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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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长空无云,难得的好天气。桂英回来得比我预想的晚了不少,那时候连最后一丝红霞都已经被深蓝色驱赶走;不过她的神情却异常兴奋,就好像皎洁的月光像杀虫剂一般除尽了浑身的疲累。

一进家门,她便唾沫横飞地开始讲起今天的所见所闻了:今天小张送快递的时候走错了小区,徐大哥做菜的时候一不留神多放了一大把盐,之类的平凡琐事;不过最为重磅的还是文大嫂这个百事通带来的消息:

“话说啊,C798层那边又定下了新政策,M.E.G.可算是大发慈悲了,说是咱们这些老探险者的家属可以低价购入那边的房产,说没有这批先驱者的贡献,就没有咱们后室文明的今天。你啊,赶紧劝劝你那老丈人,趁这机会搬到798层那边养老吧,别死磕在这破地方了,空气质量差成这个样子,你说说,对身体有啥好处?好不容易沾到的光,哪有不要的道理?……”

桂英一向不遮遮掩掩,就差把对798层的向往写在脸上了。她一边往嘴里扒拉米饭一边大声嚷嚷:“我看了M.E.G.那开的优惠价,绝了简直。换平时,这价格只够咱们买那边的一间厕所。”

父亲一听就急了,一句话也不说,当场摔了筷子就出门了,谁都拉不住他。

“这倔脾气!”母亲摇着头坐回到饭桌前,顺手给兵兵又盛上了一大碗鸡汤,“乖听话,喝鸡汤长高高,争取长到一米八!”

桂英见状也只能无奈地叹气:“你说爸这样是图什么呢?他们这帮子老探险家,一个个都跟他一样脾气倔。我在镇上打听了一大圈,就没愿意搬去的,一个个都要留在这受罪。”

“这死老头子总这样。我认识他快六十年了,还不熟悉他啥性子?”母亲劝慰道,“咱们C1能够发展到这个程度,说实话也是倔脾气的功劳。他们说啥都不信邪,认死理。但凡他们软弱上几分,这儿现在还是荒地呢。”

话虽这么说,但桂英还是难掩失望的情绪。“就差爸一直死活不同意了!要不是他,我们现在早就搬到798享福了。”她眼里放射出向往的光芒,“真的是难得的好层级啊,人与实体和谐相处,温带海洋气候,还能看到星星,比留在这吸雾霾好一百倍。我们家呢?二十五年前住的就是平房,现在住的还是平房,家具都没怎么变过。”

“M.E.G.那帮资本家大爷们也许哪天就得改主意,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咱一定得说服他。就算他自己不想走,也得为孩子考虑吧。”她瞥了眼正在大口喝鸡汤的儿子,压低了声音。“难不成看着兵兵就这么烂在这儿?……”

桂英一唠叨起来嘴巴就跟连珠炮似的,根本停不下来,我嫌她吵,就找借口说要劝劝父亲,随便吃了几口菜便走开了。

父亲这时正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袋,面前云雾缭绕。很难想象四十年前这个干瘪老头曾是一个威风凛凛,身经百战的冒险者战士;肺病的折磨夺走了他的健康,但他那与生俱来的倔脾气却没有随着时间消磨掉,反倒是愈演愈烈了。见我过来,他屁股往边上挪了挪,示意我坐在他边上。

我的童年时光里,父亲一直在外奔波,他在大多数四五级生存难度的危险层级都留下了自己的脚印,但留给我的却只是一个伟岸而模糊的背影。我很少有过和父亲独处的时光,因此也只能在长大以后多多少少补回来一点。

“爸,别抽烟袋了,上个月刚做的手术。”

果不其然,父亲忽略掉了我的建议,骂道:“你小子懂个鬼,我抽烟那还不是因为你们不省心?”接着他就话题把烟袋上面扯开,并拉进来了不少琐事,一副不把对方说服誓不罢休的气势。

“……你们这帮年轻人就是娇气,过不了苦日子。你想想,换一个新手机多少块?三千多啊!这么多钱,都够我花上三个月了。我就是想不通你为什么整天吵着要换什么新手机,就因为电话卡用不了了。手机这种玩意除了打电话还能有啥用处?一堆花里胡哨的功能,换什么换。”

“爸,这是21世纪,咱们用不着过得这么拮据。”我回应道。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你们不懂吧?节俭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句话不用我重复,电视上都说过无数遍了吧?”父亲怒气难消,很快便开启了对下一件不平之事的抨击;在他看来,似乎全世界都需要他的指导。“还没说完呢,我就搞不懂你们俩口子这么急着把兵兵送出去。要知道我们住的可是C1层,你想想,这编号可是1啊!万物之始的数字,含金量你明白吗?只要咱们还是C1的人,就不用去担心教学资源之类的事情。”

“我们确实太年轻,不懂什么是含金量,但至少我们有眼睛。”我反驳道,“这几年的数据您也都看到了,这儿的平均年龄越来越大,镇上的人全都拖家带口地跑路了。如果真如您所说的,不必去担心教学资源,那大伙又为什么要走呢?”

