桅杆坏了,我也开始厌倦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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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坐在绿色的海滩上

看见迷途的船只驶过

就唱起动听的魔歌

——《希腊神话·第二十七章》

一.我的船

  风暴用一种训练有素的莽撞穿过海浪,它企图用自身的狂热掀起整篇海域的混乱波澜,但在中心地带的船泊处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事实上,我对此表示万分感谢。此处并非什么宁静之地,与所有向大海注入水脉的浪潮不同,无尽之海没有起始之泾和根源之处,它永恒地陷入一种漫无目的的胶着。而风暴的执着,可以给这种缓慢而无聊的地带增色一份可观的变奏曲。

  实际上,我并不知晓海的中心在哪里,游荡了数百年后,在这个无人问津的世界里,最终存留下来的只有永不知疲倦的海浪,漂浮于各个海岸口的绿藻和垃圾。在一百多年前,我在这里发现了我的船——当时它还未拥有我,便显得格外孤寂。我溯回至穹黄岛的时候,问了当地的渔民,他们说那船一直在那里,至少有着千年的历史。它没有名字,也没人关心它的名字。所以它就成了我的船。

  我给它起名叫“船”,这样一来它就成了拥有无名之名的人造物,也是此间独一无二的人造物。我感觉到它的每一颗铆钉都紧密地绑定于我,呈现互为一体的依存。

  那时的我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与它的初次相遇仅仅是一次长途漫游的偶然。我在穹黄岛出生,作为帮我接生的海岸,它对我并不友善。那会儿岸上还住着大批的居民,每一个白天,他们的步履在坑坑洼洼的陆地上俗不可耐地颠簸,发动机们的轰鸣、鱼市的沿街叫卖,拥堵沉降的汽笛还有行人们的聒噪喧哗······它们像乐曲中不和谐的噪音,包裹着鱼腹脏器的腥臭化为深水炸弹,一颗颗地砸落在我的头顶。到了晚间,人们排泄的秽物与鱼市腐臭的残余垃圾一并倾泻下来,顺着每一个下水道的角落,流淌到我的居身之所。一到夏日,那些粘附在管道壁上的脏器在炙烤中快速地腐烂,恶臭传染到整个海岸,炎热裹挟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无时无刻不袭击着我的鼻粘膜与每一个岸边过往的行人。

  不知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在我成年的那一天,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船。我幻想着它的孤单和它富有色彩的斑斓,在平静的夜里将会是如何的烂漫。于是在迎接夏季的第一场阵雨落下的时候,我不愿再容忍穹黄岛生活的悲惨,决意向船的方向进发,寻觅真正属于我的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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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穹黄岛水怪

  我翻越层叠的海浪,在数个雷暴与水龙卷间辗转腾挪,最后来到了与船的相知之处。它处于人迹罕见的大海中央,夜晚的凉风携卷着海浪席席而来,留下舒适的味道。我在船上找到了落脚之处,在打湿的甲板,我无拘无束地爬行,感受腹部贴着湿润的橡木时带来的冰凉;或者,我也会去自寻某种规律,让拖曳的水痕在地板上作拙劣的图画。有时候,我也会倚靠在桅杆上——船上唯一的那根高昂的“触角”,静谧地嗅着海水中飘游而上的淡淡腥咸。

  我喜欢这种味道,它不同于鱼群的尸体腐败后的扑鼻,这种海水的“臭”有一种灵魂的味道,它是镌刻在我基因深处,不可磨灭的迹象,也同时成为了我远离穹黄岛后阻抗戒断的良药。

  起初我一直好奇船的由来,它的年纪看起来比我大的多,看起来是仿造十三世纪的船舶风格而建。我对它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因其甲板并非如普通的船只那般由普通的木板拼接。那是一整块、完全洽和着甲板形状的橡木厚板。当时打造时是怎样的?他们究竟是如何做的、取了哪里的材料、切割的方法是什么、又是怎么搬运过来的?我一概不知。但内心的澎湃之情野蛮生长,求知欲追溯至最古老的根源处探寻,竟生成了一种将其与玛雅金字塔与狮身人面像同等看待的神圣感。

