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B.人员二度进入Structure C-452,意外遭遇一种外观与附录I所述内容并不完全对应的实体物种:根据附录I,上述实体的躯干应是一种近似球体的团状结构,但此次探索行动中却发现所有此类个体的周身都带有和鱼鳍、鱼尾相似的身体构造。鉴于其余鲜明特征依旧一致(以及结合根据胶状体而猜测的变形能力),E.P.B.人员初步认为两次探索行动所遭遇的实体实属同一物种,并正式命名为“浮脑”。与初次遭遇不同,浮脑们此次对人类表现出了非常明显的畏惧情绪,会还在遥望到人类的存在时便快速撤离。
为仔细研究该物种,E.P.B.人员曾尝试追捕个体,却始终不能以活体状态完成任务:浮脑的肉身太过脆弱,几乎任何外力都能一举摧毁它们的整个身体结构。经反复尝试,E.P.B.人员仍旧只能获得浮脑死后的唯一遗物:身躯中央的白垩色球体。在试探性的破坏球体外壳后,E.P.B.人员发现球体内部是一团核桃状的深蓝色软组织。球体和软组织被分别认为是浮脑的颅骨与大脑。
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E.P.B.都未能找到回收到的大量颅骨能够用至何途。后经研究讨论决定,既然化验确认颅骨不存在有害物质、且富含营养素,那么可将现持有的大部分颅骨添入食材储备,并计划用于汤料熬制。
事故通报(摘选)
……(前文略去)
近日,有多名人员在用餐时出现严重的头痛症状。有关人员正在全力排查事件起因,并暂时中止食堂运作。
……(后文略去)
在上述事故中,所有病患的共有要素被迅速筛出:他们全都饮用过使用浮脑的颅骨熬制出的汤汁。因此,浮脑被紧急下架,并立即预备新一轮的研究与检查。同时,病患们的头痛却在短则数分钟、长则一小时的时间后陆续消退,最终痊愈。尽管如此,由于事故的反常与突兀,他们仍被要求停留在医疗地点进行全天观察,以免出现后续症状。
翌日,所有病患都在苏醒之后不约而同地陷入精神恍惚状态。经询问得知,他们皆于昨晚经历了一个特别的梦境,而且梦境的内容竟高度一致。以下是医疗人员与其中一名个体的交流记录。
受访者:郭某
采访者:E.P.B.医疗部门人员
主题:对昨晚的梦境进行了解与还原
<记录开始>
医疗人员:您好,先生。您现在好些了么?
郭某:……
医疗人员:欸?您在……流泪?
(郭某愣愣地看向医疗人员,双眼无神,似是没有聚焦。他的颊部有半干的泪痕。)
医疗人员:您怎么了?有哪不舒服?
郭某呆滞了许久许久,方才在医疗人员温和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郭某:(*沙哑)我难受……
医疗人员:哪里难受?讲出来就是,我会帮你的。
郭某:心里难受……
医疗人员:怎么了嘛?
郭某:我、我做了个梦。它……它好真实。它让我很不自在……我想喝杯水。
医疗人员:好噢。稍等。
医疗人员起身离开。很快,她取了一杯杏仁水回来。
医疗人员:给。那么,您可以复述一下您刚刚提到的那个梦境么?这对现况很重要。
郭某仰头,把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郭某:可以啊。说出来的话也确实能好受点,我想。
医疗人员:谢谢。
郭某:我……我有些细节记不太清了。很模糊。我好像……好像是只鸟?不,不对,应该是某种更轻盈的东西。蝴蝶?大概是蝴蝶吧?
医疗人员:您是想说您在飞么?
郭某:不——太——像。我想想怎么说。哦对,漂浮!说成漂浮最恰当。
医疗人员:噢。
郭某:天空是灰蒙的一片,望不到太阳。大地也是灰白色的,在遥远的地平线和天空相接,界限几乎融在一起。地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长,土都没有,一点生机都找不到。
医疗人员:那地面是什么样子的?
