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踏着大阔步,终于来到埋藏面孔的地方。太阳正消极怠工,雨珠与冰渍张牙舞爪地在他们衣服上缠绵。
花开满原先的泥地,参天巨树生长,咬合住身下的昏黄,用力摆脱了城市的声响。她开始恐慌。距离他们埋藏自身的脸,只过去了三年,岸对面持续展露一种平铺直叙的、固体化的白色浪潮——三年间仿佛经历了一次天翻地覆的转变。
三年前,他们偶遇此间,一切尚好。世界的体态呈现“应怜启齿印苍苔”的光景,而他们爱得不可开交。巴别塔无法撕开他们浓稠的爱意,寒夜在彼此的热烈里黯然失色。他们身体里流窜着细小的火,那一撮撮火苗找寻不到宣泄的出口,令他们久久难以平复。
他说,我们把各自的脸庞裁去一半,拼合在一起埋在这里吧。
她欣然接受,他的话语落入她思想的湖面,泛起涟漪。
“我们拥有彼此,无需成为各自独立的人。”
“没错,从此能接纳我们的只有对方。”
“它们会融合在一起,预示着你我的永不离弃。”
他们从各自的包里取出细长的刀,刃尖剜入皮肤,将对称的那一半剔除,撒落在泥土里。他们欢笑着相拥,仿佛爱情是世间最伟大的东西。
但是好景不长,所有美妙的日子都变成嘴中噙化了的硬糖,在有恃无恐中,欲望开始恶化,他厌烦她变本加厉的撒娇。甜蜜的情话畸变为修饰的谎言,粉色的记忆泡影成了填充世界的噪点。
终于,他对她说:“我们去找回自己的那半边脸吧。把它们拼回去。”
她在脑海里想象一千种回到美好时光的方式,她期盼着重温那场热烈誓言。然后她开始憎恨科学,憎恨科学家们为什么没能造出时光机器。
大雨滂沱下的二人踏着匆匆的步履回到海岸,试图寻找被埋藏的脸。但花开满泥地,脸孔与植被共同生根,无法自拔。
他感到悲伤,他知道自己再找不回自己的脸了。他开始哭泣。
“不用难过了,”她劝说道:“尽管我们拿不回它们,但至少我们生活得很快乐。”
“我从没有过快乐。”他说。
他突然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事实上,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脸。于是他拿起刀,将自己仅剩的另一半完好的脸皮也割下来丢到海中。海浪锁定了最后的切面,在不间断的弧光里将它吞噬。
他不再需要色彩,他的眼睛、舌头和耳朵随着脸面与他的爱情一同脱落。
他也不再是独特的半面怪胎,他终于成为了世界上大多数没有脸的人中的一个。
他感受到由衷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