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壶,小门,小柜,小床。锈管道里的小溪在低低的天花板上流淌不息,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而在此之前,十个月份里这个牢笼样的房间都被潺潺的水流声所笼罩。那具苍老的挖掘机在上个月就彻底被潮湿和岿然不动的岩壁屈服了,连它的凿齿都被磨光,脖子被压弯成老树枝的样子,躺在离这里几百米的地方奄奄一息。
石英坐在床上愣了声,想不出这么深沉,像是哑炮闷响的声音从何而来,况且这个声音是那么实在,以致天花板都落下了尘土,石英掸开飘到鼻尖和额头的那一部分,感觉这已经难以再次用梦境来搪塞了。她把手往小柜摸去,找出那副用过多次的手帕,又一次揩去眼角黏糊糊的血泪。在石英沿着眼角抹去硬痂时,那个声音以空前的程度撑裂了,还明显夹杂着木板崩断的咔嚓声和水珠滴落的嘀嗒声,她的脖颈往上一抬,仿佛要和那个吵闹的东西直视一样,嘟囔着“你赶紧消停吧……”
石英左脚往柜子和床脚的缝隙里伸去,脚尖向某个方向一探就翻倒了两物之间斜立的东西,一根手杖便从黑暗里滚出来,刚好落在她摊开的左手上。缭绕的尘雾呛坏了石英的喉咙,不但让她连连咳嗽,还催生了两道油液一样的血泪。“啊,都这样了吗?”石英踉跄地从床上起身,被释放的弹簧咯吱吱地伸展,好像在嘶哑地怪笑。这种声音,更加强化了石英离开房间的念头,直到石英向前走去三四步,这些弹簧才开始以同样的咯吱声复位。“天啊,它们半夜怎么没把我的背捅穿。”
石英把手帕蜷起来塞进口袋,除了手杖,她还需要右手来摸索一侧的墙壁。铁、石灰、水泥。墙还是一如既往的潮乎乎的,可能永远也没法干透。剥落的腻子在石英的指尖上叠成一堆,似乎都能够搓成一根粉笔了。手杖被挡住了,往上一抬还能前进,又被挡住了。石英的左手扬起来继续拿手杖横扫着,身子则开始往右边的墙壁上靠,石板的阶梯在她脚下传来单调有序的咯噔咯噔的声音,被左侧的黑暗吞噬后悠悠地传来被拖长的回音,咯噔—咯噔——。这段向上登的路径似有似无,只是磨圆的石阶实在难以供人快行,总是有要滑落的感觉。直到不再感到向上的阻力,石英才把手杖往左一扫,只感觉感到轻薄的空气被毫无阻拦地划过,以及几颗石子在坠落中碰到崖面所发出的轻响。“这么久了,还是不装护栏吗?”
石英一边踱步一边拿手杖横扫着,时不时碰到几块碎石,各种形状中包含着球形、多面体、圆锥甚至裸尸。石英不安地掸了几下,确认对方坚硬且纹丝不动后才用右手摸去,感觉粗糙又冰冷,还有未干的水痕。这时远处传来一个幽灵的亲切问候“石英,你也来了?”石英点头示意。几阵脚步声后,几块尖锐的扁平物抵到了石英的右手指尖,随即感到被冰戳刺的感觉。“掉下来的玻璃。”那个声音说。“所以我们在下沉咯?”石英头往声音的方向扭去。一个模糊的殷红团块逐渐在黑暗中浮现,更模糊的波纹在团块中随着那个男声的顿挫而荡漾着。“不仅仅是这样。”
一个重物触碰到石头上,发出金属独有的清脆声响。石英松开左手,任由手杖斜立在她肩膀和胳膊之间。她一把抓过那个重物直接凑到睫毛,原来是个牌面。“SI HAI ……”这年头谁还用中文拼音啊?石英想。她便往下一行看去,那四个熟悉的汉字立刻昭示了它原来的所在,也重申了这个几个一无所有的幽灵永远也逃不出的大牢,想到这个牌面原来高悬在最上方的入口,石英不免觉得有些恶心。
“死 海 旅 馆”
窄窄的餐桌如同一条棺材,叠满了各种陪葬的不知搁置多久的残羹剩饭,连接成片的蛛网与百种霉菌下隐约可见阴影间款款爬行的棕色触角。生锈的烛台被凝固的灰白蜡油钉在餐桌中央,灯芯早就荡然无存,却仍有执意的飞蛾绕着打转。五个人稀拉拉地围着餐桌坐着,这究竟是早饭还是午餐呢?无人在意,除了石英其它三人都为先前的巨大声响搞的心神不宁,还没有心思开饭。他们把罐头起子当吉他拨片一样不停弹着,嘣嘣嘣。
