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火之湖
你要如何才能思索出那些多毛而颓旧的肢体与它们指尖按压下那略逊陈旧,却显潮湿的一角地毯间会有何色调区别?而那样的差别是否又能为肉眼所见?而这种彻彻底底的冲击,亦是先人们最初进入这方建构错乱的陌生世界之时所系。
当他们走过那些回廊之时,其腹中智识并不胜于犬类,亦无法勘测这里。他们所熟知的星球上有狩猎、畜牧、纺织、饮食和睡眠的活动——那个更为简单的现实位面。那个太阳作为庞大与难以名状之物常驻的地方。夜夜皆是在提防着虎豹豺狼,祈祷它们带走的是你的东西而非自己的小命中度过。但这座色彩单调的宫殿却不遵从任何熟悉的传统——一个由陌生规律支配的独立维度,它会以无法名状的方式取缔它们,正如它施加于建筑上的,在二百五十万年后也不得其解的扭曲规则。它会把自身作为对他们那根深蒂固的人猿知识的全盘否认,亦会将其任人咀嚼却无法囫囵、得悉其解之面目揭露于前。他们则将接着在恒久绵延的走廊中继续行走下去,在如履薄冰般穿行于未曾为前人所见的位面中时交头接耳,亦或是哝哝自语。
尚余何处可漫迹?
只得永不回头,因为他们所知的潮湿洞穴中的灯光已然完全消散于迷雾之中。转而行向那层无法参透之魔力的深处。
想象那回声吧。自钟乳石发出的滴水声消褪为了嗡鸣声。生命的回音已然迷失。
想象那恐惧吧。
随后,亦有深渊在前。那沉郁而阴森的造物。混乱的时间线中,它在我们成功走出其中前变得长不可言,遥遥而无其终。这里便是远古时的我们向着现代的陌生壁纸拈弓搭箭,投出石子的地方,即便在衰退消解我们最为宏伟的居所,根除我们所有的足迹之时仍在延续。纵使这囊括万物之衰退背后的大毁灭也无法逾越那抗争不得的虚空;就算包围着它的所有墙纸与地毯会被吞噬,那一方骇人至极的天地仍会不复存在的一角周边继续沉眠,等待下去。
你也明白,深渊吞没了那一些最初造访的探险者。随后再是吞噬更多的人。最终,在我们的种族向那巨大的阈限躯体中迈出第一步的不久后,深渊便再也不会给我们让出归路。
~
他站在一片广阔而好似圆形剧场区域的入口前,其中陈列着不少正在朽烂,面向着房间后方中央处一角小小舞台的木椅。他正踌躇是否要涉足其间。上一次发现这样房间的经历可不美好;椅子后潜藏着一些他并不怎么关心的东西。但那已是一段时间前的事了,身在别无二致的又一个房间内并不总是意味着它们完全相同。这里有着成百上千万的复制品,但或许也有着数千个亚种。可能是单元结构间的差别?他又要怎么去阐明它们?答案是:他不会,也从没试过——如此而已。
他检查了下行囊。那是坨他不久前在另一楼层里的尸体上找到的惹满风尘的橙色书包。一个小小物件,随着他的使用奔波已出现了不少窟窿。曾有个孩子来到此处的念头正困扰着他,因此他在许久之前便决计这件工具必然是来自他处。此外他便再无推测。拉下锈迹斑斑的拉链,伸手探囊的他看到自己的水源、食物和几乎所有补给——他用以维生活动的一切,他极度缺乏的东西都即将告罄。
他回头看向了那房间。
你已走过了如此之远。有不计其数的蜿蜒而不沽的米黄色路途,亦有穿插其间的少得可怜的安全庇护所。它们所通往的门径,窠穴,房间,角落。那儿总归会有些食物的。那便是你一直以来会找到它们的地方。在你找到另一处之前,便会间隔许久。
你需要这个。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了背包,转而抽出了匕首。它微不足道。对这里的绝大多数生物而言并不算什么。但它对其他最常让他忧心忡忡的人类却可奏效。
顺着楼梯而下,紧接着便是一条进入剧院的双开门走道,他紧盯着成群的椅子,开始检查起其中的威胁,或是战利品。他找到了后者。一个小小纸箱便坐落在那些椅子其间的顶端,丝毫未动,潮湿欲滴的顶板被高高地固定于上方。还有一个纸箱镶满了霉斑。另一个纸箱则躺在一块于椅子凹面中积起的水洼中。他看向它们,眼神并不像找到了久别天日的宝藏之人一般。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噢,他找到了。
两个箱子的其中一个里塞满了各种食品。薄饼、椒盐脆、一包包佐料。小小物件却有着奇大作用。在水洼中的箱子空空如也。最后一个——被层层正茁壮生长的硬化霉衣给密封的纸箱——却有着它们中间最为珍贵的奖励。三瓶水。杏仁口味的。
在它们重见天日时他几乎快尖叫了出来。你可以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撑一阵子,但绝对不能没有水。他同样深谙这般的欲求不满,深谙到那种狂热的渴望几近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但就在今天,仅此一次,便令其冰释。
此后,他便几乎离开了此地。几乎,但他方才又把这房间检视了最后一次。他当然不愿漏掉任何一只纸箱。
随后他便看见了。
一扇位于房间右手侧角落的门,紧挨着舞台,此前从未出现的门。它傲然而高大地渐现,显而易见地是一扇强大而权威无上的大门。那种会通向一片火之湖的大门。
这样的事对他而言鲜有发生,但他明白自己的行动应当规避此类的展开;它们或许会通向些简单、安全、确定的事物——但往往只会是些陷阱。你若进入它们,它便会转变为你身边的整个世界,让你被搁置在一个全新的楼层或是现楼层内未曾见过的不同区域内。这是种让人晕头转向的经历。一种他不想卷入其中的经历。
但也有可能,只是可能。
它固然包藏凶兆。既可以是那些足以致死的嬗变,需要步步为营;
但也可能是无事发生。亦不无可能。这便是万物的规律,不是么?
可他觉得最好别这么做。
也许。
但他真的这么想吗?
他叹息。真的能吗?毋庸置疑,这些水源固然是好的发现。但也不够坚持一周,就算他精打细算也撑不过两周。那扇门会通向任何事物。怎样的事物都可以是有益的。
你可以在没有食物的情况撑下去。但没有水则是万万不能的。
他收集起了他的新发现,将它们倒入了包中,几乎快把它撑满了。他几乎没法把它拉好拉链重新缝上,背包的鼓起的表层被撑出了细微的裂痕。这样的景象激起了他的几分贪欲,想要更多这样的战利品。同时也充分有力地让他停下了脚步,并最后向那扇新的门望了一眼以做缜密考虑。
蠢。真蠢。
他小跑奔向了它,缓缓拉动了它的钢把手。在一阵紧绷的祈盼中,它嘎吱作响地打开了。
这扇门径自滑开,其后现出了一条逼仄的走廊,长近20英尺,其左右侧仅是稍微比他宽了一点点。进入其中需缩身而入。幽闭恐惧症所散发的密集因子让深入他气管中的空气变得无比浓重沉闷。令人作噎。走廊的尽头则承载着个正方形的深坑,阴邪,遥远而棘手。它占据了一整片地毯大小的空间。它毫无特征可言,因为其中并未包藏见不得人的惊天秘密。他看不到它的底端。他觉得自己也可能也不想看到。一些有关那个深坑的事情深植于他的心间,让他惴惴不安,心神难宁——如此冰冷,缠绵不绝,却毫无缘由、亦无目的地存在于那。莫名的感觉告诉他:那东西不应存在于此,这便是最令他最为惊惧之事。
再不会有更进一步的探索了。这条路径已在他抗拒着迈出步履的那面峭壁前戛然而止,因为在那坠落时也不存在什么可待发现的东西。旋即他撤出了这局促的空间,回到了那个剧场,它那宽阔的墙面与那深邃幽暗的隧洞并列时仿若邈远的峡谷。他转身离开了那扇新门,面对着这鲜明的对比长舒了口气。他甚至没察觉到自己正屏抑着呼吸,即便他是在那条狭路中的半途才开始如此。离开那儿就像是逃出生天了一般,虽然他对这是为何仍一知半解。
脱身心切的他快步走上了覆着柔软地毯的台阶,打开了来路上的同一扇门,再回到上头那永无尽头的走廊中。在他脚步慌忙之时,附近那令人警觉的声响勾起了他的注意。
蒙昧的探险者啊,转过身来见证你的命运吧:
一个男人正站在其中一盏闪烁的矩形灯具下方,擦拭着一把比他匕首大得多的阔刃。面上还蒙着一条灰色的汗巾。那是种惨死将至的面容。而其衣衫,则不比稀松褴褛的破布好到哪里去。作为障碍之一,他无疑是最为棘手的一个。
“把包丢下。”
“你没必要这么做,”
“给老子把包丢下。”
他照做了。他缓缓地将那带有磨损的橙色物件拿下,把它放在了大堂中央,右脚之旁。
“给我踢过来。”
“求求你,”
“给老子踢过来。”
他再次照做了。蒙面的陌生男子把它拾起,盯了一眼,随后又盯向受害人,复而看向了那件不义之财。凝滞而危险的气氛挡在了二人之间。大堂之内尚有百万条可达的道路。
“就你一个?”