许久没得到回应。我知道在事实面前,一切的诡辩都是无力的。儿时的玩伴们一个个都已经搬到别的层级去了,我一个月才能见他们一次,但他们言语间也没有为曾是C1的居民而自豪。一个很残忍的事实是:现在这个年代,后室与前厅的联系已经越来越弱,我们这些新生代基本都在后室出生,对于老一辈们口中“开疆拓土”的历史感实在没什么共鸣了。我转头看着父亲,他深陷的眼窝下目光迷离,似乎又陷入了回忆之中。

“爸给你讲个故事,就说爸年轻的时候在M.E.G.当探险队大队长的故事。咱们是后室的第一批难民,那时候什么经验都没有,在那几个杀人层级之间跑来跑去,就是找不到什么落脚的歇息点……”

我试图打断父亲的讲述:“这个故事您已经讲过无数遍了。”

但父亲用更大的声音压过了我,“这个日期我永远都忘不了,四十九年前的7月18日,M.E.G.的先遣部队偶然间切入到了一片荒地,在这里我们创下了一个记录……”

“无人伤亡,爸。”我接下父亲的话茬。

“你小子别插嘴。”父亲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试图用气势压过我一头,但很快就迅速噤了声,因为兵兵刚吃完晚饭,正穿过我们身边,迫不及待地往院子里面冲去。待到孩子跑远后,父亲才重新续上之前的话题:

“……创下这个记录的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在这里发现的实体数量出人意料的少,更没有奇怪的未知力量篡改文件库里的档案,把我们这些初来咋到的探险者们往火坑里推。这块荒地四季分明,有明显的气候变化,最重要的是,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一个月亮。我们很快意识到:我们可以利用这块地方建立一个稳定的人类根据地,为那些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流浪者们在这个混乱无序的超空间里找到一个可以生存繁衍下去的家园。”

“利用我们在前厅学到的知识,我们在二十年之内将这片荒地发展成了人类这个种族在后室中建立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群居地。至于你老爷子我,头几个发现这里的先遣队里有一个是我的小队,这种老生常谈的事情暂且不提;四十年前从M.E.G.退下来之后,还那什么,积极参与城市建设规划。就你脚底下的这个小镇,一多半的市容规划,我都参与进去了。你要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把当时的设计文件拿出来给你参观参观。”

“说回这座城市,我更愿意称其为一座纪念碑,一座象征着人类在面对混沌,杀戮和死亡时不屈精神的丰碑!所以,这块原本只是一片荒地的层级被后室文明赐予了C-1这个编号,因为不管后室文明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它的纪念意义都是无可替代的!这么解释,你小子明白了吗?这个层级的含金量!”

这段有些复杂的话语父亲已经说过无数遍了,但无论哪一次,他都要特意摆出一副辩论的姿态来,用最抑扬顿挫和最流利的语态把它念出来,就像一个站在台前口若悬河,意气风发的辩手,而不是一个年逾古稀,风烛残年的老头儿。他眺望远方,恨不得将自己的目光化作时光机,将四十年前的峥嵘岁月投影在我们面前,让所有人都见识一下这段由他本人亲自参与进去的光辉历史。

可惜事实终究胜于雄辩,我犹豫了好久,但最终还是决定鼓起勇气把残酷的现实说出来:

“可是,就算它再有纪念意义,它也就是一片荒地。这十几年来我们已经发现了好几个生存条件更加优秀的层级了,它们同样没有实体和什么未知力量的干扰,除此之外还傍山依水,气候也比这儿要好很多。”

“爸,人终究是往前看的物种。难不成我们得放弃开发那些条件更好的层级,就这么固守在这里吗?”

借着月光,我清晰地看到父亲涨红了脸,他气得双眼好似要冒出火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我这个不肖子孙一口吞到肚子里去。他抬手想要扇我一个耳光,但是某样东西让他瞬间愣住了,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就如同时间静止了一般。我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很快看清了那样东西是什么。

那是邻居老何的家,一栋普通的平房。老何生前是父亲的发小,三年前老人因为肺癌去世以后,那儿就人去楼空,许久没有人拜访过了。父亲总说,那块地方可是他特意为好哥们挑选的风水宝地,迟早会有人出高价接下那套房子。但三年过去,识货的接盘手始终没来,只等来了用红色墨水画在水泥墙壁上的,一个大大的拆字。

老何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将他的所有遗物全部都搬走了;这栋空房是能够让父亲回忆起他发小音容笑貌的最后一样东西,可惜在城镇不可避免地衰败趋势之下,连这最后一样东西都要从父亲身边被夺走。

