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落时,水涯连天,白雾一点点渡向昏茫的远方,杳然不见归途。
远处的烟花散了,在雾里什么也看不清。桌上的小火锅也凉了,结出一层油膜络着清汤。还是那个不会变的宿舍,我依然坐在这里等着顾小姐来。
我不知道顾小姐是怎么带回那条飞鱼和我的,我只是在不知多少天之后又重新在床上醒来,顾小姐陪在床边,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如此而已。
顾小姐躲在阴影中,顾小姐失去了她的色彩,顾小姐离我而去,越来越远,她伸出触手,卡住我的脖子。
我所见,我所知,永远在镜子的另一侧。她站在,我伸出手,她也伸出手,把我抛下,如同无用的尘埃,遗弃在滂沱般雨水之中,她的一切在我面前轰然倒塌。
她到底是谁,为何又会对我如此熟悉。我早已忘却,自那以后,每一刻的时分都不再相同。
她在我的记忆里微笑,给我留下无数多个早已忘却的片段,让我只能在不断被扯碎的剪影中窥见她的真实。
散落的火星隐在水汽氤氲中,随着我早已死去的回忆一起炖煮在无垠深海上。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永远洗不干净的灰头土脸。散下来的头发贴在脸上,眼中消不掉的红血丝,浑浊而晶莹的瞳子,那是我吗?我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但那就是我啊,是那个镜子对面的她,是活在她的记忆城市里的那个素未谋面的故人。我会永远陪在她身边,需要时让我挺身而出,为她摆平一切困难,我们都是这样,大家也都是这样。
半年多的时间里,夕阳起了又落。渐渐地潮水溢向远处的地平线,流过不存在的悬崖,然后毫无踪迹地消失。
顾小姐喜欢我高高扎起的马尾,是个转身就能拔戟横在可怖的鱼鲨与她之间的战士,她喜欢我每天在壶里煮过的红糖黑茶,用她永远不知道的忘川水调和着她的记忆,她喜欢我缩进她本就不高大的怀里,听她慢慢讲着在我世界之外的前生。
可那是顾小姐的影子,而我呢?我只是在她面前与世外碌碌众生无异的一个庸常,是只因为有她才得以步入她的回忆世界的异乡旅客。我从未踏足过她的世界,根本就是无根的蜉蝣一般随风而去。
但她抓住了我,在她的记忆尘世。在她眼里,我不再是个异世界的野人,而和她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同类。她用自己的回忆唤醒我的人性,用她的思想教我为人处世,把我带回了她们热烈的世界。
我该如何感谢她呢?她的请求,无论多难我都要装作云淡风轻,即使是九死一生,我都会尽全力去让顾小姐开心。她的水谣,她的飞鱼,她的船票,我用我能做到的一切挽回她倾倒的过去,可我还是办不到。
我想留住她的过去,我想去试着理解她安慰她,我想陪她一起向前走。可我做不到,我不知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每次拼命去追我爱的东西,我却永远达不到她期望的终点。
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对抗顾小姐的思乡病,我又该怎么办?我用尽全力去追逐去守护我的顾小姐,可她却只会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再也见不到她。
我只能把一切都藏在她的城市之中,把她深埋在我心底,紧紧地捂住我的回忆,不再让记忆里的她朽坏成尘烟。可这真的不是我的一厢情愿么?或者也只是我无数个愚人的剪影罢了。
但当一切都结束了以后,我又该怎么面对那个自风尘与原野间归来的顾小姐?我不知道,水墨色的茶又被热了一遍,我从没去想过那黑褐色液体的背后究竟是什么,顾小姐不会知道,我希望我也永远不想知道。
或许那会是什么?顾小姐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可能就像我也从没去想过我的前半生到底是个什么人一样没有答案了。我也想过放下过去,我不再追究。
顾小姐说的没错,有些问题从来就不需要回答。我一次又一次地从梦中醒来,枕边噩梦未消,我无数次地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听见顾小姐的轻声呢喃。
我是忘川里的一滴水,我要回去。
可我们真的能回得去么?