对他撒谎。
“不。”
陌生男子停顿了下来。
“真的?”
“真的。”
他缓缓拉开了背包。动作凝重。在那一刻他极力审视端详着他,寻求着其弱点。他确有弱点。
“那他们搁哪儿了?”
“我们是在一处营地碰的头。再分头拾荒,好让自己独行收获更多。”
“那好。现在给我安静点。”
“他们会找上你的——”
“安静。”
他看见了弱点;一小块在陌生男子脖颈上,拼凑而成的蒙头斗篷也掩护不及的补丁。一处赤裸裸暴露着脖颈的小点。他身躯上为数不多的无衣遮盖处。如同至善完美的阿喀琉斯之踵般在那显眼夺目。
他依然跪倒在地。摸索着。你得在他原地不动的时候将他拿下。更好的消息则是:他还不知道你身上带着匕首。
“嚯。我还不知道你营地那的事儿呢。”
“你不知道吗?”
“我可不觉得那像是实话。也就是说这本就不是我的问题。还是正如你所言,你自己在单干。”
“那就不是你的问题。”
“老子想说的正是这个。如果你还想再跟我绕下去的话……”
他迅捷地将右手探入夹克口袋中,亮出了里面的匕首,将它掷向那苍白皮肉的一角盲区——正中红心地嵌入了其中,随后从中汩汩冒出了浓郁腥红的血液。他向前踉跄了几步,眼中满是怒焰,但终究伴着更多自那新鲜孔洞中冒出的血而倒下了。他在地上抽搐了一会,随后便不再动弹,细若游丝的汩汩声逐渐衰减了下去。
他在角落里缓了缓神,大口喘息着。这是他所确信的,自己所杀的第一个人。在这个之前还有别人,但他总是能说服自己凶手另有其人。现在不是了。血泊蒙盖了心智,永无干涸之日。它渗入了心窍中,在那腐坏,他能感到它一直在此,永无终日。
他看向了那具尸体。它不再痉挛了。深色液体的池泊凝聚了起来,堆积一气。
我不能就这么把他丢这儿。不能就这样丢这。
你当然不能如此。
尸体平躺与此,像是索姆河灰色战地上的罹难者,也像是未来阈界旅者将踏过的,干枯而支离的绿靴之骸1。那可不行。即便这样的念头深深困扰着他,他还是在想好应把它置于何地前把尸体抬了起来。在肩扛重物的同时,他就像个巨大的学步小孩般蹒跚彷徨,直到他摇摇晃晃地从他的来处走下台阶。
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地方。虽然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但至少聊胜于无。总比曝尸外头好。总比在荧光灯下烂掉来得强。
而且这里还有另外的几丝希望,
因为,至少这样,
便没人会看见他。
~
他所能忆及的,最早的梦境中囊括着一副眩目难视的光景,一个无名的男孩与他的父亲,生活在海中一艘仅供两人容身的老渔船中。他们远离佛罗里达的海岸而渔,并从他们棕色的渔网中抓起虾姑,将它们置于兴高采烈的火焰上炙烤。梦境最后,男孩与他的父亲不知为何都丧了命,他们的尸体僵直地横卧在甲板下的双层床上。黑水从大开的口中涎流,虫子自深陷的眼窝中蠕出。船身冲入了波光粼粼的墨黑色水面中,怪诞的梵塔黑海洋将它据为了己有。他则嚎哭着醒了过来。
曾有人绘制出了这片绵延数千里而不绝之迷宫的地图。它的终点远非尔以常世所知之时间而可达——单纯从理论上都永世不得一见的事物。后来的一些人们便因这冷酷无情的制图学事实而恸哭,因为他们明白,自己将再也不能重回自己日思夜想的朋友、父母与儿女的身旁。他们的记忆固然将存续下去,但也不尽稳定,谬误百出。可叹往日吉光终非定格相片,难摹人生真迹;亦惋前夕堂皇不再,竟无思绪可循。
牠吞噬你一切的所爱之物仅是个时间问题。若有必要,牠将在此守候至永远。
~
Bierre医生看到了在他之前走入了营地中的炼金术士。他正矗立于一摞老旧的箱子之上,从边缘处像古战场上的将领般俯视着那帮工人。在他身前,排排的座椅与阶梯所向处,便是基地。他那漆黑双手中的一只正捧着张纸——另一只则持着一支笔——正频繁地做着细碎的笔记。有时他会将这支笔举到嘴唇边,略带懊恼地咬着笔杆,随即回到他的调研之中。面色冷漠的他看起来似有些许分心,其面部上也并无可令Bierre察觉的眼睛,而是将之代以了皮肤,却仍可从双目之形辨出沮丧之情。不管他是何方神圣,他必定不可能是个人类,而是那个传说中令前哨站中所有的工人都心生嫌恶的生物。Bierre自己既不知道要对这个实体如何相待,也不知道它缘何会被第一个邀至此地。被送至这位医生手中的信件对此几无解释,而这显然也仅仅是诸多不得其解之疑问中的一角而已。“不过没关系”,他这么想着,“我迟早会拿到满意的答案的。”
他踏入了边界之内,也就是窄窄的一列垃圾所标记出的地方,然后来到了营地之中。此次的工作是围绕着那个相貌破旧、高大圆阔的剧场展开的,里面有着来处各异的队员们、桶桶罐罐、板条箱以及数不清的绳卷。一角中的人们就某事在打赌,而在房间另一侧的人们则在一角小小舞台旁的高大门扇边聚集了起来。看起来,他们对彼此都感到颇为失望。
这在他所见过的行动中算是颇为繁重的一个了,这点毋庸置疑。他们拆下了通往剧场房间的门,然后在其外围建立起了数顶帐、零星的几个睡袋以及一些桌椅。
他试图回想起他上次看见一个睡袋时的光景。那想必已是在他切入前发生的事了。
拖运这所有的东西已属艰苦繁重之事。这里的人们沿此路途想必已然迷失。也许这就是他身边大多数研究人员与工人们面对岔路时会如此心烦意乱的缘由。显然,有些人心灰意冷,其他人似乎则在为手中的任何机缘感到心力交瘁。还有个人在喝着小酒,天知道他是从哪搞来个酒瓶的。在他凑向那好似在打着赌的人群时,他方才明白他们是在抽签决定下一个穿过高大门径的人,门边的人们则在遵此“程序”,直到最后一签被抽完。
坐在舞台之上的那位便是他前来面见之人——Reed Lestrey。他便是在这封信所谓的“异常”之下——一种仅在私下交流时才会和Bierre谈起的怪诞畸变——得到宣示的领袖。他看起来不像Bierre想象中的科学家,反而更像是某种严厉易怒的老大哥。他的一脸凶相则在望向Bierre时缓和了下来,虽然藏在面容之下的情绪显然依旧未减。
“很高兴见到你,Reed。”
他们互相握了手。
“同感同感,我也很高兴你能来这儿。”
两人在在剧场中的台阶上找了个座位。自此,剧场的全景一览无余。许多排座位与木质椅子以剧场自身为中心环绕开来。扳手与线缆在地上被丢得到处都是,更有甚者垂挂在了椅子上,抑或是嵌入了墙中。缺乏准备的队员们如同对洒落苏打趋之若鹜的蚂蚁,在地毯上四处磕绊。只有那位喝醉的男人烂醉自若。
“在我们抵达之前,我们是不会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玩意的。这便是某些器材被弄得遍地都是的缘故;除开绳子,大多数器材都派不上用场。现在弄不明白的问题就是——该干些什么好呢?我们是知道它就在那儿,但也就止步于此了。再没有其他线索。”
“这就是我来这的原因。”
“没错。”
“这也是他来这的原因吗?”