“我说你们,不能先吃饭吗?”石英刚刚吞下半条糖醋凤尾鱼,没咽完就问道。
单调的吉他协奏停止了,但突然伴随一阵巨大的哐当声,坐在石英斜对面的巴卡卡伊倒在了地上,另外三人把头伸过去看:巴卡卡伊面色红润,嘴角流淌着幸福的酒精,手里还紧紧扣着啤酒瓶。众人这才想起他早已就座,在开饭前已经喝了四个小时的闷酒。
“都忘了这还有个醉鬼。”石英头都没抬,继续吞咽着另外半条凤尾鱼。
完事了她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那三人又把脖子拧到对面,那条被染成粉红色的,有盲蛇图案的手帕,谁都不敢想象石英到底用了多久。但是刻意的关心总是难以启发话题,因为石英总会以一句“我早就不指望还能好起来”糊弄过去。石英的眼疾真不像是普通的血泪症呢。但是除了她,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年纪最小又被饿坏的硫黄撕开了罐头盖,他才不关心这些无所谓的话题。但是一股飘逸的奇臭打住了他搅拌肉汤的动作,他低头看去,汤汁里辗转蠕动的白虫瞬间让他后悔了,他忍着恶臭倒光了罐头,随即把空壳扔到了餐桌中央,罐头壳和垃圾乒乓作响,连烛台都为之一震。
“还是说些正经的,我已经通知上面的人了,不要往下走,更不要往下挖,墙壁上看到盲蛇图案就回头。”云母呷着汽水,镜片后面的眼睛一直盯着开裂的手机屏幕。“我们这边大概又往下塌了二十米。”
“也就是说,我们逃出去的概率又变低了吗?”马陆两手空空,徒劳地抓挠着空气。他毫无食欲,仰着头对着天花板上的窟窿砸吧着嘴。他说完这句话后,四周就陷入了死寂,直到一只不长眼的蕈蚊撞上蜡烛,石英打开第二盒鱼罐头,云母才一脸鄙夷地向马陆望去。
“干嘛说逃?你还是这样……”云母又咀了口浮起的泡沫。
马陆把脸埋进自己的衣领里,双脚慢慢扑腾着,蹭着椅子的四条腿一点点后退,好让自己逐渐融入黑暗。但是他忘记隐匿自己的声音——椅子像是在一根老化的小提琴上滑行,发出刺耳的嘶喊,三个清醒的人都皱紧了眉头。马陆冷汗狂飙,五官僵在脸皮上,随即起身往门的方向跑去,刚起步却被硫黄泼在地上的烂肉汤滑倒了。“诶呦——”
马陆跌跌撞撞往门口爬去。硫黄想伸出手去牵引(你有没有伤到?……)他头也不回,一股脑向黑暗的过道里钻。
“死孩子!”马陆的声音在扬起的灰尘中回荡着。与此同时,巴卡卡伊也从熏醉中醒来,挺起脊背环顾周遭。“失陪了!”他拱着手说,又往嘴里嘬了嘬瓶底的啤酒,晃悠悠地往与马陆相反的门走去。潜伏暗处的昆虫一见人少就爬上了餐桌,大快朵颐起来。银鱼、蟑螂和蠹虫翻涌起来,在垃圾的迷宫中游刃有余。云母挥了挥手,拾起那片还没被虫子爬过的白面包便离开了座位。
“那我也回去啦。”
石英不为所动,似乎弱视的优势就在于此:即便小蠊在鱼尾上肆无忌惮地穿行,果蝇也不时扒到罐头沿儿上尝尝汤水,她还是一声不吭地挥开这些食客,继续吞咽着焦黄的鱼肉,嚼断脆弱的鱼骨,偶尔抿抿嘴角的汁水。一旁的硫黄脸色煞白,高高端着饭团紧张兮兮地啃食着,他还故意把包装纸展开好遮住自己的脸,到底是提防昆虫还是为了“眼不见为净”,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吃完了去顶部巡逻一下,我之前上去了,脱落物很多。”石英擦着眼眶对硫黄说着。“还有路上小心点,悬崖边还是没有装护栏。”
硫黄喉咙里嗯了一下。他确实不想再待在这里了,饭团塞进口袋里就要挪开椅子。离开前,硫黄刚踏入门框时,石英突然扭过头来,十指交叉撑着脸,咧笑着的嘴吞下了两条细细的血流。
“话说你扔的还挺准的嘛,是不是刚好扣在蜡烛上了呢?”
