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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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嗡嗡作响的荧光灯发出昏暗的光线,透过白色的窗玻璃进入到外面的黑夜中。午夜时分的准备室空荡荡的,唯一一个滞留于此的人正在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他胸口上贴着的名牌用简洁的字体印着“卡拉克·卡塔克”,而墙上的“循环展演”执行人员轮换列表的第一位则写着相同的名字。

卡拉克的眼神瞟了一眼那个列表,注意到上面少了两个熟悉的名字。他想起来,这两个名字的主人在相继执行完任务以后,一个人发了疯,一个人变成了自闭症。大概是像其他人一样被分配到心理治疗处去了吧,他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继续整理起他的卡牌。他倒是也没怎么担心,反正总有人会接他们的班。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老旧的钟摆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卡拉克放下牌,看向那座钟。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问过这座24小时制的老旧钟摆为什么慢了12个小时,所有人只是任由它一圈圈地转动着。他收齐了卡牌,然后拿起了工具箱。

到了早晨,当其他人都在惊讶于钟摆被修正的时候,卡拉克已经背着包,跨入了Level C-374的入口。尽管协议要求里写道,“歌剧演员”的其他成员在执行程序时应配备制式热武器及3天所需的食物与饮水在出口接应,但这个要求在早就已经被遗忘了。

毕竟,既然以前从没有出过什么事,想必这次也会一样吧。


蜡烛的火光飘动着,照亮的范围正好一张餐桌。窗外动人的晚霞和室内大片的黑暗,中间只隔着一层玻璃而已。卡拉克在餐桌旁轻轻坐下,然后看向餐桌对面的人。

“你还真是多才多艺啊,就算有一天你和我说你会驾驶飞船我都不意外。”

已经听过无数遍的女声从她口中传出,而卡拉克也像以前那样熟练而自然地回复道:

“无论怎么说,一个不会弹钢琴的钢琴师都不会有资格去开那种东西的。”

“万一呢?”在微弱的烛光下,她的笑脸却格外醒目。“另外,我可不相信你不会弹钢琴。那边正好有一架呢,给我秀一手吧。”

卡拉克耸了耸肩,然后走到钢琴前面,掀开有些积灰的钢琴盖。双手按下琴键,乐声从钢琴中传出,音调跌宕起伏,满含忧伤。他的嘴中似乎隐隐约约念着歌词,但嗓音已被淹没在钢琴声当中。

一曲终了,卡拉克默默盖上了钢琴盖,回到桌旁。她似乎刚从乐曲当中脱离出来,真诚地鼓起掌来。

“太棒了!”她的黑眼睛里闪烁着烛光。“再来一首!”

“这是我唯一一首背下来谱子的。”卡拉克笑了笑,“而且,再不开动的话,牛排就要冷掉了。”


晚霞一点点地沉向地平线,那明亮的眼睛也合上了一半。她放下餐具,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脖子上的那抹亮闪的红色。卡拉克看着她,拿出身上的微型对讲机,按了一下,而后放回去。

“我想你注意到时间了。”他率先打破了沉默。“每次都是在太阳落下去一半的时候。”

“……是你?”她紧张地抓住了那块红色,似乎想马上把它摘下来,但卡拉克示意她冷静。

“看来你能记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卡拉克在包里摸索着,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他们当然不想要这样,是我让你的记忆力一点点恢复的。”

“为什么?好让我一遍遍回忆那些折磨吗?”她颤抖着,声音有一丝哭腔。卡拉克没有回答,只是拿出了那一副塔罗牌,将它们散开来。

“我知道我对你做过难以原谅的事情……但,请在这些牌中抽一张吧。抽到牌的时候,牌是什么方向都没有关系。”一丝真心的无奈和伤感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的目光凝固在塔罗牌上,随后慢慢地抬起手。

第十三张。看着牌面的方向,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用一只手把牌面上下翻转过去。

“……你说过的,什么方向都没关系。”她把牌放到卡拉克手中。“请问……是什么意思呢?”

“……正位‘死神’。放弃某些已经拥有的事物,便能迎来全新的开始。”卡拉克站起身,他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任何的阴云。

“放弃……什么?”她疑惑地问,但她似乎从卡拉克的目光中理解到了一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这个东西。”她皱着眉头举起项链。

“换个角度思考吧。”卡拉克又坐下来,身体前倾。“或许不是某一样具体的物品,而是别的东西。”

她不断思考着自己拥有什么。慢慢地,她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一切的开始……


那不知是多少次循环前的事了,再回想起,仿佛一切都历历在目。

餐厅里闪烁着昏黄的光,桌上的蜡还淌着泪,映着男人的脸。他假惺惺地将蛋糕端上来然后坐下,跟女孩陷入了一种单向对话模式。他似乎对钱财很感兴趣,总是在向女孩吹嘘自己的投资经历,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薪水。她真想当场走人。

女孩在听完他的一个蹩脚笑话露出礼节性假笑后,原本陷在衣物缝隙里的项链跳了出来,衬着烛火微弱的光线。男人看着它,久久不语,眸子里却闪着光。

“见到你真高兴。”

“虽然见过面,但再见面还是很开心呢。”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你肯定有我的号码。”

“你真漂亮…从衣服到首饰。我喜欢你的项链,再多说点。”

“真他妈假。你就不能骚扰别人去吗?”女孩这么想着,但可惜她不会,所以嘛。

“这条项链吗……我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带着它,可能是奶奶送给我的吧。”

“你奶奶可真爱你。”

“……”

“能跟你说个事吗。”

“那条项链可以给我吗?”