Bierre指向了炼金术士,看过去他已然做完了笔记。
“老天,那当然是了。在毫无成果的一周后,监督者们就把我们送来干这个了。我不得不乞求他们让你也一块来,而且我还得在你到营地之前阻止它做任何形式的‘研究’。你就是我们的第二意见,医生。”
那个东西。那样在他们面前数码处的极端莫测的东西。
“我明白了。你对他们为何要把他送这里来有什么头绪吗?”
在看向那人时,Reed的眉头紧皱了起来。当他作势从箱子堆上走离时,他方才注意到了正向他们走来的言中人。
“我才不知道。老天,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那只生物在他们身旁停下了脚步,在Bierre与Reed旁并排坐了下来。
“你好啊,Reed。你也是,医生……”
“我叫Bierre。”
“你好你好,Bierre!Reed,你现在能告诉我让我们来这是要干啥事了吗?”
Reed起身,Bierre也顺势站了起来。
“你应该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吧。你已经盯着它看了好几个钟头了。”
“早就了?”
“你早该知道了了”,Reed下定论道,随手指向了此时大多数工人岗位所在的高大门扇处。其中的一位从人群中脱身,径直冲向了Reed,火烧眉毛地吼道:
”Reed,他们已经找到了个准备好下去的人选。你最好赶紧把他给打发下去,因为他已经开始开始变得不安兮兮了。“
炼金术士清了清嗓子。尽管这是不可能的,但那看起来几乎就像是它无眼的面庞正在斜眼瞟视一般。微微皱起的皮肤相互挤压了起来。简直无法令人察觉。
“在任何人’下去’之前,我得先看看我们在此研究的是何种东西。我现在急需一个解释!”
“其实我是同意的。”Bierre如是说。“在进行实验之前能先搞清楚些东西是最好不过了——事实总是如此。”
”喔,那么好吧。”
Reed将目光从医士们的身上挪开,转而告知那位麻烦缠身的信使:
“告诉他们现在且慢。再跟他们说下,我们要打头阵下去。”
~
“一次只能进去一位;再来人的话空间可就不够嘞。Bierre,你可能得在下头待会了。”
“我呢我呢?我能下去吗?”
“会到你的。”
“所以。那就是个……坑?一个深坑?这就是所有情报么——”
“抱歉,Bierre。若你能亲眼看见它的话会更好些。光靠言辞已无法更确切地描述它了。”
“……”
“你瞧。这里存在着和它有关的事物,没错吧?我们都感知到它了。我们感知到了它,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真就一点对劲的地方都没有。”
“没问题。”
他们轮流而下,由Bierre打起头阵。站在它的面前,他很确定自己注意到了其他恐惧畏缩的志愿者们所察觉到的东西。某种不对劲的东西——绝望而招祸的——与这个深坑有关的异常。它的各个方面都散发着此种气息,他能强烈地感觉到那些从未被拨上正轨的事物。绝非那些可被视作平平无奇的现存事物。在如此粗略的评估之时它便已展露出过度的强大,也再无法回归其原本的样貌。抑或是,它根本就不想这么做。
同时,他也感知到了其他的东西。一种在凝望窠穴之时的同情感。几乎就像是它曾被某人,某物,亦或是某位可怜兮兮的神祇所伤一般?
但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踏出了被某些人称为“水滴”的厅堂,靠在身边坐了下来,目送着炼金术士走进了房间内。其身后的门就像是静静蛰伏的掠食者的无底胃一般阖上了。此种景象几乎足以让Bierre提起屁股直接逃命了。
“我认为这怪胎待这儿会没事的。在它想出来之前就让它一直呆在坑里吧。”
“我想我能感知到你在说些什么。呆在这让我感到有些异样。”
“你懂的。我没法用合适的词汇去描述它,但它就在此地。我认为一切尘埃落定,完成妥当后,上头会想了解下这些事的。”
“所以你都做了些什么测试?”
“许多。我们从简易的测验开始:用绳子下放盛着灯泡的桶,尽可能地往深处试探。最后我们把绳子给用完了。我们还想把一台摄像机给弄下去,但在来这的途中损坏了。像这样的玩意可没有备用的了。然后有个叫Roy的哥们整了个可以把人类给送进去的背带——”
“把人?啥意思?”
“我们已经孤注一掷了,Bierre。我们的思维方式与你和那个实体不同,不够深入。我们是生存狂,是多面手。这就是我们唯一动了脑筋的一步。“
”所以发生了什么?”
“我们只往里面送了一个人,就像放桶一样把他送到尽可能下面的地方,直到绳子耗完。他叫Dan——你们应该在任何行动之前去见见他。我想他身体上并无大碍,但下面的某些东西可把他吓得不轻。他现在讲话都讲不清楚。在我们把他和背带捞上来时,都沾满了鲜血,只不过那血不是他的。”
“那不是他的血吗?”
“不是,因为他并没有出血。不管是进入时,还是出来时,都没有。”
在Bierre还没弄清楚前,炼金术士走了出来,脸上笑容可掬。他坐在了Bierre身边,缄默了一会便深吸了口气,故意学着给孩子们讲课的老师的样子缓缓道:
“也许我知道你们是为了解决什么而来这的。也许我也不知道!这还怪让人兴奋的……”
“那会是什么呢?”
“如果我是对的话,那它可能并不值得你们一探。”
“别说你妈的废话了。如果你知道底下有什么的话就赶紧从你的狗嘴里吐出来!”
“我做不到。”
“为啥做不到?”
“因为此非言辞可叙。”
“你又在搞什么飞机,哥们!”
他们已经相互大喊大叫了起来。炼金术士并没那般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极其难以置信的态度,又夹杂着一丝困惑。Reed却早已气炸了。他的两眼里闪烁着应属于一头暴怒的公牛的目光,呲冒着纯粹的暴力。Bierre则竭尽所能保持着沉默与冷静的状态。一股人潮自此开始汇集起来。
“没有一种口头上的语言能恰如其分地向你们传达可能将会在此发现之物。就算有了你们也理解不来!”
他的话语在空气中如他们自身所为的行尸走肉一般荡摇着。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老天助我,” Reed站起身来,手掌摩梭着发梢。“我们要面对的可是个疯子。”
“注意你的措辞,老兄。我可是这里最为理性的人。”
“你根本就是不是人!完全不是人。”
~
他通身污秽。这是Bierre注意到的第一件事。他的头发蓬乱无比,满面尘灰色, 像是某些家养宠物般嘴中滋着白沫。按Reed的话来说,他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看起来此言非虚,因为他的身材已经向绝食者的模样发展了。仅存残躯的他被晾在了离营区最远的一张床垫上,以防他“危害”到他人(Reed如是说),工人们则轮换班以确认他每时每刻都待在他该在的地方。看起来他们就只像是在等他一头栽倒死掉一样,随时都有这个可能。
“是你吗Dan?我叫Bierre医生,我是和另一位科学家——医生,呃……”
“Alfred。你叫我Alfred就行。”
炼金术士微微一笑。他现在正带着副太阳镜,兴许是为了在那位等得心神不宁的人面前隐藏起自己的容貌。当他戴上太阳镜时他瞥向了Bierre,“我不认为他能接受得了我,所以我会戴上它们来确保安全。”Bierre也认为这想法不错。
“Alfred医生。挺不错的。”
Bierre离开了“Alfred”,回到了病人身边。
“我们是来向你讨教些东西的,还要评估下你的健康状况。有啥问题吗?”