“是的吧?”硫黄不清楚,他没关顾餐桌上的任何东西。
硫黄并没有去直接践行任务,他蹲在悬崖边上,下方飘荡来的清凉水汽终于缓解了他的恶心,被腐肉和飞蝇熏坏的鼻道也通畅了,他大口咀嚼着不带霉味的空气,佐以饭团下咽。米粒散落到地板一条又一条一指宽的缝隙里,又滚下了深不见底的黑暗。硫黄把纸包团成一团后往远方扔去,脑子里想着可能降落的地点,那里是不是也已经堆满垃圾了呢?还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底部”,一切都会消逝在层层叠叠的……(见鬼去吧!……)硫黄不敢再往下想了,舔了口嘴角的米粒,感觉一丝咸苦,他应该走了。
这个奇怪的死海旅馆,硫黄总是迷失其中难辨方向。岩石和水泥总是在不经意间,两股水交汇一样在墙壁上融为一体,然后在相隔甚远的地方又塑造出迥异的场景。天花板常常被细密的裂缝搞得四分五裂,然后被岩脉截胡或者粉碎,最终连脚手架也消失不见于是演变成光秃秃的洞穴。硫黄咚咚走过八个布局一摸一样的客房,装潢一个比一个破败,最后一个门前已是积损成摊。硫黄端详着门板上盲蛇的标志,想起往顶部的台阶大致在下一个拐角处。这条盲蛇,也常常让硫黄感到匪夷所思——如此首尾不分的物种,浑身灰白连眼睛都没有,似乎该是绦虫的近亲或巨兽体内走散的肠子才算合适呢。
在第九门前,硫黄停下脚步,通过锈穿的门锁向内部窥去,他看见对面镜子中灰蒙蒙的小门,小柜,小床。硫黄叹了口气,感觉镜中窄小的世界又悲哀又可惜,而他的模样嵌在世界中央,又莫名让它显得空旷了,从而浮现出一片钊平的原野,他自己的模样也逐渐离去。
蛇群一样的水管盘旋在墙壁上方,经过拐角后齐刷刷爬上了崖面,死海旅馆如同一栋被砍断的房子,突兀地转折进洞穴的景象。地毯凸出一小节铺到了岩石上,而左边的石灰墙皮一直连绵不绝,一条指印留在了上面。硫黄想想前方大概还有接近一公里的台阶,不禁有些纳闷。
“石英她是怎么走上去的?”
