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世界的建筑师:起源

清醒世界的建筑师:起源


一阵清风拂过,吹得那紫色卷发紧贴额头,园丁加里咧嘴而笑。他的造物正站在他面前,平静地注视着他,然后低下头来,吃起了青草,那草生长在园丁的神秘空地上。

除了他的新作品外,在废品场——他如此称呼——中还躺着几十只被丢弃的作品,它们最后的尸体堆在树旁,围成一圈。这些造物无一完美,死气沉沉,毫无逻辑,愚蠢可笑。根本无法令人心动。即使是那被加里认定为天才之作的肉类植物,也被他的同伴,水手马林所蔑视。

然而,这一只,定将令人印象深刻。高贵而优雅的蝶象,兼具大象的威严与蝴蝶的优雅。大象的双耳形似那帝王蝶的双翼,那强翼拍打着空气,仿佛沉默的风暴。加里决定,蝶象将是温顺的。一只和平的生物——然而,尽管它如此和平,没人会瞧不起它。蝶象是庄严的。蝶象是自信的。蝶象温柔、善良,备受喜爱。这正是加里想要成为之人。

“你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不是吗?”加里低声道,从田野中的尖石上稳稳站起。他向前走去,他种下的草挠痒着他的脚跟边。在他的左方,浩瀚无垠的大海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那是马林的领域。然而,四周的大地,全然是他的家。高大的树木注视着他工作,柔软的土壤,还有那潮湿的、覆盖着露水的花朵激励着他前进。天空是清爽的灰色,云朵与灿烂的阳光交织。光线从云层的缝隙中飞出,让树叶沐浴在白色的光辉里,让海洋沐浴在闪耀的星辰中。

蝶象看着他。这就是它所做的一切。它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没有评判或不屑,只是承认与接受。它又回去吃草了。这时,加里笑了。

“我爱你。你知道的,对吧?我喜欢像你这样的动植物,因为即使我犯了错误,你也不会评判我什么。你永远是我的朋友,即使你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你走吧。要自由啊。”

加里迈着苦乐参半的步调,走回他用作椅子的岩石。蝶象虽然不能说话,却也转过身去,仿佛听懂了加里的话。它慢慢地、顺从地转过身去,无忧无虑,挪动着走进树林,经过加里那些失败的作品,它的翅膀在空中拍打着,好像一阵坚定的心跳。加里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观察着每一个动作。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加里从恍惚中惊醒。从海洋中传来了轻微的气泡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加里的胃中两味杂陈,既有兴奋,也有绝望。一道黑影从深处浮现,离水面越来越近。水手马林从岸边的白沫中一跃而出,海水迅速滴落,海草和藻类的碎片滑落到身下的湿沙上。

马林从四肢着地的状态站立起来,就像僵尸把自己的尸体从坟墓中拖出一样。当他完全站直——远远超过六英尺——时,他那暗绿色的尾巴在身后滑动。光滑的黑发像海带王冠一样垂落在头的两侧,敏锐的紫色双眸看向加里。离开水面几秒后,他的暗绿色运动背心和灰蓝色皮肤就完全干了。马林大步走到加里面前,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

“我就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马林说。他的影子笼罩着加里。它总是这样。加里总是身处他的阴影之下。

“你看到我的新作品蝶象了吗?”加里满怀希望地问道。马林看了看一旁的蝶象,它在空地的边缘停了下来,正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情况。马林眯起眼睛,停顿了一下。随后他发出一声恼怒的叹息,手掌拍向自己的脸,把脸拉了下来。

“加里,你不能只是把两种正常的动物结合起来,然后就称之为新的动物。橙色与灰色完全不搭调,而且从功能上讲,它毫无用处。事实上,它还是有害的,因为,如果它们的耳朵是明亮的橙色,它们该怎么伪装?”

加里盯着地面,羞愧充满胸膛。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虽然看起来不错,但实际上他是在伤害它们吗?马林是对的,不是吗?为什么他会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什么样的白痴会给大象装上蝴蝶翅膀,然后把它扔到温带森林里?

“可是……你看它!它不会伤害任何人,对吧?看它扇动翅膀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在颤抖。难道这不会让你有所感觉吗?”

“加里,你应该帮我处理风与水的循环。作为这个世界的看护者,我们有责任维护环境。你不能随心所欲地在这里变出生物。一切都得有平衡。你可以之后再做你的修修补补。现在,我们必须确保这个世界能够真正运作。我们的小建筑师已经开始在最大的岛上建造一些城市。没有风和雨,他们喝什么?这些蝶象可能看起来不错,但它们怎么帮助我们的人民?”