这个男人将目光从地上移开,盯着凝望着他的两人。Bierre端详着他的双目。里面充斥着某种不详之物。
如今,诸如“理智”与“癫狂”的东西已经算是有些过时的概念了,在如今的现代精神健康领域中也并不算举足轻重。我们有着多如牛毛的更好的,更有力的词汇来描述那些深陷麻烦之人,它们在定义病人问题的方面,是它们,而非单纯地将病人打上“疯子”的标签再将他们套上拘束衣然后丢进带床的囚室中能起到更好的效果。Bierre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他极力端详着这位病人,并试图决断出哪些新术语能够最贴切地描述那些压垮了他的东西。却腹无点墨。因为人们有时会被推向那些我们尚且无法言状之物,只不过这类情况少之又少。当此事确乎发生时,我们所创造的词汇又显得捉襟见肘。远未至善。
他宛若从黑暗的坟头中爬出的亡灵。一片由利齿、神经与酸液组成的坟地。部分的他已在逃命途中被销解了。一些再也无法复生的部分。最好还是让其保持原状吧。
他带着一口难以捉摸的强调述说。声调昂扬,拾级而上却毫无生机。话语时常飘荡不定,就像是快要哭了一样。听他讲话绝非美好体验。而是种苦痛经历。
“我看见了奔赴向不可名状之黑暗中的无声狂喜。两盏崇高的大灯。于此渴饮汪洋。因为二者之一曾有一时之勇。另一个则神秘无比。属于某个我们尚不所知的世界。他会在风暴来临前向它们袒露一切吗?在船身倾覆前?对此,我保持怀疑。对此,祂深谙于心。因为祂全知;祂直到有关于此的一切。祂知道孩子们将游过何样的凄冷。祂对他们的命运心知肚明。”
当天,此后不消多时,那位病人便人间蒸发了,就在看守他的人外出叫醒沉眠者之时。他从他的床垫上逃了出去,扎进了墙纸的森林之中。Bierre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也极少再谈及此人,但却常常会思虑及他。
在他们动身从这场失败的访谈中离开时,一位工人向他们凑了过来。正是那位急急忙忙找上Reed的人。其身上的惶恐却并未减少半分。
“是时候了!”
炼金术士——对于Bierre现在只是Alfred的他——摘下了太阳镜,换上了他平常用的镜框。
“是干什么的时候?”
~
“我准备好了。”
“好嘞。孩子,你正在做的是件非常了不起,也非常勇敢的事儿。上帝保佑你。”
Reed走了出去。发明人Roy拿出了背带,并开始将它绑在那位倒霉的志愿者的背上。人们各怀目的地行动着;吊装起了一个怪异的滑轮系统,然后给它牵上了绳子,收集起水源、绷带和其他医疗用品,把它们包好以防撞击。人群围绕着Roy与那位志愿者聚集起来,发出雄浑而振奋人心的呼号,这也让Bierre花了不少时间接近此人,并为他做了个简短检查。他得提起速度,于是便以题目过长和周围过于匆忙为由跳过了某些问题。在检查最后他宣称这位工人“心智上并无大碍”,是足够胜任探井任务的人选。他自己却嫌恶这个短句。参与了这场行动的人,没有一个是“心智上并无大碍的”。
人们却无视此种想法,小小地欢呼了一下。炼金术士则在远处俯视着这一切。
他会在风暴来临前向它们袒露一切吗?
这些言语依然在Bierre的脑海中萦绕。他对此不置可否。某种东西正在郁积,而他则对它蓄积的方式感到颇为不适。
Reed吹响了口哨,万籁顿时俱寂。他大手一挥——
“送他下去吧!”
一人将绳索钩在了这位工人的背上,另一人则撑开了深坑的门扉。还有人跟随他挤进了房间内。其他的许多人则在高大的门扉外抓着绳索。
志愿者坐在了洞口的边缘,向随他进入其中的人点点头,双手撑着坑壁开始下降。工人们紧紧抓住绳索,向他唤以呼喊。
他垂下双臂。绳索在他身体下拽时收紧起来。工人们缓缓地将绳捆在深井中展开,一寸一寸地将他放下。他们就这么干了仿若数个小时之久。也许实际上也不是好几个小时,反正Bierre说不明白。在这样个地方很难记准时间。
就在某刻,他们开始向回收上绳子。这可是个要用上所有工人的力气的艰巨工程。他们拽嘿,休憩;拉嘿,休憩;扯嘿,再休憩。手掌儿也因这温热、扎手的纤绳而灼痛。
没人知道绳索另一端的所有配重去向了何处。因为直到最后,他们拉起的除了一个空空如也的背带便再无他物。背带上则沾满了血渍。是血渍,和其他的东西。一种更浓稠的东西。在被打垮的工人们作鸟兽散后,Bierre和炼金术士便凑近检查起来。他听见他们中的一些人哭了起来,就像是他们害死了他一样。
“你怎么看这玩意,Alfred?是水吗?我没一点头绪。”
“我也不懂。顺便,你身上有带香烟吗?”
“我有的。”
Bierre伸向他的口袋,掏出了根烟。炼金术士把它收进了口袋,然后深吸了口气。
“喔。这是种水,也不算是水。这种情况还挺有意思。“
”什么意思?“
“那是唾液,医生。而且实际上还不少!”
Bierre看向了他的同事。他仍再俯身观察着那个背带,惊叹于那滩液体。却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担忧。
“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
“是的。哦,是的。”
一瞬的沉默。
“如果你知道这玩意是啥的话,你应该告知我们。或者该告诉我。在这件事上你总可以信任我,对吧?”
终于,炼金术士回应了Bierre的目光。
“没有语言可将其描述,Bierre。你懂的。”
“好吧……那么,它是用来干啥的?它的作用是什么?”
“它的作用?”
“对。”
“嗯……”
他掏出了自己的笔,咬起了笔杆。
“我猜是为了把你们全杀了。”
炼金术士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Bierre却没有。
~
光阴似箭,进展却微乎其微。炼金术士自顾埋头在他进行神秘研究的棚屋之中。Reed几乎只专注于补给方面。试图理清在理智枯竭前他们所剩的时日。还有些人逃离了营地。每个人都因它怒火中烧,却无人为此感到惊讶。
看来Bierre是唯一一个认同深渊之想法的人。他赞同它们终日侵吞着他的心智,还在墙上用自己的钢笔在上面鬼画弧,对他们所居世界的本质却缄口不语。没人想待在这。即便他们永远没法开启一个新生活,却依然有着照着其前阈界记忆重建人生的本能。那是些在受桀骜的觉寞阒下2之规则支配前的光影。一种对家园的推测。但在他们谈及此事时你却能看出那倒更像是种谬误。地球的故事,相比事实,变得更像是一种宗教。他很想知道炼金术士在自顾记下笔记时是否也在想着同样的事,但随后他便否决了这个想法。
深渊令他困扰不已,却也迷住了他。在其他人问及他对它的所想时,腹中幽深处却升起了一股难以言状的情结。感觉就像是某种他不应拥有的东西。如同妄想症——他不知对何物的妄想症。
当他在营火旁落座时。工人们已经在天花板上凿出了洞,这样烟气便会通入其中,而不是熏得满屋子都是。他们相比之前痛饮了更多的酒,低声交谈起了逸闻趣事。他们的声音种夹杂着一种秘密的腔调。他们自小便不对人抱有信任。只不过他也没有表现得高人一等,因为他同样有着此种感觉;那种对于营地,及其中人们的折磨的,毫不理性的狐疑。那股异样的冲动催促着人们结群抗诉。某种原始的怀疑已然苏醒,再也无法打回沉睡之中。
Reed闷了口威士忌,从他身边左侧走了过去。随后酒瓶便到了Bierre手上。
“这件事再也与研究扯不上关系了。你明白吧,大夫。如今已经是关乎生死存亡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猜你还没感知到它。 你来这儿还不久。这倒没啥。日子久了自然就能切身体会它。”
“我想我已经感觉到了,感觉到了一点点。我只是不懂得它是从何而来。”
“是么?那我是懂得。我很清楚我们的问题出在哪儿。”
他带着醉意指向了炼金术士的棚屋。其他的工人也应和起来,像上学的小孩一样低声讲起传言来。
“我曾有次见过它偷看别人睡觉,你懂的,”
“俺听说它棚屋里有盛着东西的瓶瓶罐罐。靠恁娘,就像是那里在演恐怖电影一样。”
“所以它到底是啥东西?是魔鬼吗?”