“……?”

或许她早该料到的,眼前的男人和其他枪击犯并无两样。

第一声枪响夺走了女孩的右臂。

第二颗弹壳从枪膛抛出落向地面叮当作响。

紧接着是双膝。

女孩踉跄倒地,挣扎着向前匍匐,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每一声枪响都让世界更加模糊。她倒在地上,无力挣扎。

恍惚间感到有什么东西走了过来。那个东西压在了刚才被打到的位置。

视线被一片鲜红的雾笼盖住了,什么都看不到。

头上被什么温热的东西顶住了。

砰。

铅芯掀开了女孩的颅骨,脑浆和血块从后脑溅出。

“如果我当时给了他项链,我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抱歉,我不应该强迫你想起这些事情。”卡拉克沉重地低下头。

“这应该就是为什么我一直重复着这一切吧……我想要找到活下去的办法,不想就这么死在陌生强盗的手上。”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胳膊,叹了口气。“但是,我从来没有成功过,每次遇到的人无论一开始怎样温柔,最后都会像第一次一样折磨我、杀死我。我发现就算我把项链给了他们也没有用,他们根本没有把我当做活人……”

“……我对我此前犯下的罪行表示深深的忏悔。”卡拉克一直把头低到桌子上。沉默持续了很久,两个人都在思考破局的办法。

卡拉克的手突然攥紧了,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但这个方法,实在是……

“怎么了?”她担心地望着他。

“没有……没什么。”卡拉克叹了口气。他看了看窗外,没有看到月亮。

“如果是能摆脱这个循环的方法,就请告诉我吧,不论代价是什么。”她真切地说。

“好吧。”他深深吸了口气。“我觉得这个循环是由你活下去的想法产生的。只要你还没有放下它,循环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那,我要怎么做?”她掩饰不住自己言语中的害怕。“谁都会想要活下去的吧……”

“很抱歉,看来我们只有一个选择了。”他悲沉地说。在一切之后,他还是救不了她。

“那就是,让你主动拥抱死亡。”

又是沉默。两个人都没有再看对方,仿佛这样就能够想出另一个完美的办法来。月亮出现在了空中,向大地散发的微光显得极为无力,然后慢慢下坠,直到地平线以下。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受了那么多苦,却还是……”她抽泣着,几乎要号啕大哭出来。卡拉克走到她身边,抱住她。

“谁都不会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叹息道。“我想你也不会相信我吧。”

“但……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对吧?……”她把头埋到臂弯里,颤抖着。“可是,在这种地方自我了结……爸爸妈妈谁也不知道……”

“我可以试着帮你与他们联系……只是单向的。”卡拉克拿出手机。“你……走之前有什么想和他们说的吗?”

她接过手机,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滴在屏幕上。片刻过后,她擦干净屏幕,写下了她的遗书。

致我最珍爱的父母:
对不起,我想这段时间你们一定很着急我到哪去了。

妈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你给我讲的故事《爱丽丝梦游仙境》吗?我就像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掉进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一个像是我们家的城市,但是里面除了我没有任何人。

我真的很想念你们,也很想回来,可是没有任何办法。而且,我也不想你们为了找我也掉到这个空荡荡的地方里来。不用为我担心,我可以在这里独自生活很久……也许有一天我也能找到回去的方法。

虽然这个时候再拜托你们很不应该,但,请帮我照顾好埃罗尔。可怜的小猫……它可能和你们一样想念我。

我爱你们。

——你们永远的女儿,柳牵丝

按下保存以后,柳牵丝坐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卡拉克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什么也没说。

“至少他们会觉得我依然活着,而不是为已经死去的女儿失声痛哭。”她语气平板地说。“我不想他们再一次为我感到心碎。”

“你能这么想真是可贵。”卡拉克看着她。“柳牵丝……是个好名字呢。”

“影弄花枝花弄影,丝牵柳线柳牵丝。”她吟诵起来。“脸波横泪横波脸,眉黛浓愁浓黛眉。”

“……‘永夜寒灯寒夜永,期归梦还梦归期’。在中文课上看书看到的。”看到她脸上的惊讶,卡拉克解释道。“很悲情的一首诗,也是我的最爱。”

“倒也很符合我的处境……”柳牵丝又抬头看着天花板。“永远等不到‘归期’,经历也像回文一样一圈绕一圈。如果真的有机会离开这个循环……无论付出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如果你接受这种结果的话……那我也没有反对你的理由了。”卡拉克点着一根烟,猛吸一口。

两个人之间没有再说什么。蜡烛已经接近燃尽,朝霞正在向整座城市展现自己的色彩。

“你的枪,还在吧?”柳牵丝将目光转向他。卡拉克点了点头,慢慢地把那把自动手枪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柳牵丝将它拿起来,端详了一下。

“我记得来的时候在东边还看到了一扇窗户……我能去那里吗?”她轻声说。

“可以,我就不陪你了。”卡拉克用同样轻的音量说。

柳牵丝走开了。卡拉克看着西边的天空,努力不去想后方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柳牵丝的声音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

“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朝霞,真美啊。”

一声枪响为她的遗言划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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