“但风实在太复杂了,”加里呻吟道。

“正因如此,我才需要你的帮助,”马林说。“我们的人民需要喝水。我们必须为他们提供。我不希望你太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以至于忘记了我们一起创造的东西。我们创造的每个世界都很脆弱。即使是最轻微的触摸也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哪怕一个错误都有可能给我们创造的一切带来厄运。我们必须保护建筑师们。他们对你我来说同样珍贵。我不允许你忽视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如果你真的还想继续创造荒谬的生物,那就在你自己的世界里做,而不是我们一起创造的世界。”

加里默默地跟在马林身后,他们一起穿过树林,来到岛屿最高的山峰上。从山顶上,他们可以看到整个岛屿在面前铺展开来。马林伸出双手,感受着空气的搅动。加里迟疑地看着他,开始做同样的动作。随着他们手指的屈伸,空气开始舞蹈,在大气中飞转,在山坡上盘旋,在树林间回荡。马林抬头凝望天空,指挥着头顶的风。他创造的银灰色云朵开始微微变暗,柔和的细雨散落在他们头上。

马林全神贯注。每一个动作都经过深思熟虑,每一次推拉都经过精心设计。加里的风却在自己身上跌跌撞撞,消逝在无形的漩涡中。他皱起了眉头。他已经快要气急败坏地举手叫停了。

“我——”马林开始说,又看了看他挣扎的伙伴。他的思绪停了下来,咬了咬嘴唇。他决定不去试图逼迫加里把事情做好。

“你知道吗?就这样吧。如果你不打算全心全意地做这件事,那还不如去做一些你真正会付诸努力的事情。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吧。我自己想办法就是了。”

“别敷衍我,”加里不耐烦道。他用手指摸索着,但他已经太沮丧了,无法控制他的风。“我完全有能力创造风。”

“不是我认为你不能,”马林向他保证,声音柔和了起来。“只是,如果你犯了一个错误,你就有可能会引发一场可怕的风暴,消灭岛上的所有生命。风可以很温柔,也可以很可怕。这不是你能玩弄的东西,如果你不打算认真对待它,那么最好根本不帮忙。否则,我们就有可能毁掉整个创作。”

“所以你不相信我可以把事情做对?”加里继续说,他指责的语气仍然挥之不去。

马林沉默了。他转身离开加里,开始操弄风,随着马林施加的控制增多,风也慢慢变强。

“如果你不打算相信这个,那你想相信什么?”

马林没有回答。他一直背对着加里,因此没有看到园丁冲他脚边生气地吐唾沫。唾沫飞落下来,立刻被激荡的风吹走了。他也错过了加里逃离这里,回到自己的私人庇护所——花园时,脸上瞬时流露的后悔。

在建筑师们开始建造的新城市附近,加里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圆木状突起,它从地里伸出。他四周观察,确认是否有人利用传送门来运输物资,当确定没有人在眼前时,他长松了一口气。他大步走向传送门,带着平时从未表现出的自信走了进去。

加里的花园是他的个人工程,他的杰作。它摆脱了马林那严格而挑剔的眼光,是一处能让他安全地进行实验,以及欣赏生命之美的地方。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洋溢着生命的精髓。各形各色的参天大树从飞掠头顶,用绿色的斑点粉刷天空。加里蹚过他培育种植的灌木丛海洋,来到一片巨大的空地,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他的建筑师们,带着紫色眼眸的面孔,正在努力工作,为他建造另一座宏伟的纪念碑。三角形结构的白色骨架,由石灰岩和大理石支柱组成,高高耸立,与环绕四周的树冠穹顶相媲美。它们让加里想到了参差不齐的牙齿,或者一副早已灭绝的巨型捕食者残留的腐烂肋骨。

尽管他对这种光荣的爱的职业感到尊敬,但加里仍不禁觉得自己是个骗子。他只能祈愿,这个为他美丽的建筑师们创造的世界,能够不辜负他们的期望,茁壮成长。即使远离马林,他的声音依旧在加里的脑海中回荡,混杂着他内心的自我批评。他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一团乱七八糟的静态噪音似乎永远不会完全消失。尽管他拥有超凡脱俗的力量,但他对自己的思想无能为力。

建筑师们都在努力工作。加里凝望着远处的身影,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分工,完美而有序地交流着,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如果加里知道怎么创造出能和他孩子们的作品一样美丽的事物就好了。尽管他们的身体软弱无力,但加里的建筑师能够通过协调和团队合作,完成最令人震惊的伟业。如果加里和马林能像他们一样就好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加里嫉妒自己的造物。

加里再也无法忍受看到建筑师们的奇迹了。他与树木融为一体,融进了树林阴翳之中。他像阳光穿过树叶一样飞穿植被,直到他离建筑师文明很远,很远。他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天坑,几乎宽到可以称为山谷。从他四周高耸的圆形悬崖边缘,几条小瀑布噼噼啪啪,从岩壁上飞流直下,流注泥石的小潭之中。当他举起双手,像分开人群一样分开青葱草木时,绿叶也随之摇曳起舞,为他来回扇动。