“我觉得它是。”
“我也觉得。”
“它油盐不进的。从没有一份口粮被送进去过。它就呆在那写写画画。可能是些不干净的东西。”
“它一直在监视着咱们。”
Reed打断了闲言碎语。人们看着他在火边像个老萨满一样蛊惑着人心:
“我太清楚这怂是啥东西了。”
“是嘛啊?”
“对啊,是啥啊?”
“它会是啥玩意啊,Reed?”
“我曾在‘罗经点’干过活。大伙大抵都知道了。在那会儿我随我的班子在各地走走游游。直到有天咱们碰到了些怪物。真正的野兽。像是狗子和别的玩意。它们撕扯着我,还杀掉了其他人。”
他撸起衬衫。一道宽大的白线从胸膛处延伸至了脖颈处。略带隆起。
“它们干的这好事。军团认为我已经半截入土了。所以他们班师回程,丢下了我。老子永远不会饶了他们,绝对不会。但我还是站起身子走了起来。我活了下来,最好是这样。得等我蹒跚着路过个前哨或者是别的玩意。”
“或是等到我丢掉性命,那是最可能的。”
“在我撞见它们时,正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之一。伤口依然在剧烈出血,我磕磕绊绊,倒下,又站起。如同穿越雪地一般。我不想再站起来时,它们中的一个来到了附近,只是注视着我。没有眼睛,也没有脸部。看来就像是它。也没有对我伸以援手。径自踏过了我的身体,原路前进。就像是对黑白无常一样。只不过我还没死,大限没到。”
”啥样的人才会把人丢在地上,让他一边流血啊?是谁会直接从别人身上踩踏过去原路前进啊?”
“不会是人。是那类怂。”
“那不就是我们请在这那尊大佛吗。坐在棚屋里,冷眼看咱们。”
有人向Bierre递来了威士忌。在他饮酒时,他看向了那座棚屋——高大,死寂,泰然自若。他不知道炼金术士是否身在其中。反正不无可能。
他并不认为这座棚屋是他们麻烦的源头。真要说的话,问题的真正源头就在那扇临近剧场舞台边的邪恶的门之后。等着他们反目成仇。蛊惑心智脆弱之人散播起谣言与恐慌。
不管怎样,他都想到了这些。
但他却不甚肯定。他感到自己无法变成这样。就像是某种邪门的东西在阻碍他。
恐惧是种颇具感染力的事物。而他正坐在这些人的面前。这些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们。
追忆,思虑,怀疑。
怀疑自己。
怀疑Alfred。
无声的狂喜奔赴向不可名状之黑暗,直指万恶的汪洋。
但其中一者自他者处迷佚,
随后一同沉沦。
第二部分,
台原
这便是它发生的缘由。
它逐渐变成了与它周边的世界,而非深渊自身更为相关的一个问题。他们有食物。至少还有一些。但他们已经花大把时间翻遍了剧场中的各个厅堂,倒腾着他们撞见的每一个佚散的椅子、箱子与木桶。最开始他们还能找到所需之物。口粮库存的小小增加在这时也让其显得满满当当。但很快范围来到了一英里外早已被两次扫荡捡得干干净净的荒地,有些人将——甚至是会在比这个离营地的距离更远的地方处迷失。这个地方并无边界之标示,它的障壁并非顽石所砌,亦非依我们的标准一成不变。变换只需一瞬。你固然可以离开剧场,长途跋涉去收集更多瓶装水,但再也无法找到这处前哨站。通向它的廊道兴许已经沉没在了其自身的地毯中。这处迷宫中的线路变幻不断。它们可不会原地停留。每一位工人都对此心知肚明。这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除非一直可靠的口粮库存开始日见单薄。人们相比以往感到愈发饥饿,感到绝望。
由此窘境滋生;留守——也许会以死告终——抑或是空手而归,放弃那冰冷之深渊的呼唤。
Reed选择了前者。
他告知他们营地很安全。剧场能提供良好的保护。他说如果有人离开了这,那么便会有人相随。他们将在这陌生的建构中形单影只。而在这,他们能留守,能有活干,还有可能学到一两件有关这个将他们“联合”了起来的大洞的趣事。那样他们便不会挨饿,不用受他的监管。他们所需担忧的便是那帮缺心眼的监督者们送来的陌生人。当他说出这些话时,人们齐聚一堂,瞪大着眼睛望着他。就像是好孩子们留心听着父亲约定家法;敬畏上帝的礼拜鼠们对救世主般的中年领袖洗耳恭听一样。Bierre不再为此嗔怪他们。他很难感到与众不同。近来的殇亡已经让他们从根本上产生了动摇,某日Bierre对炼金术士如是说,在这样的尝试阶段中能有个伟大的领袖是最为必要的。
“Bierre,听起来你真的很肯定那些胡闹的东西。但你果真如此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他们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喔。他们还可以再对这个项目多搞点论证,收集记录,然后把它发回基地。他们还能收拾行装,回到枢纽。这有什么办不到的吗?不管怎样,我在这的工作已经快完成了——”
“我不知道你完成了啥工作。”
“抱歉,请再说一遍?”
“你还没有与我共享你的工作。你没把它和任何人共享过。人们开始怀疑你来这的缘由了,Alfred。比以往更甚。不绝于耳了已经。”
“我猜你是站他们那边了?”
“我从没说过这话,Alfred。我只是要说,呃……”
他费了点时间考虑了下。心里却因这谈话变得一片混沌,不再理性。
“你是位好研究员,还有着明澈的心灵——我可以作证。但你把你的记录藏藏掖掖得太久了,让我们变得焦虑无比。我们清楚你知道些什么。我们只是不理解那是个什么玩意。”
“我说不出口。你早就知道了。当然,如果我能的话我一定会说的!事实上,我非常想……”
炼金术士的声音渐渐式微,陷入了小小思潮中。随后,一个清晰的想法迸入了他的脑中。
“我知道了!”
“什么?”
“我知道该如何向你展示了,朋友!我知道该如何告诉你下面究竟是何种东西,那也是它一直在对你们做着的事!”
