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是一个捞尸人。
老人自记事起就住在那条黄色的河边，从少年变成了壮年，又从壮年变成了暮年，其实他没有看起来那么老，只是风沙和波涛让他看起来很沧桑。所有村民都知道河边有个捞尸人，当然，也没人在意他的真名。
老人会划船、打鱼和捞尸，这个职业虽不光彩，可让他有了一项能果腹的技能。老人每天划船出去打鱼，然后卖鱼换钱，再用钱买烟，老人喜欢坐在河边抽烟，默默地望着这条时而安静时而汹涌的河流。
老人喜欢河。
捞尸的事，不是每天都有的，夏天比较多。每年都有小孩子因为这条河而死去，老人见过太多的母亲为她们死去的孩子流泪，但哭完后仍然还要生活，大家仍然需要这条河。或许她们心里是恨这条河的，但这条河承载着这些，仍然在流淌。
老人有时会遇到一些无名的尸体，可能是顺水漂过来的，可能是某个形单影只的流浪汉。老人会将这些浮尸捞起来，找找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再在河边掩埋了。老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道德的，他也要生活，这些东西就当是帮他们捞尸的报酬了。落叶归根，都说死后埋在土里的人才能入轮回。老人不懂这些神神道道的，但他觉得应该这么做。
那天老人照例划着船去河心打鱼，但一转眼他又发现自己站在岸边，而船不见踪影。老人虽觉得奇怪，却也没在意。或许是梦游了，老人这么想着，抬头却发现眼前不是熟悉的浑浊波涛，而是广阔的白色水面，无波无澜。
或许老人本该在意的，或者该惊恐、害怕、无所适从，但老人只是回头寻找他熟悉的船，并发现了代替品，于是划着它离开了岸边打鱼。老人不想离开河边，虽然远处的景色已经不一样了，但老人没有抬头看，老人手里还抓着渔网，他还要生活。老人对生活这件事是麻木的，但生活只是生活，只需要为活着而活着。
老人依旧过着原本的日子。
老人从树林里捡了些材料搭了一个窝棚，又自制了些工具。老人还是每天都去打鱼，虽然有些鱼长得很奇怪，但老人还是像以前一样把它们放在火上烤烤，生活在外，这是老人早就练就的技能。老人偶尔会在河里捞到一堆纠缠着的肢体，老人也不害怕，在河里捞尸时捞到残缺不全的肢体的事时有发生，虽然在这里常见了些。
老人总是弯着腰，但当某天他偶然抬头向外望时，看见的却是云雾中的座座青山。
老人对此有片刻的失神，在那条河边能看到的永远只有对岸的村庄和灰暗的天空，那里的天空似乎总是暗淡的，人们聚集在村庄里，每个人都对现实麻木不仁。老人很少离开那条河，他们的村庄之外是群山，很少有人出去。老人有时会买些工具，打鱼用的，捞尸用的，都是村里的工匠自制或托人从外面买来的，村里有些人也会打鱼，但只有老人会捞尸。这个工作不是谁都能做的，钓尸用的杆子很沉重，需要相当的臂力和技巧，这都是老人的师父教他的。
没什么事干的时候，老人会坐在河边望着远处白茫茫的水波出神。望着河水，老人心里总会出现一些模糊的想法，比如划着船去寻找河水的尽头，比如下水探探水有多深，比如离开这里向远处找寻，比如看看那条黄色的河流，比如回家。
虽然那些模糊的想法只是昙花一现，但有一小部分却留了下来，在老人未意识到时扎根在他的思想中，逐渐生根发芽。
那天老人在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这里的水没那么浑浊，要看到水下的东西并不困难。老人没有捞尸所需的工具，只能想办法弄下来了一些衣物残片，尸体早就被水泡得面目全非，衣服也快泡烂，即便如此，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弄下来。
“摸——额——哥。”老人念着衣服上模糊不清的字母道。
老人不知道这些字母代表着什么。老人没上过学，也不识字，自他记事起就一直跟着师父生活，那人自称是他的师父，老人从来没怀疑过。老人小时候，村里有孩子出去上学，回来就教给大家一些简单的东西，他也是在那时候学会了拼音，且一直没有忘记。后来师父死了，他也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但在这里，他的记性似乎变好了，或许是这里让他生活得心无旁骛。
老人最后按照以前的习惯埋葬了那些残片。在这里老人从没见过除自己以外的活物，人的气息让老人感到熟悉。
老人在他熟悉的水边生活着，却感到愈发空洞，这让他无所适从。
老人开始日日夜夜坐在河边，到底在等着什么，老人自己也不知道。
……
白水茫茫。
来到这个地方后老人失去了时间观念，或许他在这里其实并没有过多久。
终于有一天，老人感到自己大限将至。老人站在河岸边，此生第一次仰望天空。他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只剩下一抹红光，逐渐越来越近，越来越耀眼。
恍惚间河水被映照成黄色，空气中熟悉的泥沙味弥漫开来，那条河也是这样，老人想。那片河滩上的泥沙总是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就像是垂垂暮已的老人。人们都说那条河里的黄沙是千年来累积下的。几千年就连黄沙都会腐朽，老人叹了口气。
老人浑浊的眼睛被刺激得流下泪水，但一种奇异的感觉仍然驱使着他向光源走去。高温灼烧着老人，令他想起冬夜中燃起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