园丁一直工作到很晚,他的太阳落入地平线,他的月亮升起取代它的位置。加里的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动着,塑造捏制着他周围的世界。从他的指尖中涌出各种新奇古怪的动物——每一只都是他头脑中的最新想法。日复为周,周复为月,加里终于再次露出微笑。新品种的树木生根发芽,在空气中传播它们的种子。在绿叶之下,新的动物在扭曲的树枝下灵动雀跃。

这是加里的天堂,是唯一真正能让他开心的事物。然而,这里有些不对劲。尽管周围枝繁叶茂,但加里还是不禁注意到一些东西。每几棵生机勃勃、强壮有力的树中,就有一棵弱小垂死的树。在两棵不可思议般高大的树木间,有一棵同品种的可怜小树,只有几英尺高,像个醉汉一样歪斜着。它的叶子稀疏干缩,被旁边两棵兄弟姐妹抢走了阳光。当加里走近它时,它羞愧地蜷缩了起来。即使在这个幸福的时刻,也总有些东西在提醒他:他总是黯然失色。加里看着这棵失败的树,就像在看一面镜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希望这个恶心的东西离开他的视线。这个失败品,这个回瞪着他的可憎之物,激起了他无法言说更无法忍受的情绪。

然而,加里不是什么死亡杀手。几场小小的争吵,就已经让他伤痕累累,更不用说他还输掉了每一场。他不会让这棵树解脱。相反,他将给予它他自己绝不该给的东西。加里用手掌轻托树顶,让它的茎沉入手中。他咬紧牙关,抽出自己的一些生命精华,分给了这棵树,它现在永生了。它再也不必忍受失败的耻辱了。这棵树的寿命将远远超它的邻居,因为它有了加里的一部分。就像震惊的学生一样,这棵树抬起头来,开始生长。它的叶子舒展开来,在几秒钟内由枯棕换上新绿。它的细茎变成了树干。它的根部开始扩张并钻入大地,连空气中都充满了震颤。

这棵树的树干向上飞升,越来越高,直抵天空,足有两英里高。它的树干越来越粗壮,直到它庞大的身躯几乎把旁边的两棵树推到一旁,相比之下,这两棵树现在堪称渺小。现在的小树,推到了一边。它比周遭一切都要高耸,甚至直达天坑边缘之上。

“现在再也没有人瞧不起你了,”加里凝望着第一位深绿巨人,带着自豪的笑容说道。


马林忧虑地看着一群渺小的身影聚集在多玛之土的中央。一小队人带上来一只被绑好的极乐羔羊,放在村子中央的祭坛上。建筑师们站成一圈,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庆祝。羔羊长着一双温顺晶亮的圆眼,静静地躺在高高的石座上。一缕缕白色的羊毛中,露出几只紫色的肉眼,就像外星树的果实一样,正在萌芽。

马林的建筑师们拿出了装饰品——横幅和小布条——并把它们高高地挂在小屋的屋顶之间。他从上方看着,飘浮在空中,双臂交叉,皱着眉头。某种恐慌的似的感觉开始向他袭来。节日已经开始了?上一个节日他还记忆犹新。

当然,一百天不可能过得这么快,对吧?难道他真的已经独自挣扎着,研究了一百天的雨和风?那根本不可能。

他咬紧尖牙,闭上双眼,聆听着周围的声音。附近明显缺少风的呼啸,但除此之外,岛屿上生气勃勃。他能听到海浪轻拍石头海岸,也能听到建筑师们愉快的交谈,他们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语言交流。他能听到园丁的小动物们幸福地闲逛,无需承担处理力量的重大责任,就像他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马林不禁羡慕这些可怜、可悲的家伙。它们没有生活在一个急待它们修复的世界里。那是他的责任。他的责任正是修复这个世界,维系这个世界,因为水手马林非常清楚,没有他,世界将在瞬间陷入混乱。正是由于他的存在,这个世界才得以蓬勃发展,虽然他很享受自己的成功,以及建筑师以他的名义自我奉献,但唯独失败没有借口。

空气中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声音——一种稳定的振动,与其说听到,不如说感觉到了。马林闭上眼睛,聚焦源头,感受着周围现实构架的波动。那颗不朽的心脏在胸口急促地跳动着。他就在那里。

“你回来了,”蛇人低声道,他飞下来迎接从传送门里出来的园丁。尽管加里离开的时间不长——只有几百天——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不同寻常。这引起了马林的兴趣,但也只是让马林对加里在他那片小天地里的所作所为略感担忧。“你的小旅行怎么样了?”