他的兴奋颇具感染力。不消片刻,Bierre再次感觉如常。就像是脆弱的希望一般。一份早待毁灭的希望。
“我也许没法直接告诉你那是什么——但我能把它画出来!我不敢相信这点子居然从没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你懂吧,我一直都在那个笔记本上涂涂画画。我能画出个草图、地图,也许会是条时间线——”
他打断了自己。
“我自己前进了太远。我需要你与我一道来我的总部,Bierre。在那我就能拿我的笔和纸来把为你把它绘出,将一切诉以一种比这语言自身更老的‘语言’。”
他的总部。
他那破旧积满尘灰的凶窠。流言还在滋长。从未真正停止。人们不厌其烦地交谈着这座小屋中究竟有着何物,一次能聊上好几个小时。Bierre不能自禁地听着,因为这些流言已经飞入了营地的各个角落。许多人互相吹嘘自己曾闯进过炼金术士的老巢中,还有数目相同的人只在说着有关里面令人印象深刻的内脏瓶罐的事儿。大脑的瓶罐、尸块、肉钩。也许是些奇怪的实验?但还是那个坎,也许并不是如此。兴许他只不过是一个杀手,一个接一个地,挑食地享用着营地的人员。
“我曾有次见过它偷看别人睡觉,你懂的,”
“它一直在监视着咱们。”
它。那号肮脏污秽,同时也颇受崇拜的人物终有一日会因这精细繁琐的任务而沉沦。那项吞没了这帮惶惶不可终日之人——还有这些正直之人的生命的任务,随后还将像饥肠辘辘的吸血鬼般在停工之时徘徊于营地周边。它笑,它唱,就像是放浪形骸于无情的矛盾之间。令人作呕,不尽自然。他有得蠢到什么地步才会随它跳入锈蚀斑斑的地穴中?此事断然不会发生。
就是这样一句话,让Bierre男子汉式的希望干枯了。他曾希望以炼金术士为友。他费尽心机地寻求着一位同行的学者。他想要相信自己有着一颗明澈的心灵,也有着其他的一些品质。他心底是多么地祈求着这一切能成真。但其他的东西,一些恶劣、腐坏的事物却不愿接纳下它。
“我不想再掺和有关这地方的任何事了。”
“抱歉,什么?”
“我该走人了。”
“等等!我想——”
“我觉得Reed巴不得我滚蛋。是的……是的,他包是这么想的。祝你好运。现在得说再见了。”
他就这么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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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晓得那头野兽并不是一无所获的吧,对吧?”
人类的医生在旁失神。就像是被困在树脂中的虫子一样被蜡封了般。双眼灰暗,因迷茫晦涩的理解而木然。Reed不得不推搡了下他来得到个答案。
“Bierre?”
“怎么?哦,不。我可不觉得他能捣鼓出什么东西。”
“行吧,那你呢?”
“我吗?没有,没啥进展。”
这些话语从他嘴里缓缓地淌出,自顾跑了出来。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再也不需要这东西了,而他那奸邪的新主人早已取缔了对复杂理论与思考的需求。他不必再渴求智识,不必再为了自保去磨砺、运用与利用它了。取而代之的它给他提供某些更为焦灼、狂热之物——一种他思索不能,日益加深的忧虑;一种只有浑浑噩噩之人才知道的困惑无比的灵魂出窍感。他仅存一丝的理智将其归因于生存的本能,默许着兽性的冲动侵入其中。他自身交给了它任其驾驭。他的潜意识中不再克制——早已流干鲜血,死去多时。
“那就是我在寻思的东西。”
Reed从剧场舞台上的椅子站起身。Bierre甚至还没注意到他刚才都是坐着的。
“但我们得做些什么。我们必须得做些什么。我能感觉到那玩意,我真能——”
“哦,是吗?”
“保真,保真的。你今天说起话来跟头僵尸一样,Bierre。你真的没事儿吗?你看起来脑子不太灵光了。”
“对不起。”
“那没什么。你也知道——我的感觉实际上就没好过,八辈子都没好过。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Bierre没有回答。
“因为这份任务有着自己的目标。而我则在主管着它,引导着我们向目标前进。是的,比起以往我更能感到如此。这几天来都是这样。它终将抵达某物,Bierre。会是那个洞吗?它终将抵达某物。只需静待便好。”
“哦?”
“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道那玩意到底是什么,Bierre。我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当我做好准备时我就会明白的。直到我将去喂养孩子们之时。你懂吗?浇灌梦境之时……”
他呆若木鸡地站着,但还是像跑着场马拉松一样缓缓开口了。大口喘气,喘息,随着每次声调转折抓紧着自己的呼吸——一个恐惧无比、精神错乱、受到神启之人的呼吸。
“我将去浇灌梦境。哦对的。哦老天,对的对的。得一直给它们信任,直到他们长成为止。然后洞里便会涨起大水,而我们将击水其中。我知道我们都会游泳,Bierre。因为它将让我们沉浮其间——我想正是我们对它如此恩惠的缘故。因为我们在它虚弱之时赡养着它。反正就是些,诸如此类的事……”
医生保持着缄默。他只是在听。
”但我们没法浇灌它。因为我们再也没有东西去喂养它了,懂吗?我昨天就很确定了!“
从任务开始以来,Reed第一次开怀大笑了起来。但却是个绝望之声。
“嚯,孩子,弄明白了吧!就把昨日的残余全丢下去就行了,我就办到了!固然会有些人觉得老子疯了,但我最清楚必须得将它这件事给完成。那帮还在干活的孩子们都知道做这是为了浇灌何物,哈!是的,他们可懂了!他们知道它索求的比我们所需的多得多,愿老天爷可怜他们!”
他转身朝向Bierre,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即便是得透过雾霭,Bierre还是看见了他脸上带着的令人憎恶的面容。一种对某些更为至高的力量对心智贫弱的探险者施压所生的,难以描述的狂热之恐惧。他已因它而癫狂。也许他已经只能关注到他的面相了,因为以前都没看见过。盘坐在一张旧床垫上,就像是他在讲着有关大灯与汪洋的干瘪故事。讲着与溺亡的孩子们有关的干瘪故事。就如之前让他战栗一般,如今它以同样的方式让他感到惊惧。纵使他的意识已然消退,某些东西却在抗拒这份改变,而它们则将令他不再顾虑当下的境况。
“那便是我不得不去做它的原因,Bierre。我们已经无事可做了。是你自己这么说的——你在这儿待了多少天了,连个屁都放不出来!那时因为你已明知,正如我一样。这里还有些需要了结的事要做。”
”你是什么意思?“
Reed的双眼圆瞪到了棒球大小。鼻尖快速地吸进吐出起来,急剧的鼻息落进落出,落进落出,周而复始,仅仅是在数秒之内。他的嘴唇以他前所未见的一种方式干裂开来。皲裂,滴血。脸部的其余部分倒未见变化。
“我要下去,
你也要下去,
我们全得下去。”
他的演说随着炼金术士的到来静默了下去。他脸上带着的灿笑——堕落为了未知的感觉——即便他依然像以前一样心灵明澈,言语如常地刻薄。
“你们好啊,伙计们。”
他们一同向上看去,见他几乎遮吞了荧光灯的光芒。他无疑是个高大的人,但在他们看来更像是个巨人。令人生畏,无法逾越,俨然一块无情的顽石。Bierre看起来则像是个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时被抓了现行的小青年。这令他有些恼怒。
“我觉得我们今天就该互通秘密了——”
“在你弄到啥能告诉我们的事之前你其实还可以闭上狗嘴。”
“实际上我确实有,还得多亏你。只不过你也听不懂,Reed。”
“哦,讲真吗?哈,那现在是哪个狗日的要来透露小秘密呢?”
炼金术士畏缩了,为先前的措辞感到后悔。
“到这来,Bierre。”
“好啊,Bierre!就跟着那魔头一块走吧!让他牵着你去见阎王吧!”