郭某:看上去像灰白色的果冻。我脚没沾地,不知道会不会真是果冻的质感。
医疗人员:这样啊。您继续。
郭某:倏地降临在这种地方,我的心中只有彷徨。脚不沾地更是给我一种完全不踏实的惶恐,天边似乎还隐隐回荡着海浪的咆哮……我颤抖着东张西望,想要找到什么别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抹鲜艳的色彩。可是没有。还是只有一片死寂的灰地和灰天,还是只有被夹在它们中间的我,我感觉自己像站在深海的海床上,想抬头换气——(*扯脖子)办不到!窒息,窒息。
(医疗人员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抚。)
郭某:还有一个很要命的是……孤独感。你能懂的,对吧?
医疗人员:能。
郭某:还好,我很快就在漫无目的的彷徨中找到了一群同类,这才稍微好受了些。
医疗人员:它们长什么样?
郭某:(*回想)我记不清了……
医疗人员:也漂在空中的?
郭某:这倒是。这个我印象很深。
医疗人员:嗯嗯。然后呢?
郭某:我想和它们说说话,可是嘴里吐不出清晰的字,只有一些滑稽的滴滴嘟嘟声。虽然现在回忆起来一切都是那么朦胧,但我很能记得我和它们一样的情绪状态:迷茫,惶恐,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从哪来,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包括最最基本的,我是谁?
等等,我忘了补充一点。虽然我的意识无比清晰,但我在梦境中的所有行动,似乎都不是自主做出的。
医疗人员:在梦境中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行动,这挺正常的。
郭某:不不不,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感觉我更像是在观看一个既定的事件和情景,就像……看电视。
医疗人员:(*思索)好的。
郭某:接着我就恍惚着加入了行列,和它们一齐漫无目的地飘荡。……直到死亡。
医疗人员:死亡?
郭某:我刚刚有提到海浪声对吧?那不是错觉。随着天色渐晚,它来了……一道望不见顶端的巨浪来了。它简直就是一堵高耸的水墙,向上向左向右无限远,就那样不可阻挡地逼近我们,淹没一切。
我敢说我当时就是死了,因为我清晰地感到自己的每一寸皮肉都被巨浪卷袭着粉碎。剧痛的后来则是无比的黑暗与宁静。死亡……就是这种感觉?
医疗人员:结束了?
郭某:没有结束。这才刚开始。
医疗人员:还没完?
郭某:没完。接下来又是一个白天,而我居然活过来了。这次我感到的是自己的皮肉又在一寸寸地复原,逐渐回到最开始的状态。这一段的记忆很模糊,但我有种慢慢从地面升起的飘忽感。当我睁开眼睛,又是低空中的自己,又是灰白天地中的彷徨我们。
医疗人员:听起来像个循环。
郭某:就是循环。接下来的日日夜夜,我都在重复这种死去——重生——死去——重生……的折磨中。
医疗人员:慢着。“日日夜夜”?
郭某:日日夜夜。
医疗人员:你的梦境时间度过了多久?
郭某直勾勾地盯着医疗人员,眼神凝滞。
郭某:很久。很久很久。虽然没有清晰的尺度,但我保守估计有个八十年。甚至可能上百年。真的……我毫不夸张。
医疗人员:可是现实这边你才睡了一晚上啊?
郭某双手掩面,声音发颤。
郭某:我知道……醒来的一瞬间我当然知道我明明只经历了一晚。但是在梦里我就是逃不出来啊,就是被那个荒凉的世界紧紧揪扯着啊……每一天的夜晚,我们都要死一次,都要被定期赴约的巨浪拍成烂泥。我的心早就在最初的几年里完全麻木了,可是对那道排山倒海的巨浪的恐惧却从来得不到痊愈,却始终印刻在自己的DNA里。仿佛每一个细胞都由内而外地炸开、仿佛自己被扔进满身针刺的滚筒洗衣机里……(*急促)你能想象那种苦痛吗?你再想一想,数百年来的每一晚你都要经历一遍,你能想象吗!?