  我时常浮出海面,看着横亘于无尽汪洋的它,阳光于此处达到终焉,投入它怀抱后将温热闪亮的光芒折射在每一片涔涔而坠得到海浪,化为片片破碎的镜面,一个充盈着光亮的希尔伯特空间,独属于我慵懒余生的空间。

  这样子的好船,是我的船。我自豪地心想。

  这里多有风浪,它们是这方世界的一声小小咳嗽、微微哈欠,但偶尔的,海空忿怒时,一场巨大的暴风会使船受伤,那些凌冽的无形刀锋切割着桅杆和甲板,海浪被怂恿去接连不断地猛击它的龙骨和舱壁。在刚成年时,我的身体尚可钻入船体,稳定它的桅杆,让纤细的触手伸及舵轮旋转船身,让它与猛烈的风向平进,减少风浪的打击。但是随着我逐渐长大,便再也无法进行这种精密的操作了。得幸大型的风暴极为稀有,我还可以用逐渐庞大的身躯为船挡住些许的浪潮,作为对栖息之所的反哺。

  在头五十年内,我会前往更远的方向。我在穹黄岛的日子里,窃过很多失魂落魄的读书人所弃的书,有时,也会在深夜里偷偷地溜进当地那个破落无人的小图书馆中。我藉此掌握了许许多多的人类知识。人往往有一种令神发笑的、可悲的刻板印象,他们从没真正地见过现实中的怪物,但是总是会给那些不存在的东西安置上一个名头,或者一种他们自身幻想的行动方式。

  就譬如我在去往船以北的海域时,曾遇到一艘精致的小船,算上船长和船员拢共八个人。我认为这是一个吉利的数字,于是便一口气全部吃掉了他们。有趣的是,在我的触手扒拉到船长室之前,听见他们商讨着逃脱的计划,船长鼓足了劲地喊着“它没有办法从海里上来!”他们的固有思维让他们到死前都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我只是一个没有智力、听不懂英语、在陆地上会干涸死亡的大型野生动物。

  越往北,漂泊的船只便愈发增多。在经历了约几十海里的行程后,我才摸索到了它们的来处。那是一座地域广袤的海港城市,在那里至少住着数十万人,是穹黄岛的十倍有余。然而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名字,也未曾探知它的全貌。在一切衰败之前,我迫于身份的特殊性而无法登陆,而此后也再无所必要了。

  在海港的偏南,有一个硕大无比的船舶博物馆。据说,这个博物馆的主人曾任这里的市长,他对船有着如同博物馆一般庞然的热爱,而他毕生的心血则全部汇集于此间。他有一艘排水量近三千吨的三桅风帆船,市长和他的团队花了十余年的时间去打造它。这艘船从内到外的形象和结构都像极了三个世纪前一艘世界闻名的战船“圣佛贝利号”——根据市长的采访摘录里所说,这是他船舶兴趣生涯的启蒙舰。这艘长达七十米的帆船总共用了一千五百棵橡树来打造,耗费了四十吨的生铁,用了最前沿的技术,将原本的三层火炮甲板改造成了会客船厅与酒会大厅,外部用金铜线层层环绕。

  他自诩船为其亲手雕铸的艺术品,轻易并不出海,只有在远离风暴眼的近海港处浅泊。时常,他也会在之上宴请宾客,那些人往往是贵族乡绅,也有许多城建生意上的投资人与合作伙伴。市长常常在二层的会客厅举办慈善晚会,许诺所得款项会一部分捐赠给周边的贫困地区,一部分用于开发海港城市的基础建设。然而有人曾发现,所有的捐款最终都会流向他的团队,流到他的手里。在他的治理下,乞讨和弃婴不复存在,盐料和面包完全自足,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对与异议,所有的苦难都在富人们的精神里消亡殆尽。就像所有精于敛财的自私官僚那样,他总是有着说不完的野心和做不完的生意。他曾宣告说,要打造一个海港船舶乐园,广招全天下所有的水手与船长,将这篇海域开疆扩土。为此他甚至还打造了数百艘小型的单层帆船,并在上面装上连射火炮。然而这种古老的火炮装置在其缓慢的腾挪间可说是毫无用处,而市长本人则从未给出任何说法。