硫黄记得就在一年前,同样是因为塌陷而赶去巡逻,花岗在石阶上一脚踏空,整个人滚下了悬崖。直到他的惨叫响彻整个旅馆,大家才赶来。硫黄当时还小,尚未从误入死海旅馆而逃不出去的焦虑中缓解,却又目睹了另一件让他震惊的事情:云母带来了攀爬绳,巴卡卡伊在绳子上系了一个带药物和水的包裹。然而还没等绳子垂下,下方就传来了花岗几乎是呻吟的声音。
硫黄的手电往下方照去,花岗浑身血迹斑斑,露出惨白骨肉的大腿就像两条剥了皮的蛙腿。硫黄愣愣地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一声枪响,花岗的胸膛爆炸来开,炸裂的肺叶咕噜噜地淌出来。脊柱崩断的花岗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了,几乎是分成两半地坠入了无尽的黑暗。马陆伸出满是汗的手,在硫黄背后拍了三下。
“谢谢你照亮,孩子。”
死海旅馆于今日早上六点突发塌陷,已经造成层级局部迭合,Level C-1001的居民应尽可能避免进入标记为“地下”的区域。若在昏暗的过渡性空间,如楼梯,阁楼,夹在两扇门之间的过道的墙壁上发现盲蛇的图案(扭曲的无眼白色长蛇),应当立即原路返回。若发生切行,请立刻辨认环境为一片洞穴空地,并且可见边缘向下延伸的石头台阶,误入者应保持冷静,在远处等待死海旅馆的居民的救援……
穿着背心的云母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按在鼠标上于互联网上无所事事地游荡。散乱成麻的双绞线把桌子围绕得水泄不通,四台主机一刻不停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仿佛有蛾子或苍蝇困在里面挣脱不能。然而在凌乱的桌子上,却存在着某种隐私的秩序:储物筐里按日期堆叠的文件夹,永远在桌子一角的落了灰的魔鬼勇士,不可能变化位置的待在左手边的黑木智子,以及“只有她知道哪本是哪本”的书堆。这些让她安心的小玩意与这间暗室一同构成了全世界最安全的角落,直到某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我服了你了,又怎么回事?”
马陆气喘吁吁,十根手指波浪一样贴在脸上舞动着,咯咯怪笑比不成形的句子先一步蹦出嘴外,他在黑暗中手舞足蹈的轮廓让云母联想到小丑演员。“你绝对想不到……我去那个发霉的书房里……我就是往里面看,就发现……它夹在和纸牌屋一样的书里面,好歹我眼神好……我始终不敢相信……我把它抽了出来,还是不敢相信……书哗啦啦地倒了,好像是什么古文,字都飞了起来,像是一群蝗虫一样……它们乌泱泱地要咬我!所以我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所以说,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云母……”
直到马陆颤抖地从裤袋里取出一片皱巴巴的书签在面前晃了晃,云母满怀慈悲和疲惫的低垂眼皮才抬了起来。(不可能吧?……)她取下眼镜眯起眼看了看,又重新戴上眼镜,镜片淡紫色的光晕中透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布兰奇的书签?”云母支支吾吾地说着。
“所以,跟我走吧!是时候了,我困在这里四年了,真的够了!云母,你也可以的,只要你牵着我的手,能,能算是一个人的。”
马陆吐出这些话时已是思绪飘逸,瞳孔都快扬到了睫毛上,露出眼珠底部的层层血丝。云母的背不自觉地往椅子上靠,出于下意识的防御心理,她赶紧将裸露的胳膊钻进披在背上的外套的袖管里。马陆却把这一行为误认为要约的接受,便向前伸出自己的左手。
“潮湿的床我睡够了,长虫子的罐头我也吃够了,水里还有一股矿石的味道儿,我的胃都快石化了。花岗死了,所以说……”
“混账,谁都知道那是你开的枪!”
“是的!但那是约定……他生前说不想到时候因为什么事连累大家的……”
云母的眼睛边上一瞥,停留在那些让她恋恋不舍的东西上,各种回忆接踵而至,空气中只剩下马陆紧张的喘息声和电脑里不时蹦出的消息提示音,于是云母拿下手边丧女的玩偶低头抚摸着,毫不犹豫,毫不迟疑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不去,你也知道,我们一直和上面的人谎报,说死海旅馆有足够规模的社区,但是危机四伏,我们不断夸大这两点,于是上面的人就认为,死海旅馆被各路实体包围,但是有一群团结勇敢的人守卫在这里,虽然很害怕真的掉进这里,但是一想到有我们在,还能有一丝安心。”
“然而呢,马陆,除了你,再加上死掉的花岗,我们一直也只有六个人而已。死海旅馆也从来没有什么实体来侵扰,你是因为太无聊才一直想离开吧,你来这里之前不是一个层级探险家吗?”