Reed鼓起一位狂热者所具有的冲动,厉声尖叫起来,召集起自己的随众。炼金术士赶忙拉上Bierre离开——最好还是避开他们。当他们来到远离营地的地方后,他聚精会神地看向了Bierre。
“好啦。我不觉得他们现在会在我们周围了——”
“我才不会跟你进去那座棚屋——”
“你必须要!操了,哥们,我身上还带着那些图画!就搁那屋子里。”
他掏出了他的笔记本,将它交给了Bierre。最开始的几页四散着用小字写的各种语言的句子。虽然里面的语言他一种不会,但还是认出了其中几种:布列塔尼语、盖尔语,还有一些波兰语。 有些七歪八扭的字体看起来则像是俄文。或许是乌克兰语?他辨别不出。
随后还有些他更无法断定的语句。它们在他笔记的末尾处出现得最多,恰好在图画之前。是些古老群系的怪诞象形文字;是些他不愿剖析的怪异的、陌生的符号。它们被速记而下。下方则是个用单纯的英语写下的单词。是由一堆忙乱的线条爬出的字样,但他依然能分辨出那个单词的意思:
湮灭。
随后便是图画部分。上面满载着粗线条、噪乱的涂鸦以及在剧烈的按压下断裂的钢笔与铅笔留下的刺眼的爆炸形。某些页面上还留有因按压过猛而产生的孔洞。这皆是因为他正试图传达出此事物究竟到了何等幽深,何等黑暗的地步。Bierre理解了,他同样也了解到了它的宽广,还有为了等待带有至善之心灵的猎物的诞生如何蛰伏了数十亿年;还有我们的先祖是如何游荡过它在纤细的地毯上切开的大口的过往;还有它是如何阖上了他们身后的大门,开始它永无止境的饕宴。
也许“饕宴”对它而言并非恰当的形容。
他随后便知道了为何仅能以线条与图画将它表达而出的缘由了。因为语言太过直白,无法捕获一个远古的造物。
更多的纸页。更多恶劣的形象从中长出。那个洞口只是片暗翳,因为下方便是深井。他们就像是未知生物的气管一样工作着。由难以估量的物质构筑而成。
由极恶与兽性之物构筑而成。
随后他知悉了它的名字:
它是“大暴戾”,是“深渊”。
它的胃能足吞一片真火之湖。它的灵智能负载一片台原之广的邪恶思想。
憎恶为邪恶的思想火上浇油。对富有创意的人类与他们琳琅满目之物的憎恶;对难以捉摸之造物虚度于所有位面中的憎恶;对宏伟雄奇之宇宙背后的神祗的憎恶。对一切已知存在于世之物决然而凄阴的憎恶,那份在它浑然一体,完完全全的大消解中的憎恶。
它不认同任何一份现存的生命,渴求着虐杀其所剩下的最后残余;湮灭掉不属于它自身的最后几颗微粒。它早已逾越自身愤怒之禁限——为它许久与如今的真正潜质与能力所遭的挫钝而怒火中烧。但到底是什么毁损了如此造物?是否又具有足够力量?这些纸页并未胆敢绘制出如此事物。
“我可不是个绘图家,但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所以,我这算办的怎样呢?”
Bierre把小本子推向了炼金术士的手中,落荒而逃了。对于一颗深陷泥沼的心灵,一个被深渊折磨的人而言它太过沉重了。
~
“我会是第一个。你想阻止我也没门儿。因为我必须得是第一个。”
“你确定?”
“是啊。我从未如此坚定。谢谢你。”
寥寥数言后,Bierre完成了对Reed Lestrey的检察。他再也无法辨别出谁“心智上并无大碍”,而谁不是了,甚至是在考虑到自身时也是如此。这现在无关紧要了。
Roy带着包上了条老式华丽枕套的背带来了。这看起来不像一次简陋探险的启程,更像是杰瑞的信众们搞的仪式。每个人都备受不详之寂静的煎熬,Bierre同样无法容忍,可他却再也没法理解这为何会令他如此困扰了。他只觉得人们脸上洋溢的天使般的神情令人感到一丝宽慰。就像所有人最终都各奔幸福了一样。他坐在台阶上,从远处观望着人们着手开启他们的小小仪式。炼金术士已经消失不见了。关于他的笔记本是何以困扰自己如此之深的,Bierre早已忘得一干二净。那只是份他难以触及的遥远记忆罢了。
Reed自豪地穿上了那套奇怪的装置。带着忧郁的他转向人群,似有演讲之意,但旋即便把目光转回了深井。虽然他的随众们在他进入时为他欢呼送行,但他自己却沉默不语。
他纵身一跃。人们回以怒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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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内,唯有黑暗。微风吻过他的一小撮头发,吹拂着他的面庞。衣服在他夹紧坑壁与抽向他的皮肤时迎风发出拍击声。
随后洞天拓展开来。方形洞口的逼仄坑壁骤然转为一处巨大的洞穴空间,如常地漆黑一片,却显得无穷无尽,在各个方向上皆是死寂一片。将他栓连着营地的绳子——那条他不知为何他们要不厌其烦地系上的绳子——向着上方世界抽去,随后消褪在吞噬万物的幽暗中。他已到达了它所盘旋的尽头。
此处并无将他下拽的重力。不会再有了。他漂浮在影翳中,就像是个被压在一大片水下的人一样往来翕忽。他的臂膀拙缓地剪切着这片空间,慢动作地滑行着,双腿在无物见疯狂踹踢着。宛如一个在子宫中的婴儿,带着怒意与迷惘回转腾挪,上窜下跳着。
里面真冷。寒冷刺骨。他的呼吸自口中释出,盘旋在无涯的浓重罪孽中。他身上的每一寸每一丝部位皆麻木起来,仅仅是回应着他惊慌失措的大脑发出的信号。冰凌在他的眼帘与鼻尖积攒起来,随着他柔软的肌肤的运动脆裂开来。仅是战栗了片刻,在他便是宛若永恒。
随后,一道光闪过。光源是如此的明亮,灼烧了他的虹膜,致盲了他的双眼,将他丢入狂乱而艰苦的痛楚中。但在他视力崩坏的半秒前,他看见了数不胜数的事物:一块地面,一块远在他下方,向四方伸展的地面。有着暗紫的颜色,岩石般的纹理和杂乱的地形。他能感知到远处某些看起来像是大型石柱的东西,由同种紫罗兰色的岩石制成,周边则是些灰白色茅草搭成的小屋,几乎难以目视而见处,坐落着一片破败星球之景象,一轮黑月高悬在因云朵满目疮痍的天空中,在它的吐息中忍受霜冷。
到底是什么样的光芒致盲其目?