“很顺利,谢谢,”加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锐利。马林震惊地后退一步。他已经习惯了愤愤不平的抱怨,但这样?有什么不对劲。马林并不是真心关心加里私人花园的状况,也不是关心他的建筑师。毕竟,加里的建筑师是以加里自身为原型的,因此会继承他的不敬业。

“我希望你能意识到,独自一人打理这个世界有多么困难。这本该是一个合作项目,不是吗?我们应该一起建设这个世界。”

“如果你忘了,那我提醒你:是你自己叫我离开的,”加里回击道。他擦过马林,傲慢地走向树林边缘。他停下脚步,盯向建筑师村庄旁的一棵大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马林那敏锐而狭长的双眼注意到,加里攥紧了拳头。马林的鳄鱼长尾一甩,砰的一声打柔软的草地上。这一声把加里从恍惚中惊醒。

“我相信没出什么差错吧?”马林说。虽然他努力控制,但心率仍在急剧上升。过去他可能发过一两次脾气,但这次与同伴的遭遇使他比平时更为紧张。加里隐瞒了一些事情。马林发现自己正准备迎接答案。他已经被加里先前的话语刺痛了。他在心里责备自己,他忘记实际上是自己把加里送走的。正是他急不可耐地想自己包揽一切,才让加里如此痛苦。如果他能更富有同情心的话,也许他现在早就完成了创造合适的风的工作。

“为什么你马上就这么问我?”加里说。 “听着。我现在就在这儿,这意味着我们可以继续在这一层上合作。我想我的小建筑师了。你做完雨和风了吗?”

马林羞愧地移开视线。他很想否认自己的错误,试图将它从脑海中剔除,但他知道任何尝试都是徒劳的。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几乎难以察觉。

“没有你,我做不到,”他坦诚。“我不能否认,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做了一些反思,我意识到我错了。所以,非常抱歉。”

他强迫自己看向园丁,惊讶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满足。马林僵硬地伸出手,不舒服地颤抖着。

“我很高兴你能回心转意,”加里说,脸上带着难以言说的笑容。他进一步走向森林边缘,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种的树木。“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是怎么了?马林想着,怀疑地看着他。他这是关心同伴的安危吗?还是像加里说的那样,他只是不信任?

马林知道他是一个勤奋、正直的人,但也许加里是对的。也许他的不信任有点太多了,控制欲有点太大了。最好还是让事情过去吧。他太多虑了。加里很好。也许他只是需要一点缓和的机会。没错,没什么怪事发生——马林不得不相信这一点,因为这是一个借口,让他宽慰自己,他没有那么愤世嫉俗。

“好吧,我想,既然你回来了,我们也许能继续风的工作——”马林开口了,但加里打断了他,好像他一直在期待这个回答。

“你说过你自己能处理,”加里说。“你必须信守诺言。”

马林几乎用尖锐的警告回应道,人民的福祉高于琐碎的语义,但他又收回了自己的话。马林已经做过一次蠢事,他可不想再成为骗子。他的自尊心无法承受这种事情。但仍有一件事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也无法抑制。

“你知道吗,我感觉你最近比平时更爱争吵。我不希望我们为这样的事情争吵,说实话,我根本不想吵架。你为什么要挑衅我?”

“我没有,”加里任性地说,双臂交叉,转身背对着蛇神。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愤怒,一种沮丧到为了发泄而不是辩论而争吵的愤怒。尽管马林试图不去这么想,但他的大脑逐渐变得更加担忧。但马林不是愤世嫉俗者,他只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为了向自己证明这一点,他绝不能怀疑。他绝不能用残酷、不可避免的事实玷污心中那闪亮的自我形象。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中工作,保持着各自的领域。马林居住在海洋里,照料着海浪与海洋生物,而加里则维持着岛屿的繁荣。不过,就创作而言,马林的产量要高得多。每隔300天左右,马林就会重新浮出水面,爬到陆地上检查加里的进展,结果却发现,这位园丁几乎没有创造任何新东西。当被询问时,加里只是在做防御性的辩护,继续谈论着谨慎,以及马林应该如何赞扬他。

“这次我只想把它弄好,”加里弯腰看向一株小植物,沮丧地嘀咕道。马林认出这是一种古老的植物,而不是加里每次出现时通常给他看的那些新品种古怪植物。

“你这次是什么意思?”马林斩钉截铁的问道。

“没什么。我没有任何意思。”

“好吧,”马林耸耸肩。“只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就不能指责你,虽然你有点慢了。”

水手渡水而归,在一片气泡和咸水泡沫中融进大海。“我会把这句话当作一种成就,”加里难过地喊道,“我想这是我从你这样的人那里得到的最接近赞美的评价了。”


加里低声咒骂着,因为他差点被脚下长出的一条树根绊倒。这树根就像棕色的蛇一样在泥土中蜿蜒,但它以前并不在这里。他推开许多遮挡视线的树叶,挣扎着穿过它们。

“那只是一棵树啊!”加里喃喃自语,好像抗议会让这种不公的情况有所好转。

加里上次访问花园时,那棵拥有他精华的树已经播下种子,创造出新的树苗。即使只拥有园丁精华极少的一部分,它们仍然是不朽的,迅速繁衍,而且失去了控制。这些树长得如此之高,以至于它们的树干已经无法承受自己的高度。它们向后弯曲,向下生长,悄悄穿过森林的地面,横向生长几百英尺,扼杀了遇到的任何平凡树木。很快,地面上就堆满了这些巨大的树种,加里不得不像跃过圆木一样跃过它们,寻找所有这些混乱的源头。

