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无数的耸立石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还在这里。来自身体最根本的恐惧强迫着他离开这里,或许是生物对死亡的避讳,或许他还没能接受他所经历的悲剧,或许他还在留恋她还活着的现实——他早就失去了来到此处的资格,逝者意识的恶意迎面而来。
目的地距离这个层级的出入口仅有几步之遥,却仍然寸步难行——恐惧放大了他的感知,时间越发难以被忍受,细胞呐喊着让他离开这个是否之地,他想活下去。
他能听见蚂蚁在墓碑的裂隙中爬行,飞鸟在蓝天中翱翔,鲜花在空气中呼吸。呼吸加重,脚步坚定却又难以迈步,他承认自己还留有遗憾和悔恨,不止一次地感觉愧疚,无数次地试想自己若是能够阻止她的话,结局是否会发生改变。
“埃尔塔兰斯先生,”剩下了了数步时,他听见有人在呼唤他,抬起自己低垂的额头,暂时停止了自我的谴责和不切实际的妄想,“您,也是来问候他们的吗?”
他记得眼前的这个人,达米蒂斯小队的成员他都有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性格、历史,甚至是习惯——他应当记住,为了提高他们的幸存概率,也为了她,他必须让每个人相互配合——格雷厄姆,格雷厄姆·纳罗斯,唯二幸存的前达米蒂斯小队的成员,而他没能将他们从那次行动中保下来,自责抓住了他的心脏。
朝着格雷厄姆的视线望去,一共十座墓碑,并排着摆列在这里——里面有几个是尸骨无存的衣冠冢,又有几个是被分尸到无法拼回去的,他不敢去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些尸块时的场景——她也在这里,在这块石碑之下,在这方泥土之下。每一个墓碑前都放了一支白菊,他遗憾地想到自己竟然不是第一个来祭拜她的人,又倾佩着格雷厄姆的坚强——死亡没能压垮他活下去的意志,他依旧坚挺地留存在这里。
“是,我是。”他看见格雷厄姆略显悲伤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朝自己伸出自己右手,而他也不带有丝毫的迟疑的握了过去,“你们……你和劳里还好吗?”
“或许吧,他吵着要回小队带新人,说什么‘只有经历了真正死亡的人才有资格教育别人’,”格雷厄姆将目光重新看向墓碑,如同离别和痛苦并不存在,“每天我都得忍着他那大嗓门,疗养部都被他吵得受不了,要让他转所。”
“你呢?”
格雷厄姆突然沉默了下来,风穿过石碑的声音再次变得清晰可闻。或许他不该问出口,埃尔塔兰斯心想,没有人会在经历那种绝望后仍能明朗地面对往后的人生。他突然后悔自己当初在前厅没学心理学而去学了精神病学,他说话前应该过过脑子的。
“说来不好意思,先生,我也想回去。”
“回哪?”
“回小队,和劳里一起,和他们一起。”格雷厄姆笑着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气,埃尔塔兰斯看不见他在指什么,可他知道格雷厄姆身边一直有人在陪着他,来和他一起看望故去的战友。
“我记得,是叫夏洛特,黛娜·夏洛特,对吗?”
“原来您还记得我们的名字。”
“不会有人忘记你们的,起码我不会。”他站在她的石碑前,看着她的名字深深地刻在大理石上,“所以,你们为什么还想着要回去?那次行动没有让你们对我们失望吗?”
格雷厄姆再次沉默下来。良久,抑或是片刻,埃尔塔兰斯抬头看向格雷厄姆——逆着光,埃尔塔兰斯能看见他的两个影子,不,他心想,并不只有两个影子,四个,六个,他看见了十二个影子,十二个站立着的影子,十二个不屈于现实和苦难的影子。
回首,埃尔塔兰斯只看见了自己的一个人的影子。
“我们必须前进,我们只能前进。”
格雷厄姆再次露出微笑,那是独属于他们的微笑。
“埃尔塔兰斯先生,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葬礼呢?”
