我们的存在。”水上千纪说,“比如你猜为什么上边要求我再询问一遍行动内容,因为他们认为你隐瞒了某段重要部分。”

“……”当你面临指控时,沉默是最好的一种伪装,她一直明白。

“M.E.G.认为这和那个‘标志为三箭头的组织’有关。我从自己的渠道得知的消息是,你对Level C-155层级报告的描述致使了这起调查,‘逆模因’,消息里提到了这个词。”水上千纪不慌不忙地讲述,宛若现代刑讯逼供里证据完备的一方,“与之关联的还有‘爱蒂塔’和‘噎鸣’,有人把这些字符关联得到的答案作为返乡可能。”

她只能沉默。雨势渐减,似有若无。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Level C-441,”水上千纪更换了话题,“可以问一下原因吗?你也觉得C-441是后室归家者的枯骨之地?”

她该说点什么,她想。她不喜欢这片“温和地带”。

“虚假。后室的每个层级都同样让我感到虚假,与其说不喜欢C-441,不如说我从不喜欢一直待在某个层级,有时我甚至觉得切出切入是比层级更加真实的感官性刺激。我猜很少有人认同这类说法。”她答道。

“也许你可以上速切论坛看看。”水上千纪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她不再发问,闭上眼。

“那么这场心理咨询就到这里?”她不确定地问,“你会如实上报么?”

年轻的医生又睁开眼:“这种问题有必要问吗,我们现在是共犯了,叶姐姐。你可以去看看K,她一直在‘矩阵’基地做技术研发。”

这个称呼明确地带着某种恶趣味,但她对此一向不在意。她更在乎后半句话。

“卡……K,她怎么样?”

“爱喝咖啡,爱发呆,爱做梦,爱失忆。我觉得她比大多数活在后室里的人都更好。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见她。”

“这样就行。”她说,“我希望她能一直待在Level C-441,她不用再流浪了。”

她起身告别医生,水上千纪身上的味道像是她很多年前闻过的纸页味。推门时她听到水上千纪的话,有些无聊了,她想。

“我最后的记忆是无限下坠的楼层,醒来时才知道下定决心自杀的结果却是后室,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向你讲这些的原因。我想你总有一天会被那个目标所累,但在此之前,希望你能满意这场心理咨询。”

她没有再听,拉开门,走向雨声停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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