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润色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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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箭之地注意:姿态控制器重启失败。”

  Lucy Walker汇报道。随后她轻挥颤抖的手,第三次一把抓住在昏暗、狭小的登月舱中悬浮的三枚硬币。座位旁的舷窗外,泛着黑夜笼罩下的蓝色通道空漠的风景,它发出寒冰般的光芒,映得手指稚嫩白皙。在登月舱的另一端,她带上来的书包里,还静静躺着一本《易经》与二十二张大阿卡那。
  “望月者,这里是箭之地,保持高度绕行。”
  她只掷了三次来推演出上三爻客卦,因为阿尔忒弥斯十一号此时位于地心坐标系的第六卦限内,这已经对应着由少阴(x<0)-少阳(y>0)-少阴(z<0)组成的下三爻主卦——代表水元素的坎卦。她伸展五指,三枚银色卢布静卧掌心:
  “任务失败的可能性有多大?”
  本卦为蒙卦,其中第二爻为动爻,故变卦至涣卦。她努力翻动着书页寻找卦辞。
  “望月者,守住你的岗位,任务必将成功。”
  仍是无比熟悉的男中音。但方才她不是在问询箭之地。她在求教的是……
  “箭,给我一个私人频道。我想让你……听我诵读神谕。”
  一阵短暂沉默。随后是调屏的吱吱声。
  “……请。”
  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点。嗯,首先是卦辞:

你面容苍白是否已厌倦
总在攀登天堂,朝地球凝望,
你穿梭于生辰不同的群星
孤独地流浪——
宛若无欢乐的眼睛,不断变幻,
找不到目标值得停留久长?1

  姿态控制器故障,在黑夜中受困于蓝色通道——卦辞恰如其分地描绘着望月者当前的困境。再看动爻的爻辞:

像海潮上的太阳光线
已被黑暗的阴影遮掩。

  凶兆。她的声音遏制不住地颤抖。接下来是变卦……
  “望月者,医疗组说你的心率达到了140。”
  “我,没事……”
  “嗯,你的状况我们了解了。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地面姿态控制组会全力协助你将阿尔忒弥斯人工调整至登月轨道。之后如果你感到疲倦,可以休息。着陆开始时我们会叫醒你。”
  “……望月者,了解。”


  精疲力竭后,她又自顾自地坠入梦境。
  发射当晚,很好的月光。吉普车驶向发射场。她嗫嚅着让开车的男人停下。
  他们走出车外。“怎么了?”
  “我害怕。”
  他笑了。“那,你看看这个。”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月亮,手腕一抖。月亮,和那充盈天地的冰冷清辉一并消失,他的手中多出了一枚银色钱币,递给她。
  于是她做了那件她一直想做的事:她把牛仔裤和内裤依次退下,然后叉开腿对着车胎用足尖蹲下,用双手在背后支撑着重心,把晶莹的尿液喷在轮胎上。
  她感到一阵轻松,全身飘然。她低下头赏玩那枚一角钱币。待她抬头,吉普车、男人和远处灯火通明的发射场都已不见。不要抛弃我!当重力逐渐抛弃她的身体,她惊慌想逃,但却被奔跑弹离了地表,飘向漆黑苍穹,绝望地飞入无底深空。


  一阵失重感惊醒了她。周围的各种仪器与物品,同她一起在狭小的太空舱里漂浮。操纵台上的仪表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舷窗外,那轮满月无比巨大,仿佛就在不远处盛邀着她。
  但高度计显示太空舱的高度正加速下降。那失重感并不意味着辽远的深空,而是代表一场几近自由落体的坠落。姿态调整失败了,她意识到,逃逸阶段早已结束,飞船却被吸回了重力阱,而非从蓝色通道进一步切入月表。阿尔忒弥斯正朝地面陨落。
  她感到一滴冷汗流下腋窝,全身的神经都因恐惧而战悚。她紧绷着身体飘向操控台。空间仪表盘也出问题了吗?怎么没听到警报?她的牌组沿途飘浮,在自旋中断断续续地反射着舷窗外的皎洁。它们一一漂流过她的目光——