医疗人员:我不敢说我能……但我明白你的精神经受过一种怎样的折磨了。
郭某:最初的几十年里,我的脑子好像跟残缺的一样,除了最简单的周遭认知与对巨浪的畏惧之外,一无所有。再后来,我深有实感地体会到自己的大脑在发生进化,拥有了更高级更全面的感知。
郭某死死捏瘪手里的纸杯,双目血红。
郭某:当我再次目睹那个巨浪,再次目睹它朝着我和我身下的苍茫大地步步逼近,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不甘。
医疗人员:不甘。
郭某:我不甘。凭什么我们就要无休止地遭受这种无端的折磨和毁灭?凭什么我们的生命就要在巨浪的洗刷下碌碌结束?凭什么要把我们囚禁在这种无厘头的循环播放里?百来个年头过去之后,我忽然无比地渴求。渴求自己可以知道巨浪的背后是什么。进一步地说,渴求知道世界的真相是什么,渴求知道打破这种循环的解是什么……
医疗人员:但是梦里的你听起来缺乏足够的行动能力,更不用说设备之类。
郭某:总会有点笨办法的。我想起了遍布身边的座座完全由水组成的独山——它们是那么高,如果我能游到它们的山巅,一定就能看见更远方的图景,或许就能弄懂巨浪的来源。
医疗人员:(*低声)水山……
郭某:我怕水。看见它,我就想起那道席卷大地的巨浪。但我知道,我必须登上去,因为我别无选择。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我义无反顾地扎了进去,并挣扎着朝上游去,游去……这个过程惊喜地愈来愈轻松,我逐渐快活地像条鱼儿,正在根据水流调整着自己的鱼鳍和鱼尾。不对,我好像真的出现了鱼鳍和鱼尾!就在我没有留意的余暇,出现的。
医疗人员面色凝重。
郭某:我以为水山的山顶会给我想要的答案,哪怕只是一点点线索。但我错了。就在我接近精疲力竭的最后一刻、就在我奋力跃出水山最高端的那处水平面时,我看清了大地远端的图景——还是同样的荒寂、还是同样的光秃,除去大大小小的其余水山外再无他物。荒芜得让人……
郭某的眼中又溢出泪来。
郭某:……心碎。那是一种希望被当面踩碎的通体震悚,是一种热情被当面浇灭的通体寒彻。我无神地落回水里,任由引力拉扯着朝下、朝下,浑身上下再度皮开肉绽,流成碎屑。……我……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梦中的无力与绝望。巨浪一样铺天盖地的无力……困兽一样无能为力的绝望……
<记录结束>
后记:根据E.P.B.“赜隐”脑科学实验室对病患个体在睡眠中的测定结果显示,病患们在做梦时的前额叶与部分皮质的大脑活动会突然几乎完全停止,持续至该个体结束梦境。
梦境内容和浮脑经历的高度一致传达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食用浮脑的脑部将会导致食用者获取浮脑的记忆,并以梦境形式完成一次完整的闪回。尽管梦境内容的时间跨度极为夸张,但在该梦境中所遭受的精神创伤程度却比预期要轻,病患个体们最差的情况仅为“感到恍惚、忧郁”。
目前没有找到完全去除这一影响的方法。
另一方面,仓库中的浮脑颅骨竟重新复原为浮脑个体,并出现了极似手指形状的身体结构以拉开门把,逃离仓库。
根据监控资料显示,颅骨们先是自主破裂,完全暴露内部的深蓝色肉块。后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膨胀,宛如吹起的气球一样缓慢成型,自身的深蓝也在肉身膨胀之后淡化为半透明,最终完全成为一只正常的浮脑个体。它们陆续从集装箱飘出,聚在仓库的门前徘徊数秒,并伴有讨论似的来回滴嘟声。最终,其中十一只个体率先把身体一侧试着塑为手掌的模样,但仅有一只的成果勉至标准。后者成功扭动门把。
正在分析本事件蕴含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