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极限:相见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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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初秋,阳光慢慢倾泻在枝叶上,把午后的一切都染上金黄,那是顾小姐喜欢的季节。

顾小姐的讲述很平静,她说她不想回去,她说她刚被她最好的朋友骗走了全部,她说她回不去了。

我点亮白烛,照开她面前的黯淡。我把一盘她爱吃的小饺子倒了进去,用勺子搅了搅锅里沉闷的汤。

那天,她牵着我的手,同样地沉默着。我们跑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街道,走进她熟悉的南陌与东阡。我从未到过这座城市的这一岸,但也许是新拓的城区。我在熟悉的陌生里游走,想抓住一星半点的回忆,但我认不出来。

我想回去了。顾小姐小声说。

顾小姐说她的家在海边,有着数不清的高楼大厦,那是一个水泥与尘土的大都市,终日流淌着喧闹的车水马龙。

她最近失眠了,淡淡的黑眼圈在她的脸上总是不那么和谐。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奇怪,队伍里的心理医生和她聊了很久也没法下一个结果。

她不喜欢白天,不喜欢热闹,她说那一切都是假的。她变成了受制于人的梦魇,只能陪着夜不能寐的孤独去尝试思考。她总是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闲逛,她说这是她唯一记得的东西。然后她说,她也会在某个角落睡去,忘掉时间。

或许,我能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早在四通八达的街道听到了风声。最近有很多人都和她一样,就像是他们的流感,一夜之间扫过了整个城市。

顾小姐得了思乡症。

思乡症,是他们带来的东西,也只会发生在他们身上。那是他们的回忆在心里困扰着他们,让他们无时无刻不想到,自己只能永远身处异乡。

思乡症,像落入心灵的一点尘埃,激起了来自过去的一切碎片。无论是美好的回忆还是愧疚的过错,它们拼凑而又展开,闪现在现实中,慢慢地扰乱患者的心智。他们混淆着现实与虚幻,他们不再有着对未知的热情。他们意识到了自己正步入深渊,他们被如同海啸般的过去击溃,四分五裂,直到,把自己的意识都溺死在自我保护中。

顾小姐正在一步步地死在回忆中。

思乡症没有解药,但也许能治好,至少有地方可以。我听说,是一个叫忘川的层级,那里有着治疗思乡症的专家,她们总有办法的。

忘川很远,也需要船票,就是进去那里的许可证。但我什么也没有,也没人能帮我,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该怎么办?

顾小姐带着我在人潮里穿行,横直曲折间,仿佛异乡。一切都真实的发生在我旁边,但却都又和我无关。我除了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让自己迷路外什么也做不了。

我害怕那种感觉,害怕那个傍晚的江岸,空旷的平坦的一切都在远方回响。高高的探照灯照亮水泥地与铁丝网,潮水没上海岸,我的手心出了汗。

“谢谢你。有些事,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对谁说。”

顾小姐把脸藏进了火锅上的水汽氤氲,褐色的汤水开了,饺子随着气泡浮了上来。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一起努力吧,我说过,我会陪着你的。”

我给她盛了几个饺子,顾小姐把它夹起来,轻轻吹着饺子上的白气。我愿意等,等她在嘴里细细的咀嚼着,尝出我从集市上买的小白菜。

这里的夜晚并没有顾小姐故乡的霓虹灯影,而更像是摒开世俗的平静。我看见月牙倒挂在海平面,弯起一抹笑颜。

我与顾小姐走近那块无人之域,居高临下,我看着平地上的我们。银月光,短风凉,顾小姐望着远方的海平面,就像自天边垂下的手腕,她抚着如水的月光。

顾小姐说,月亮总是能想起乡愁,虽然我永远不明白乡愁是什么,但也许能让她暂时停下脚步吧。

我接住她的手,慢慢走近她的故乡。我紧紧抓住思乡病的影子,而后随她而舞,我在她的思念中叩见那个来自顾小姐的半生。

顾小姐说,这里不该是一片空地,这里将会是这片土地上最高的建筑。她咬着奶瓶路过这里的时候,月亮刚好落在水泥柱的钢筋丛里。她爬到沙子堆成的山上想去摘下月光带回家,但却只能捞到两手的沙。