顾小姐出门的那一刻,我的世界也一并被她带走了。无论我怎么样去回想我的过去,我能看到的都只是一片惨淡的空白,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
我从来放不下她,无论我怎样伸手,去牵去捞去抓去抱,她依然在那里。她是我眼前徘徊不去的幽灵,是我心头深植的渴望,引出我的无限热忱与希望,去为了她而跋涉在我的世界里。
顾小姐,永远是我见过的那位顾小姐,镜子里的顾小姐,她忘掉了所有的一切,可唯独只剩下了我。
顾小姐拿着船票走了,就像她的归路一样遥遥无期。船票是我给她的,也是我送她离开我的世界的。
我爱着她,我会无条件地保护她的一生,满足她的一切无理取闹,哪怕我永远不想着她离开。
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我一直都骗着自己。
火锅早已凉了,我也再没在落地窗外看见过那晚的烟霞,似乎记忆都被雨滴擦去了。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这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失了心智的陌生人。我把我仅剩的属于她的人格掰开扯碎,在我的回忆中拼凑出顾小姐的模样。
我想再见她一次,于是我就真的这么做了。
我失眠了,我把日出盛在每一次的花盆中,折下路旁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插在顾小姐枯萎的草茎之间。
而到现在,已是满盆残枝了。
深冬时节,连夜的风把夜晚的云雨吹了干净。就像不谙世事的孩子随手涂出的靛蓝。
我把花盆端上天台,和它一起坐在边缘。风能把我吹醒,但我仍旧像个孩子一般不愿离开她的被窝。
我以前从不知道她的过去,她不愿多言,直到现在也是。
作为这里少有的本地人,虽然我被人群带着长大,和她们有一样的生活习惯。她们早已把我当成了和她们一样的同类,但我却自始至终未曾踏足过她们的世界。
顾小姐说,她们都来自一个叫前厅的地方,很大很大,有着很多我永远想不到的魔法,她们靠着自己改造着整个环境。
顾小姐说,她们怀着来自前厅的记忆,在荒芜之中造出了她们的过去。这里,就像是风雨里的峡湾,她们带来了灯塔和港口,接纳着所有漂泊的异乡人。
而那一切都发生在我面前,但又有谁在乎呢?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个他们文明里的野人罢了。
不足挂齿,却又弥足珍贵。就像我正抱着顾小姐留下的盆栽,什么都不是,却只剩下她的一切。
我是个近乎完美的空模子,从未接触过他们的教育体系,也从未涉足过他们的集体意识。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一本空白的书,可以交给他们随意编写。
顾小姐教我生存技巧,教我一天要吃三餐饭,她教我语言,我才明白了他们写的书籍资料,甚至有人教我如何战斗,教我不要受别人欺负。我的一切都是他们给予我的礼物,完全不求回报,我又该怎么去报答他们的倾囊相授?
我虽然从未了解过那些东西的原理,但它们早已习以为常。因为在他们本来的世界中,一切魔法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无论是谁都知道来历,唯独我永远不能理解。他们早已忘了,只有我还是他们的异乡人。
顾小姐和我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我的半生与她相比贫瘠得可怕。与她相仿的年纪,我却碌碌无为。
但我忘不了,难道只会有我一个异乡人么,又或许我只是顾小姐的异乡人,我并不傻。顾小姐可以随意取用我的回忆,我自愿为她献上我的一切,没有她我什么都不是。
他们说的对,除了顾小姐的一切,我还拥有什么呢?
花盆从墙边坠下,离我越来越远,在我慢慢地将冷气全部呼出之后才碎成满地的尘土。
但到最后,我抱住她了,在她将一切都遗忘之前。永远融进她的心里,在那个没有日出的灵魂苔原。
雨后的街角,风中的水汽未干。我又看见了顾小姐,顾小姐如期与我相遇。在那个我们共同的水洼里,我们都看见了彼此。
顾小姐依旧是那副长裙飘飘的模样,散着没洗干净的头发,没了我果然邋遢了不少。顾小姐向我招手,我向从前一样向她奔去。那个梨涡浅笑的身影就立在世界的尽头。
压在心底的往事破土而出,生发出无数飘飖的枝条,它们开花,它们结果,它们鲜活着,它们早已枯亡,它们枝繁叶茂,热烈地活着,落在路上纷纷扬扬,每一片影子都是无尽的欢欣。
不再有张牙舞爪的鬼怪,也不再有电闪雷鸣的白山黑水,我踏过她的山海八荒,我穿过她的雨夜尘灰,渡过忘川切入她的整个世界,再无什么能将我们分开,我们本就是一体而生。
顾小姐从热汤中取出泡得发干的鱼饲料,从水坑中拔出她的战戟,用尽全身气力投向天外的湛蓝色苍穹。长戟早已断成了三节,日光也被裂开一道缝隙。残缺的刃锋划出黑白的明暗,微亮闪出夜光,将天空映出了淡淡的波澜。
顾小姐把手上的鱼饵洒向深邃的天空,从天而降的烟白色粉尘慢慢膨胀,絮状雾散在阳光散射下闪着光,轻轻地飘,轻轻地化,不留一点痕迹。
顾小姐抛掉了她的一切,看着它们在半空慢慢地坠。四周的高楼在细雨中崩坏,不知何处落下的尘灰掩盖掉所有我自认为的现实,顾小姐的燃起的火光终究被冰凉的雨滴扑灭。