  然而,就像过去他突然的出现,带着他的商政天赋与丰裕的财产横空出世一般,他的消失也在转瞬之间。在某一天,他和他的团队突然之间消失,连带着他那艘造价高昂且毫无用处的“圣佛贝利号”三桅船,仿若一同化作了一股青烟,消散于热带的海面。这个城市的人们手足无措,市长以前所有的合作伙伴瑟瑟发抖,等待着那些发觉自己受骗的市民们予以“公正”的审判。如是的清扫风波持续了近两个月,在那过后,恍若一夜隔世,在我第二天醒来,去海港捕鱼时,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那些尚未造完的帆船们,徒有空壳地停留在废弃的船坞。而下一个礼拜过后,甚至连它们也消失不见了。所有的生息忽然蒸发,只有我被留在了这片海港城市繁华的废墟之上。

  原本,我很喜欢这种井然有序但并不嘈杂的人类社会。作为一个世界上独特的异类存在,在一方复杂多变的社会结构里开辟一小块圆润的独处之地是一种值得享受的体验。无人知晓,无人叨扰,又可以在人类的生活气息下汲取他们残存的养分。然而,一旦人类消失,他们作为生物的痕迹就会逐渐萎靡,取而代之的是文明发展过程中过分膨胀的副作用。钢筋水泥与人造金属的死气一路攀至自然中,形成不可逆的破坏。即便无人区诞生,也不过是他们腐朽气息的延展。

  于是,在一个夜晚,我折返到我的船,把它的下层甲板作为了我的卧室。我知道自己正在无休止地成长,这具生机勃发的躯壳究竟会膨胀至如何的边界,我并无清晰的概念,所以趁着还能在船中游走,我将所有的地方都游览了一番。我最钟意的是底层的炮弹存储仓,顺着两层的木梯下来,就可以看到它圆滑的橡木地板,如同一个上下倾翻的拱券建筑被倒扣在船底,木板上画着一个巨大的星空图案,而在周围的三根支柱上,盘亘着长翅膀的蛇与面目狰狞的天使。

  黝黑光泽的炮弹们和清理是装置被一同堆垒在最东边角落,挡住了一块狭小逼仄的空间。我把它们挪开,发现是一块镶嵌在墙角的小门。拉开它隐蔽的把手,推门而入是一排排整齐罗列的置物架,总共有十一层,整体的高度大约是两个成年人叠加起来的状态。置物架的最上层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本大小形态各不一致的书籍,我尝试着拿出几本阅读,但最终无奈放弃。我惊异于船原先主人的资历渊博,那些书籍十有八九是由未知的文字构成,而剩下的那些则多是佶屈聱牙的古英文。由此,我认为船主人定然是一个伟大的航海家,他曾去过无数的异域国度,留下并带回了诸多文化交融的痕迹。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此的一人,最终为何弃船而去,甚至在仓促间连他的藏品都未能带走?

  架子的下排则横列摆放着许许多多的罐子和玻璃箱,我用打湿的触手轻轻地擦去其中几个玻璃罐外层被灰渍污染的垢痕,看到了其中诸多的奇异器官标本。它们大多数都是残破的、不完整的,世界在它们身上的投影只留下了细小的碎片,只有暗黄色的福尔马林帮着它们抵御着时间的冲刷。我想象自己是一位庄严的阅兵首领,从架子的一端缓步走向另一端,眼神在每一个玻璃罐上驻留两秒,然后平移至下一个。我看见了巨大的鳍状肉块,好似散发着海沟中独有的荧光,我还看到了一只巨大的蛾,凶神恶煞般地保持着俯冲向某个猎物的姿态。更有一些我从未见识过的生物,如同长着 人类长发的犬类,脸部有着像笑脸花纹的奇异生物,以及一些本不应该腐烂的人类尸体,它们此后将亘古不变,而我却浮想起这些生物生前的成长,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它们所淋沥的岁月痕迹究竟是何种模样呢?