沙子白白地从手中溜走,她跑回家。她发现夜晚的床头上亮着一盏从不存在的灯。八角灯笼,古色古香,昏黄色的月光,她那晚都睡不着,只会抱着枕头哭。

顾小姐记不住那里的大街小巷,顾小姐总是在一个又一个的转角中上了楼,然后听到家里的油锅声。

顾小姐从来就不喜欢补习班,不喜欢大人们强塞给她的那些大道理,可她是个听话的孩子,她也应该是个温顺的女孩。

顾小姐说,她用手就能遮住放学后的月光,她看着路灯的光在指尖闪烁,她知道自己在成长,知道终有一天,她该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她长大的地方。

顾小姐上了火车,顾小姐看到当初的建筑工地里立起一座座大楼,她对着家人身后的城市挥挥手,她知道她正在与自己的回忆作别。

后来,顾小姐长成了顾小姐,在她离开故乡之后。她两手空空地提着行李,望着这个她永远不认识的异国他乡。

顾小姐的手挡不住荧光灯的嗡嗡声,顾小姐一步步地走过那个有淡黄色墙纸的地下室。顾小姐知道,她永远回不去了。

顾小姐的手挡住我眼前的半月光,纤细的手指把月光皎洁拉成一缕缕的银丝,就像月边同样纤细的卷云。

透过落地窗,我看着顾小姐披戴起月色的白纱,她把远处的水光抛向半空,她让海水逆流向深蓝色的天,彼此相融在看不到的深处。

顾小姐把月亮拉进海里,她早已站起身陪我一起,我们在一无所有的平地里望着眼前的茫茫。

或许一切就是这样,也许那就是我当时埋下的种子,一直生长在某一天,忽然又发现,她的所有都已然成为废墟。

烛光随着故事戛然而止,顾小姐不愿再继续她的回忆了,但她笑了,是久违的轻松。

面前的汤又煮开了,我向锅里撒着葱末,香气伴着水雾散了出来。

哗啦啦啦,是窗外的声音么?


下雨了,在一个我们走了很久的夜晚。

我不知道顾小姐带我到了哪里,亦或是某个未曾听闻的层级。

顾小姐带着行囊向着密林深处走了两个星期,那是林木线尽头的一处荒草原,报告书上说的地点就在这里。

齐腰深的白草一望无际,身后是枝木横斜的黑色森林,我们的来路就隐在其中,失了踪迹。

乌云吸收了绝大部分的光线,随着云间的白光压在我们头顶。气氛沉重的可怕,这次任务与往常截然不同,是顾小姐接的紧急报告。

我们停了下来,放好东西。第一次来这里,接下来的事情我们谁也不知道。顾小姐走在草地里绕着圈唱着羊皮纸上的歌谣,我又一次擦干了鱼叉上的水渍,等待着她的仪式结束。

鱼叉是特制的,顾小姐叫它鲨叉,我更愿意按着古书叫它槊,或是长戟。它的木质长杆被着铁刻的咒文,让我这样的普通人也能运起羊皮纸上的一招一式而不至于折断脆弱的桃木芯。

让我们追踪一路的东西,我叫它飞鱼,是难得一见的实体。羊皮卷宗里说,它们是眼前的黑木白草地的游魂,不见白日和月影。飞鱼的形骸只会短暂闪现在雨夜,在月隐的荒芜黑山中。当然,那和纸上的文字一并古老的飞鱼到底长怎么样,没人知道。

不管怎样,飞鱼,不仅是我们紧缺的研究材料,更是那些人难得一见的珍馐。上面忙不过来,但我们志在必得,这一趟能还掉以前的旧账,还可以留下不少。盘算着,顾小姐的船票触手可及,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只要这次成了,我就可以把顾小姐送回家了。这是上天赐予的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住。晚风吹来雨中的潮湿空气,可我又有点舍不得了。

刀刃面磨得干净,借着云间闪电的反光,我看着我自己。无论如何,我要让她永远不被那些影子缠着,我就能再一次见到顾小姐由衷的笑颜了。

耳边一震,一声炸雷回荡在旷野里。期待慢慢压过了紧张,心跳加速,我握紧了长戟,等候着飞鱼从云隙慢慢游出来。

顾小姐的声音不停,飞鱼的翅膀翕动着,嘲杂的声音越来越近。

闪电的光照进顾小姐黑色的瞳孔,我也因此看清了天边到底是什么东西。

飞鱼,一只接着一只,四面八方,成百上千。它们游弋在漆黑的雨中,如同古书里的恶鬼一般压在我们心上。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

顾小姐一字一句地念着羊皮纸上的史诗,而后却停在原地。她微微颤抖着,似乎下一句有着千钧的分量。

“不……不是。”

顾小姐向后退到我的位置,似乎想把整片天空都装进她的视线。

“不是什么,飞鱼么?”