“但是我和你不一样啊,我一直联络着上下的信息,身负重任呢。虽然我为了哄Level C-1001地上的人编了不少谎话,但是好歹还是有人和我说话的啊,我的朋友偶尔也会从上面扔下些包裹,里面都是我想要的。更何况,我这种宅女,在哪里都一样啊。”
马陆嘴角抽搐起来,几乎想要一把将云母抓进自己的胸膛里。“你就……这么坚信自己的生活?坚信扔给你娃娃的朋友?”
云母抬起头来,厚重的黑眼圈满是严肃,黯淡无光的眼珠像是黑夜里的黑甲虫。“想给我施压吗?拜托,我们都很自私,都为了自己着想,但你也别为了自己的自私而打扰别人的自私吧?这不就是强奸吗?我看你拉着我,到底是不是想……”
“我当成随身携带的……”
还没等云母说完,马陆已先行离开,在互相缠绕的电线中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跨过其中横在门口最粗的一条,脚趾刚刚碰触硬实的地面就撒腿就跑,就像他来的时候的倒放。大步流星留下的踢踏声逐步变小,变成细微的蹒跚,也许就只是蟑螂在爬行而已,马陆早已不知所踪。他再也没有关顾过这个房间,这里再次变回了安宁的所在。云母把玩偶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敲了几下键盘退回到海洋与沙滩的屏保。她瘫在椅子上,垫背下传来一阵吱呀声,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马陆抽出书签的瞬间,突然噗嗤笑了起来。
“明明就是逗下他嘛。”
然而不知怎么,云母的眼睛随处一瞥,看见屏幕反光中自己那张披头散发的脸,看见自己厚厚的黑眼圈,看见自己再也抬不起来的低垂的眼皮,空荡荡、再也没有人闯入的小门,一股寒凉的悲伤袭来,于是双手扣紧自己的眼眶以遮住哪怕一丝光亮,用力到撤下眉毛,掐出泪水,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地大哭起来。
在顶部徘徊的硫黄好像是听见一阵嚎哭,猛然从神游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滴落的岩泉水引来口渴的飞蠓,盘飞着接近日积月累形成的淌湿的石坑,在接触到那一层如同水晶的液面前却被盲蛇拦截,转眼碾碎在唇与唇之间,直到那张嘴重新变回针尖大小,变得和眼睛一样不复存在。盲蛇于是又蛰伏到石坑下方,等待下一个目标。硫黄扳着手指数着,发现了人手的局限性(根本不够……)这些无眼的家伙总是重复同样的动作,遵循无休止的饥饿一次又一次落回这个小猎场,好像已经持续好多年了。
“不对。”他看见一旁变成化石的石蝇,仍在沿着古老的轨迹爬行,感觉自己对时间的推测还是太过保守——至少,它们的生活已经这样保持了几亿年了,也许从第四纪开始,死海旅馆还是巨大骨架和原始壁画的洞穴……
硫黄换了个位置,蹲坐在顶部边缘的岩石上,抬头就能将上方的大窟窿一览无余,他发现能从这个视野中窥探一切,仿佛死海的黑暗与上方的黑暗实则通道,能将视野像潜望镜一样贯通起来:于是他看见了暗处的街道里溜大的后娱人士怎么在垃圾堆中翩翩起舞,用呕吐物作街头艺术的标记。连灯都不开的办公室,小职员怎么为了社区的一堆破事抓耳挠腮。
还有在冷链车厢中一次惊心动魄的腐败交易,抛开肚肠的猎犬里塞满黄金和蓝砂。当时硫黄很想让云母揭发这档事件,结果招来她的坚决反对。“孩子,上面的居民要是知道我们能偷窥黑暗的话,恨我们会比感谢我们多得多的。”
每个人从黑暗中品味的滋味都不一样,马陆对外界的向往被反复勾起,最终像发酵一样变得不可收拾。云母只要从上方得到些寄托就满足了,有些时候还会给硫黄送去一个,但他实在对小汽车或小人儿不感兴趣。而他自己呢,倒是不断加深了一个念头:所有人,无论上下,不仅仅在Level C-1001和死海旅馆之内,都生活在某种共同的规律内,和盲蛇一样盘踞在自己永恒的轨迹中。