  我萌生出一丝惶恐和兴奋,我的目光在那些极为异常的动物器官间不间断地反复,企图从任何一处细枝末节中找寻与我自身相关的线索。曾有未证实的说法,世界上最孤独的人群是水手与灯塔管理员,狭小而孤寂的空间如一块苫布般笼罩在他们的生活,被打湿的孤独感致使自身一步步滑向疯狂的深渊,无处可藏的绝望感化成千万根细针扎在他们每一寸敏感的神经上,刺痛他们不设防的灵魂,消解他们仅剩的语言功能。他们终将不再是人,而是一种各自不同的,永远困于自身的、孤寂的低语生物。

  那么似人而非人的我的诞生呢?莫非我真是那万里挑一的,从一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凭空诞生的水怪?是一个在自然界中毫无依存与逻辑地活着的、完全看不到未来也没有过去可提及的家伙?我开始自醒式地审查这个世界,我很难想象这个真实存在的世界为何会存在犹如我一般的漏洞,抑或这并非真实的世界?那些突然消失的人们,正是因为察觉到了在此处生活时希望的缺失感,才会藉某些由头突然地蒸发。

  人的可笑之处也有这一点——他们全凭希望而活。


三.那些人们

  安静的世界并没有存续太久,我对船的所有权在几个月后因一群悄然来到的人们而受到了挑战。起初,我以为他们是跟随着那些撤离人员的大部队中走散的那几个,但很快发现了不同之处。他们是眨眼之间出现在我的船甲板上的人,穿着不同于住在海港居民们的服装——在我吃掉他们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那种奇异的衣料摩擦感,用舌头还能感受到那些刺刺拉拉的金属扣环与消毒水的味道。

  尽管并不符合我所幻想的、传统概念中的魔法师,但我坚信他们就是那其中的一份子。第一批到来的有四个人,他们惴惴不安地在船内四处游荡,而与此同时,那些原本遗留在海港内的空壳帆船们都独自航行起来。它们漫无目的地向外驶去,有些则肆无忌惮地在我的船周围游荡。这使得我担心起那些外来者了,定然是他们用魔法让无舵无桨的空船们“活”了过来,而空船上仍是有火炮的,我很担心他们会驱使那些家伙攻击我的居地,那会让我的船受伤。他们也经常会突然地消失,我见过有一个人爬到瞭望台上,然后一跃而下。他本应掉落在甲板上,正当我担心甲板会因为那沉重又脆弱的身躯而染上几抹不可磨灭的污渍时,人陡然消失,气息也随之消散。

  有一次,五个人在同一个时段降临这片土地,他们穿着厚重又丑陋的防护服,行动缓慢地从甲板上围靠在一起。我听不懂他们的一些专业的魔法词汇,但依稀可以辨明出他们正试图找到进入这里的准确方法。或许是一个施法手势,又或者是某种材料。我感到惶恐,如果他们真的讨论出了结论,找到了某些规律,那我的生活将再无清净。

  我实在无法忍受那些“魔法师”的侵占行径,正在我尝试赶走他们时,突然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他们周身泛滥着一股行将衰朽的臭味,这是一种绝望和冷漠叠加在一块儿的气味,让我回想起穹黄岛的那些居民们。这是人类普遍会出现的病态,是种绝症。他们会在前半生疯狂地消耗着自己的青春,宛如自身时间的欠贷人,待到中年时便开始偿还高压的利息,对待一切新的改变都变得无可奈何,不去思考,不去努力,只是静悄悄地把几十年活成一天,碌碌无为地死在日复一日的老化中。

  当然,这种味道并不仅仅体现在这种人身上。当那些空船活动起来时,它们行经的海域也会散发出那种绝望的异味。我想起几个月前出现在船上的一个年轻人,他带着浑身的抓伤在船上游荡了约有半个多小时,当一艘空船经过他身边时,他失魂落魄地爬上船檐,连跌带摔地落在了小船的甲板上。那些小船上似乎残留了一些我说不上来的东西,仿佛穹黄岛与海港上那些消失的人类在临走前也带走了属于“生”的气息,当我找到那船上面色空洞的年轻人并吃掉他时,我没有感受到一丝希望的存在,那是全然由恐惧和绝望所构成的味道。

  在来此的许多人里,绝大部分是没有见过真正的海域的。他们通常对海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曾经有一个女孩,她意识中的海浪是粉红色的、渐变的,发着亮光,一层叠着一层地高昂起来,踩上去是软踏踏的绒毛质感。非常舒服。人类的本能充满了自欺性,他们喜欢虚假的浪漫,用来装缀他们早已麻木的心灵。就像我此前所认为的,人类全凭希望过活。