我站起身,摆好架势,让长戟对着顾小姐前方盘旋而下的飞鱼,锋芒直指天际。

“是飞鱼,但它不应该是这样的。”

顾小姐把羊皮纸揉作一团,随后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向身后的森林。

“快跑,它们变了。”

飞鱼乘着雨滴俯冲而下,无数个黑色身影落在地上,像蝙蝠一般盘旋在头顶。它们叫着诡异的声调,一层层地围上来。

“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传说中的飞鱼绝不会是这个样子,顾小姐惊慌的神色似乎是遇上了更可怕的东西。

“我们现在放弃任务,撤回基地。”

“为什么?”顾小姐没有说,可我一点也不甘心。

我举着长戟冲在顾小姐的前面,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但枪尖却扎不进飞鱼的额头,顺着侧脸滑了出去,只有侧刃在它的鳃边划下一道痕迹。

不知为何,手上的力道震的我两眼发黑,我竟有些站不稳了。顾小姐拉住我,用她熟悉的声音将我重新带回她的世界。

“你打不过它们的,快跑。跑过了林木线,就还有机会。”

顾小姐用力把我推开,躲过又一个掠过的爪牙。我们四周的天空已经围满了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实体。

“我们就还有机会逃出去。”

我向后退了几步,看见飞鱼修长的指节擦过我的脸颊,我甚至能看见它的鳞甲间新生的绒毛。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顾小姐拉着我朝向来时的方位,我们只能往回跑,抛下一切能放弃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奔跑。顾小姐和我躲过一个又一个的俯冲和掠扫。我庆幸我们还没走多远,林木线就在眼前了。

在这之前,我要保护顾小姐的安全,为她扫清路上的一切阻碍。他们永远都是这么告诉我的,毕竟她才是我得以留在这里的全部所在。

每次击中飞鱼,我都能看到刻在铁槽上的符文闪着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攻击像无底洞一般吞噬着我的气力,还没几下我的小臂就酸了。

顾小姐从包里拿出一个烟弹掷向前方,罐子被飞鱼捏在手心,绽出耀眼的烟火和白雾。那只飞鱼吃了痛,悻悻的退到烟幕之后。

飞鱼的血是蓝色的,雾被染上了淡淡的荧光,那也是鱼群中唯一的色彩。

荧光的雾,幽暗的青色,飞鱼被雾引了兴趣,之后便是密集的树丛。它们在逐渐消失色彩的雾里穿进穿出,挡住了我们的前路。

我们离林木线不远了,只要再多走两步,有了树的庇护,顾小姐就安全了。我握着战戟的长柄,不知为何,符文被损坏了不少,长戟变得越来越重,我快要挥不动了。

我转身挑开又一条落到顾小姐身边的飞鱼,护着她向树林跑去。飞鱼在面前化成一堵永远过不去墙,顾小姐在路上跳进一个凹坑,把我也拉了进去。她撕开衣服上的布条,用泥水裹着火把。

“那就是羊皮纸写错了,我不该把这个任务接下来的。”

“或者,是我错了,我不该带你来的。这一切本都应该让我来承担。”

顾小姐一刻不停地说了很多,可我什么都听不明白。我仿佛又变回了曾经的那个野人,不明事理,不知真相,眼中只有唯一的战斗。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顾小姐才能好一点,才能不在被那些过去的东西反复折磨。

我的手臂隐隐作痛,长戟也已经遍体鳞伤。我的背后被它们的利爪刮了一道口子,麻麻的,就像被灌进来的冷风。

很快,我的长戟承受不住飞鱼的冲击,断在我的手中。我把战痕累累的尖头踩断,只留下嵌着铁符的木杆,抓在手里,为她开出一条前路。

林木线。

顾小姐终于走进了密林的荫庇,万事万物似乎都在那一刻静了下来。我们终于可以歇一会了。

飞鱼游弋在树顶,翅膀刮擦着树枝,但一切都能暂时放一放了。

“羊皮纸上说,这里飞鱼是回忆凝结的实体,那是你的吗?”