不仅仅黑暗中这些人的身影如同蛇一样鬼祟,而且日复一日的猥琐举动,连窥视他们的硫黄都看腻了。去年硫黄第一次窥视时,看见一对小情侣在黑洞洞的阁楼中做爱,让他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结果硫黄发现他们周周如此,一直持续到那个女孩的肚子鼓得像吞下气球一样,那天在他们接吻的时候,男孩就用一把尖刀划过了女孩的脖子。而到男孩还在侮辱尸体时,硫黄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像在看一部低质的地下戈尔情景剧。
这次也一样,硫黄抱着一如既往的无聊情绪看着一间昏暗的阁楼。突然,不如硫黄想象的那样出现醉汉或流浪者,一个看样子不超过八岁的小女孩推门而入,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好像有点呆……)她举着手电筒四处乱晃,于是硫黄看清了她胸前的麦格徽章(他们组织的探索模拟演习?……)于此同时,墙壁上一个模糊的图案在光线中逐渐浮现,硫黄眼睛瞪直了,那是盲蛇的图案。
什么轨迹,什么永恒,都被硫黄的震惊抛到九霄云外了。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这个尚无涉世的小女孩赶快离开这里,而她却对那个扭曲的图案无动于衷,直直地向对面的门走了过去(她怎么不知道啊!……)硫黄抓耳挠腮,死活想不出什么办法,他还从未干涉过他窥视的目标呢,但是时间不多了,出自本能(她多可爱……)他尝试……
“不要走进那扇门!”
小女孩愣了一下,受到刺激一样东张西望。看到这样的反应,硫黄整个喉咙都僵化了,他渴望说出一个连续的句子,结果却是一顿一顿的单词,并随着音量越来越难以控制。
“原路!返回!回去!回去!回去!”
“滚啊!——死!回去!”
小女孩吓坏了,双腿软的像脱了骨架,重重地摔在地上,恐惧驱使她双手拱到地面开始往回扑腾。她往回爬得越慢,硫黄就越是愤怒,最终,在一声声怒吼中,小女孩连滚带爬,泣不成声地缩回了门里面。
当阁楼的残影再次遁入黑暗,洞穴里万籁俱寂,唯独有硫黄大口喘着粗气时,硫黄的心终于释放了,他保持着大笑的模样,虽然只有湍流忽忽穿过喉咙,腮帮子麻到收不回去,但还是双臂大开,慢慢旋转自己起来,好像有观众鼓掌似的。但是他发现除了纹丝不动的石头,连盲蛇和小飞蛾都被刚才的情景吓到不敢再从石缝中钻出来。
异样的滑稽充斥顶部的空气,根本就没有观众,阁楼也不复存在,硫黄咧着笑的嘴还是收不回去,它被空虚撑裂了。硫黄摸着自己的脸,满是不可收拾的,黏糊糊的口水,自己的衣襟上也是,一直扣到脖子的纽扣上也是。他于是彻底屈服了,屈服于眼下这个世界“癫狂,无聊,孤寂”的一切,他又回想起黑暗的滋味,这才发现花岗的早死和石英的弱视是多么幸福又不可多得的东西。他想起那个小女孩,还是愤怒无比,但是愤怒的缘由已经彻底不同了。
“我傻啊为什么要帮她?她本来就死不了的……她明明可以……下来的!”
马陆四处乱串,手里攥紧了书签却无从下手。他的心脏怦怦狂跳,呼吸也不再匀称,变成类似野兽的喘嘘。他茫然地向上望去,上方车水马龙的世界变得触手可及,天空也不再是狭窄的石林或无尽的漆黑了。但是随处可见的铁钉和铁钩,精心雕刻又破败不堪的木花纹又在说明,他还是没逃出去。
与此同时,一个散发酒气的庞大身影悄然从一间客房中走出来。马陆多想找个人说说话啊,这不就来了吗?“巴卡卡伊老哥,看看这是什么!”