  我卷起那位年轻人的颅骨,将它放在岸边,让海浪冲刷它坚硬的纹路,洗净它的污渍,然后作为战利品一般放在船的驾驶室里。从我记事起没过多久,当我意识到了自身与人类的区别后,我就不再对那些恐怖片与惊悚读物里的人类尸体感到恐惧。我将其归结于自我意识的归属,作为一个海怪(至少是相类似的东西),我与人类失去了共情感。当海浪卷起点点星光般的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光芒时,我就让自己的触手搭在甲板上,或是攀上桅杆的半腰,自己半个身体晒晒太阳,另一半则感受温热的海洋。

  我喜欢在慵懒的时候思考事情,比如身份,同类,那些令人感慨又虚无的东西。它们总是提醒我,我是谁,我该做什么。在这一点上,我想我继承了人类的某些焦虑和多愁善感的特征。我总是怀疑自己至少有一半人类的血统,毕竟我虽然长着触手,以及众多可以自由控制的吸盘,但我可以说人类的语言,也能看到这个世界多种多样的色彩。颜色是上帝最棒的发明,它们让我感到内心的祥和,以及对生命的敬畏。

  在人群消失之前,我时常感受自己被遗弃,在一阵胡思乱想中,在光晕里,在崎岖的海浪里,迷惘的潮涌上心头,让我以为自身也是一艘空船。由此思绪随着阳光漫反射出去——那些船体内是否也装满了如我般忧伤而怨怼的灵魂?但生命的色彩不容我毁灭,它需要我把身体里的孤独焕发出去。于是当那些无端穿越而来的“魔法师”们降临我的乐土之上时,我会凭借兴趣一跃而起,诸多的触手翻腾浪花,昏沉的云的罅隙间,日月的虹色宛如冻结了他们的面庞。时光开始延宕,从遥远灵魂的隔阂里,我透过晶莹的水珠,欣赏那些闯入者们被放大的、惊惧的目光。

四,研究员先生

  那天夜里,有一场大雨。雨水沉默在浑浊的海面中,在我游曳行经的波纹里披挂的,只有雷电的闷响。我突然闻到一种腥臭味,可以很确定的是,散发的源头是两个离我这儿不远的“魔法师”。我感到欣喜与苦恼,在漫长的岁月里,与他们相关的“互动”已然成为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于是,我十分熟稔地等待一次闪电降落的契机,在海面闪耀金色的波光之际,我畅快地露出水面。他们开始高呼,那个词汇是我第一次听见,他们满怀恐惧地喊我“恩忒堤”。

  那时候,我傻乎乎地以为那是一种在他们的文明中实际存在的动物,欣喜地以为到自身归宿所在,然后又惊愕地浮想出,是否我也是那个世界的一员,只是因为某些偶然的因素来到了这里?否则又如何解释我在这片海域的孤寂。亦或是说,“船”曾经的主人也是魔法师,他在某一日悄然来到此处,留下了那个世界的痕迹,那些生物,然后再次悄然离去?

  不管如何,在听到那个单词的一瞬间,一个机会来到我的眼前。我决定吃掉其中一人,留下了另一个看上去更有学问的人。他戴着一副金属边框的眼镜,脸颊上充满了读书人特有的苍翠。我真切地希望他能够帮助我,去到“船”上,去帮我解读那些异域书籍的文字,以及神秘的瓶罐中留下生命痕迹的生物。我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他们口中的“恩忒堤”又如何与我相似。

  男人是一个教授,但他又提到了一个词,叫前厅。他说只有在前厅时,才有人叫他教授,而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于是他成为了某研究员。研究员对世界有一种奇特的倾诉,他并没有感怀于自身的幸存,相反的,对于我没有吃他这件事儿却产生了恐惧感。而当我说一口流利额英语时,他才突然地兴奋起来。

  我非常懊恼,这说明这些魔法师们也同样用着英语,他可能根本不知道那些书籍上奇特的文字是什么。

  更为沮丧的是,我发现他口中的“恩忒堤”压根就是个英语单词,E-N-T-I-T-Y,实体。一个很奇怪的称谓,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称作为一个独立的实体,人也是,我也是,但是他对自己却没有如此的自觉性。