  • 高塔

  高塔是Level SU-7, 箭之地。无数的发射塔剑指天空。这是蓝色通道与地面相对速度最大的层级,也是BHAA的活动中心,运行着他们纵贯后室的流式数据网络的主机。从一年前开始,神谕驱策着BHAA在林立的发射塔与火箭中搜索,最终找到了这枚静伫于发射架上的“祝融星”2。在半年的技术验证后,他们将其纳入了“阿尔忒弥斯”计划中,并赋予它阿尔忒弥斯十一号之名,去执行BHAA的首次载人登月行动。

  • 星辰

  为什么?为什么选择她?
  “没有人做出抉择。神谕决定了一切。”
  于是四名候选人将牌翻到正面。那三人的牌分别是命运之轮、战车和高塔;而在她手里,群山之巅、众星之上,蛾眉月正流露出悲哀的悯然面庞——

  • 月亮

  河流。龙虾。狼犬。残月。
  正面、背面。正位、逆位。悬浮自转的十八号牌闪烁着太阴的辉光。
  她忆起她没能对他念出来的那个变卦的卦辞:

秃鹫,树立你们的亭台窠臼
在未来的高塔之巅,
干枯的希望在希望之上交叠!
被已死欢悦窒息的垂死欢悦,
还可供你们的利喙掠食吞咽
 许多天。

  大凶。未来已死。望月者将死于非命,被秃鹫啄食。阿尔忒弥斯计划,甚至是BHAA本身,都将蒙受失败。
  但那最后一动爻的爻辞,她仍然未解其意:

当旅人在芳草地上苏醒,
 她会发现黑夜如白昼般光明。

  任务成功的可能性还有多大?无论如何,即使神谕也已弃她而去,在无线电的彼端,还有一个人让她牵挂。
  “箭。”
  通讯接通。“望月者。不对……”
  “……Lucy. ”颤抖的电波渲染着他的思念,“我想说……你是第一个望月者,我——我们大家,会永远为你骄傲的……我们地面组——其实也就是那十几个人,你知道的……我们也求得了神谕。如果可以,我们也想把卜辞念给你听——
  “制动火箭组!”“在!”
  “渐进溶解氧。”“在。”
  “导航系统。”“在。”
  “控制系统。”“在。”
  “气象色谱。”“在。”
  “外科医疗组。”“在!”
  “这里是箭之地全体成员。望月者,谛听神谕,别忘了我们在故乡等你。”

  火箭开始剧烈震动。她努力抑制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哽咽道:
  “……请。”
  怎样都好,请让我再次聆听你的声音。

  于是他领诵出第一句。齐诵声紧接着从箭之地中传出,直冲凌霄,那是她无比熟悉的诗行。她泫然欲泣,眼看着过载随着再入大气层逐渐增加。她知道,伊卡洛斯终究无法触摸太阳,也无法如期归航;但在西西里岛的城邦里,在离他越来越近的地面上,有熟悉的人在等着他。

  飞船的自旋警报发出躁响。舷窗外,满月开始不紧不慢地绕着她一圈圈旋转;在她一生的二百余个月相周期里,地与月的关系也就正如这般。她的心绪中,一个轮廓被黑暗包裹的女孩,站在空无一人的林立高楼中央,一直、一直望着月亮。一圈圈,月华将她层层氤染,又如同白练一般包裹着令她无法遣怀的故事,让她颤抖的身躯不再恐慌。

*齐诵*
“我们曾注目凝视过的河川
“已东流入海,不再反往;
 “而我们仍孑立
 “独行的大陆上,
“像墓碑漫山遍野,以纪念
“在暗淡的生命晨光里,消逝漂荡的:

 “恐惧和希望。”

  一阵轰鸣,阿尔忒弥斯无畏地冲向地表。在最后一刻,剧烈的过载把她的脸紧紧压向舷窗。少女乘着淡然的月光,在连元素和以太也无法推演的彼方,在一切维度之外——

  独自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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