而现在他回来了,情况却更加糟糕。

他无能为力,无法阻止它的生长。他拼命地拔起最近的不死之树周围的地面,试图将它扼死在隆起的巨石和突出的岩块中。即使加里竭尽全力将树切开,树皮仍在生长。失控的植被几乎淹没了整个天坑,包裹并杀死了任何敢于在它们周围生长的可怜平凡树木。就像虫子从尸体上钻出一样,狂野的植被开始从坑中爬出,进入森林的其他部分。

整个世界都将变得杂草丛生,这只是时间问题。而距离最近的建筑师村庄近得吓人。

加里在心中责备自己。他又被自己的情绪奴役了。他为什么没有控制住自己?试图将自己的部分精华注入一棵树,是他有史以来最愚蠢的想法。现在他的建筑师们注定要毁灭了。现在,他所做的所有工作,他所创造的一切,都因为一个愚蠢的错误而陷入危险之中。马林是对的。即使是最微小的错误也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这就是抵抗熵的艰难之处。这就是作为人类的艰难之处。

人类太复杂了,像加里这样缺乏经验的人是无法正确模仿的。他们抵抗虚空的方式,每一个清醒时刻被他们抓在脚下的空虚,是他无法模仿的,因为一切与熵的对抗都悬在如此微妙的平衡中,他势必会搞砸。现在他的世界势必会被疯狂生长的植物所吞噬,而他却无能为力。

加里凝望着从上方蔓延开来的庞大植物群,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种情景。他几乎可以发誓,他看到它们在向外延伸,甚至在进一步生长。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如果他现在开始行动,也许还有机会…有机会疏散所有村庄,拯救他的小建筑师。他得把他们全部集中起来,然后通过入口将他们送到岛上。但这意味着他将不得不直面他们失望、惊恐、愤怒的脸。他将不得不正视自己的错误。一旦知道他破坏了他们的家园,建筑师们不能保证还会对他抱有任何爱意。一旦他们被疏散,马林就会把他们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而园丁就会被抛在一边,倍感羞愧。这就证明马林是对的。加里永远无法创造世界。他永远无法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他曾拼命地证明自己,但却惨遭失败。他辜负了身边每一个人——马林、他的建筑师、他那脆弱的垂死的的世界,甚至还有他自己。

他只能想象水手会说什么,甚至想象他的脸都会让加里感到恶心。他感到脸颊发烫,刺痛不止。他感到情绪再次蒙蔽了自己的思想。他试图仔细思考,但思想却陷入恐慌之中,就像一个无助的旅行者在齐腰高的泥泞中跋涉。他感到窒息,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他的胸口。尽管身为不朽,但加里仍感觉自己垂垂将死。

他做不到。他是个懦夫。

他不得不隐瞒这件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加里都无法忍受马林的话。他不能忍受来自占理神明的训斥。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他知道自己必须坦白,但当他试图挪向建筑师村庄,以便告诉他们这个噩耗时,他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抓着一束遥远的光,而无形的爪子把他拖入身下的黑暗深处。他做不到。他太弱小了。真是懦弱的神明。

于是,加里逃离了现场,逃回了有马林在等待的岛屿,在那里,他可以逃避犯错的责任与后果。于是他开始用单调的工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比如在田地上种草,仿佛平凡可以驱散在内心折磨着他的担忧与内疚。

由于没有抓住机会立即疏散花园,加里注定了他的建筑师们的灭亡。


数百天过去了,而加里很少回他的花园。马林确实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什么也没说。两人尽可能保持在一种舒适的沉默中工作,直到马林离开,去照顾他的海洋生物。留下加里独自一人。

负罪感已经渗入加里的脑海,并安定了下来。马林不在时,他必须亲眼去看看自己造成的伤害。他的内心被一种渴望所折磨,只能通过亲眼的见证来缓解,无论心中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他东张西望,仿佛马林正从树后窥视着他,监视着他。也许是他太多疑了。这可不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肯定的。

加里走进大门,做好最坏的打算。

迎接他的是一片空地景象,或者至少,曾经是一片空地。一片巨大的场地被倒下的扭曲的平凡树木所包围,他再次看到他忙碌的小建筑师们工作,他们正在建造另一座令人敬畏的建筑——一个宏伟的球体,由石灰石雕刻而成。尽管毫无疑问,无论他们做出什么创造,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工作,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都黯然失色。从四面八方,加里都能看到无尽的树干在地面上横向生长,直插场地,就像巨蛇入侵一样。加里意识到,为时已晚。在短短几百天,对加里来说就像一眨眼的时间里,这个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加里飘了起来,环顾四周,看到了可怕的景象。