时间加剧着恐惧对他的威慑,赶在自己精神崩溃前一瞬,埃尔塔兰斯通过出口,回到了研究所中。尖叫过后,他依然有许多工作需要去做,依然有许多病人需要他去救治,但在此之前,他有要问的事,他有要处理的事。
穿过走廊,停在大门之前,埃尔塔兰斯清楚地明白自己必须敲门,否则悔恨会伴随他一生,恐惧会牢牢地攫住他的灵魂,他将永世不得再次踏足彼端,永远地失去和她再会的机会。
呼吸,深呼吸,就像她生前始终告诫自己,就像她死后依旧留在自己的身边。
敲门,推开,张嘴,然后……
“烛火人,我有事要问你。”
埃尔塔兰斯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患上了恐惧症,他在他看见她的尸体前就疯了,直至自己第一次踏入那个层级,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恐惧症便是那块墓地。似乎是命运的玩弄,他无法忍受生物本能最纯粹的恐惧,在葬礼尚未开始前便尖叫着离开了那里,埃尔塔兰斯认为自己将永远无法和她再会。
“埃尔塔兰斯医生。”埃尔塔兰斯听见有人在叫他,但他尚未从悲伤中清醒——烛火人的摇头和空无一物的遗物袋,无一不再告诉他分离的突然、死亡的必然,她已经离自己而去了——失神的肉体瘫坐在办公椅上,麻木地接受着外界的刺激,“埃尔塔兰斯医生。”
或许是生物的自我保护,他的意识慢慢回归到这具躯壳上,失焦的画面回归至他的视线之上。他终于能看清面前正看着文件的男人,见自己恢复了意识,男人将文件收回文件袋中,整理了下自己的衣着后,站起身来向自己握手——下意识地回握,身体仍记得最基本的礼仪,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肌肉记忆。
“欢迎回来,埃尔塔兰斯医生。”埃尔塔兰斯记得眼前这个人,这个12LAB的所长,“接下来由我负责你的心理疏导。”
“我们必须前进,我们只能前进。”
埃尔塔兰斯不止一次地听过这句话,第一次听到的地方是12LAB集体会议上,第二次听到的地方是达米蒂斯小队成立之初,成员们彼此设下的誓言。最初他还在怀疑格雷厄姆之所以如此坚强是因为意识实体的存在,直至现在他看到他们的影子,听见他们立下的誓言,埃尔塔兰斯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卑劣。
“……格雷。”他思忖许久,最终决定把自己深藏于恐惧的根本挖出,向他们提出自己最在意、最刻意回避的问题。他只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早就应该获得的答案,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不,答案或许根本不重要,埃尔塔兰斯心想,自己想要的根本不是答案。
“埃尔塔兰斯先生,您请说。”
“那次行动,假如我能拦住你们不让你们去,结局会不会更好?”
他想要的永远不是答案,而是一个假如,一个能让自己暂时遗忘恐惧的假如。他不敢再去看格雷厄姆的表情,逆光使得格雷厄姆的阴影盖住了他的身体、他的影子。恐惧没有离他而去,恶意依旧伴随在他左右,或许在这里接受答案不是一个理智的行为,但他迫切地想要在此时此刻此地道出自己的愧悔。
“分行,达米蒂斯,先生。”
“……什么?”
“现实不存在假如,但是我们都知道它确实存在。”格雷厄姆没有直接回答埃尔塔兰斯的问题,“道路不止有一条,现实永存,假如永存,或许假如带给我们的希望更能使得我们振奋,但是……结局?”
埃尔塔兰斯突然感觉阳光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脸上——太阳移动了位置,格雷厄姆的影子始终只是一道普通的影子,如同一次新生,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回到了自己身上。
“我们都没有走到最后,所谓的结局难道不是我们私下为某件事画上句号吗?我不认为结局有所谓的好坏——或许它确实有,但我永远不会觉得它结束了,就像我们还在这条道路上前行,而在另一条分行的道路上,他们也在向前。”
风声再一次变得清晰可闻,只是这一次,耳边的恶意变得微小了许多,白菊的淡淡花香缓缓地刺激着他的嗅觉——在她永远地离开自己后,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埃尔塔兰斯先生,您认为您的结局开始了吗?”
“克里斯医生,您有一封纸质信件——来自于精神救治部,埃尔塔兰斯·拉特尔·斯芬德。”
“Romuta,语音阅读一下,我在处理工作。”
“‘克里斯医生,我重新开始爬山了。’,内容结束。”克里斯随即放下手中钢笔,后仰,许久未有得到伸展的背部终于得到了一丝休憩。爬山,克里斯不清楚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有多么巨大,但至少,埃尔塔兰斯愿意活下去,继续自己的人生了。
“……或许我也该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了。”
“如果您说的‘有意义的事’是指每天和别人从学术理论降级到话术抬杠的话,建议您从今天开始没日没夜地处理工作。”
自那天以后,格雷厄姆没有再在这个层级看到埃尔塔兰斯的身影,只是每次在他来之前,那十座墓碑前都被人放了一束新鲜的花朵,其中九座放了一朵白菊,只有一座墓碑前放了一朵桔梗花。
他不知道埃尔塔兰斯有没有对此感到释怀,他依稀记得自己在第一次看到埃尔塔兰斯走过来前面容憔悴,一副杂事已了的模样。格雷厄姆希望他能再度开启自己的人生,就像那句被标记在12LAB工作证上的那句话一样。
“我们必须前进,我们只能前进。”
他喃喃自语着,无人在意,无人倾听。夏洛特不是第一知道格雷厄姆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不过此时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远远的、围绕着这座墓园的森林中——他或许看不见,但她能看见,她能感知到那个存在——直至他带着夏洛特离开层级,它依然存在于视线彼端。
那是一道仿佛永恒的存在,微弱的火苗依旧在燃烧着,不停地跃动着、闪烁着,照亮了森林的小小角落。

奔逃,抑或是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