巴卡卡伊从浮肿的眼睑中挤出一点晶状体来,话里面酒气飘飘,似乎毫不在意。
“啊?你想走了?两手空空是什么事,你不带点什么?”
马陆完全想不出这句话该怎么接,莫非说他想带云母走却失败了吗?他对死海旅馆毫无留念之情,他记得,他曾多次发疯一样遁入黑暗,为的是在一片漆黑中寻找和岩石质感不一样的位面和一点亮光,希望前方是天空与大树而不是石头,结果在追随光亮时发现那不过是提着灯的石英,“老兄,吃饭了,省省心吧!”以及他曾经和上面的家具厂协商,以他曾经在保险库的所有积蓄为质押,让他们送一台挖掘机下来,结果那台巨兽没挖几下就履带打滑,滚到了悬崖下面。
自救和逞英雄都失败了后,马陆本以为自己会沦为笑柄,便一度想找起自杀的借口,实际却是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种种愚蠢举动,既不是饭后的资谈也不是值得传说的故事,而是彻底被人遗忘。马陆曾经问花岗,自己是不是一个糟糕的理想主义者,花岗当时却一脸疑惑,“你都干啥了?……”
眼下,和花岗对话的场景仿佛重演了,根本没人在意他是否要离开,自己在死海旅馆不过匆匆过客,而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况且这群人早就适应了地下昏不见日的生活,根本无动于衷。但是,到了这种关头马陆又似乎想要索取些什么,或者留下些什么。他盯着自己那张书签,虽然很旧但毫发无损,连折痕都没有,一股强烈的安心感萦绕其中,他感觉,正因为他根本不算什么,没有收到回报的任何可能,所以,接下来他的行为可以是完全自由的,积极性正在于它此刻不仅无拘无束,在未来也不会掀起轩然大波,于是速速坠入遗忘的深渊,根本不会“因为自己的自私而扰乱别人的自私。”
“巴卡卡伊,给我捎个信如何?”
“你要说啥。”
“就说我走后,会让布兰奇把我送回Level C-1001,我会继续联络家具厂,给你们送来迷你挖掘机,冷链的鲜肉,纯净水,还有很多围栏和铆钉,全套的建筑工具也有,你和硫黄到时候把石阶的围栏装起来!”
“还有吗?”
"一切结束后,我会去日落沙滩,给云母拍一张沙滩的照片。"
马陆左手划过书签的一片,顷刻间一溜密集的光点贯穿马陆全身,紧接着光球爆炸,滚滚烟雾占据一切,巴卡卡伊被呛得睁不开眼,感觉一滴滴温热的液体不断泼洒到自己的手臂上。他勉强从指缝中望去,只有漫天飞雨一样的纸屑和蠹虫飘然而下。
“他成功了吗?”巴卡卡伊捡起地上一坨黏糊糊的东西。
时钟停在了晚上八点差十分,之后锈烂的秒针彻底走不动了,被紧随其后的分针撞碎了,于是减轻负重的时钟又嘎吱嘎吱地走了起来。石英躺在床上发呆,沿着眼角擦去发硬的血痂,锈管道里的小溪在低低的天花板上流淌不息,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从此以后,两个月份里这个牢笼样的房间都被一片寂静所笼罩。与此同时,时钟的声音被空前地撑裂了,像是某个精神病人在怪笑一样。石英扭过头小声嘀咕着“你还是消停吧……”
这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石英毫不意外“进来吧。”一个抽泣的声音越来越近,还有咕叽咕叽的脚步声。石英知道这么幼稚的哭声是谁发出来的,便露出关心的神色,想伸出手去摸索对方的脸,手掌却被突然拦截,被对面的另一支手死死扣住。
“石英,你把血泪症传染给我吧!我不想看了——”
“搞嘛啊你?!硫黄你偷窥上面个什么劲儿。”
硫黄把他在顶部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而就在他说到他怎么赶走小女孩时,石英哈哈大笑起来“你还真有责任心呢,说吧,是不是后悔了?”硫黄点头称是,石英露出一个斜斜的笑容,摆弄手指在自己嘴唇上下抚摸着,欣赏玩笑的样子。
“你把别人的生活拉回正轨,好歹不错。”
“但是上面又是什么样的生活啊?莫非就比我们死海旅馆好吗?石英,你根本看不见——”
“呵?你说我看不见?”