在目光所及之处,森林已经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扭动着的枝叶与树干。只剩下几棵树仍在站立,但也岌岌可危,注定要倒下。没有留下什么村庄的迹象。就加里所知,他面前的这些人是建筑师们仅存的同类。在加里看来,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创作就完全坍塌了。当他看着杂草生长,回避着自己的失败时,他就已经害死了成千上万人。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卡在胸口。这不可能发生。不会再发生了。
再也不会了。

建筑师们的每个动作背后,都有一种仓促的紧迫感。以前他们自发地高效工作,现在却是被恐惧所藐视、驱使。宏伟之球几乎快完成了,加里看着其中一个建筑师将一块牌匾贴在固定球体的底座上。在加里眼中,建筑师们的动作是如此之快,无休止地四处奔波,充分利用着他们渺小而短暂的生命。加里看着他们忙碌了好几天,直到宏伟之球彻底完工。加里本期待着,当他们看到自己的伟大成就时,会响起响亮的欢庆呐喊,但相反,所有建筑师都庄严地聚集在球体之前,跪了下来。他们的掌心间,是加里种下的草,加里震惊地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不约而同地提高嗓门,齐声高呼:

“我们将吉萨宏伟之球献给伟大的园丁
祈愿我们所铸之大错得以宽恕
我们的紫色眼眸早已化为绿色
我们已开始回归大地,饱受遗忘,杂草丛生
我们唯独希望,纵使孤独石化,亦将不必消失
作为一个失败项目的建筑师。”

加里不忍再听到一个字。他跌跌撞撞地逃出树林,不在乎身后是否有建筑师听到他痛苦的脚步声。他找到了灾难的源头——深绿巨人,它现在远远超出了它扎根的天坑边缘。没过多久,巨大的绿叶王冠似乎伸向了永恒本身,几英里外都能看到。

在世界坍塌之前,只剩一件事要做。这几乎算不上什么,甚至不是什么自我救赎之事,但这是加里唯一有勇气去做的事。他双眼饱噙泪水,凝视着深绿巨人,看着它来回摇摆,随着远处的雾霭笼罩在它身上,逐渐化入白蓝。两棵巨大的树干,像难以置信的野兽的手指一样,紧抓悬崖的边缘。他站在天坑边,在两棵树干之间,伸出了手掌。

从他的掌心里飞出小小的昆虫,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从红到白,从金到蓝,五光十色。它们像飞散的棉花种子一般飘在空中,寻找着目的。于是加里给了它们一个。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他哭了,崩溃地跪在地上。虫子飞快地冒出来,从他的双手中喷出,就像泡泡机里的泡泡。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它们重复着,低语着园丁的道歉,向着无的方向。它们向四面八方散开,在哀痛与悲伤的风暴中四散飘零。这是加里送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种生物。尽管可以肯定,他的建筑师们无一幸存,更不必说在周围听到他的致歉了,但至少,他可以对自己说,他已经道歉了。也许,在这个世界毁灭之后,如果有人偶然发现了这个世界,他们会听到园丁之歉,理解他最后的信息。但现在,加里必须离开了。他呆得越久,马林就会越发怀疑。他不能知道。马林决不能发现…因为那真的是园丁世界的末日。如果他发现了…他就会断绝与加里的一切联系,很可能会把他踢出去,让他去体验冰冷无情的虚空。就是那虚空,那逼得他创造世界来躲避的虚空,那孕育了他和其他六个孩子的虚空,那荒凉而可怕的熵的虚空。而这一次,他不确定一旦被送回去还能否逃过一劫。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逃过一劫。

加里让他的致歉再次繁衍,将它们的话语传播到这个垂死世界的每一片角落。他转过身来,默默地朝大门走去。马林会用他那敏锐的双眼和锐利的目光等着他。加里无法忍受——马林会看穿他的。他会看到悔恨清晰地刻在他的脸上。他得躲起来。

回到岛上,加里踮起脚尖走路。他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他的植物——即使是最轻微的响声也会惊动听觉异常敏锐敏的马林。加里潜入森林,躲在这片凡间森林的树穹那短小的荫庇之下。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但毫无用处。他的所有造物都挤在周围,仿佛要去抓住他的手。蕨类植物、蜘蛛状的树、细长的树枝和含苞待放的花朵都像一群沉默的法官一样注视着。它们从各个角度看着他,向他的耳朵里呼出无声的话语,冲击着他的大脑。耻辱,耻辱。他让他们的兄弟姐妹白白死去。他是一个杀手,一个谋杀犯,一个畜生。不是神明,更不是他们的造物主。即使不能真的听到他们的声音,只要想象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会说什么,也同样令人害怕。

甚至连加里头上戴的月桂花环,也在他的脑海中向他尖叫。他摘下花环,把它推向一边,从树枝间穿过。它滑到土壤上停了下来,被矮灌木的叶子缠住了。

他马上就后悔了。毕竟,他破坏了植物的世界,这并不是它们的错。没有理由对它们如此恶劣。他跨过灌木丛,再次拾起月桂花环,把它放回头上,安慰地拍了拍它。他能感觉到它拒绝了自己的道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的情绪又一次奴役了他。他还是没有吸取教训,即使在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之后。他能改变吗?他能吗?他能从感情中夺回自控力吗?还是说过于冲动是他的本性?他是否注定要重复这种循环?马林是否已经知道这一点…而且他一直都是对的?