  研究员跟我说,在海的另外一边,是一片完全不同的世界。混乱、糟糕、没有秩序、也没有希望,他提到一种叫杏仁水的东西,仿佛那是一种魔法药剂,但他希望那是毒药。我从研究员的瞳孔里闻到一种腐朽的气息,和那个落水的年轻人一样,是那种身体内部殆尽的绝望。他说他的体内本身有一颗蓬勃燃烧的恒星,那时候它充斥着生物、文学及法律学的执着,然后在前厅的某一天,他所在的大学将他驱逐出去,原因是他被发现利用职务便利对自己的女学生施行了性骚扰。研究员说,当他被通知撤销教师资格,并列入教师资格限制库的时候,所有人生中的光点都随之暗灭,他的人脉网络也陡然间支离破碎,离他远去。他内心的太阳坍缩,对生命的体验感冰冷下去。他完成了一个活体微观而宏大的死亡仪式。

  人类的绝望都是幼稚而难吃的东西。当研究员对着我絮絮叨叨的时候,我正忙着清理另一个人剩下的那部分尸体。

  人类就是如此,当研究员发现一切劝解都对我于事无补时,他就放弃了逃脱的计划,转而将我当作一个倾诉的对象。他的生活,他的成长,他的家庭,他丢失掉的工作和希望,他的彷徨和迷惘。构成一个人类最基本的元素也就如此了。他就像一个被开启的罐头,在被外界吃完之后,就会成为如那个同伴般的尸骨。

  在穹黄岛海岸生活的日子里,我听到了太多这样的废话和垃圾。我对研究员没有一丝同情。人类的一切都是人类自找的,他的生命构建在名为“自尊”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所以当他以此为傲并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毫不在意的时候,主动权就转移到命运手上,所以当他弄丢了尊严的那一刻,所有的事物都不置可否地走向失控。

  三天之后,研究员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仅存的那些惊惧全然消失,也乐于跟随在我的一旁。不知为何,我原本对于人类的麻木在他身上有了改观,我开始觉得有趣起来。于是我又想起了我的“船”,我想他或许确实可以成为那个揭开我身世的关键。在此之前,我曾数次前往最深的海沟和最远的陆路,去寻求那些罐子里可能存在于此的生物秘密,但每当我觉得真相即将大白时,广硕的挫败就接踵而来。我毫无进展。我一事无成。

  在这种心境下,听烦了研究员庸碌的词汇后,我恐吓他来寻找乐子。

  “你如果再和我说没用的大学生活,我就把你也吃了。”我说。

  他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尽是不信任的目光:“你不会吃我的。”

  “为什么?”

  “因为你很孤独。”

  我的肢体扭动起来。那一刻,海水的温热与冰冷失去了效用,它庞然吞噬的秘密被一个人类轻易地揭开。我狼狈地发现,自己所尽力隐藏的线条与思绪竟然被人掀开,我内心里那袋装满了苦酒的帛开始皲裂,汁液流淌地到处都是。

  这种猝不及防间,我不知觉地大口吐气。灼热的浪花喷涌在矮空,研究员向后退了几步,担心我要把他吃掉。但这并未给我带来任何胜利的喜悦。

  我默不作声,用其中一只触手将他卷起来,一边听着他的惊呼,一边驮他到了不远处的“船”,向他指了指炮弹存储仓角落里的那个置物架。

  他看着那些福尔马林里的碎片,喘息声愈发明显。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震惊。他用手轻轻划过那些玻璃表面,那些生物的印记悄然寂静。他认真地看过所有的瓶罐,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一些听不明白的东西,我隐约听见他提到了维系,提到了什么层级。我听着研究员迷魂状态般的话语,许久,他方才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储藏室。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研究员不再絮叨,他变得沉默寡言。而我则仍旧陷于无法辨明自身的困境。有一天,他突然问我,能不能放他离开,他想要去寻找走出去的方法。我不懂他说的“走出去”指的是什么,这里四处都是汪洋,他只能困顿在一艘船与另一艘船之间,力所能及的海岸上皆是没有意义的空洞景象,以及由人类的味道构成的恶臭环境。