石英一把拉过硫黄的胳膊,带着他的整个身体,直直地贴在石英的床上。石英一点点向前弓身,瞪大双目,好让硫黄看清她那双如同血液凝结成的冰晶,浸泡在黑红粘液中的眼珠。
“就凭我活的最久,整整十四年,我可以说,这个黑暗的世界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认为我们的生活都很可悲是吗?想拖别人下水?骗自己说上面的人全是混球?”
“可是,可是,石英,我都看见了啊……”
“啊,啊,你是看见不错好吧,但那是他们的全部生活吗?你光看见他们黑暗中的一面,也就认为他们只有这一面是吧?你认为死海旅馆的生活不算差,是因为你熟悉了,你熟悉了你身边的人是什么样,自然就理解了。你当时不是很怕马陆吗?但是你也知道了吧,他根本就不坏,只是有些自负,至少你们没吵过架是吧?”
“是的……”
“那就明白了,你看不清的东西,自己不要太武断评价好不好?别到时候自己连救人这种下意识的行为都犹豫掉。多大的事啊,真是的。”
“但我要是告诉你,事情不是这样呢?”
“什么?”
硫黄的手在口袋里翻找着,掏出一块带皮的血肉,“这个东西……我在石阶上捡到的,我往下看,好像有什么人的胳膊……”石英闻见了这股淡淡的血腥味儿,伸出手就去拿,发现它的皮肤粗粝,还有硬硬的毛发。
“不是,绝对的,你说她不过八岁,这块皮肤还有褶皱和疤痕,这么多硬毛,只属于男的!在二十岁以上。硫磺,你先躺在这里哪都别去,我去找马陆!”

石英,云母和巴卡卡伊静站在一片血肉模糊中,这是最完整的一滩,大致是半边左胸。巴卡卡伊递给云母一片书签,云母仔细看着,发现底部有一个极微小的,像是小蛆虫一样的盲蛇图案,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收拾一下,扔进悬崖里。”石英说道。两人像是受到命令的机械一样开始扫起地来。
窄窄的餐桌如同一条棺材,叠满了各种陪葬的不知搁置多久的残羹剩饭,连接成片的蛛网与百种霉菌下隐约可见阴影间款款爬行的棕色触角。生锈的烛台被凝固的灰白蜡油钉在餐桌中央,灯芯早就荡然无存,却仍有执意的飞蛾绕着打转。四个人稀拉拉地围着餐桌坐着,罐头已经吃完,都瘫在椅子上。
巴卡卡伊面无表情地望向天花板上的大窟窿止不住地砸吧着嘴。云母只是头低低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动也不动,哪怕镜片下干涩的眼睑已经流出泪水。手机里传来的欢快调子把餐桌的悲哀气氛搞得莫名其妙,或许根本就没什么好悲哀的,因为不长眼的蕈蚊还是一如既往地撞向了烛台。
突然,硫黄像是受到什么昭示一样从椅子上爬了下来,又气喘吁吁起来,快步向门外走去,在离开前他停顿了一下,对着所有人大吼道:
“我绝对不走!我绝对不会离开这里的,我去巡逻了!要是发现了人要进入这里我绝对劝!我绝对救人!”
石英挥挥手表态了一下,硫黄看见了便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嘴角夸张地咧到脸的两边,保持这副笑容就融入到了黑暗里。
”还是没那么差的……哎,我去装护栏去了“巴卡卡伊起身也离开了。
房间又变的空荡荡了,云母呷了口汽酒,一副忧郁的样子“石英,这都过去一年了……”她低沉的眼睛转了过去,瞥见石英正在擦拭她满脸的血泪。
“啊没事,我只是……你是不是又在重新看这部了?”
“是啊,无聊。”
“其实我还会唱呢,我的记忆一向很好。”
“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