这些问题在加里的脑海中盘旋着,他徘徊进一个光线昏暗的洞穴里。白天的最后一丝回响渐渐消逝,他走了进去。那是一个小洞穴,大约有一个普通房间那么大。恰好适合反思。加里打开他的手掌,最后一只致歉飞了出来。它昏暗的生物光照亮了周围的空气,刚好足以让加里看到他手臂和手掌的黑暗轮廓。

在余下的日子里,他会将这只园丁之歉深藏于心。即使他从未停止失望,至少他还能铭记犯错之前的时光。他会铭记那些拔地而起的辉煌村庄,那是石与木的非凡组合。他会铭记那些葱郁的树木,生机勃勃,杂色斑斓,簇拥着生命,宁静而纯真。那在短暂的快乐中转瞬即逝的幸福安宁,那天堂般的时刻,那田园诗般的梦想,那龙卷风来临前美丽的翠绿天空,那琵琶鱼下巴前的辉光,都将在记忆中永伴他的身旁。

“你。”

加里跳了起来,转身面对洞穴入口处的马林。不,不,不。他怎么可能会发现呢?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应该在这里。他不应该—

加里迅速握紧拳头,熄灭了致歉的光芒。洞穴陷入一片漆黑。加里试图在黑暗中躲避马林,但无济于事。马林简单而有效地轻甩手腕,一些浮游植物便从他的手掌中射出,落到洞壁上。它们散发出幽幽的蓝光,照亮了加里所有的羞耻与悔恨。

“你在干什么?”他说着,快步上前。他的鹰眼扫视着洞穴,看到了加里无精打采的姿势和尴尬的表情。“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加里没有回答,而马林替他回答了。

“我刚刚看到一些建筑师从你花园的入口处逃走了。他们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什么疯狂生长,而且还惊慌失措。我快速清点了一下人数,只看到了二十个难民。二十个。我知道你本该有成百乃至上千的人。你到底做了什么,加里?”

加里试图移开目光,但马林冲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把他扭了过来,拉到面前,抓住他的绿色围巾,用力拉扯,就像在拉扯拴着皮带的狗。马林把脸凑近;他的呼吸闻起来就像愤怒的大海。加里抓着自己的围巾,感觉到胸腔里的空气正在枯竭消亡。他知道他并不会窒息,但恐惧依然存在。他无力地挣扎着,但马林紧紧地抓着他。

“你试图创造一个生态系统,结果它崩溃了,不是吗?你的造物失去了控制,占领了整个世界。你不能接受我批评你蝶象的事实,所以你就把那些愚蠢的小作品都扔进你自己的世界里,而不考虑后果。就像上次一样。我没说错吧?”

马林看一眼便知道了答案。他松开了手,加里大口喘着粗气。马林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的眼睛也开始流泪。

“我还以为你已经悔改了。但现在,如果你的花园被毁了…为什么只有二十个建筑师逃到这里?那几千人去哪了?

一阵沉默。即使没有围巾让他窒息,还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加里的喉咙。他试图为自己辩解,试图道歉,试图说点什么,什么也好,但他的声音早不知哪里去了。他知道他必须坦白。现在还试图隐瞒根本没有意义。他感觉自己的心在耳边怦怦直跳,胸口升起一阵恐慌,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开口。

“你杀了他们吗,加里?”

马林给了他几秒钟。几秒钟的宝贵时间,一个加里应该抓住的机会——但话却说不出来。他用眼神恳求着。他们都知道答案,但加里却无法让自己承认这一点。羞愧和尴尬充斥着他的肺,淹没了它们。因此,他只能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这丝毫没让马林满意。

你杀了他们吗?”他大喊道,汹涌的水从他身体的四面八方喷涌而出。狂风和暴雨的力量炸裂了洞穴,将岩石高高吹向空中。尘埃、雾气和泥土的羽屑飞洒在两人身上,身旁的树木也惊讶得后退。加里眨了眨眼,挤出了射入的阳光,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过,他不需要太久,因为从马林拳头中喷出的飓风般的风,已经在他们头顶形成了一个漩涡。深蓝灰色的积雨云在头顶轰鸣,闪电照亮了马林制造的巨坑的边界。