我会在哪里见到她呢?我站起身。
终于,在不断复现的水泥路尽头,我决心踏过她的水洼,而又如愿以偿地跌坐在地上。
地上什么也没有。水洼是空的。
我的世界本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没有白昼和永夜,我正浮在粘稠的黑色现实之中,却并没有融在眼前的一点红光。
我没有希望,顾小姐就是我的希望。她离我而去,也带走了她的回忆。而我会是一条鱼,溺死在她的世界,成为同样毫无作用的养料。
断了线的风筝落在河的另一边,顾小姐在对岸拾起来,火光一直烧向红色的太阳,我却怎么也跨不过去。
骤雨已歇,一切都结束了,顾小姐终于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来面对我,我不再逃跑。
溅起水花状的回忆里,顾小姐就立在我面前。
我们彼此相对,亦如镜子内外的同卵双生。我们停滞在时间的尽头,苔原的一切在那一刹都毫无意义,仿佛我们困扰着的时间之外,就是被抛下的整个世界。
顾小姐不走了,她看着我一步步向她走来,带着初见时的那份从容。她说,她会是一条鱼,也是会飞的鱼,在雨夜,在深海,她看到了我的每一个模样。
如她所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亲人,也是她唯一一个可以托付秘密的对象。
他们把我从无知中萃取出来,放逐在没有尽头的原野,从不说为什么,因为顾小姐。他们让我学会思考让我感到痛苦,任由我苦苦追寻她的踪迹,同样是为了救顾小姐。他们说,我就是顾小姐,我用她的身躯行在她的内心世界。
他们说,我就是顾小姐最好的解药,也许吧。不过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已经给了她我的全部,我的那些纯净的思想,我的未污染过的记忆,以至于我之所以成为我自己的人格,全部亲手送给了顾小姐。她穿上我的灵魂,我用我的过往取代她的思乡情,我们本就融为一体,不再分离。
唯有暗香,那是顾小姐的气息。我的唇边没进浮动的月光。忘川水里的两只飞鱼,清浅横斜的镜花水月,直到没有色彩的世界都蒸发在一滩水中。
我知道,她把自己融进雨中,在我面前,滴滴点点,她藏起了那个受伤的世界,只剩下从前的美好。阳光不再刺眼,它飘在水面上拖出一道道随风而舞的痕迹。
我起身去追,可那一切都不存在,顾小姐,那只是我为了一个毫无根据的梦想而抛却的一切。即使它会发生,即使它会幻灭,我都无怨无悔。我从来都知道,我的世界永远逃不走,她又回来了,带来我眼前的整个明亮。
斑驳陆离的阴影下,顾小姐望着我,又是那一抹初见时的梨涡浅笑。我知道她喜欢尘雨,喜欢水岸,喜欢我哼过的一段不知名的小调。在那一点慢慢沉降的世界里,她不再拥有过去,我也尽数把生活都还给了她。
顾小姐走了,悄无声息或是浓墨重彩地转瞬即逝,只剩下无数后来者的追忆。我知道她做错过什么,我也知道困扰着她的是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去是否还会折磨着她,我也知道,她罪有应得。
我曾送着顾小姐渡过忘川,愿她忘掉前世的因果,在沉沦的异世里摘下最后一点红色石蒜为她而祈。彼岸浅浅的水涯不再漫长,我永远伫在这头等她的扁舟归航。
雨落了,艳阳高照的明天没有晚霞。她在云的另一边,向着很远的骤雨,不再回来。
假如一切都像我以为的那么好呢?顾小姐的人生自此有了际涯。她不再彷徨不再犯错,她会从现实之外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孩,她欣慰她值得她拥有一个更好的自己。她将游荡半生的虚影落进伤口,弥合进她曾热烈过的现实。
那时候我们一起,向着未来画出我们所期望着的样子。在那里,有着过去的一切美好,有着未来的所有可能。在那个美丽新世界里,顾小姐才得以放下过去,热烈地新生。
顾小姐向后仰去,散作一团团滑腻腻的回忆,变成一滴水,变成一条鱼。她在我面前展开褪去鳞甲,展开羽翼,讲述着一层层的剥落与新生。可我抓不住她的记忆流,连同她带给我的浅淡半生。
我快醒了,顾小姐化作朦胧的影子,白草离离的尽头,我最后一次扑向顾小姐,抱住这无际荒服之上所有的光。
现实从我们合二为一的心中剥离,笼着黑雾的世界终将被白昼浣为新生,那是那个雨夜的我自苔原而升的渴望,也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
无需多言,她早已带我逃向整个世界。我终会回到我的生活,我不再为我曾犯过错的半生所困,这就是我的新生,也是顾小姐永远的思乡症。
她说,顾小姐本就不属于这里,她是忘川里的一滴水,她想回家了。我曾在岸边对她说,我愿意望着她的远帆,愿意守着她的归航。
只需要等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新年的烟花从远方的小岛升了起来,绽出一刹那的焰火,连同我的回忆,即使是在弥蒙的水雾里。
还在想什么呢,已经入夜了,我慢慢煮着锅里的鲫鱼,奶白色的豆腐也混上了忘川的浊黄。
枯黄的,埋在记忆里的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