  他又说,他想要自由。他想要让我把自由还给他。

  我学着穹黄岛的那些拙人们的笑声,爽快地拒绝了他。作为第一个知晓我秘密的人类,我怎么可能放他回去,不论他说的“切出”是什么意思。

  “那就带我去其他地方吧。去一个岛上。”研究员说。

  “我从船长室里找到了一张图,”研究员继续说着。“它上面充满了奇怪的划痕和不明所以的线条,但我仍旧看懂了,那是一个藏宝图。它指向一片未知的大陆,我想你可能会知道,我想要你带我去那里。”

  他的眼中闪烁着微量的光芒,那是一种宛若火焰熄灭前勃动的色彩,是希望泯灭前最终的挣扎,但我确实感觉到他体内绝望的味道变得微弱起来。

  我开始变得局促。我并不知道这么一个地方,我甚至从未仔细搜查过船长室,和那所谓的什么藏宝图。“未知”和“大陆”两个字眼给我带来带来无端的惶恐。我尽力压制着触角的摆动,避免让他察觉我不安的端倪。我不能就这么放他走,就沉默地一言不发。研究员见我没有答应的打算,眼里希望的火焰不再燃灼,他失望地离开我的身旁,跻身进入了船舱底部。我在外面的海浪上匍匐着,紧紧地盯着他走下去的门洞,生怕他趁我不备逃走。我发觉自身已经与研究员建立起了一种极其微妙的维系,一种粗糙而绵润触动着我的心脏。

  他花了好几周的时间,把自己封印在船舱里。我时常听见木头与铁器碰撞的噪声,我知道他在做什么。我没有阻止,任由他破坏。他把没有用的木板、铜铁块和麻绳从“船”里搬出来,将它们堆积在甲板上,之后搭建简陋的龙骨,船壳,甲板,他用它们造出了一艘单桅帆舟。我从来没有询问他为什么,只是在白浊的浪花里,静悄悄地注视他。我早就明白,研究员一定会离开。

  我看见他站在船的甲板上,回头看了我一眼,在彼此交换了眼神后,他随着帆舟融化在夜色的海中。

  我想起研究员有一次和我说,其实我很像他们世界的一种传说生物,克拉肯。但那个怪物绝非我的同类,它不过是章鱼的巨大翻版,但研究员不想让我失望,他仔仔细细地教我那个单词如何去写,或许我就可以在那些看不清晰的书籍里找到一丝线索也说不定。他还说,其实他并没有对女学生有任何非分之想。他只不过是拒绝了她那篇糟糕论文的审核通过,而后者企图想用身体来与他交换自己可观的未来。在一次被拒的气急败坏后,诬告砸坠在研究员身上,他成了艳俗的牺牲品。

  当他讲述这些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那种不甘已经熄灭了。早在那时,我已经决定不用刻意将自由还给他,因为他已经将自由还给了自己。

五.躯壳

  研究员离开的第四天,我随着他指给我的藏宝图里的大陆方向游去。在穿行过几片充满旋涡的水域后,我发现风暴愈发的频繁与壮烈。我在一艘木舟的残骸里找到了他的尸体,桅杆断裂沉落在深不见底的海床。我看着漂浮在波浪上的那些木板,原本属于“船”的板,由内心里突发地涌现出一种伤心。

  我把研究员带回“船”,在一艘驶过的空船里埋葬了他。我想起那些曾经被我吃掉的人,那些尸骨被我埋藏在穹黄岛的一岸。我决计不再吃人。随之而来的便是持久的空虚。那些风暴逐渐靠近我的“船”,每天都会接近一寸。逐渐地,也有更多如研究员般的人穿行而来,落在“船”上,但我完全失去了料理他们的兴趣,也不再觉得人类的悲苦有多么好玩。

  在独处的时刻,我就借助船原来主人剩余的书籍来转移注意力,可其中记录的内容令我再次失望。他没有提到任何有关罐子的线索,也没有提到离开的原因,在最后的渴望被扑灭后,我决定不再翻阅这些“遗产”。这时候,我翻到了最后一本古英文书的最后一页,在落满灰尘的最底部,有一行圆珠笔写下的、已然褪至海水般淡蓝的字迹。那是我唯一能看懂的,现代的英文句子:

  “今天,在暴风眼里。桅杆坏了,我也开始厌倦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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