海洋咆哮着穿过森林,加里可以听到海水撞击毫无防备的岩石的刺耳杂音。他们离最近的海岸约有一里之遥,然而,巨大的海浪开始在树穹之上拍击,就像无尽庞大的水兽军团。他的鸟儿们飞了起来,但却无处可藏。天空会将它们撕成碎片,海洋会将它们完全吞噬,而森林却无从提供庇护。一只孤独的蝶象践踏着穿过加里面前的森林,疯狂地撞倒了沿路的小树。它冲过两人,加里能感到它疯狂拍打翅膀所产生的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目睹着它的离去,它那恐惧的咆哮声逐渐消逝在末日的风暴之中。

你杀了他们。数以千计的建筑师,我们发誓要保护的生命,死在了你的手上,”马林怒吼道。他的声音将树干劈成两半,比最响亮的霹雳还要响亮。

你为什么不直接向我求救?我本来可以拯救他们的。如果你能把他们的生命置于你那宝贵的骄傲之上,我本可以拯救所有人。我本可以为你解决一切,而你却拒绝了。又一次。

加里一直压抑着的所有情绪和痛苦终于爆发了。

哦,是的,因为那总是你的事,不是吗?”他尖叫着回应,那叫喊的力量直接将马林吹飞,因为他完全松开了抓着加里围巾的手。马林猛地撞向一棵树的树干,冲击力直接将树根拔离地面,树干倾倒下来,倒地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碎裂声。

总是你要来拯救世界,你就是不能有别的办法。一旦你奇迹般地拯救了所有人,又会发生什么?你会命令他们亲吻你的脚,以你的名义牺牲我的造物,就像你在这里做的那样?

马林眯起眼睛,拖着身子站了起来,当他准备蓄势反击时,狂风又开始发作。但他的声音更加平静,充满憔悴。

“你我都知道,我不喜欢我们被赋予的责任。但我对待事情很认真,不像你。”

胡说八道!”加里大吼一声,愤怒笼罩了他。他的手掌向前一伸,藤蔓从地上迸发出来,缠住马林,把他拉近。藤蔓撕开泥土,宛如撕开棉花一般,土壤中的卵石和泥沙狂乱地飞舞。它们将水手拉回加里面前,于是藤蔓松开,钻回了大地。加里用一只手拎起马林的衣领,用尽全力将他抛向空中。马林在树顶划出一道弧线,在空中翻滚着,头晕目眩,无法调整方向。加里从地上一跃而起,追逐着他,在半空中抓住了他,就在多玛之土的建筑师村庄上方。

当下方的建筑师意识到这两位飞行者是谁时,加里可以听到恐惧与敬畏的喘息声。加里一头栽进镇广场,以不可能的速度把水手摔倒在地,宽慰突然间变成了极度的恐惧。撞击将附近的建筑从地基上掀起,在整个岛屿上掀起了波动,所有试图逃跑的建筑师都跌倒在地。他知道自己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他现在所能关注的,只有耳边剧烈的撞击声,心脏的麻木,以及马林被殴打的身体在他手中留下的肮脏感觉。

但是,尽管遭到了致命的攻击,马林却并未流下一滴血。加里的感觉如潮水一般开始回流到他的头脑中。伤害马林的身体是毫无意义的。他犹豫了一下,而这种犹豫给了马林机会,让他得以在那些无助的围观者面前挣脱。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亲眼目睹了这起惨案,没有人能说出话来。

我再也干了,”马林咆哮道,掸掉身上的灰尘,飘回了街上。水已经淹向了多玛之土城,已经有一半的建筑被淹没在水中。溺水的树顶在新生的泛滥海洋中挣扎喘息。传奇的风暴无情地倾泻而下,加里突然意识到,马林几乎淹没了整个世界。只有最高的地区幸免于难,由于多玛之土是海拔最高的村庄,所以它成了唯一没有被风暴完全湮没的地方。

建筑师们竖立的雕像已经损坏了。只剩园丁的雕像矗立在干土之上。水手雕像的基座已经坍塌,雕像向后倾斜着倒入海下。

“滚出去,”加里命令道。马林落地后便向开始平静的水中走去。刚迈一步,暴风雨便消散了。

“怎么,你想要第三次机会?”马林假笑着,以掩藏自己犯下了与加里相同罪行的意识。“在你毁灭了上个世界之后,你真的还以为自己能修复这个世界吗?”

“我不必再向你证明自己,”加里说。“我可以修好这个世界。我不需要你的机会。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机会。”

“请便。但当你连这个世界也毁灭了的时候,不要来找我哭诉。”

“所以你就打算把这些人都留在这里?就这样抛弃他们?”加里问道。

“他们现在是你的人,而不是我的人。不要在叫我滚出去之后,还想站在道德制高点上。”马林轻笑一声,这是加里第一次看到他微笑。那是一个可怕的笑容。

“你永远也学不会如何管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一样。这一切都都是徒劳的,然后你就会意识到,我一直都是对的。”

马林倒退的脚步声传到了水中。大海升起,接回了它的国王。水手的尾巴气势汹汹地挥舞着,他向园丁最后一瞥,带着纯粹的仇恨。

“这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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