“是,但它们已经变了,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东西。那和我没关系,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不该带你来的。”

雨一直下着,羊皮纸也被打湿了,字迹糊成一团,什么也看不出来。从天而降的黑水洗涤了这里的所有事物,黑雾笼罩着一切,白色的尽头看不到边,这里有着格外的幽森恐怖。

林尽处的黑雾摇动了一下,随后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认得它手上的青蓝色血渍,是那只藏进烟幕中的飞鱼。它向我们扑来,犹如最后的困兽之斗。

我把顾小姐推开,挡在它面前,木棍如同废纸一般在我手上断成两截,它的爪牙顺着亮起的锋芒切开我的肚子。

鲜血淋漓,淌在林梢滴落的雨中化作墨色的泪点融进地上的白草林。

一切都在我眼前慢了下来,雨水,飞鱼,黑白的影子,没有光的世界。飞鱼不见了,顾小姐在哪里?我分辨不出周围的每一束光线,它们就在我眼前慢慢模糊。我随着重力一起飘在空中,找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小姐,我找到她了,我奔向我的顾小姐,她就在我身边,我睁开双眼。

“是我错了,对不起。”

我的脚从未踏过苔原的冥河,顾小姐将我推了回来。

飞鱼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把剩下的木杆狠狠插进它的眼睛,那是唯一脆弱的地方。

反噬,对回忆的攻击终究会折返到自己身上,我知道,因为那已经是我的过去了。

随后,眼前的黑雾剥夺了我的视力,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还能做些什么。

我的手顺着杆底传来一阵柔软的搅动,我用尽全身力气杵着杆子,越深越好,那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随后,是它的尖锐爪牙,顺着内脏从另一端贯穿,它掰断了我的脊椎,再也动弹不得。我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无力感似从天而降,将我压在地上,我似乎能听到顾小姐的轻声啜泣。

我看到,从它的眼中,流溢出了四散的光,像翻转在地的调色盘,将世间的色彩还给了身边的黑白水草。

那是飞鱼,鱼儿游不进树丛。恍然间,我看见飞鱼在夜幕下四散,恼人的噪音离开了。顾小姐暂时是安全的,我也再没有什么顾虑了。

“我会陪着你的,一直到所有一切都离开了原来的样子,我依然还会在你身边。”

顾小姐,擦亮火把,举起明灯,象征着一切光明与温暖,点亮了黑暗中的世界。

风雨撼不动她的火光,那是这片诡异的黑白土地上唯一的色彩,我的灵魂又重新落回了地上的躯壳,她看着我的尸体,不说话。

火焰从她身后的雨中蔓延,慢慢地成为知更鸟一样的青蓝,将一切都唤回光明。

她身边的水面是平静的,就像不曾被雨滴侵扰一般安宁。她在这没有涟漪的镜子中看着我,黑色的长发结着水流,水洼中熟悉的面庞,是顾小姐的模样,我从未怀疑。

森林燃起青蓝色的火焰,焰光冲破压在头顶的重重乌云。火光点着了我们四周的白草地,火焰将我们包围,我却只觉得是壁炉火堆般的温暖。

我艰难的支起身,看见青蓝色的柔和火光蒸干了黑雨,也驱散了飞鱼。我很累,顾小姐接住我的身体,让我得以稍作喘息。

腐草为萤,但我眼中的点点萤火森林,却是顾小姐燃烧着的人生,我全部都明白。

顾小姐不愿面对她的过往,她也曾犯过大错,受过离间与背叛,她把那些负面情感交给时间,任由她的过去慢慢腐烂。

那就是飞鱼,早已蜕变为了可怖的鬼神。

“我说过,我会带你回家的。”她轻轻地说。

顾小姐用火光轻轻地点亮了整个世界,一点星火,眨眼间在树丛绽开,点燃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带回内心深处的光明。

顾小姐在独属于她的荒服迎来第一缕晨曦,照亮她身后长夜,而她却被燎起的火焰烧蚀成了尸骨一般的虚影,永远游荡徘徊在茫茫荒野。

我在苔原上扎起一个草人,用柳条拼好她的回忆,让顾小姐得以暂息于此。火焰吹不散她的理想,属于她的世界永远存在,她就是独一无二的我,从没有过的异卵同生。

黑雨擦不掉污渍,火焰也抹不干成就,黄金时代也好,恶贯满盈也罢,顾小姐永远活在传说之中,只留给后人无限追忆的时光。

顾小姐的回忆永远发生在过去,火刑架上的女巫永远不死,直到一切都逐渐凋亡,我会再回到柳条之下,听她诉说半生的追忆。

而我,我愿做顾小姐的圣骑,是她的长戟,她的鸢盾,为她所指,为她所向。顾小姐把她的过去交还给我,我接过她的人生,愿为她反抗一切世俗。

女巫不死,我愿为她献上我的一切。

因为,留在火中的那个人本该是我的,也应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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