于是父亲狂怒起来。他双手在半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像一个因为玩具被夺走而大发脾气的小孩一样,嘴里大喊着“谁让你拆掉它的”,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栋已经摇摇欲坠的平房。这突然的反应让我吓了一大跳,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跑上去抱住了父亲的腰,好让他平静下来。父亲挣扎了好一会,怒火才渐渐平息下来,他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望向四周,兵兵正坐在远处的秋千上荡,家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传来;好在没有人注意到父亲的失态,否则凭着他的傲气,根本下不了台。

我悄悄地将父亲从门槛上扶起来,坐到院子里的长椅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的情绪,就像四十年前他经常这么安抚婴儿时期的我一样。

“谁让你拆掉的,谁让你拆掉的,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七十多年的岁月压在父亲的肩上,几乎将他压垮。他嘴里不断小声嘟囔着这句话,孩子气地背过身去不看我。高大伟岸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饱受肺炎困扰的干瘪老头。他的双肩剧烈的抖动着,骨瘦嶙峋的背脊终究藏不住被他使劲压抑住的悲泣声。

父亲哭了。随着这栋蕴含了他对这个层级几十年心血的老屋迎来自己命运的终结,现实也终究还是将他辛苦建立起来的幻想击得粉碎。他哭得如此伤心,以至于我一时间不知所措,茫然地坐在他身边。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见过父亲如此的崩溃,但至少打我记事起,从没见过父亲掉过一滴眼泪。我将目光投向那栋沉寂的平房,暮色的衬托下那个红色的拆字如血一般刺眼。

春夏之交的天气还是有些凉,我打了个寒颤,便默默地回屋,找了父亲最爱的军大衣给他披上。夜渐渐深了,雾气不知怎地也愈加浓重了,天上的月亮亦随之模糊起来;我悄然叹气,看起来明天不会是什么好天气了,估计又要下酸雨。工业化已经将这片荒地本就贫瘠的生态系统腐蚀殆尽,现在报应来到我们这些侨民头上了。

只有兵兵仍然无忧无虑地在院子里玩耍着,想起父亲已经逝去的发小和那栋即将被拆除的老居,我猛然间发现兵兵从来都是一个人自娱自乐,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发小;纵观整个小镇,他的同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了。

父亲停止了抽泣,平静下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光秃秃的土地,一声不吭。我用手肘轻轻拱了一下父亲,低声道:“孩子需要一个玩伴,但肯定不会在这里找到。你说对吧,爸?”

没有回答。我以为父亲没有听见,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太不懂得读气氛的时候,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一切都很顺利。买房手续办妥以后,桂英便开始大买特买家居,几乎把我俩的储蓄全部都用完了。她说,要给兵兵用上最好的,为他提供一个我们这代人所没有体验过的美好童年。

这天就是我们搬迁的日子了。父亲曾经在M.E.G.工作过多年的经验此刻派上了用场,他把一切都办理得井井有条,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也就是乔迁新居了。这段时间他的形象在我们眼里有了很大的改观,儿时记忆中那个行动干练,雄姿英发的冒险家的影子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而这次,他已不需要为了整个后室文明的未来而战,所以他也不再无私,保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一点小小的任性。

“爸,妈,你真的确定要留在这儿吗?”

“我倒是无所谓住哪,但老头子总需要人陪啊。”母亲笑吟吟地回应道,“你们大可不必太挂念,保证一个月能来看一两次,咱们也就满足啦。”

桂英不服,还想再劝劝父亲,但我拦住了她。“爸这倔脾气,能让他让步已经是咱三生有幸了,这会儿就别再得寸进尺了。”

面对我的调侃父亲也没生气,只是呵呵一笑,“兵兵开心就好,开心就好……”他望向小孙子的眼神无比的柔和。兵兵对于即将与爷爷奶奶分别这件事情毫无观念,他只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搬去更加豪华的新家,遇到更多和他一样年龄的孩子,因此兴奋得手舞足蹈,哇哇乱叫。我深感他的存在和现场的气氛实在不搭,便手忙脚乱地将他先塞到M.E.G.专车的后座上,随后和桂英一起坐了进去。

专车越开越远,两位老人站在镇门口挥手道别的身影也越来越小,他们的身后就是那座衰败不堪的小镇,那座承载了我迄今为止所有回忆的小镇。我突然感觉眼眶一阵湿润,不仅仅是因为离别所特有的伤感情绪;在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了父亲,懂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来他要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的故事,一遍遍地告诉我们C1这个编号所承载的含金量,即便是一遍遍地被现实打脸也在所不辞。

父亲的根早就牢牢地扎进了这片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荒地里,他已经走不了了。

雨落了下来,叮叮咚咚地打在车窗上,声音又沉又闷,仿佛正在为这座正在渐渐走向死亡的层级以及老去的第一代后室人奏响最后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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