那是深渊自身的脸。是这片嶙峋突兀,心碎如鳞的世界的太阳。硕大而返璞,当它辐散时,其中的光线也变得更为强烈。其声音深邃而轰鸣,宛如神祗,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骇人的爆炸般啸叫开来,让Reed的双耳致聋,在与祂的对话的绝大数时间内都在惨叫不止,再无法更好地思考任何事情。
“凄阴的孩童浮于水面之上,仅是微不足道的愚昧蝼蚁尔。在其麻木不仁、挥霍之质与美好业心之虚空间的逾距呵,瞧见了他腐朽恼人的姿态——四处扑腾,惨叫连连。在不得不为之处嚎哭。就在这亘古的黑暗中拼出汝的名姓吧,无用之物,如此便不至于旋即将它忘却。然后离开台原,回归汝那白驹过隙的人生,代之以更多被带下此地的更为有价之血肉吧。”
在他飞向上方时,他看见了一片坟墓与遥远未来的光影。他看见了教派与圣堂。神官们身着灰紫相间的长袍。成群的鉴定人齐聚在绘有末日景象的棚屋处。祭品的长队飞流直下深井中——自愿献祭者有之,戴有桎梏枷锁者亦有之。十字军紧随而来。阿尔戈斯的军队降临在这片神圣的大地上与这帮衰退的教众交战。厮杀以尖矛,双方的尸身皆落入大洞中。
此战之后,他们便在大地上繁衍生息。脏乱地安营扎寨起排排双人所居,门上带锁的棚屋。诞下一个祭品便可被称为荣耀,那是它所留予的唯一选择。
不用想,人们逃窜起来。总归会有极少数抵抗着深渊之呼唤的人类,但当其攀越包围着这片神圣大地的坚固藩篱,逃亡世界之外后,却发现那里并没有物质在等候着他。与台原教派抗衡的定居点终究建立了起来,重构为硕大的集团。到最后,他们吸纳的每一个人,将他们像沙丁鱼一样填装起来,直到他们为他们愤怒的神盛装上更多的鲜血。
一个男子随他的女儿切入了这片陌生的阈限大陆。他们很快便被身着斑驳紫罗兰色脏污衣物的人们拘捕起来。他们不管说什么,都免不了遭场毒打。他们被迫在渐趋腐败的办公室位面中走上数百英里,知道双脚血迹斑斑时方得休息。终点黑暗一片,局促的廊道内充斥着窒息着他与疲惫的小女儿的空气。就在那坐落无物,坐落万物的终点。
那便是它所想要的未来。那种它渴求无比的未来。这样的未来将能最大程度地餮养它,不论何时的供养都能让它感到回复了些许上古启明的力量,洄流至许多血脉中——粗壮如巨树,流长如星河的血脉,一位苍老之神像的破败命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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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躯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从深井中飞出,划入剧场之内的人群中央,在此着陆。通体焦黑,血腥,而触目惊心。他的嘴唇以一种极度痛苦的扭曲状上翘着,眼珠子在如今深陷的眼窝中炙烤时化为了一滩浓浆。头发被烧成了酥弦,煳在了红热的头皮之上。缕缕白烟从这位备受煎熬者体内冒出,充满了整个房间,在这帮教徒中引发了恐慌。
在他们如遭狩猎的动物般在营地边慌乱逃窜时,地面发出了隆隆声,震荡了起来。人们纷纷失足,互相绊倒了对方。有盏灯笼哐啷坠地,爆裂开来,在一个倒在离它过近处的人身上引起一场火灾,还将他吞没在了其中。他的惨叫声远胜于他人——短扼,刺耳,惊吓得肝胆俱裂。
鲜血开始填满深坑,从深坑中喷射而出,一块又一块的血肉与骨骸涌出了那可悲的房间,扑向人群,俨然一处人类残骸的间歇泉。那些残余覆盖了他们的脸面、衣物,浸透了他们身下的地毯。极度痛苦的几秒内,随着地面持续的剧烈摇晃,它还在喷发,在这一过程中冲撞出越来越多的东西。那位满腔怒火之人倚着地面捶胸顿足,四肢以不自然的方式盘虬起来,随着热力穿透入他的肺部,烧燎他的喉管,其言语也哽噎囫囵起来。
Bierre尽他所能靠紧台阶,但却无法迫使自己的双腿移动。他因Reed近在旁边的尸体欣喜若狂,双目难以从上面挪开。它,现在,也熊熊燃烧着。他发丝与衣衫中的暗火又死灰复燃起来。他的皮肤收紧蜷缩起来,片片剥落掉下地面,沾染了上面的缕缕纤维。
血流逐渐收束,最终干涸,尸体颤抖依旧,只不过随时间流逝幅度愈来愈小了。第一位站起的人转向那烧焦了的人儿,却很快意识到他什么也做不了了。另一位工人一把抓起了消防斧,抡向了罹害者,一瞬终结了他的苦痛。
人群开始嚎哭起来。骇人的哀嚎与恸哭,声嘶力竭的尖啸好似怒海,整个房间充斥着略带疲惫的苦痛,那种没法在他们身后的悲郁与创伤面前主持正义的苦痛。最终,Bierre站起身来,开始蹒跚地走向剧院舞台的基座处。在他爬上舞台后,他便听见各色述说着不同猜疑的私语与怒叱。
他想要与祂融为一体!可祂为何回拒了他?
它才不是欲求着他。我怀疑它欲求的是我才对!主啊,它会想要什么呢?
它啥也不要,就是个狗操的洞!你们这帮人真是疯了,
别乱讲!它将再次冲击我们,我早就知道会如此了!
我们在做些什么!噢,主啊,我们要做些什么好呢?
Bierre占据了舞台的中央。所有望向了他的那些面孔都镀上了一层闪烁的,黏稠的腥红覆层。他的双眼透过腥红色的脸面,满怀畏惧与轻蔑地瞪了出去,有如两条白鲸凌驾在了一大群飞翔着的红雀之上。它认为它们,也应当,作猩红色。
“我知道是什么对我们做出了此事。我也知道该对它回以何种颜色。”
他们沉默了下来,但他能从那些沽亮的眼睛中看到服从的意愿。他知道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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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与炼金术士缠斗了起来,并且抓住了他的臂膀,将他从他的居所驱逐了出来,并将他逼至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在他们的身后,人群在他的棚屋边聚集起了引火物,朝窗面扔着石头,大声呼号着咒骂与谴责之词。在他试图起身时,两名守卫将他齐膝按下身来;在他尝试开口时,便用结实的右手掌掴他。之后他见到了Bierre,人类医生。他的胳膊架着根重锤。他的面部则沸腾着深不可测的怒火。
“噢,不……这是在告诉你们所有人该做什么,对吧?”
“给我闭嘴。”
他抄起了这件工具,砸向了炼金术士的右膝。他惨叫起来。在他尝试把它向后挪动时,他感到什么东西碎了开来。
“我曾认为Reed是位祸首,而你则是英雄——但神却向我证明这是个谬误!”
他再度挥起重锤,捶向他的腹部。
“不!你才是罪魁祸首!是你!你才是那个所言不明,给我们族类带来巨大威胁的人,那个在众多表象后蛰伏的恶魔本人!而我不得不成为裁决者,我必须得成为去打败他的那个人!”
“你何必去聆听它的呼唤?Bierre,求求你,你必须得克服它——”
他又往炼金术士的脸上呼了一锤,打得脸皮陷了进去,撞上了颅骨。当他再次抡起锤子时,他看见他的脑袋已经裂为了数瓣血肉。每瓣血肉间都渗出了诡异的金黄色血液。在荧光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屈身,手指曳过血液,随后蘸着它指向了棚屋周边的人们,像是位牧师对一群心智未开的教众讲起话来。
“见血咯!”
他们欢呼。
“让我告诉你们吧!在我们陷入绝境之时我已警告过诸位,它可不会流出人类的血液,而是怪物的——而我也说对了!”
他们欢呼。他们雀跃。他们颂唱着敬畏的赞歌。
”狗无面灵死了!台原万岁!真火之湖万岁!”
他不知道这些言词来自何方。他所知道的只有——这并非他的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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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隆重的仪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用上手头所有的任何东西,在他们可及的任何之处。只有Bierre会留下。他需要在抛物仪式结束后将他们所有人聚集起来。
他们认为那将取悦深渊——倘若他们在进入其中前便已死亡的话。那是件与早逝之人平息天怒有关的事情。好阻止又一次爆发。他们来到这里,便再未想过归计。与Reed不同。他们想要坠落,永世沉浮——那是他们所坚信的。
其间唯有一具是Bierre没法找到的。炼金术士的尸体。他寻思他们是否已在烧毁棚屋时将它抛入了烈火中,但他却拿捏不准。他想他会记得一些仿若真实发生的事件。但很快,他又一次忘掉了大多事情。
当他堆砌完尸体后,他便逐一将它们送下。他从那些最为合适者,最为美丽者开始。最佳的供奉。随后他挪向了那些更为平常,身材与条件俱是如此者处。深渊来者不拒。
他离开了抛物仪式。那扇门自它的来处消弭为墙纸。现在它已餮足。他明白在它躁动不安时它便会回归。亦即它渴求亡魂之时。
他靠着一面墙瘫坐了下来,抽泣不已。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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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沉睡之时我曾梦见些骇人的东西。一些正在潜滋暗长之物。一次无法阻挡的计划。还有一片饮用不得的海洋,里面有溺水其中的人们。他们向我乞求帮助,我却自顾不暇。
此处亦有向上之潮升,永不停歇的汐浪。席卷着这片世界的残余。它们在一直攀升,直至千钧的力量将我裂解为原子大小。
水面下的是一簇簇珊瑚。绵长姹紫,错枝盘虬。体内酝酿着星火。对我而言皆是陌生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